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第四十六章

  詹娜丽根本不理解我听到她和奥萨诺私通时的心情有多复杂,我目睹过奥萨诺每见到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要对她挤眉弄眼的丑态,却万万没想到詹娜丽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上了钩!这使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更看透了她和那些水性杨花的妇女一样不懂得自尊。我还认为奥萨诺会因此而小看我——我疯狂热恋着的这个女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手!

  思前想后,我倒没有伤心,只是沮丧而已,这也许是利己主义的表现吧?我曾打算把自己的这份感受向詹娜丽和盘托出,后来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因为如果这样做,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她得了意,同时她还很可能变本加厉地反击。说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又有何不妥?男人中滥情地追求女人,见异思迁的还少见吗?我又有何必要去追究奥萨诺的动机是否纯洁呢?他仪表堂堂,精明能干,天资聪颖,有吸引力,想和她造爱,为什么她就不能和他造爱?这一切又和我有何相干?只是我那一钱不值的利己主义受到伤害而已。当然,我可以把奥萨诺的丑闻告诉她,但是这样的报复既显得我气量太小,也于事无补。

  然而我仍然感到沮丧,不管是否公平,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喜欢她了。

  我再一次到西部去的时候,没有给詹娜丽打电话,我们的关系已处于绝裂前的最后阶段,一般来说,所有婚外恋的关系在结束前都会经历这么一个似断非断的过程。

  我像做其他事情那样,事先阅读了有关的文学作品,夸张一点地说,在人类情爱的兴衰知识方面,我已成了举足轻重的专家。我明白我们已处于分手的边缘,但偶尔还会见上一面,那是在尽量拖延最终一刀两断这一时刻的来临。我这次没打电话给她是因为我们的情缘已了,或者说我决意让此情了结。

  埃迪·兰舍和多兰·路德说服我重新加入电影的创作工作,这是个痛苦的历程:衰老而疲劳不堪的西蒙·贝福特只不过是个在尽力而为的雇佣文人,对杰夫·瓦更唯唯诺诺;他的助手,那个“肮脏的都市”理查德,对他来说倒千真万确是只勤快的老鼠,总是在设法让我们接受他认为应该加入到剧本里的那些垃圾。有一天,他又说了一个馊主意,终于使我忍无可忍,于是对西蒙和瓦更说:“把那家伙赶走!”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已经拿定主意准备退出创作组,他们可能也感觉到了,后来瓦更轻轻地说:“费兰克,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等西蒙。”理查德离开了会议室。

  接下来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是我先打破僵局,说:“对不起,我并不想这么粗暴,但是我们对这该死的剧本是不是应该采取严肃的态度?”

  “应该的,我们继续吧!”瓦更接着打圆场。

  在电影制片厂干了四天后,我决定去看场电影。我让旅馆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澳斯特坞。

  像往常一样,人们排成长蛇阵等候进入电影院,我也加入了等候的队伍,同时拿出带来的普及本小说看起来,我打算看完电影后去附近的餐馆吃顿饭,然后叫辆出租车回旅馆。

  不知道为什么,缓慢行进着的队伍忽然停滞不前,我身边那些等候着的年轻人都在内行地谈论着电影。这些少女固然漂亮,而留着胡子,蓄着长发的青年男人显得更迷人。

  我坐在人行道的边界上看书,毫不引人注意,因为在好莱坞,这根本不算古怪的行为。我正被小说的情节吸引得全神贯注时,一阵响个不停的汽车喇叭声把我吵得抬起了头。只见一辆豪华的罗斯莱斯停在我的面前,脸色红润的詹娜丽坐在司机的位置上。

  “墨林,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探出头来问我。

  我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和她打招呼:“喂,詹娜丽。”我看见她身旁是个年轻英俊,衣着华丽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西装,打的也是灰色的领带,头发梳理得很精心。他似乎不介意詹娜丽停下车来和我交谈。

  詹娜丽给我们做了介绍,还告诉我他才是车主。我称赞了他的车,他说他很欣赏我的书,也在急切地盼望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能早日出笼。詹娜丽告诉我他在电影制片厂的管理层工作。她说此话目的是表明她并非是和一个有钱的拥有罗斯莱斯车的阔佬出游,而是在和一个从事电影事业的人交往。

  詹娜丽又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该不是你又亲自开车吧?”

