Ⅰ
对多梦和周一郎来说都值得高兴的是,在晚饭时吃到的肉饼相当的美味。屋外冬雨挂起了厚且寒冷的窗帘,时不时能听到几声从远处大学通路上传来的汽车开过的响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东京郊外的住宅区迎来了过于安静的夜晚。在白川家的饭厅里,美国制的大型石油暖炉正燃着橘色的火苗,六人用的椭圆形餐桌上只坐着二十九岁的叔叔和十三岁的侄女,却进行着无关人数的热闹就餐。在谈天偶然地中断后,多梦的嘴边出现了一抹奇妙的微笑。
“呐,周叔,想想看我们家还真算得上是灰暗家庭哎。”
“哪里灰暗了啊?”
“还不是因为监护人是失业者,被监护人又是厌校儿童嘛,很灰暗哟,这些。”
“呼嗯,果然是灰暗的家庭呢。”
面面相视的叔侄两不由得笑了起来,毫不理会事实果真如此,依旧开着玩笑。
因为‘殴打’江坂编辑长的事件,周一郎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新闻社。理由并非是惩戒开除而是周一郎本人在收到调往别馆资料室的命令后自动提出了辞呈的缘故。对于主管层想要冷冻他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作为雄傲天下的东洋新闻社竟发生记者殴打编辑长这种不祥的事情内部保密是最佳的解决方式。倘若解雇周一郎的话,难免他会自暴自弃地将整件事情抖出来,为了封口就不能轻易地解雇他。周一郎就是看透这一点才觉得厌烦,还不如自动辞职去散布新闻社的坏话来得轻松。
至于多梦对自己感恩这点,周一郎这么说道,“没有必要觉得受了什么恩惠,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照顾你啊。多梦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就可以了。”
于是多梦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了,也就是呆在周一郎的身边,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回事。
祖父母葬礼那天,多梦用力拉着周一郎的袖子,一副完全不想离开他的样子。就算是去厕所,也是象飞一样很快地就跑回来,接着拉他的袖子。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周叔而已,多梦这么坚信着。事实上,就连守夜那晚在席位上祖父母的亲戚们也都只是围绕着遗产争论不休罢了,对多梦的未来真正感到担忧的只有周一郎一个人。当得知自己会被周一郎领回家时,多梦真的非常高兴。而且并非只是高兴那么简单,虽说原本就明白那是当然的,却有种浪费很多力气去兜了许多弯路的感觉。
如果把这件事放到近代以前的中国去的话,大概会成为传说故事的材料吧。不幸的孤独的少女被大半的亲戚弃而不顾,虽然过着贫穷的生活但美貌、智慧与野心却与日俱增,终于进入了皇帝的后宫,从最下级的侍女开始渐渐成为宠妃,最后登上皇后的宝座。在她的背后有一位擅长阴谋的叔叔,操纵着全部的线,将国家与宫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周一郎作为乱读与杂学的徒弟,凭空幻想着上面的情节,一个人笑了起来。当然,再怎么看那也只是妄想而已。就算世界并非完全和平,但他却出生在个看上去极其太平安定的国家里,是在那些无论社会怎样腐败也好不公正也好都能笑着溶入其中的人群中长大的,对于表面异常的繁荣再怎么感到焦急却也无法可想。如此的心境,或许就是想要深入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童话世界里去的原因吧。
……这夜,晚饭在满足感中结束了。将大量的肉饼全部塞进胃袋的周一郎一面小口喝着餐后茶一面开始表扬起侄女。
“多梦会做的菜越来越多了呢!一定会成为合格的新娘的。”
“我说,周叔,如果你认为只有结婚才是女性惟一的幸福的话,可是会被女性团体责备的哟。”
“啊,也是呢。但是,呀,不是也不坏嘛。诓骗有钱的男性,然后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啊。不管怎么说,要是能够拐到个国王就太好啦!”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稳当的煽动呢。如果周一郎出生在别的时代,一定会是策划阴谋或者推崇叛变论的家伙吧。就象能在中国的历史故事里登场一般的感觉。而且多梦要是长大真会成为绝世美女的话,那离传奇世界就更近一步了。只不过先不论将来的可能性有多大,眼前的多梦才刚刚满十三岁而已。
