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到莱契特家园去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只是一阵阵风一直把树叶吹得翻飞不停,所以虽然阳光很大,空气清新,还是隐隐地有风雨欲来的不安感觉。
“阳光太强了! ”碧翠坐在窗前往外望,心里思忖着:“可别晚上下雨才好。”这是碧翠常常用来告诫玩乐得过头的孩子“乐极生悲”道理的例子。不过呢,至少柏特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回到家来。
她在心里早就盘算过他回来的情景了。从各个方面来考虑,最好是不要太铺张。得要有人到火车站去接他回来,然后家人和他一起吃个午饭。问题是:谁去接他呢? 那对孪生姊妹认为全家人都应该去,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要是惊动了车站的工作人员以及来往的旅客,反倒招惹人闲话。她要是去了,免不了让人家认为她是护着他的——这种状况最好能避免。她没有忘记西蒙有意无意说的——她已经“买了那个人的账”了。连最适合去接他的人选——西蒙——也不可能去;事实上,自从听到柏特要回来的消息后,他除了回来睡觉以外,几乎整天都不在家,也没有参与任何家里的活动。一直到星期一晚上,碧翠想找个机会到他房里和他谈一谈,还是不得要领。
所以,当爱莲主动提出要开四英里路去火车站接柏特时,她心中的担子才放了下来。
现在,她心里的另一个担子则是:柏特回来后的午餐该怎么安排。如果西蒙没有出观,应该如何解释呢? 如果他出席了,那顿午餐又会是怎样的状况? 她又跑去和厨子预习了一遍——这个贝太太已经是十二个月来第三个厨子了——女佣丽娜是村子里的某户人家的女儿,她所以到这里帮忙,只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在马房里工作。她会扫地、掸灰尘,可是绝不服侍他们吃饭。
碧翠也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只要她活着,也不会让她碰一碰她们家的碗盘。可是这丫头也很能自圆其说,她的说词是:事实上亚叙别家也不需要人服侍用餐,他们总是样样事情自己来。
丽娜又来找麻烦了。这次她的问题是:“吸尘器不吞东西,反而把东西吐出来。”诸如此类的琐事已成了家常便饭。不过这事倒让碧翠从一层层的思虑里回到了现实。
她瞧见爱莲正准备发动她那部二人座的小车。
“你不开车吗? ”她问爱莲。她们家人口中的“车”指的是那部大车,而爱莲此刻开的车则叫“小金龟”。
碧翠注意到爱莲甚至连衣服都不换,穿着早上训练马的服装就上路了。
“带我去嘛! 带我去嘛! ”露丝在车旁撒着娇,可是又一面当心着不让车子的灰尘沾上她的蓝色连身裙。
“不,”爱莲断然拒绝。
“我相信他一定会喜欢我去接他的。”
“不行。如果你不想弄脏你的漂亮衣服,最好站远一点。”
“我想爱莲这样不是出于自私吧。”露丝说,望着车子沿着两旁种着菩提树的小道越走越远,掸着双手的灰尘说:“她只是想要单独享受看到柏特的兴奋罢了。”
碧翠不得不应付着她:“别想太多了,他们就是这么安排的,你和珍妮就是要留在家里等柏特回来。对了,珍妮在哪里? ”
“大概在马房吧。我想她对柏特没有兴趣。”
“希望她赶得上回来吃午饭。”
“她会的。她对柏特可能没什么兴趣,对吃饭可有兴趣得很。西蒙会回来吃午饭吧? ”
“希望会。”
“你想他会对柏特说什么? ”
如果此后莱契特的平安和快乐不能再持续下去,这对孪生姊妹最好离家上学去——反正再过一两年她们就要离家了。如果从今天开始家里会充满紧张和仇恨,她们不如现在就离开。碧翠漫无头绪地想着。
“你想柏特回来会有一场好戏看吗? ”露丝充满期待地问。
“当然不会,你也最好不要把事情戏剧化了。”
她着实是希望不要有什么事发生。在路上的爱莲也希望事情能进行得很平静、很顺利。她对于即将见到这个久违的哥哥有点紧张,可又对自己的紧张感到莫名其妙。
她身上穿着的一身家常服是对她的兴奋的一个保护色——假装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格斯火车站坐落在三个村庄中间,虽有很多货物起卸,却没有太多的旅客。所以当博来下火车时,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他。除了一个村妇、一个脚夫、一个收票员和爱莲。
“嗨,”爱莲招呼着:“你和西蒙长得好像。”接着和他握握手。他注意到她并没有化妆,她的鼻子中间和两侧散布着一层淡淡的雀斑。
“爱莲,”他认出她来,这样叫她。
“是啊,你的行李多不多? 我的车子不大,可是挺能装的。”
“就是这么一些。”他扬了扬手上的东西。
“其他的晚一点才送来吗? ”
“不,我所有的就是这些了。”
“是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没积攒什么。”他开始喜欢她了。
“车子停在车站外边,从这儿走吧。”
“出门去了啊? 亚叙别先生? ”收票员一面收着他的票根,一面问候着。
“是啊,我出去好一阵子了。”