  “不,我是坐出租车来的。”我回答她。

  詹娜丽继续问:“为什么要在这里排队等候?”

  我望着她说我没有会员证,也缺乏美丽的人物陪伴着走进去。

  她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以前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时,她总是利用她的会员证提前进去的。

  “你即使有这种证也不会用它的。”她说。

  她转身对她的朋友说:“他就是这么一个蠢人。”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略带有一种自豪的成分,她很喜欢我不屑于做诸如此类的事情,尽管她自己却热衷于这样干。

  看得出来詹娜丽对于我一个人坐出租车来看电影,还不得不像乡巴佬那样排长队等候这一遭遇感到震惊和怜悯。她在编织着这么一个剧本: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心力交瘁的丈夫,从窗外看见自己的前妻和她那新婚的丈夫以及幸福的孩子们在一起。她的棕色的带有金色斑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的泪水。

  我知道我占了上风,而这位英俊的坐在罗斯莱斯里的小伙子对自己已处于劣势还一无所知。我有意把注意力引向他,和他扯起了有关工作的事情。他真的就滔滔不绝地谈开了。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就更是说个没完没了,把好莱坞的那些劳什子如数家珍一般向我卖弄。这下子詹娜丽可就越来越紧张而且不快了。这蠢材是个什么料她心中有数,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接着又大赞特赞他的车子,这人就越发来劲,只消五分钟的时间我就掌握了这个罗斯莱斯车主的底细,比我预期的还要多。我刚才是对这部车赞不绝口,然后是逐字逐句重复詹娜丽知道的多兰的那个老笑话,也就是先让那人告诉我这辆车的价钱,跟着我就说花了这么多的钱,这辆车应该可以让人聪明起来了。

  她讨厌这个笑话。

  那人则开怀大笑,欲罢不能,还说:“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最风趣的见解。”

  詹娜丽的脸红了,她看着我一言不发。这时候长蛇阵开始向前移动了,我必须回到队伍中去,于是对那个小伙子说能认识他真高兴,又对詹娜丽说很高兴再见到她。

  两个半小时后我走出影剧院时,看见詹娜丽那辆熟悉的奔驰停在影剧院的前面,我上了车。

  “喂,詹娜丽,你是如何摆脱他的?”

  她笑着说:“你这个狗杂种!”

  我开怀大笑着向她靠了过去,她和我亲吻,然后我们开车回旅店过夜。

  她那天晚上楚楚动人,还问我知不知道她会回来接我。

  我说知道,她亲昵地骂了一声:“你这坏蛋!”

  这个晚上我俩过得很愉快,但到了早上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彼此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告别了。

  她临走前问我准备在这里呆多久,我说可能再住上三四天。

  她又问:“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答复说可能没有时间了。

  她强调说不是见面,而是打电话。

  我答应她说:“我会打的。”

  我临走前还真的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她不在家,只听见她那带法国腔的电话录音,我留了口讯之后就回纽约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詹娜丽纯属偶然,当时我在贝佛里山的旅馆里,离和朋友们出去吃饭还有一个小时,就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同意在离旅馆只有五分钟车程的拉都维他酒吧见面。我立刻就动身到那里去,过了几分钟她也来到了。我们坐在酒吧里像老朋友那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坐在凳子上转身让招待帮她点烟时,脚无意中轻轻地碰到了我的小腿,虽然还不足以弄脏我的裤脚管,她却道歉道:“对不起!”

  不知怎的,这一情景让我难过。等她点着烟抬起头来时,我对她说:“别这样,詹娜丽!”