就仅限多梦而言,周一郎或许真有教育者的资格也说不定。但是,教育这回事,说到底还是有教师与学生的人际关系,精神交流这方面的要素的。要是送信装置和受信装置的波长不契合的话,就算再有热情、知识、诚意也好,充其量也不外是擦过耳朵的噪音而已。然而,对多梦和周一郎来说他们的波长就相当的一致,为此两个人都感到相当的幸福。
站在多梦班主任,那位女性教师的立场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周一郎不过是个娇惯侄女见识短浅的监护人罢了。遇见困难就往逃避这条轻松的道路跑上跑去,不做讨厌的事情,躲避辛苦的人际关系,在集体行动中不约束自己——这些缺点明明都该纠正才对,却正相反地选择了不去学校。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么想的话,的确是有必须要谴责。因为关于教育有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那个教师要怎么想是她的自由,但是对于一开始就用伪善者来称呼多梦,根本无视对方的心情和体验的人,周一郎是怎么也不会有要把侄女交给她的意思的。
如果能够欢欢喜喜地去上学,这么讲起来的话还不错。结识些亲密的朋友,一起钻研问题一起游玩,在漫长的人生中共有一段时光是相当有价值的事。其中或许也会和同座发生未完成的恋爱,甚至也会有憧憬某位温和异性教师的小故事吧。拓展自己的才能,发掘朋友的潜力,在种种的经历中学习自主以及自律的精神。然而,与教育的原本意义‘拓展’恰恰相反的是,采取沉闷的方式压制学生的个性的学校比比皆是,对于这样的教育手段周一郎实在无法继续忍气吞声下去了。
“就算世事如此,可真正的解决办法也只有静等本人产生想做的念头而已。现在多梦还不想去学校,那不去不就好了吗?人生本来就是不停地在绕弯路,那又何妨呢。”
周一郎这么想着。虽说多梦对于周一郎的方针相当感谢,可有时候还是会象个孩子一样,在心底出现那么一丝的动摇。当她在二楼的窗户外看见那群穿着制服集体上学的同龄人的身影时,就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对宽厚的监护人太过依赖了,也为此询问过一次周叔的意见。
“不过,这不算是逃避困难吧?”
多梦在说完后立刻后悔了,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是那么的自大又不可爱。但是,周一郎并没有生气,多梦说的话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宠爱侄女的叔叔这么坚信着。
“不算哟。在人生路上会出现怎么也无法逃避、绝对不能逃避的局面,那个时候,即使你想逃走,对方是也会在你身后紧追不休的,如果不幸被追赶的话,记住只要转过身打它一拳再踩上一脚就可以了。”
周一郎一再强调着,似乎是来自他自身的经验样子。
“总之,为那种连学校和监狱的区别都分不清楚的家伙而浪费精神和感受力就太不值得了,所以多梦就别再为此烦恼了。”
有关多梦,周一郎还有另一个忧心的问题,那就是对于父母以及祖父母多梦是怎样的心情。没有在珍贵的爱情下成长的机会,又在隔膜未解下经历了死别,这绝对不是什么理想的事情,周一郎这么认为。
“嘛啊,这也不是可以硬来的问题。也许,过上几年几十年,那时候再回忆起妈妈和祖父母时,就只剩下美好的记忆了吧。”
只有这点,多梦无法首肯。虽然她才只活了平均寿命的六分之一而已,但其中大部分有关人生的回忆都是和周叔缠绕在一起,至于父母的身影则永远都是和病弱的哥哥相伴的。父母是哥哥一个人的东西。抱着这种想法,多梦从一开始就死心了也说不定。这种死心,在祖父母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可爱的举动。再怎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旦透过名为感情的麻烦的滤光器后就会被放大,沿着恶化的斜坡滚落下去。这样的情况,千真万确地发生过。
在周一郎正写着大学毕业论文的那个冬天,小学一年级的多梦来到他的公寓做回家功课。注意到多梦的周一郎偷看着她摊开的练习本笑了起来。
“呀,多梦,在学习呐。真是厉害,柠檬水喝不喝?”
