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困在寒冷之夜

 

  Ⅰ

  这一年,冬天踩着不输于竞走选手的脚步抵达了东京,还是十一月时树叶就迫不及待地纷纷而下,等到了十二月街头已可见飞舞的初雪。虽说地球全体正呈现温暖化的趋势,但至少冬季还是准时地到访了。

  圣旦节过后的第三天,上午还是晴朗的天气在下午忽然变得急躁起来。阴云象是被北风驱赶着涌向大都市的上空,层层重叠在一起低得几乎压在了高层建筑群的头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从白到暗灰不断变换着颜色的云在入冬的天空上吱吱哑哑地翻涌着,在下午三点之后更加阴暗的乌云支配了整个天空,雨,开始下了。好像冰融化般的湿冷雨水带着灰色的寒气锁住了大街,原本沸腾着骚乱的活力的巨大都市在瞬间变成了水墨画的世界。

  下午四点。位于东京西郊的国立市,那看上去已经快停了的冷雨又再度下了起来,时间恰好赶上那些刚从中央线电车上下来毫无防备的人们。在南口下车的白川周一郎也一样,最初是竖着大衣的领子悠然地走着,随着雨势的转大再顾不得维护形象,不得不匆忙地奔去眼前的店檐下避雨。从伸出的屋檐下银色的雨仿佛瀑布般落向地面,周一郎被困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上个月迎来二十九岁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匆匆地擦着头和脸。虽然那本是意大利制的高级手帕,但碰上有着不喜欢认认真真叠东西恶癖的周一郎,看上去已和地摊货一样了。一面擦着雨水,周一郎看向店檐下的招牌,“弦月堂”,似乎是古董店。

  “呀呀,横竖要进去的话就应该是书店的屋檐才对嘛。”咕哝着非建设性的抱怨,周一郎开始审视展示橱窗。玻璃上因为污迹显示出不愉快的黄色,不经意地凑得太近,周一郎的鼻尖沾上了尘埃,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用手帕抹了抹,闻到的是雨水的味道。在玻璃橱里,乱七八糟地堆着商品,钟表、壶、彩绘盘子、人偶、八音盒、西洋金币、小匣子、旧式的照相机、洋灯、银制的酒杯,全是这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风将冰雨的薄帘又推近了一些,周一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已经是退避的界限了。只有逃进店里才能躲开来自冷雨一相情愿的拥抱,他厌烦地将前额濡湿地头发掳向一边,横着移动了两百厘米,敲开了装饰着格子花纹的玻璃门。

  走进店内,闭塞的空气冷淡地裹住了周一郎。环顾四周看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只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那倘若时光倒流二十年或可称得上最新款的收银机前。对襟毛衣上围着披肩,古风的烟管内飘着白色的烟圈,无光泽的灰色头发,血色不良的皮肤,老花眼镜,虽可确定她已上了年纪,却让人无法知晓到底是七十还是八十,至少她的声音十分的明晰。

  “有什么需要吗?”

  “嗯,看一看。”

  虽说是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回答,不过作为避雨的代价还是买点什么价格适当的东西比较好,周一郎暗暗地想着。

  感觉到老妇人的视线正粘在自己背上,周一郎信步环顾起店内的商品。就算在室内,冷气也并没有多少缓和。照明设备是古风的橘黄色电灯,似乎是为了强调背影。钻进他鼻子里的气味则是古书店与古董屋共通的那一种,属于积累在逐渐变成无法窥见时间与记忆的地层的店内,安静地发酵出的味道。对于这种味道,周一郎并不讨厌。

  视线在一处角落停了下来,墙边斜放着可能是十七世纪的西班牙长剑,而在它旁边摆置着似乎年代更加久远的地球仪。原本就喜欢古地图、地球仪的周一郎很自然地走了过去,那真是相当大的一个地球仪。直径大约五十厘米,应该是外国制。再看向球体表面时,周一郎注意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哎,这不是地球仪啊。”

  对于周一郎脱口而出的疑问,老妇人没有丝毫狼狈地回答道,“那是地球仪哟。”

  “但是大陆的形状不对。”