  我看见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文学作品中描写的情人分手一般都是这样的,情感的最后一刻,就像一个濒临死亡者的最后几次强有力的脉搏跳动一样,强烈的感情冲动仅是一种回光返照的现象,我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手拉着手离开酒吧,回到我的旅馆套问。我打电话给朋友们,取消了我和他们的约会。詹娜丽和我在房间里共进晚餐之后,我躺在沙发上,她像往常那样,盘腿坐在我的身旁,上身靠着我,和我紧紧依偎在一起。她这样坐,可以俯瞰我的脸,尤其是我的眼睛,以便清楚地辨别我是否对她说谎,她仍然认为自己可以看透一个人的心思。而在我的位置往上瞧,则可以看清她的颈部、下巴以及整个可爱的脸庞。我们搂抱了一会儿,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还爱我吗?”

  “不爱了,”我坦率地告诉她,“但是我觉得在没有了你之后,日子很难过。”

  有好一阵子她不说话,然后用加重语气的口吻重复说道:“我是认真的。我非常认真地问你,你还爱我吗?”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她:“当然爱。”我说的是真心话,可是我说话的语气也告诉了她:虽然我仍然爱她,却改变不了我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种程度的现实,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么宽厚地待她了。我看得出来她立刻就领悟到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呢?”她问我,“你对我们以前的争吵仍耿耿于怀吗?”

  “除了你和奥萨诺上床的事,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原谅。”

  “但是那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似乎很委屈地说,“我仅仅是和他上床而已,很快就完事了,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个我不管,”我淡淡地说,“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去倒了另一杯酒,喝了一些后,就和我上床。她的肌体对我仍有魔力,我认为这种魔力除了来自那些愚蠢的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恐怕还来自某些科学原理——一个人的那些数以百万计的细胞碰到异性的那些相同的细胞后,就会彼此吸引。异性相吸的说法绝对正确,这和权力、阶级或智力无关,也和道德或罪恶无关,只不过是异性之间相同的细胞的本能的吸引而已,如果从这一观点来看性爱问题就容易理解得多。

  我们正全裸地躺在床上造爱,詹娜丽突然推开我,坐了起来。

  “我必须回家!”她急促地说。

  她这样做并不是故意来惩罚我,看得出来她是因为不能忍受继续呆在这里——她的身体几乎要蜷缩起来,容貌由于紧张而显得憔悴,这一切似乎是某种可怕的打击造成的。她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毫无道歉和找借口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要安慰我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表示,只是简单地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必须回家!”

  我也不敢去碰她或安慰她,只是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这没有什么,我能理解。我陪你下楼去取你的车吧。”

  “没有这个必要,”说着她已穿好衣服,“你不用去了。”

  看得出来,她不能忍受和我呆在一起,她要的是我马上从她的视野里消失。我目送她走出套间,我们都没有吻别的打算。她在掉过头去之前企图对我微笑告别,却笑不出来。

  我关上房门,上好锁后,又回到床上。奇怪的是我的自尊却没有受到伤害,我对刚刚发生的事完全理解,同时还觉得她这样做对双方都是解脱。我随后几乎立刻睡着了,没有梦的干扰,事实上这是我数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第四十七章

  科里正在制定最后计划来免去郭鲁尼伏特的职务,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叛徒的行为,况且他也准备给曾经对大酒店做出杰出贡献的郭鲁尼伏特以最好的照顾,给他一大笔钱,还允许他保留在酒店里的套问。到时候,郭鲁尼伏特除了不再掌握实权,其余的一切都照旧。当然,他还永远拥有他那支“铅笔”,仍然可以招待他的那些朋友到桑那都大酒店来赌博,因为凡是郭鲁尼伏特愿意为之好客地做东的善举,都是有利可图的。

  科里想,如果郭鲁尼伏特不曾中风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准备这么安排的。自从郭鲁尼伏特中风以后,桑那都大酒店的收入就在滑坡,病魔使他再也不能迅速拿出应变的措施,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定出正确的决策。