这么说着周一郎做的柠檬水也不过是在大茶碗里倒上橙子汁,然后加入砂糖再冲上些热水的简单饮料而已。并且,一面自誉着此为‘成人的味道’,一面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便宜的红酒。将两脚放在暖炉下面,小口地喝着柠檬水,感觉到温暖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多梦意识到自己还有周叔在身边,于是先前的种种就这样化为了安心的情绪。
Ⅱ
虽说周一郎做出那种因殴打上司而被踢出社会组织的非教育性举动,但无论他自身对此再怎么反省似乎也不认为是自己有错。
“那根本不算是殴打,只不过是轻轻地擦过而已。”
“可是,明明‘砰’的一拳打上去了呀。”
“没有那么夸张,呜,‘砰砰’吗?拟声词会糟蹋文章,尽可能的不怎么想用哩。非要用的话,就不需期待会有正确的表现了,嗯?”
简单来说,白川周一郎就和一个以侄女为听众贬低拟声词作用的无聊男性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爱瞎掰道理。作为一个健康的年轻男性,至今为止也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但一切却都在抵达结婚的终点前嘎然而止,招致不幸的最大原因应该就是爱说教吧。特别是遇到那些半调子的说教家,他那永不完结的长篇大论不是惹怒对方就是将对方弄哭,连他的朋友都不禁感到愕然。
“谈恋爱可不是说道理、讲理论哟。再进一步说吧,试试看温柔点的方式怎么样,白川?”
“但,聊到有关性骚扰的话题时,就算毛发浓厚的男子只是将衬衣袖子卷起来,对于讨厌这点的女性来说就成了性骚扰。毛发浓厚不过是这么出生的人的身体特征之一,对盯着这点议论非非的家伙,当然要拿性别差或是人种差别什么的来回敬才对嘛,却一气之下跑掉了。真是没有办法。”
“没办法就不要议论了呀,你到底分得清双人床和会议桌的区别吗?!”
“分得很清楚啊,我不是没有在会议桌上和女人睡过觉嘛。”
大致上就是如上的这种情况。
不仅仅是在恋爱上,当电话公司前来推荐可与占线电话通话的插入电话时,这个好讲理论的家伙也是以条条说教来拒绝的。
“假设说,A这个人安装了这个插入电话,然后在和B通话的时候,又接到了C打来的电话,这么一来A就得让B等在一边而和C说话了。对B来说,这岂不是很失礼的干扰?所以,我不会装什么插入电话,明白了吗?多梦。”
原来如此啊,一面这么同意着,多梦一面不禁想道,周叔真是爱掰道理。虽然,多梦蛮喜欢这样的说教,但也只是因为这是周叔的习惯,换做别的什么雄辩家的话根本没有喜欢的可能。基本上,周叔身体的分子结构并非全由好讲理组成。如果,多梦被犯罪者或是恐怖主义劫为人质的话,相比于高唱着千万的大道理,周叔一定会先飞扑进险地将多梦救出来。就象发生多梦拒绝上学的问题时,道理、理论也是在之后才提出的,最初只是基于直觉地将侄女从心理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甚至不惜为此与学校争执。
除此以外相当多的场合都听得到他的大道理。
“如果前世是真实存在的话,就算我不相信,也是严肃地存在着的。但如果不存在的话,那么不管是谁有多少人相信也好,都是不存在的哟。和相信或是不相信没关系。相信前世,这么说的人反复无常,我很讨厌呢。”
对这种情况就叫做,无话可说。如果周一郎吐出句“那个有点不对头”的话,马上就能把对方逼到欲辩无言的地步。因此,这个男人,特别招惹上司讨厌呢。
因为这样,周一郎没办法顺利结婚。那栋他和侄女共同生活的房子又旧又大,一楼的主卧室与和室为了方便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伯父而空着。周一郎和多梦就使用着此外的房间,但实在太过广大有些难于处理的感觉。房子是建造了近六十年的旧式木造结构,不过论起坚固与精致却要比现在那些商业住宅好得多。完全没有象是漏雨或是拉门卡住之类的毛病。天花板很高,墙壁也很厚,地板则是坚固两字的实物化表现。