  周一郎重新研究起地球仪的表面。基本上还是分辨得出现有地球大陆的模样,但海岸线却完全不同。日本列岛与大陆相接,日本海则成了内陆湖、地中海向东面大规模延伸,连接着喜玛拉雅北部山脉形成宽阔的内海、印度亚洲大陆分离变成浮在印度洋中央的巨大岛屿、南美、南极和澳大利亚三块大陆拼接成为地峡。此外,太平洋上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群岛,即使是原始时代的圆木伐沿着这些岛似乎也能横渡太平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种实际上一点用也没有的地球仪……

  “两万块。”

  老妇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周一郎在心里缩了缩肩膀。虽然有那么些兴趣,但就这么买下来是不可能的。第一,作为避雨的代价两万块太贵了,只需这四十分之一的钱就能买把便宜的雨伞了。

  “稍微贵了点呢,如果能再便宜一点的话”

  周一郎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相比谎言这种说法更接近于所谓的社交辞令。假设是一万五千块的话,买下来也没什么关系,当然能减到一万是最好。在这样的店里,完全按照卖方的要价买东西只会被认为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想要那个的可是大有人在哟。”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说道。自古以来,这就是做生意常用的手段,为了让买方急躁而编造事实上不存在的竞争对手。这么想着,周一郎更进一步地研究起地球仪的表面,虽说不清楚这到底会是百万年后的未来还是一亿年前的世界,却可让人感觉到这是距今遥远的某个时代的地球的样子。

  伸出手想要摸摸看它的表面,在手指刚刚触碰到之后,或者是在那之前,类似静电的尖锐冲击奔跑着穿过周一郎的神经网,反射性地周一郎迅速缩回了手。

  他回头看向老妇人,脑海里不断地闪烁着某种信号,这一定意味着什么却无法更清楚的捕捉到。一瞬间的迟疑后,他渡过了自己那原本就不甚宽阔的卢比河。

  “真的想买哦,所以,可不可以稍微便宜那么一点点呢?”

  “一个子也不能少。”

  老妇人的声音几乎可以称为毅然坚决,周一郎的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被挑起了兴趣。

  “为什么?”

  “交涉后就降价这种事情,反过来说就是为了錾不会讲价的人。对好顾客强行高价推销,我可不想做这种坏商人哟,所以呢,也希望好顾客能尊重我的价格啊。”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是坏客人吗?”

  “不相信本店的货价都是公平的人,当然不是什么好客人啦。”

  这个老妇人和“客气”两个字无缘,却能毫无疑问地活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但是话说回来,“同意减价”本身就是看不起按照标价买东西的顾客的表现。

  “明白了,就照要价买吧。”

  看见周一郎摆出接受了自己那正确理论的样子,老妇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当某位成绩差劲的学生终于通过了补考时,他的班主任露出的似乎也就是这样的表情吧。

  周一郎从大衣内的口袋里拽出钱包,问道,“消费税呢?”

  “在本店的营业项目内,可不包括替税务局服务哟。”

  因为老妇人的语气相当严肃,让周一郎非常自然地想象起来,每年,当确定申报税收的日子来临时,她一丝不苟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税务局的窗口前,绝不妥协地发挥着辩才,让担当的职员哑口无言,应该是类似这种让人忍不住想旁观一次的情景吧。

  不管怎么说,周一郎支付了两万块成为了这个奇妙地球仪的所有者。总觉得象是被迫接受了一通说教,稀里胡涂就同意了高额索价似的,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出了店门后的事情了,可周一郎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

  虽然冷雨如来袭时一般,再度急速地退去了,但潮湿的空气里寒冷感却更深了。打了一个寒颤,周一郎伴着呼出的白色雾气,向着回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在白川周一郎离去,到下一位演员登场之间千秒左右的时间里,舞台呈现出空虚的景象。尔后随着突入的混乱冷湿空气打乱了宁静,两位男演员的身影出现了。穿着冬季西服身形戒备的两名男子,踩着街上的积水站在“弦月堂”门前时正是下午四点半。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三十后半,其中一个的体格象是从现役退休后一直生活节制的相扑手,短发,有着一身几乎要绷开西服的肌肉。另一个则是,身材相对来说矮一些,脸色也更加青白一点,但骨格健壮肩膀阔壮,鼻子上架着银边的眼镜,头发梳理成大背头的男子。

  两个人一进入店内,视线就定在了一处角落里,那是被白川周一郎买去的地球仪原先放置的地方。现在那里是已经空了。数秒钟的沉默被相扑男子的声音打破了。

  “老太婆,放在这里的地球仪哪去了?”