  然而科里仍然对自己的这个计划感到有点内疚,郭鲁尼伏特待他情同父子,帮他登上了权力的宝座,科里忘不了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岁月——聆听他讲故事,陪他到赌场去巡视,这都是些多么值得怀念的快乐时光。科里为了郭鲁尼伏特甚至忍痛割爱,甘愿让他首先享受卡罗的青春,那个美丽的“查理·布朗”。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极想知道查理·布朗现在人在何处,为什么她会和奥萨诺私奔。他回忆起自己如何碰上了她。

  科里一直都很喜欢陪郭鲁尼伏特到赌场巡视。郭鲁尼伏特通常都是在子夜时分和朋友或某位女郎共进晚餐后再下楼到赌场去巡视他的王国。在那里他用那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寻找背叛行为的蛛丝马迹,剔出内奸或是外面来的骗子。这些坏蛋全在企图摧毁他的上帝——百分比。

  科里总是紧紧地跟在郭鲁尼伏特的身旁,留意着他如何在赌场那厚厚的地毯上走过时吸取能量。他似乎每走一步都变得更加强壮,更加挺拔,连脸上的气色也随着迈出的每一步而变得更好。

  有一天晚上,郭鲁尼伏特在骰子档听见一个赌客问一个庄家现在几点了,那个庄家看了看手表说:“不知道,我的表停了。”

  郭鲁尼伏特马上警惕起来,盯住那个庄家,看见他的手表是个黑面的非常巨大的男装表,上面还刻有天文钟,郭鲁尼伏特对这个庄家说:“让我看看你的表。”

  那个庄家在最初的一刹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伸出手臂。郭鲁尼伏特握住这人的手,仔细地瞧那块表,接着又用极其灵巧的手指把那人的手表摘了下来,还微笑着对这位庄家说:“我拿到办公室替你保存着,过一个小时后你可以上来取表。你也可以不取表就离开赌场。如果你上来取表,我会向你道歉,并且给你500美元。”说完,郭鲁尼伏特就拿着手表转身走开了。

  郭鲁尼伏特一上到他的套间,就给科里示范这只表是用来干什么的。原来它是空心的,上面有个入口的机关,可以把筹码从那里塞进去。郭鲁尼伏特拿出放在桌上抽屉里的小工具,轻而易举地把这块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黑色的金斑百元筹码。

  郭鲁尼伏特饶有兴趣地说:“不知道他只是自己使用这块表呢还是从其他班次的工作人员那里租来的?这个办法倒真不错,可是充其量也只是个小儿科,他当一次班能偷得了多少?300还是400?”郭鲁尼伏特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如果人人都只像他这么干,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科里重新下到赌场,档口的老板告诉他那个作庄的雇员已经辞职离开了酒店。

  就是在那个晚上科里认识了查理·布朗——他转身离开骰子档口时看见她在轮盘赌档碰运气。她是一个美丽苗条的金发少女,那张天真幼稚的脸使他疑惑她是否到了可以赌博的合法年龄。她那身华丽性感的打扮也表示出她还没有多少生活阅历。他因此一下子就猜出她不是来自纽约或洛杉矶,只可能是从中西部的某个城镇来的。

  科里密切地注视着这位在轮盘赌档碰运气的少女,看见她过了一会儿又转到21点赌档,便也跟着走进档口,站在发牌员的身后。他一眼就看出她在这个赌档中一点都不会运用百分比的诀窍,于是就上前去和她聊起来,并指点她何时出击,何时继续押同一点。她因而开始赢钱了,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当科里问她在城里是否独自一人时,她开心地给了他很多的鼓励和暗示,还告诉科里她不是一人独居,和她住在一起的是个女伴。

  科里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印有“桑那都大酒店副总裁”的头衔。他热情地对她说:“如果你需要帮忙,就打个电话找我。你想不想看今晚的演出?肯不肯赏脸和我共进晚餐?”