换作新建的公寓,面积说是六叠就不多不少刚刚好六叠,而且一叠的长度也绝不会超过一百八十厘米。可是,在这个家里却有着一百九十厘米长的榻榻米。另外加上预设要摆放衣橱的地方、地板的间隔、凸出的窗户面积,六叠的和室倒比一般公寓的八叠房间还大。天花板也比平均的公寓数值高出许多,至于客厅的天顶更是有三百六十厘米高。碰到要换电灯的时候,就成了相当困难的工作。
在西班牙的伯父虽然是取得公认资格的会计师,却也算得上相当爱好风雅的人。围棋是业余四段、书法三段、会水彩画、能拉小提琴、同时还进行着仙人掌的栽培。作为川柳派(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作家也为人所知,笔名是白川白川。前后读音虽然不同,但能想出这种笔名,他的个性可见一斑。当然,周一郎很喜欢这位伯父,父母早亡,姐姐也死于事故,对周一郎来说血亲就只剩下多梦和伯父而已。伯父自身也没有孩子,正因如此一直爱护着周一郎。亲人间的连线,由伯父传给侄子,叔叔传给侄女,这种向下倾斜的联系方式,或许是白川家的特征吧。
伯父在的时候,这房子也兼做会计事务所使用,频繁地人来人往,当初装饰着壁炉的会客室里人声不绝,现在却是寂静非常。
反正就是这个家太大了,白川家的叔侄两人得出了这样的共识。看在东京周边居民的眼中,真是奢侈的结论。也曾有大型企业提出想要租用这里充当重要员工的宿舍,每月支付一百五十万的要求。如果周一郎是打着小算盘的人的话,把这房子借给大公司,自己和多梦搬去适合的公寓,至于房租的差额则收入怀中,毕竟仅凭这个的收入就可以不必工作悠哉地过日子了。然而,这样的作法完全地不符合周一郎的性格。第一,因为被交付看家就必需负上责任。就象是对多梦那般,他对这幢又旧又大的房子也有着责任感。不过,多梦对此抱着感谢的心情,至于这间屋子是否感受到他的恩就很难说了。
夜晚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多梦多少会感到有些害怕。就算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因为天花板很高的缘故,头顶与天花板间阻隔着淡淡的暗影,总觉得那里面潜伏着什么东西呼出冰冷的气息。即使将电视、音响的音量调大,唱歌或是读出声音来看书,也还是无法赶走裹在头顶上的东西。而最终击散这个的是当周一郎回家后,多梦不再孤独的事情了。这种时候,多梦一面用自己的背紧紧贴住周叔的后背,一面抬头确认着变得寻常了的天花板附近的阴影,有些不甘心地想冲着那退去的无名物骂上两句。真的一点也不可怕,是因为周叔在的关系吧…
且说,圆满成为失业者的周一郎,并不是那种能够享受高等游民生活的身分。只有辞职的当天和第二天是发着牢骚渡过的,自第三天起就开始找工作了。
虽然找到二流神怪电影杂志的编辑、补习学校的老师、经营评论家的秘书,以及其他好几个就业机会,但先不论能力与否首先不符合周一郎个性的就占了不少。
“虽然不管哪个都是没前途的工作,不过现在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不能一直就做个失业者,基本上作为监护人不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会给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啊。”
“不要太勉强喔,周叔。”
多梦并不希望周叔去做那些没前途的工作,但,因为明白周叔之所以要工作是为了扶养自己,就没办法插嘴说些听上去很了不起的话。多梦很讨厌这个没有劳动能力的小孩子的身体,可是,如果多梦真的以小孩子的身体去工作的话,那也会成为谴责的种子的吧。
