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布尔农展会上要展示提波的是西蒙,因此博来把所有训练这匹马的工作都留给了他,自己则去照料其他的几匹。但是有些时候,西蒙不知去了哪里,博来也带提波出去走动走动。博来暗地里渴盼着这样的时刻。其实,莱契特的马他大部分都很喜爱,尤其是活泼的彻伦、亲切的思嘉,以及爱莲的坐骑——已经老眼昏花的巴斯特。然而提波毕竟是很特别的一匹,它代表一种挑战、一种兴奋、一种满足,以及一种光荣。
他计划将提波从它背上把人摔下来的习惯改掉,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要它在布尔农展上展现跳跃的本事,那么它现在就不能再接受其他的训练,以免挫折它的信心。有一天,他一定会好好治理它,但在这段时问里,最好让西蒙全权管理它,保住它对自己的把握。于是博来在带它出去运动时,只是和缓地让它走走,而在这同时,他自己也一面观察、一面考虑着以后在什么地方训练这匹马较恰当。坦壁区的山毛榉树没有够低的树枝,而且山顶上也不够空旷,不能让它尽情奔跑。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并且有单独或长在一起、树枝的高度又合适的树,可以引诱提波耍这个恶作剧。也许可以利用喀莱尔那一片草原来训练它。
“你想喀莱尔宅院的人们会不会介意我们从草场中骑马经过? ”有一天他这样问爱莲,这时候距离布尔农展还有七天。
爱莲告诉他不会的,并且告诉他,喀莱尔宅院的人甚至连游戏场都不用。他们保留着游戏场,只是为了景观的缘故。
于是博来带着提波来到山谷的另一端,在喀莱尔的草场上慢慢走着,并且尽量避开树木。接着他又带它到各个不同的树丛去,并且估量着最低的树枝离开地面的距离。提波对博来的做法感到十分不解,但还是很有兴趣地跟来跟去。它对高大的树特别感兴趣,只是不知道博来的想法如何。
他们走过好几个树丛,一直来到有五百年历史的树丛,这个树丛是喀莱尔的骄傲。当他们走近树荫时,提波的两只前脚倏地上腾起来,并且发出惊恐的声音。博来觉得很奇怪。这棵橡树让它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提波竖得直直的耳朵。也许不是什么记忆,也许是躲在草地上的什么东西。
“你总是这样偷袭树下的女孩子吗? ”一个声音从树影里传来。只见巴斯勒小姐像一条海狗似的从草地上直起身来。她用手肘支着身体,很有兴趣地看着博来和提波。博来看到她自己一个人,有点意外。“你除了这匹黑马,就不骑别的马了吗? ”
博来回答说他其实常常骑别的马。
“我想我不应该奢望你来这里是要找我吧? ”
博来告诉她,他是想找一个可以用来训练提波的地方。
“它有哪里不对吗? ”
“它有一个习惯,老想跑到树下去,让树枝把骑在它背上的人刷下来。”
巴斯勒小姐把身体往上再抬高一些,饶有兴趣地再看一看提波。“真的吗? 我真不能相信一匹马这么会恶作剧! 那你要怎么训练它呢? ”
“我要让它每次跑到树下都感受到很大的痛苦。”
“你是说每次它想这么恶作剧时,你就要打它? ”
“倒不是。那不会有什么用的。”
“或是它恶作剧以后,你就打它? ”
“也不是。这样它根本不会把挨打和树联想在一起。”
他用马鞭在提波黝黑的身上摩擦着,提波低下头来。“你一定会很意外它会联想到什么。”
“任何和训练马有关的事都会让我想不到的。那你究竟要怎么做? ”
“我要让它朝着一棵诱惑它的树快跑过去,当它到达树下时,我就在它的肚子上刺一下,这样它永远不会忘记。”
“唉呀,这样太残忍了啦。”
“当然如果我没有算准时间那就太糟了。”博来没有什么表情地说。
“这样它会恨你一辈子的。”
博来笑了。“如果它把它受到的痛苦和我联想在一起,我倒会觉得意外哩。马的想法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那它会以为是什么刺痛它的呢? ”
“它很可能以为是树把它刺痛的。”
“我一直都以为马是很笨的动物。”
博来突然想到巴斯勒小姐并没有出席最近爱莲举行的骑马会。他也很久没有看到她出现在马房附近了。于是他问她最近骑马骑得怎么样。
“不骑了。”
“完全停下来啦? ”
“是啊。”
“可是那一阵子你骑得不错啊。爱莲说你已经可以骑好一段距离了。”
“简直是一场折磨。不但马受罪,我也颠得疼死了。”
她说着拉起一草茎,放在嘴里咬着,并且用狎弄的眼光看着他。“现在我想看到西蒙也不用到马房去了,我知道可以在哪里看到他啦。”
“在哪里呢? ”博来不由自主地问。
“天使餐厅的楼上啊! ”
“是西势镇的天使餐厅吗? 可是你能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 ”
“我告诉他们我去看西势镇的牙医呀! ”她咯咯地笑了:“反正第一次是学校帮我约的时间,再过来他们就不管了。我有三十颗牙,够我编借口编到学期结束。”她打开涂着朱红唇膏的嘴巴,露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现在我就是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到往西势镇的车子来。本来我也可以搭前一班车的,可是这一班的司机长得很帅。他还邀我下星期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哩。如果西蒙还像以前那样对我不理不睬,那我就要和那个司机好了。不过呢,西蒙最近好像不会对我那样不理不睬了。”她又嚼草茎:“他最近随和多了。”