  少女说:“这实在太好了,我能否把女友一起带来?”

  科里答应她说可以,又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后再交给她,还吩咐她道:“在晚餐演出前,将这个名片递给酒店经理看。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给我打电话!”说完他就走开了。

  晚餐演出后,他接到有人用传呼机传递给他的信息,他一拿起电话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兴地说:“我是卡罗。”

  科里微微一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卡罗,你就是在21点赌档的那位少女。”

  “是我!我打电话是想感谢你,我们玩得痛快极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将乐意为你效劳。如果你订不到房间,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为你办妥的。”

  “谢谢你!”卡罗说。她的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失望。

  “等等,”科里赶紧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维加斯?”

  “明天早上。”

  “让我请你和你的女友喝一杯,好吗?我将会很高兴再见到你们。”

  “那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我在21点赌档和你们碰头。”

  卡罗的女友也是个漂亮的少女,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对姣好的乳房。和卡罗比起来,她的衣着打扮略显保守一些。科里的举止得体,他在酒店的大厅请她们喝酒,闲聊中得知她们来自盐湖市,还没有工作的经历,两人的梦想都是当模特。

  “也许我能帮你们的忙,”科里说,“我在洛杉矶的服装界有朋友,或许能为你们两位找到工作。下星期三左右打电话给我,我肯定能在这里或洛杉矶给你们安排到工作。”他们当晚就到此分了手。

  第二周,卡罗给科里打电话,他把洛杉矶一家模特代理公司的电话号码给了她,告诉她他在该公司有个朋友,几乎可以肯定会给她安排工作。她也告诉他自己打算再下一个周末来拉斯维加斯。科里说:“你可以到我们的酒店来住,我为你提供免费食宿。”卡罗表示她很乐意这么做。

  那个周末一切都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当卡罗住进来时,服务员打电话到科里的办公室,他吩咐给她的房间摆上鲜花和水果,然后他就打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她马上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晚饭后他陪她在街上其他地方看演出,还到其他赌场去赌博。他向她解释说他不能在桑那都大酒店里赌,因为他的名字写在酒店的营业执照上。他给了她100美元,让她在21点和大转盘那里碰运气。她兴奋地尖叫着,他则密切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没有把筹码偷偷地塞进手提袋,看来她确实是一个诚实的姑娘。他很有把握其他赌场的经理及赌档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的情景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这天晚上的夜生活结束时,已经足以让她意识到他在维加斯是个非同小可的重要人物。回到桑那都后,他对她说:“你想见识一下副总裁的套间是个什么样子吗?”

  她天真地对他笑着说:“那当然了。”等他们上到他的套间后,她点头惊叹的程度恰到好处,还十分夸张地扑倒在沙发上,显出非常疲倦的样子说:“啊,维加斯和盐湖市实在太不一样了!”

  “你考虑过在这里住下去吗?”科里问,“像你这么漂亮的少女能在这里过上神仙般的日子,我可以把所有的社会名流都介绍给你认识。”

  “你真的会这样做吗?”卡罗问。

  “肯定会的,”科里向她打保票说,“人人都喜欢认识像你这样的漂亮少女。”

  “哪儿的话,我一点都不漂亮。”

  “你当然漂亮了,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此时的科里已坐到了她的那张沙发上,弯下身来在她的嘴上亲吻。她很甜,对科里的抚摸毫不反抗,只顾着和他热烈地接吻。科里此时突然想到别弄脏了自己那昂贵的沙发套,于是对她说:“我们到卧室里去吧!”