  “啊,刚刚才卖掉哟,是按照要价卖的哦。”

  “卖掉了?!”

  男子的声音出现了龟裂,表情激动起来。对着那极度凶恶,几乎可以把小孩子吓到抽搐的表情,老妇人依旧安然地吐着白烟。体格健壮的男子胸口因为呼吸紊乱而起伏着,询问的声音不禁低了下来。

  “到底是卖给谁了?”

  “不晓得哟,因为户籍调查不属于本店的服务项目。”

  对老妇人来说,这是向来的理论。男子的牙齿在厚嘴唇的深处发出咯吱咯吱的磨擦声,两眼中闪动着近乎杀意的光芒,然而,即使这样依然无法粉碎老妇人的平静。男子的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那力量强大的、巨大的拳头让人联想到火山岩块。

  “不知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另一个男子说道,在表面尊重的底层里潜藏着冷酷薄情。是那种如果有机会成为独裁国家的政治警察的话,一定会发迹的类型。和同伴形成对照的薄薄的嘴唇弯成半月形,男子无声地走到墙边,站在一幅静物油画前,右手轻轻地动了起来,发出让臼齿隐隐作痛的讨厌声音,在静物画的中央一条白线飞快地移动着,调整了一下握在右手中那枚又粗又长的钉子,男子的嘴弯得更高了。

  “但是谈谈的余地还是有的吧。如果赞同的话可是非常感谢呢。”

  Ⅱ

  国立站南口的“大学通路”,即使在东京也能算得上是条相当美丽的马路。道路宽阔、向着南方呈直线状延伸、车行道与步行道整然有序地分开、行道树的枝叶舒展着孕育出生命的活力。就算是十二月下旬,树叶悉数落尽,还是有裸露的枝干在空中描绘出几何状的抽象画来。如果非要挑出那么点缺憾,就只能说是那步道上泛滥的违法停放的自行车群了吧。

  由大学通路往西行一百米左右,在与一桥大学广大的校园仅隔一条狭小马路的地方,就坐落着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确说来,应该是属于现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有,周一郎暂管着的家。常绿树的屏障和石墙各自环绕着一半的庭园,在树木之间有一所古典西洋风格的木造屋子。周一郎刚打开大门,站在客厅里的侄女多梦就立刻迎了出来,将抱着的浴巾递给了叔叔。

  “你回来了,周叔。”

  听见“周叔”这种叫法,虽说会教人联想到“支配香港暗黑地下街的神秘中国人”,但比起叫“叔叔”来,则多少又显得亲近一些。

  多梦在今年七月迎来了十三岁的生日。本应该正读着中学一年级才对,却从第一学期后半起就再没有去过学校。用新闻术语来说就是厌校儿童。关于这一点,事实上是很有一些原委的。不过简单来说就是,作为多梦监护人的周一郎也对学校失去了应有的信赖感。

  “今天,我作了肉饼哦。虽然是第一次作,但相当美味呢,所以请尽量期待吧”

  “那该说是颤栗满点的期待吧。呐,这个是礼物。”

  “哇,所以才下雨的吧。”

  “喂,什么意思啊?!”

  “都怪周叔说什么颤栗嘛,回敬而已呀。”

  笑容仿佛初夏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般明亮,自然的茶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在那虽让人觉得仍处于成长中但已轮廓鲜明的眼鼻上正浮动着生气勃勃的表情。一定会长成美人的呢,就象是舞台上的女演员那般,周一郎对此坚信无比,类似那种愚蠢父母的心理。

  多梦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拆开了包裹,对着大大的地球仪发出了欢喜的感叹声。

  周一郎对于地图的喜好强烈地感染给了多梦,他始终认为地图能够补足、刺激人类的想象力,是能够媲美与伟大文学作品的东西。如果只允许携带一本书飘流到无人岛的话就选择地图——会这么说的似乎也大有人在。

  “谢谢,但是这个,很贵吧?”