然而,最后周一郎还是没有屈就,大约是基于退社后的周刊记者的节操的样子。不过,被神舍弃了不代表没有恶魔来拾,对周一郎的撰稿水平认可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大学的学长名为相马邦生的中坚作家在得知周一郎失业后,将他介绍到了一家积极于新人作家养成的出版社。周一郎并不是什么能够安于组织内部的男人,而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有前辈作家的介绍就可以轻而易举崭露头角的。但幸运的是,出版社对周一郎带去的小说大纲很感兴趣,签订了出版合同。
这份原稿,周一郎在十二月的中旬完成后交到了出版社手上。新年过后的一月末初初次校对也完成了,然后再交由作者周一郎修改。书大约在三月上旬出版,至于版税的支付则预定在六月一日。
单从经济角度来说的话,到五月底周一郎不要吃得太多的话,目前和侄女的生活并不会有穷死的危机。虽说无法完全保证出书后一定会出人头地,但现阶段没有必要去那般悲观。周一郎的第二作也已经有了构想,等到摘下正月的松枝后就认真地开始收集资料、制定目录。二月里将准备工作结束后,从三月起正式执笔创作。假如能在四月写完的话,七月上旬就可以出版吧,他如此计划着。虽然相马笑指其为“仅看计划倒是很完美呐”,但在周一郎想来则是,横竖做做看的心情。
Ⅲ
大量的读书并且想象力与表现欲丰富的青少年常常都会产生要成为作家的念头,多梦也不例外。在周叔成为作家一举出书后,使得多梦的积极性更高了。为了不让周叔担心,多梦只是一个人将中学生用的参考书准备齐全,独自学习。间隙里,也尝试着在笔记本上整理出小说的构想和大纲,而等那结出果实则该是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如果遇到形形色色不明白的地方,多梦就会去向周叔请教,基本上都能够得到回答。比如明治时代的华族制度。
“关于江户时代的大名在进入明治后列位华族,大体上也是有其基准的哟。公爵只有长州的毛利家和萨摩的岛津家,以及旧将军德川家而已。家产二十五万石以上的大名为侯爵,十万石以上的是伯爵,排在这之后的就是子爵了。也就是越往下基准越松,总之不会有财产三十五万石的子爵就对了。”
类似这样的知识,周一郎懂得的数量多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大约就是自幼乱读书的结果。多梦充满敬佩地想着,成功地发表了处女作的周叔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大作家了吧,周一郎却笑着否定了她的想法。
“虽然很遗憾,不过光是有只是和情报是无法写小说的哟。所以说,你看,缺乏才华的周叔为了区区四百页的原稿就烦恼得不行。如果,单靠知识就能写好小说的话,一、两万页也可以轻松完成呢。”
最后的部分并非出于自信而只不过是单纯的说大话。这点就连多梦都能一眼看穿,可是对她来说周叔此时就象是导师一般,关于那些写好的大纲时常都能听到他的批评和指导。比如,有一次在说到以中世纪的异世界为舞台的科幻作品时,周一郎讲到一半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有这么个传说?在某个时候从距此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会有位圣骑士前来将人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或者是传说的勇者复活后将坏蛋统统教训了一顿,是这样的吧?”
多梦的脸红了,因为周叔的猜测全部都命中了靶心。虽说原本也并没有认为自己是天才过,但了解到想象力太过定型这点,让多梦不自觉地惭愧。意识到这点后,多梦忽然发现自己的构想和提纲说穿了全部都只是到目前为止读过的作品的模仿罢了。
“哪里,一开始模仿也是没有关系的啊。喜欢的作家的作品彻底的去模仿看看也可以,再怎么相像,最后总是会有不一样的部分出现的。那些不一样的部分就是你的个性所在,将那些发掘展开就行了啦。”
“是吗?”