“是吗? ”
“你是不是像我所建议的,把盖兹家的女孩引诱走了? ”
“没有啊。”
“那就奇怪了。他现在对那个女孩理也不理了。而且他对你好像不太喜欢。所以我以为你把他的女朋友抢走了呢。不过,我想主要的原因是你把莱契特的家产给拿走了。”
“你快赶不上车子了! ”
“哼,你有时候也像西蒙那样逼人家,只是逼法不同罢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车子已经从那边开来了。”
“什么! ”她尖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只顾往前跑去,这个鲁莽的动作把提波吓了一大跳。“老天啊! 等等我! 等等我! ”
她一路奔下林荫道,一直到大门边,还不断地叫着。
看来她是赶得上这班车,一天不会白过了。她会在天使餐厅的楼上找到西蒙的。
西蒙竟会在西势镇的天使餐厅消磨整个下午,这已经够令人纳闷的了,不过真正令人大感意外的,是他竟然可以对巴斯勒小姐随和起来。他一向都认为她简直是不值一顾,每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西蒙不是嗤之以鼻,便是当她不存在似的。如今不但可以忍受和她在一起,而且还对她相当“随和”? 看来这个女孩是不会说谎的。如果西蒙想要躲开她,他大可换一个喝酒的地方,反正在西势镇酒馆多的是。
而且大部分比天使餐厅更合他的男性口味。
博来极力想像西蒙和巴斯勒小姐在一起时是怎样的情形,可是他怎样也没法拼凑出来。
究竟是什么事,使得这个一向挑剔的西蒙突然能够忍受这女孩? 还能够和她一起相处好几个小时? 是对家庭的一种报复吗? “你不给我好处,我也不让你光彩”? 如果是这样,正反映出西蒙不够成熟的一面。但是也可能有其实用的原因。博来听说巴斯勒家相当有钱,而这正是西蒙需要的。但博来仍旧很难相信西蒙会为了钱而委屈自己。他一面带提波走回去,一面想着西蒙一些怪异的性格,但仍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把提波交给亚瑟,和爱莲一起去看瑞琴新生的小马。
“她可真行,不是吗? ”爱莲一面看着瑞琴的小马,挣扎着要用它那不成比例的四条腿站起来。“又是一匹好马。难怪她这么得意。她一辈子不知有多少人不断地来看她生的小马。我想她生小马只是为了换来这种光彩。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小马的。”
“这匹小马并不比蜜糖的好。”博来看了小马一眼,并不很兴奋地说。
“你就是喜欢蜜糖。”
“等着看吧,蜜糖下一胎一定生一匹更好的,前所未有的好马。”
“你简直喜欢蜜糖喜欢得太过分了。”
“你听碧翠说的吧? ”
“你怎么知道? ”
“我也听她这么说。”
他们一起笑了。接着爱莲说:“博来,有你在这儿真好。”他注意到她说的是“在这儿”而不是“回来这儿”,但爱莲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妥。
“那个医生也要去布尔农展吗? ”
“我想应该不会吧。他太忙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
博来也不知道。
他们在跑马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等回到家时,已经超过家人午茶的时间了。所以只有他们两人一起喝茶。珍妮正一板一眼地弹着肖邦的钢琴曲子,看到他们进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爱莲,二十五分能不能算半个小时? 现在我已经弹了二十五分半了。”
“你爱怎么都行,只要别让我们喝茶时听到你弹琴。”
珍妮溜下钢琴,取下厚厚的眼镜,放回裤袋去,满心感谢地出门去了。
“露丝弹的时候专注意表情,一点也不在乎弹错了音没有;珍妮则专注意把音弹对,而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不知道肖邦讨厌的是哪一个。”爱莲一面说,一面在厚厚的面包上涂果酱。
博来看着她利落地倒着茶,出神地想到:有一天他的马脚一定会露出来,西蒙的算计一定会成功的,那时他在这里的一切也都会烟消云散,而爱莲也就不再是现在的爱莲了。
他们安静地吃着,偶尔闲聊两句。爱莲突然问:“你有没有问碧翠下礼拜赛马时咱们家的旗子? ”
博来说他忘了。
“走,咱们去找找吧。我想它们放在马房的柜子里。”
于是他们俩又一起往马房走。马房是空的,葛雷回去吃饭了,不过爱莲知道柜子的钥匙在哪儿。
“这些旗子都太旧了,”她一面把旗子在桌上展开,一面说:“其实,这些本来都是给爸爸做的,后来,西蒙也用了几次。这些旗子都太旧了,说不定我们今年可以——”
她顿了一下。
“是啊,我们可以做新的。”
“我想紫罗兰色和淡黄色可以配得很好,你说呢? 但也很容易褪成不好看的颜色。西蒙冬天一冷,脸色就会发青,他说这个颜色和他的脸色正好相配。”他们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检视了好几件纪念品,还有好几个赛马得到的奖牌,上面都写着日期和比赛的种类。