话声甫落,收票员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以为你是西蒙哩,”当他们钻进车子时,爱莲这么对他说,并且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她的两颗门牙有点重叠,让她的脸蛋添了几分孩子气。可是当她认真起来时,却又是一张冷静、有决心的小脸:“你回家来的时间太合适了——”她对博来说。
“家,”他咀嚼着这个字。爱莲的头发是玉米的颜色——是成熟得泛白的那种淡淡的色调,而且很柔细,往后梳起,扎成一个髻,似乎她一点也不想在头发上多下工夫。
“花儿一朵一朵开了,家里的第一批小马也都生出来了呢。”爱莲继续说。磨破了的马裤下的双膝可真像是男孩子的,然而从披在肩上的外衣下露出的手臂则又相当细致浑圆。
“‘蜜糖’生了一匹很活泼的小马,将来一定不得了,你回去再看吧。当然,你还不认识蜜糖。她是你走了以后才来的。她真正的名字是‘希腊蜜糖’。她是‘海蜜德’生的,她爸爸叫‘果酱钱’。希望你喜欢这些马。”
“那是一定的。”他说。
“碧翠姑姑说你还是对它们很有兴趣——我是说对马。”
“不过我没有多少育马的经验,只是把马照料大,好让它们能工作。”说着说着,他们的村子到了。
这就是喀莱尔了。这就是那张地图的小方块所代表的村子了。这就是怀海酒吧,那就是贝尔酒吧,再上去一点的后边,在丘顶上矗立着的,就是挂着亚叙别家族的石版的教堂了。
“村子看起来还不错吧? ”爱莲说:“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好像从诺亚方舟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似的。房子前面挂的名牌也好像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哎,当然你是知道的,我把你当成客人啦。”
他知道,过了村子,就是喀莱尔的宅院了。他带着好奇地期待,想知道洛丁的家园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一看,前面有着波浪状的铁栏杆,两根巨大的柱子,各踞着一头狮子。一个披着鳄鱼皮的小男孩爬在稍远处的那根柱子上。
“你看到了,别来无恙吧,”爱莲说。“心里挺安慰的。”
“你知道喀莱尔的宅院现在变成学校了吗? ”
他差点说他知道,猛然想起这只是洛丁提供他的消息,他是不应该知道的。
“什么学校? ”
“给逃兵上的学校。”
“逃兵? ”
“是啊。给那些不想念书、父母有钱的孩子上的。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他们念书,连九九乘法表都不用背。他们的理论是,有一天你发现很重要时,你自然会去背。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啊? ”
“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会背九九乘法的人是自愿去背的。”
“如果他们不做功课,他们整天都做什么呢? ”
“说是发挥他们天赋的本性。实际就是画画图、做做东西,或是粉刷房子,或是装扮成各种角色,就像刚才看到的汤尼那样。我教他们当中一些孩子骑马。他们倒挺喜欢的,我是说,喜欢骑马。我想他们觉得这里什么事都太简单了,如果有些比较难的事让他们做,他们才不会觉得太无聊。当然这些比较难的事又必须是不太寻常的。如果那是每个人都必须克服的困难,他们又不感兴趣了。他们会觉得这一来他们和一般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这就不能显出他们的特殊身份了。”
“有意思。”
“反正对莱契特的经济很有帮助,何乐不为。哎,莱契特到了。”
博来的心脏几乎蹦上他的喉咙。爱莲缓缓把车子开上两旁种菩提树的车道。说时迟那时快,一朵巨大的蓝蝴蝶冷不防从树的后边扑了过来,在车子前边舞动着——幸好车子开得不快。
“哈哕! 哈哕! ”蓝蝴蝶一边叫着,一边舞向博来的车座旁。
“笨蛋! ”爱莲大吼:“你真该死! 你不知道开车的人从大太阳下开讲来.不能看得很清楚吗? ”
“哈哕! 哈哕! 柏特! 是我! 露丝。你好吗? 我特地来和你一起坐车。坐车回家。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吗? 爱莲的车太小了,我不想把衣服挤扁了。希望你喜欢我的衣服,这是特地为你回家穿的。你长得真好看,不是吗? 我是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
她等着博来回答,博来只好支吾地说他还没有想过。
“哦,”露丝相当失望:“我们倒是一直想着你,这几天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你哩。”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怨怼。
“是吗? ”博来说:“要是你离家好几年,人们当然会这样谈起你。”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露丝带着责备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儿? ”爱莲问。
“这是个成语哪,裴克牧师教我的。”