“是啊,所以千万不能焦躁。多梦还很年轻,比起发挥知识与才能来现在吸收的时间更加必要哟。那样当体内感觉到饱和时,自然就会向外界爆发出来。无法克制的写作冲动,以及写好后无法克制的想给什么人看的欲望。在这种冲动和欲望下产生的就是作家了呐。”
明明自己还只不过是个三分之一的作家,却说着相当伟大的事情……
当周一郎喝完茶的时候,电视里正好放起了个什么关于现代青少年对于恋爱、结婚话题讨论的特辑。周一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最近的年青人变得越来越软弱了啊~”
周一郎说着类似老人的台词,“我们年轻的时候,为了捉住猛犸象而挖着陷井啦、将黑曜石削尖了做成枪头啦,辛苦的不得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哟,周叔。”
“就是这之前不久的事情嘛。就是那个,如果没有一个人打倒剑齿虎就得不到选举权的,昭和时代啦。”
“乱讲,骗人!”
多梦笑倒在地上。周一郎爱讲道理的毛病使得他也喜欢开玩笑,一般想来这样能够谈笑风声的家伙,在恋爱上也会有所成就吧,却不可思议地并非如此。关于这点,多梦的心理无法单纯起来,一面担心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存在成为了周叔结婚的障碍,一面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不希望周叔结婚的心情也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的。
多梦的视线凝固了。
饭后,她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放好坐垫,穿着毛衣和粗棉裤工装裤的身影认真翻着百科字典,旁边准备着笔记本与铅笔,以便记录下可以用做小说素材的事项。之所以不用圆珠笔而用铅笔是因为周叔说过,“用圆珠笔写出名作的人不存在”,至于真伪就无从考证了。
时钟宣告着十点的到来。多梦抬起头来,视线晃过搁在墙脚边的地球仪。虽然只是一瞥,瞬间视线立刻又回到百科字典上,但却有什么触动了她的视觉神经,在脑细胞上扎进了根小刺。
于是,多梦再度将视线投回地球仪上,一分钟左右,这次再无法移开视线了。然后,慌忙地从爬起身来,一边叫着叔叔的名字一边向厨房跑去。那时候周一郎正将脑袋深深探进大型冰箱,从中不断取出罐装啤酒、香肠、切片起司。似乎是在书房收集资料告一段落,打算开个热热闹闹的宴会的样子。
“周叔,不好了!”
“怎么了,哥斯拉跑到院子里来了吗?”
“是地球仪转起来了!”
“嗯,那不是本来就能转的嘛。地球仪不能转的话就是次品了。缓过气来了吗?”
“不是那样,是什么都没做就自己转起来了哟!”
多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一瞬间周一郎有些无法理解。由多梦拉着手往起居室走去,一面慢慢理出了理解的轮廓,可是依然没有办法彻底领会。基本上在这种场合,大人来到现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一般故事里的惯例。然而,在就这么抱着罐装啤酒被拉到起居室的周一郎眼前,地球仪明明白白地缓缓自转着。
周一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球仪,向说着“看,和我说的一样吧。”的多梦点了点头,片刻保持着无言。地球仪从左往右,也就是由西向东转动着,而且带动着大陆和海洋也动了起来。不久,周一郎以类似赞叹的口气打破了沉默。
“真是意外高级的东西啊。内部也装着发动机,所以才能转动的吧。大概是在停了几个节拍之后又自动转起来了的吧。”
“可是,这个发动机是怎么动的呢?又没有插上插座。”
“也不是干电池呐。”
并未确认过的周一郎如此说着。他虽不是什么缺乏好奇心的男人,但这个时候,比起奇妙的地球仪他似乎更关心手里的啤酒一些。
“如果在意的话明天也可以分解开来调查哟。今天已经太晚了,该去睡觉了。”
为了能够悠哉悠哉地喝酒,周一郎扮演了个颇具‘常识性’的大人。
Ⅳ
擅自编造出白川周一郎辞职原因的西格玛有限公司的总部位处东京都港区赤坂三丁目。面向外崛大道耸立着一栋高达四十层的大厦,整幢楼都属西格玛所有,超过十个以上的相关企业的办公室也悉数迁入其中。这就是所谓的西格玛集团的大本营了。四十层的顶楼全部为会长专用,从行政室、接待室、秘书室、会议室到可以媲美顶级宾馆套房的休息室和用茶室都一应俱全。