  “晤,可以在比巴里非尔斯造座房子了。”

  一面吹着无意义的谎言,周一郎一面用浴巾抹着头。多梦审视着地球仪表面,这一次流露出来的是不可思议的惊叹。

  “哎,这个,原来不是地球仪啊。”

  “嗯,真是观察细致,多梦好了不起。”

  周一郎赞赏着侄女的鉴别力,只是话说回来,任谁看第二眼都能发现那不是地球仪,似乎并不值得称赞为‘了不起’。但是,自从多梦懂事以来,周一郎就总是从各方面来表扬她,而责骂这回事情一次也没有过。真是非常温和的叔叔,如果稍有不妥的话一定会就此把多梦惯坏的吧。

  对多梦来说周一郎是妈妈的弟弟,名义上的亲戚。父母与祖父母的爱都倾注在那个头脑很好却体弱多病的哥哥身上,每每总是将多梦忽视不顾。当哥哥因为过敏并发症发作住院的时候,多梦最常听见的就是“到周一郎叔叔那里去”。于是十六岁就做了叔叔的周一郎,认真地负责起了照料多梦的责任。在任何地方都满不在乎的周一郎,带着多梦一起去大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而多梦更是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从周一郎的公寓出发去小学的。

  期末,多梦把成绩表带给周一郎看。即使成绩不好,周一郎也没训斥过侄女,却绝对会找到诸如一天也没向学校请假之类的表扬材料。

  “嗯,又长高了四公分啊,多梦好厉害。”

  “多梦好厉害”“多梦是好孩子”类似的话,多梦从来没有听父母讲过。近乎让邻居都忍不住同情的多梦是个不受父母喜欢的孩子,在小学毕业的时候父母、哥哥、祖父母又接连离开了她。哥哥所住的医院发生火灾,留宿看守的父母和哥哥一起卷入烟雾中死去了。那时多梦才刚上二年级,虽然被收养在祖父母家,但失去儿子媳妇以及最可爱的孙子的祖父母一直郁郁唉叹,虽说还不至于虐待多梦,可就是无形中让人有是迫不得已才肩负起亲族的责任的感觉。那时候,周叔在新闻社的地方支局工作,没有办法陪在多梦身边,却也感觉得到侄女寂寞的心情。周叔打来的电话或是寄来的信,让多梦的寂寥得到很多的安慰,然而,多梦喜欢接近周叔,在祖父母看来却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这样的祖父母在多梦成为五年级生时也去世了。为了结婚四十周年的纪念旅行而前往温泉时,乘坐的观光客车在高速公路上和大型货车不幸相撞。

  祖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对多梦来说相比阿姨更适合父亲的姐姐这样的称呼。已经结婚并且拥有家庭的阿姨完全没有要领养侄女的意图,在她眼里多梦就好像是厉害异常的瘟神一般。不管怎么说她的父母、弟弟弟媳都是遭遇平常绝少发生的事故去世的,最后只有多梦一个人还活着。满含愁苦憎恶的阿姨忍不住一吐为快,“如果收留那个孩子的话,这次就要轮到我全家死掉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演变到如此地步,似乎就只有周一郎收养多梦了。恰好那时候他在地方支局的任务结束,调回了东京本社工作,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困难。真正的困难点是多梦的阿姨。虽然对她来说能够把瘟神推给周一郎的确是求之不得,却又不禁垂涎父亲留下的遗产。包括,横滨的土地、房子、银行存款、股票之类,而且再加上保险金数目的确是相当可观,而其中直系孙女多梦可分得的财产占了不小的比例。

  周一郎在交涉后终于解决了这件事情。简单说来就是,他取得多梦的扶养权,阿姨则继承父亲的全部遗产。彼此没有不满地拍手告别时,阿姨小声地提醒弟弟的小舅子,“你啊,可要小心注意不要出事故哟。”