  “好吧。”她说着就和他手拉手走进了卧室。她的身体是他所见过的最完美中的一个:纯乳白色的肌肤衬上一头浓密的金发,真是艳丽无比。

  他们疯狂地造爱之后,她把脸贴在他的颈部,双手搂着他,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科里默默地品尝和估价着她的美色——不错,她的确很美,他还得好好调教她。科里忍不住马上就搜肠刮肚地盘算如何调教她的方案。她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一个少女,她脸上那天真的表情再加上那苗条的身段更增加了她无与伦比的魅力。她穿着衣服时显得窈窕,全裸的时候更让人神魂颠倒。科里认为她有古典美,那是一种非同一般的完美。不过,她尽管已不是处女,却仍然经验不足,加上对人过分轻信,就更显得太嫩了点。想到这里,科里一下子有了灵感:他完全可以把这个少女当做武器,把她当做向上爬的工具!维加斯漂亮的少女多得很,但她们要么太蠢,要么太生硬,况且她们也缺乏忠实的品质。他将把她训练成特别的姑娘,当然不是妓女,他也不屑于去当个拉皮条的人。他绝对不会从她那里收取一分钱,他的目的是要让她的梦想——所有到维加斯来赌博的少女都拥有的梦想得以成真。首先,他必须做的是爱上她,也让她爱上他,等这一关过了以后,他们就可以谈正经事了。

  卡罗再也没有回到盐湖市去,她成了科里的情妇。虽然她在酒店附近有套公寓,但她更经常在科里的套间里出入。科里安排她去上网球课和舞蹈课,还请了桑那都最有品味的一个女子来教她如何使用化妆品及如何着装打扮。他为她在洛杉矶找到了一份当模特的工作,同时还假装妒忌她,如果她自作主张在洛杉矶过夜,他就会喋喋不休地盘问她是如何度过良宵的,而且经常追问她和代理公司的摄影师等男人的关系如何。

  卡罗总是用亲吻来阻止他的盘问,诚恳地对他说:“亲爱的,除了你,我真的不可能和任何人造爱。”

  据他的观察,她对他的确真心实意。他原本可以派人监视她,可是看来不但没这个必要,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因此也就没采取这一步措施。他让他们之间的爱情持续了三个月,然后在一天晚上她到他的套间里来的时候,他对她说:“郭鲁尼伏特今晚听到了坏消息,情绪低落。我曾设法请他出来和我们喝一杯,但他却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卡罗在酒店的进进出出中不止一次见到过郭鲁尼伏特,还曾在一个晚上跟科里和他一起吃过饭。郭鲁尼伏特待她既严肃又客气,给卡罗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啊,他真惨!”卡罗同情地叹息道。

  科里微笑着说:“我知道每当他见到你时就感到振奋。你真美丽,你的脸蛋实在太可爱了,男人就喜欢天真无邪的脸蛋。”他说得不错,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雀斑,两眼的距离稍微宽了些,那头蓬松的黄褐色的金发使她更像个大娃娃,整个看起来就如同一块引人口涎的糖。

  “你看起来和电视连续剧中的那个名叫查理·布朗的小孩太相似了。”想不到科里提到的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就成了她在维加斯的代号,她本人对此也好不得意。

  查里·布朗说:“年长的男人总是很喜欢我,连我父亲的一些朋友都会向我做媚眼。”

  科里说:“他们当然会这么干啦!你自己的感觉又如何呢?”

  “我不但不生气,还有点受宠若惊呢。但是我从来也没告诉父亲,他们都是好人,总会送些礼物给我,而且也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

  “我有个主意,”科里微笑着说,“我给郭鲁尼伏特打个电话,然后你上去陪他。我在赌场还有些事要办,只好靠你想方设法使他高兴起来了。”

  她阴沉地望着他,小声地说:“好吧。”

  科里像父亲般地吻了吻她,对她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她依然小声地回答道:“我明白。”

  看着她那天使般的脸,科里有短暂的一阵子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但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况且我还挺喜欢他。不过你敢肯定他需要我吗?”

  科里当即就心安理得了。“宝贝,”他说,“别担心。你尽管上去好了,我会打电话给他的。他将在那里恭候你的到来。你只要像平时那样表现就行了,他绝对会喜爱你的。相信我吧!”