现在,集团的代表仓桥真广身兼会长与社长之职,虽说按照常理他完全可以用会长专用楼层,意外的却是他目前仅仅使用着位于三十八层的社长室。据说是由于上任会长仓桥浩之介幻化为幽灵停留在那儿的缘故,使得四十楼对于西格玛来说成为了相当于圣地一般的存在。在年轻职员中间指着四十层小声嘀咕着“不开的房间”或者“灵魂宫殿”的也大有人在。到处都有这么议论的人,然而却不至于达到公然的喧哗。毕竟,如果这些话传到浩之介崇拜者的耳朵里去了的话,要无事脱身恐怕会很难呢。
日本的大企业从过去就一直是生活共同体,在有强烈个性的创业者周围甚至会聚集起类似宗教团体的组织。创业者的想法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教理,违背这一点的家伙被视作异教徒而遭到排斥、追放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西格玛也是如此,并且在这一点上显得尤为浓厚。因为上任的仓桥浩之介实在太过伟大,几乎可说是和江户幕府时代的“神君家康公”并肩的存在。浩之介的墓在多摩川中流沿岸的丘陵地带,全年由西格玛的职员们亲手打扫、献花、上香。而每月的忌日全体职员都要默哀,至于到了正式的忌日,集团各分部的重要人员都要参加恒定的扫墓仪式。
西格玛的前任会长仓桥浩之介作为财经界巨头而广为人知。同时,他不只是一流的财经界人士,作为政治家和学者也相当的有名,是即使被称为伟人也不夸张的程度。
原本是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大学院专攻国际政治史学的学者,因为成为仓桥家备受注目的女婿而改了姓。那个时候,西格玛被称为“仓桥组”是个以土木建设和矿山业为两大基柱的中坚企业。“学者之流能经营公司吗?”浩之介不理会类似的评判,作为社长站在了阵前。仓桥组改名为仓桥产业,公司组织向近代化转变,确实地顺应着激变的社会将业绩扩大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浩之介顶住了社内向满洲(中国东北地方)进军的呼声以及军方的压力在国内不断地购买土地。这个决定在日本战败后被证明是正确的。仓桥产业在战后一跃成为了大企业。
在一九六四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时候,公司的名称又改成了“有限公司西格玛”,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建筑建设、不动产、仓库、宾馆、高尔夫球场。特别是旗下的东京湾那片广大的仓库用地在成为临海地区开发据点后,资产价值一下子翻成需要用天文数字来计算的了。现在西格玛是日本三大地主中的一员,在海外也拥有大量的大厦、宾馆、疗养地,甚至为称为“日不落帝国”。
这期间,浩之介代表保守党出马战后最初的参议院选举,并当选为全国区的选出议员。连任了四期二十四年的议员,且分别作为科学技术厅长官和法务大臣两度加入了内阁。此后也登上过参议院议长的位子,同时作为学者被授予政治学博士的称号,关于国际政治史的著作则取得了学士院赏。无论是经营家、政治家还是学者都是一流的。在昭和时代末期以九十岁高龄逝去,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一个完美成功者的一生。
周一郎非常讨厌日本的企业社会,对财经界大部分的人都抱以轻蔑地称其为“哼,死要钱的家伙”而轮到浩之介的话就只能低下头说句“我算服了他了”而已。浩之介生前被颁发过一等功勋,自海外各国也收到过诸多的勋章和感谢状。他不仅建立了大学和美术馆,在故乡还被封为名誉市民而为他建造了铜像和纪念馆。此外以他名字命名的奖项也不在少数。