  阿姨这方因为满意继承的结果,出于善意才会如此忠告。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周一郎只能以苦笑回报,而不理会心底里那很想以“不用你管”来回敬对方的冲动。

  如此雨过天晴之后,多梦成为周叔合法的被保护者。事实上,周一郎也是亲缘浅薄,在姐姐,也就是多梦的妈妈死前,父母就一起过世了,除了多梦以外,再有的亲人就只剩下现居西班牙的伯父夫妇而已。在周一郎替伯父看管的国立市的房子里,就此开始了两人的共同生活。

  没有重大风浪的日月匆匆而过,多梦成为了中学生。这时候事件发生了。进入五月份,在自由作文课上,多梦写道,“为了得到养育自己的周叔的表扬,学习也好体育也好都会努力,想以此报恩”,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没有什么过分内容的作文才对,女导师却将多梦叫到职员室教训了一遍。

  “为了得到什么人的表扬而努力,可是伪善者的行为哟。想要报恩什么的,真是讨人厌。为什么不学学别的孩子那样写点诚实的话呢?”

  这“伪善者”一言带给多梦很大的冲击。回家后,察觉到侄女脸上晦暗的神情,周一郎询问起事情的经过,在听了多梦的话后,周一郎不出所料地震怒起来。

  “难道非得那么讲不行吗?能够满不在乎地任意伤害孩子的心,讲起来这种家伙根本就是打算在教室里行使独裁。好,决定了,多梦,现在开始学校这地方不去也罢!”

  而后更加触怒周一郎的事情发生了。关于多梦的头发,从学校一侧发来了通告,要求多梦将天生茶色的头发染黑,这么样的内容。如果不照做的话就是违反校规,不仅要记录到内部评定书上,甚至会影响将来的升学。对于特意为此来家访的生活指导主任,周一郎理所当然地问出了自己的不满。

  “如果说是不许把头发染红啦不许烫发什么的,我还能够接受。但,把天生的茶发染黑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生活指导主任是个有着尖细下巴的中年男人,以满脸的冷笑回应着。若说是故意想要嘲讽周一郎,似乎是更接近于已习惯摆出这么副表情的说法一点。

  “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很困扰哟。因为日本人的头发是黑色的,所以希望多梦也能一样。只是这么回事情而已。”

  周一郎觉得有些无言以对,“哎,那意思就是指头发不是黑色的人统统不算是日本人?”

  看见周一郎的表情,生活指导主任终于察觉到是自己这方失败了。冷笑还残留在嘴角,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一郎的语气显得相当尖锐,“原本,教我们不能根据外表评断他人的不也是学校吗?不能按照头发或者皮肤的颜色区分他人,这可都是学校教的哟。难道说,其实这些都是错误的吗?”

  生活指导主任根本无法反驳,周一郎此时讲的话完全正确,即使想要驳斥也觉得无从说起。终于,他换了个方式再度开口,“我们是出于一片好心在指导学生,如果得不到家长的协力,可是会对学生的将来造成障碍的哟。”

  “所以才胁迫学生和家长吗?真是没有说服力。反正我是明白了,绝不能把重要的侄女交给象你这样的人,我不会再让侄女去学校了。”

  “你这么做是违法的哟!”

  “比起法律什么的,侄女的性命重要的多。如果交到你手上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杀掉了。”

  周一郎使用着超越界限的过激台词,使得生活指导主任的脸色变得铁青,愤愤然地从白川家告辞。而周一郎则转身飞快地跑进厨房,抓起一大瓶食盐从门口撒了出去。反射着初夏的阳光,细小的盐粒发出宝石般的光芒。

  在那之后,虽然学校方再度送来文件书信催促多梦去上学,但周一郎完全地置之不理。至于学校方并未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或许是因为当时周一郎正在被称为日本代表的超大型新闻社工作,而那家报纸对于教育问题相当的敏感,所以才做了“不可冒犯”这样的判断吧。周一郎虽然并不清楚学校的打算,可在他自身也已下了将多梦的教育托付给数量繁多的民间机构的决心。