  他打电话到郭鲁尼伏特的套间,听见郭鲁尼伏特用喜悦的声音说:“如果你能肯定她愿意上来,就让她上来吧,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科里放下电话对卡罗说:“来吧,宝贝!我陪你一起上去吧。”

  他们走进了郭鲁尼伏特的套间,科里把她称为查里·布朗,给他做了介绍,看得出郭鲁尼伏特对这个名字也很感兴趣。科里让大家喝酒,又和他们俩一起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借口必须下到赌场巡视而离开了,把卡罗留在了那里。

  当晚他没有再见到查里·布朗,明白她留在郭鲁尼伏特那里过夜了。第二天见到郭鲁尼伏特的时候,科里问他:“怎么样,她还不错吧?”

  郭鲁尼伏特回答:“她很好,是个很可爱很甜美的女孩子。我试图给她一些钱,但她拒绝接受。”

  科里说:“她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对这一行还感到陌生,但在你面前的表现还可以吧?”

  郭鲁尼伏特说:“很好。”

  “要不要我安排一下,以后你需要她的时候,让她随叫随到?”

  “哦,不,”郭鲁尼伏特说,“她对于我来说年龄太小了。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在一起,我总是有点不太舒服,特别是她们拒绝收钱时我就更不习惯。你能否代我在珠宝店给她买件礼物?”

  科里回到办公室后就给查理·布朗的住所打了个电话,问她昨晚玩得痛不痛快。

  “他棒极了,”查理·布朗说,“他是一位十足的绅士。”

  科里开始有点担心,追问她:“你说他是一位十足的绅士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什么事都没干?”

  “我们当然干了,”查里·布朗会意地说,“他实在太棒了,很难想象他这么大年纪的人精力还那么旺盛。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都愿意奉陪。”

  科里和她约好当晚一起吃饭之后,就放下电话靠在椅子上,想把这件事的头绪理清楚。他原来指望郭鲁尼伏特会迷恋上她,那么他就可以利用她来作为反对郭鲁尼伏特的武器了,但不知怎的,郭鲁尼伏特似乎对他的计划有所察觉,看来通过女色搞挎郭鲁尼伏特的打算行不通。郭鲁尼伏特拥有的女人实在多得数不胜数,他亲眼看见她们当中的许多人腐化堕落,这使得他更加不知道美女的标准是什么,因而再也无法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他不迷恋女色的另一个原因是:女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

  “和妇女作对你是没有任何百分比的,你所占的上风永远都不应该放弃!”这就是郭鲁尼伏特的名言。

  看来女色这一招对郭鲁尼伏特不灵,但是城里还有不少阔佬,查理还大有用武之地。当初,科里认为她缺乏技巧,仅仅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离行家里手差得远了,于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教会了她几手绝活,现在她的技巧比起他第一次和她干那种事时可强多了。这次的失败没什么,他只是暂时无法让郭鲁尼伏特上钩——其实倘若他能上钩,对大家都有好处。现在科里准备继续把她作为武器使用在其他的战场,所以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将逐步地“把她推出来”。

  每逢周末,科里都安排查理和那些来维加斯挥金如土的阔佬约会,并教她千万别拿他们的钱,也别轻易就答应和他们上床,他还把这样做的理由详细地分析给她听:“你接触的全是些真正有钱的人,你要寻找的应该是某个真正爱上你的,愿意在你身上花大量金钱和给你买昂贵礼物的人。要是他们发现在你身上只要花几百美元就可以达到玩弄你的目的,他们就不可能这么大把地为你甩钱。你一定要学会玩这种游戏的本事,做一个温柔的骗子。事实上,你在第一个晚上最好不要和他们造爱,就像从前那样,但是如果你答应了,也要表现出被他们征服的样子。”