然而,如果学习的历史的话,就算是小学生也知道,伟人的孩子也是伟人的例子并不多。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有“明君持续三代即为奇迹”的说法。仓桥家似乎也不例外。浩之介的长男是个平凡庸碌的人。可是就算是平庸也该有坚实且无害的生存方式才对,只是他的自我在成长过程中被扭曲了。除了反抗父亲,给社会带去危害外,他找不到其他可以自我表现的方法。虽然没有明确的犯罪行为,但不规矩的举动却屡见不鲜。因此而惹怒了父亲,终于被取消了继承权死在了医院。对浩之介来说这是完美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相对于太谷伟大的父亲而产生劣等感这回事,在现代似乎并不怎么流行。且不谈政治业者,演艺人士也好经营者也罢借用父亲的名声或是威信,也谈不上什么取其精华而就这样拿来发挥实力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很难说是好是坏,总之就是神经粗壮的家伙最后取得了成功。
成为浩之介后继者的仓桥真广的神经似乎多少有些不足。就算是他四十岁的今天也一样,始终无法从祖父的阴影中逃脱出来。他一直假想着自己的父亲是被浩之介漆黑巨大的阴影压迫到身心破碎,并为此而感到恐惧。所幸,他比他父亲要有着更多的力气和才能,以至于他总算想得出办法来调配浩之介那些忠心耿耿位高权重的信徒们,从而维持着那个太过巨大的公司。重役们一边想着“远远及不上前任主人”一边支持着预示着这个宗教集团瓦解的真广,持续推进着西格玛集团的强大化。换言之浩之介培养出的重役们每一个都算得上精明强干却没什么才华得人呢。
西格玛公司并非单纯只是数字上的巨大企业。资金十亿,年间贩卖金额六百五十亿,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企业的话,在日本要多少有多少。然而西格玛的特征是在于公司的股份完全是由主人一家所保有,支配着包括比母公司还要大的子公司或是孙公司在内的二十打以上的公司这点上。集团全体的销售额达到了六兆。比起公开买卖股份取得的短暂的利益,当然是由封闭的一族永续地继承要有利的多。这就是浩之介想出来的构造。
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一代”浩之介建造的。坐在繁华阁楼之上的真广只要听从罗唆的重役者们的意见、在文件上签名、去高尔夫球场或是高级饭店和财经界人士啦政治家啦御用文化人之流交际就可以了。说的极端一点,就象是江户时代富裕的大名一般,勉强将独裁权交给他,只会给藩主造成麻烦,在家里引起骚动而已一样。真广还有一个妹妹,谁也无法保证绝无这种可能性。
只是,祖父还留下了一件悬乎的作业。关于这个,今夜真广接到了西格玛总社常务代表平岛的报告。
“那个东西似乎是落到了一个叫白川周一郎的男人的手里。”
对于这个名字,真广隐约有着一些印象。随着平岛报告的继续,真广终于完全地想了起来。他就是那个写些多余的新闻而几乎妨碍到西格玛做生意的狂妄的周刊记者。
“看来那个男人和我们公司还有着不少奇妙的因缘呢。”
“太抬举他了,他完全就是本质恶劣的苍蝇罢了。”平岛的话也全非奉承。对大西格玛说来,被解雇的周刊记者的确不过是苍蝇般的存在而已。至于找出白川周一郎的名字是应该颇废了一番工夫才对的,只不过平岛并未对此做出特别的说明,真广也完全不打算去听他摆出居功自傲脸色的苦劳谈。
“嘛啊,算了。一开始就先稳妥地交涉看看吧,详细就交给你去处理,一周后再重新报告。”
“是,知道了。”
瞟了眼弯腰行礼的平岛,真广忽然露出了急躁不安的表情,“就连我也无法完全相信这种事情。在人类都将要前往火星的时代里,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此时常务的反应相当的简敛,“这是上代主人的计划。”
“我知道。”
“如果真的能够明白的话,上代主人也会高兴的。”常务的声音里包含着微量的刻薄。不愧是觅着前任主人鼻息生活的人。就算意识内外都没有打算轻视真广,但言语举动间还是流露出了不屑的神情。真广无言地收起了表情,以动作示意他退了出去。
在社长室的门开启又关闭后,真广的眼角眉梢浮起了险恶的阴影,“什么祖父!到底想被人崇拜到什么时候,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乖乖的躺在墓地里就好了嘛!”带着深刻的憎恶,真广诅咒着死去的祖父。可是,他的声音并不怎么地响。这位有着名门企业最高经营者模样,以及强健体格与绅士风貌的中年财经界人士坐在红木办公桌前,看上去就好象是只将身心裹在不健康思考中的螃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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