  世间有所谓“三高”的说法,是指年轻女性对结婚对象的要求中,有三样东西越高越好。这里的三样并非人格、见识、志向而是指身高、学历、收入。直到不久之前,周一郎还是“会走路的三高”之一。身高大约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值高十公分左右,毕业于一流私立大学,在东洋新闻社就职。地位也好工资也好都是属于日本顶端的新闻社。由地方支局工作起,到转入文化部,再进入“周刊东洋”的编辑部,在当时被称做“理想的结婚对象”,然而现在却成为了“最糟糕的结婚对象”。虽是未婚却已有了必须负担的孩子,更何况还是个标准的失业者。

  Ⅲ

  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当梅雨过后酷暑用那粘潮的手掌包围住东京时,一封投书飞进了“周刊东洋”的编辑部。那是来自在关东地区某县的政府厅工作员工的内部告发信。

  在稍显过冷的空调风下,周一郎读着这封信。虽说投书的员工希望能够匿名,但通讯地址全部都有完整地写下来,所以内容的可信度相当的高。那是关于名为西格玛的一所大型企业的不正当行为的告发。西格玛公司和县政府厅相互勾结,在国立公园内的特别地区里,违法建造起高尔夫球场。

  讲起国立公园内的特别地区,就是以保护自然景观和野生动物为最优先考虑,而绝不允许建筑高尔夫球场一类的设施的场所。然而,自从有了所谓娱乐设施开发法这种愚蠢至极的法律以来,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渐渐演变到只需打着娱乐设施开发法的名号就能够任意破坏自然的地步。如果有意的话,多少手段都耍得出。

  西格玛公司使用的是在那块地区内非法散布、投置垃圾。同时,县厅方面则借以调查的名义确认当地的状况,最终慢吞吞地得出了以下的结论。

  “象这样投置有大量垃圾,景观以及自然皆被破坏的地区即使继续指定为特别地区也没有任何意义。解除原有的指定,而解除之后,不再限制开发高尔夫球场。”

  紧接着西格玛公司就向县厅提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申请,几乎是立刻就被任可通过了。当然在不为人知的幕后一定是有巨额的金钱交易。如此一来,政府厅与企业合谋,在国立公园的正中间建造高尔夫球场,这种低次元的政治魔术就告完成了。了解事态后的周一郎不禁愤怒起来,作为一名记者也好,作为一般市民也好,这都不是可以读过就算了的事情。

  然而一件事归一件事,周一郎还是慎重地展开了采访工作。在调查、取材之后,写出第一份报导时正是暑气未退的九月下旬。

  “周刊东洋”的编辑长江坂政彦大约四十多岁,原本与周一郎的关系就不怎么融洽。在那偏白且有着双下巴的脸上架着黑边眼镜的江坂并非无能者,却有着轻浮急躁,追赶流行的癖好。这个人所写的自传在曾一家大型杂志上以“世纪的名作”为题被介绍过,可就在几乎同时又传出了他是不折不扣的欺诈犯而那篇自传的内容也全部都是虚构的事实。因此大批上当受骗的读者蜂拥到东洋新闻社,其他周刊也就此大肆揶揄了一番,对新闻社来说可算得上是相当不名誉的事件。

  然而江坂的编辑长之位完全没有丝毫的动摇。说起来似乎是新闻社上层们信赖有加的缘故。不过这在周一郎看来是浑然无关的事情,因为他认为对记者来说只要出色地完成工作就可以了。这么想着,出于万一的考虑周一郎在将原稿复印后交到了江坂编辑长的手上。

  结果坂江编辑长对周一郎的原稿简单地就下了不于采用的决定,他的理由是“伤害市民对于政治的信赖的报导不适合刊发。何况又没有确实的物证。”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结束了,在隔周的杂志上刊登了截然相反主旨的报导,标题是“高尔夫球场使用农药有何不妥?”可是真正让周一郎震惊的不是这篇报导,而是在杂志最后记载的“编辑长日记”,那篇导致周一郎辞职的文章。

  “我参加了在千叶县的东京湾国际乡间俱乐部的高尔夫球比赛。虽然还是没有参加资格的经验不足者,却因为鹿沼理事长那句‘和不同世界的人交流可以扩展社会视野’的建议而带着羞愧的觉悟参加了。完全没有打出什么好球,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参加者,却能够得到各界出色人物的注目真是太幸福了。尤其是来自西格玛集团的仓桥代表的表扬‘你所任职的杂志上刊登的东西果然是认真调查后写出来的啊。现在值得信赖的记者是越来越少了,好好努力哟’,得以听见如此的赞美实在是感激不尽。”

  ……得以听见如此赞美,感激不尽?记者的文章就是这种东西吗?