博来想,也许他应该趁这个时机随口问起:“对了,裴克一家好吗? ”但这时候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专心一意地等着看到路的尽头的莱契特。
那时他就要和他的“孪生弟弟”面对面了。
“西蒙还没回来呢。”他听到露丝说,也瞥见她斜着眼睛看了爱莲一眼——这一眼比她的话更严重,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西蒙并没有在门口等着他——西蒙还在“外面”,而且他的家人对整件事感到不安。当初洛丁早就告诉他,别期望有一大堆亲戚在莱契特等着迎接他,也别以为会有侍者和女仆列队等着侍候他。洛丁还告诉他,莱契特从来没用过服侍用饭的仆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多少亲戚。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是家中的独子,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碧翠姑姑。他们的母亲则是个独生女,有两个兄弟,可是这两个兄弟在二十岁以前都死于德国人的刀下了。亚叙别家的近亲现在只剩查理叔公了,据洛丁说,他现住在新加坡一带。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亚叙别家的人会有人不在这儿等他——一定是有人对他不高兴。刚才见到爱莲时的愉悦原来只是个假象。如今他可是骑虎难下了。
车子通过狭窄的小径,来到了宽敞的前庭。莱契特的房子矗立在过于明亮的阳光下,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善,这么对自己有把握。原先的建筑格式经过历代亚叙别家人的改造,使它更具有时代性。房子坐落在碧绿的草地前,一点都不再需要热闹的花园来装饰。
爱莲将车子滑到屋子前面,博来看到碧翠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他有一个冲动,想在他的两脚踏上门阶之前,坦诚地表明一切,然后从这当中脱身而去。未来的事是这么地困难重重,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扮演下去。是露丝在这时刻给他解了围。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得意地向这个世界宣告,把博来回家这件事当做她的一个大成就。
“碧翠姑姑,我终于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 我从大门那儿和他们一起上来。你不会怿我吧? 我只是走到大门那儿,我走到那儿,看到他们的车开过来了,就走过去,他们就让我上车,就这样,我终于看到他了! ”
她把手臂插进博来的臂弯,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好像他是她猎捕来的动物似的。博来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和碧翠在喀莱尔见面了。在那一刻,他们因为感受到这种童稚的趣味,而使他们的心更加接近。等到这个趣味的情境过去后,最初见面的尴尬也过去了。
这当儿,又有一件事插进来。珍妮骑着四柱子从房子前面经过,正要往马房走去。她看到房子前的一大堆人,不自觉地瞧了一眼握在手中的缰绳,这现象足证她并不想到他们当中去。可是现在退后已经来不及了。四柱子一看到它感兴趣的事,非要往前瞧个究竟不可。就这样,充满好奇的小马带着犹豫的珍妮来到这群人当中。马停下来时,珍妮礼貌地滑下来,羞怯中带着一点防备。碧翠介绍她时,她把她细小柔软的手放在博来手中,一下子又抽了回去。
“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博来问,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几分敌意。
“它叫四柱子,”露丝帮她说了:“牧师叫它‘像马的车子’。”
博来向那匹小马伸出手,小马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向下看着它罗马式的鼻子,表示它并不领情。
“是个明星呢。”博来说,碧翠笑了。
“他不喜欢人。”珍妮说,一半是贬抑自己,一半也是为自己的朋友辩护。可是博来仍继续伸出他的手,这时四柱子的好奇心克服了它的防备,它的头低下来,碰着了博来等着的手。博来和它玩了好一会儿。
“看,”露丝说:“它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哩! ”
博来看着四柱子的小脸。
“我想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它对珍妮也是这么好的。”
“珍妮,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碧翠说着,一边带头朝房子里走去。博来跟着她,走进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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