最后爱莲合上了柜子,说:“该回去吃晚饭了。”她锁上柜子,把钥匙挂回去。“我们还是用这些旗子吧。我想这些对你还是挺合适的。只是需要烫一烫。”她把旗子挟在腋下,两人一起走出马鞍房,正好和西蒙碰个正着。
“你回来啦,西蒙,”爱莲看到西蒙的脸色,有点惊讶地说。
“谁把提波带出去了? ”他满腔愤怒地问。
“是我。”博来回答。
“提波的事用不着你管,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权利动它。”
“可是今天需要有人带它出去运动运动。”博来平静地说。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带它出去运动! 没有! ”
“可是你不应该——”爱莲试图劝解。
“你给我闭嘴! ”西蒙从齿缝里叫出来。
“我不会闭嘴的,马是博来的,如果——”
“再说一次,你给我闭嘴,我不要有外人来把我的提波带坏了。”
“西蒙,真的,你听我说! ”
“不知哪来的野种,妄想就这样把我们的马场接收过去,好像他真的一辈子住在这里似的! ”
“西蒙! 你一定是喝醉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哥哥说话! ”
“哥哥? 哈哈! 可怜的爱莲,你现在还这么转不开! 他甚至不是咱们亚叙别家的亲戚! 谁晓得他是哪来的。他只配扫马房! 他没有资格骑我的马! 如果我的马要运动,也犯不着他来操这个心! 我们多的是马夫! ”
他的下巴高高地抬起来,博来真想一拳挥过去。可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到没有? ”西蒙看他不吭声,更是火上加油,大喝一声。
“听到了。”博来还是平静地回答。
“哼,你给我记着。提波不关你的事,你休想动它一根汗毛! ”
他一旋身走开了。
爱莲吓得脸色发白。
“哦,博来,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一定是疯了。他第一次在看到你以前,是曾经说你不是柏特,可是一见到你以后,他就完全不怀疑了,想不到今天他又反复起来,他一定是喝醉了。他每次喝醉酒就说一些不是真心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才好。”
博来的经验正好相反,一个人喝醉时所说的话,往往更是真心的。
“你知道他常喝酒的,”爱莲又继续解释:“虽然他今天看起来不像,可是我从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真的是喝醉了。他不喝醉的时候,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真抱歉他今天这样对你。”
博来安慰爱莲说,一个人喝醉的时候,总会做些蠢事来的,他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跟着西蒙回到房子里,下午相处时的愉悦被这个突来的事件一扫而空。他猜想着西蒙晚上不知道会不会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可是西蒙根本没有出现在晚餐桌上,当爱莲问西蒙去了哪里时,碧翠说他到旅馆去看个朋友,晚饭前他才打电话回来说不回来吃饭了。
碧翠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博来相信,下午西蒙在碧翠面前表现得很正常,一点也没有喝醉酒,因此她对他所编的借口毫无疑问地接受了。
第二天早上,西蒙下来吃早餐时,又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想昨天我太紧张了,很抱歉。”他若无其事地和在座的博来和爱莲打了一声招呼:“我不应该喝得那么醉的,让我失去判断力。”
“你昨天真可怕。”爱莲冷淡地说。
可是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这一天过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碧翠从另一个房间进来倒第二杯咖啡,珍妮抱着一碗粥从厨房走进来,露丝进来得很迟,头上戴着她的“钻石”发饰。碧翠一看到马上叫她回房间去,把发饰拿下来。露丝一面抗议着上学要迟到了,一面不情愿地回到房间去。她走了以后,碧翠不解地问:“她哪来的那么难看的发饰呀? ”
“上回咱们一起去西势镇时她在伍沃斯百货店买的。”珍妮帮忙回答了:“那并不是真的钻石,只是一块六一个,还是满划算的。”
“那你为什么不也买一个来戴呢? ”碧翠看着珍妮头上那个旧得不像样的发夹,倒觉得该买那个假钻发夹的是这个侄女。
“哦,你知道我不是戴钻石的那种类型的人嘛! ”
于是亚叙别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开始为布尔农展做起准备来——而这个农展又会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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