  周一郎的脑海里,忽然响起种软木塞飞弹出去的声音。他合上杂志的书页无言地站了起来。旁边桌子上的同僚们仿佛象是感觉到什么危险的警报般悄悄地散开了,只是周一郎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注意到这种微妙情况的是江坂编辑长,当他看见无言地走过来的周一郎时,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周一郎的表情、态度即使用再怎么偏袒也绝称不上是友好的表现。另一边,在周一郎看来,江坂的这种举动无疑是承认他做了不少亏心事而企图就这么逃走。

  如果一开始就飞快地逃跑事情也不会变得太糟糕,然而出于编辑长的风度考量,江坂的速度慢了半拍。正想走出办公桌时,那本刚刚发行的杂志“叭”的一声砸在了他的面前,身长相当高的周一郎出现在他的眼前,彻底地封住了江坂的退路。

  虽然打算想要更加温和点的说话,但江坂慌乱的神情使得方向逆转了,周一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带,“请你说明一下,这个编辑长日记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意思什么不是写得很明白吗。”

  “不,还有更深的含意吧。你被西格玛收买了,所以绝不采用对西格玛不利的报导。”

  “不、不对”

  “哪里不对了?”

  “我是从大局出发…”

  “大局是什么?从西格玛的经营者那里得到称赞?”

  在这种情况下,江坂的敷衍应酬把事态推向了恶化,无法声辩的江坂呼吸困难地大声叫道,“你被开除了。你给我好好去矫正一下社会法则!”

  这句不讲理的话让周一郎再度爆怒起来,“你竟然搬出二十年前电视剧的台词,什么时候编辑长大人兼管人事部的权利啦,难道说只要有西格玛集团这块后盾,人事权什么的也可以做主吗?”

  周一郎用力拽着领带,江坂编辑长发出混浊的呻咛,上半身被拉了起来。“就象是肥胖的比目鱼挣扎着想要空气一样”目击者们事后这么形容道,看来事实上江坂编辑长并非“充满人望的西乡隆盛”这类型的人。

  但即使如此,部下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热闹下去,三位同僚从背后接近周一郎按住了他的手腕和肩膀。另一个人则解开了江坂的领带。江坂重获自由,周一郎的手里则只剩下那条皱巴巴的领带。

  作为社会人的抱负打算、判断力、顾忌此刻终于回到了周一郎身上,“糟糕,我应该换种方式的”,然而时间已经太晚了,江坂抽动着脸上的肥肉,一面系着好容易拿回来的领带,一面奚落着“你居然敢殴打上司。你被开除了,开除了。”同僚的其中一个不断叮嘱着,“冷静点,白川!”

  “我很冷静,放手”

  虽然这个声音不怎么温和,但神色的确是冷静了下来,同僚们放松了压住周一郎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周一郎甩开同僚们的手,江坂发出了悲鸣。他再度被周一郎扯住了前襟,这一次十足地挨到了拳头。同僚们从左右紧紧围住周一郎,从不停喊叫着的编辑长身边拖开了施暴者。

  “你打了我八下,你这个凶暴的家伙!”江坂在背后极力控诉着,而周一郎则回敬道,“不,我只打了你六下。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装胡涂,却随意地增加挨打的次数,真是可耻。”

  虽然当事者的证言,大体上相比于事实更加接近真实的领域,然而即使如此也不得不说是相当低次元的发言。周一郎处理侄女多梦的事情时是高次元的正论家,可一碰到自身的问题,似乎水准线立刻就会下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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