  查理对他面授的机宜全盘接受,他对此也不感到惊奇,因为在第一个晚上他就发觉她和许多女人一样,都有逆来顺受的本能。女人的这一特性,他太了如指掌了。她们缺乏自身的价值观,愿意为她们觉得是真正关心她们的人奉献一切。当然了,这也是拉皮条者所惯用的伎俩,他们把自己装扮成唯一关心这些妇女的人来骗取她们的血汗钱,但科里不是拉皮条的,他没有要她的钱,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的利益。

  查理·布朗还有一个特长,那就是她的胃口比科里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大。她第一次在科里面前放开肚皮吃饭时就令他惊叹不已:她吃了一份牛排,一只烤白薯,一只龙虾和一堆炸土豆条以及蛋糕和冰淇淋,然后还把科里盘子内的东西一扫而光。所以科里往往在一些花钱如流水的大款面前展示她的这一惊人的饮食绝技,而这些大款也总是被她如此好的胃口镇住,乐意带她出去吃饭,以便观赏她轻松自如地吞下大量食物后仍然神采飞扬,没有任何硬撑感的“壮举”。同时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身材始终都不会因此而胖一厘一毫。

  查理很快就得到了一辆汽车和几匹专供她骑着玩的马,她还购买了一幢连栋式的洋楼,并把其中的一个套间租了出去。她把自己的钱都交给科里,让他帮她存入银行,科里就特意为她开了一个特别的监护人的账号,又让自己的税务师为她处理税务上的事情。他还在大酒店赌场的工作人员花名册上为她占了一个位置,表明她有正常的收入来源。他从不向她要一分钱。在几年的时间里,她和维加斯的全部有权有势的赌场经理和酒店老板上过床,还和纽约、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等地来的阔佬们睡过觉。科里本来还打算把她介绍给文郎,但当他向郭鲁尼伏特建议此事时,“不行,不能把她介绍给文郎!”郭鲁尼伏特态度非常鲜明地否决了他的这个建议。

  科里问他为什么不能,郭鲁尼伏特对他说:“我总觉得那个女孩子有些命薄,不能拿她来和真正的阔佬冒险。”科里只好接受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裁决。

  科里对此裁决的最大反叛是安排了查理·布朗和另一个真正的阔佬——大法官布莱恩的幽会。这可是拉斯维加斯赫赫有名的联邦大法官,科里给他们安排了约会的地点。查理在酒店的某个客房等候,大法官则从科里套间的后门进来,然后到查理所在的房间去。大法官布莱恩每周必来,当科里开始要他帮忙时,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这是一种交易,也明白各自的比分是多少。

  科里把这一手又照搬到一个赌博委员会成员的身上。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查理的特殊才能,否则他的计划也不可能得以实现。她那可爱的天真和丽质,再加上无与伦比的身材和妙趣横生的谈吐,令大法官布莱因卡在度假时情不自禁要带上她一起去钓鱼和玩耍,令一些银行家在外出公干时非带上她不可,以便在空闲时能和她享受云雨之欢。当这些社会中坚忙于工作时,她就去逛商店,到他们感到性饥饿时,她就去满足他们。她从不需要别人用花言巧语来追求她,也从不向他们提出什么要求,而且仅仅在购物时才接受别人的钱财,却总有办法让这些人相信她真正地爱上了他们,相信她和他们在一起时真的很愉快,特别是和他们造爱时很开心。他们需要她时,只要打个电话给她或科里就行。

  查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把房间收抬得像她本人那么可爱。当时她的朋友莎拉已从盐湖搬到了她的公寓里来住,而且经过科里一段时间的用心调教之后,也被“推向市场”。科里有时到她们的公寓去,对她们住所里的杂乱无章非常反感。有一天早上,他查看了厨房后,忍不住大发雷霆,把她们从床上拖起来,强迫她们把洗涤池里的污垢全擦干净,更换了那些脏兮兮的旧窗帘。她们极不情愿地把这些活干完,仿佛是在被人谋害,但当科里带她们出去吃晚饭时,她们又马上神采奕奕,情绪高涨,结果当天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在科里的套间里过夜。

  查理·布朗成了维加斯的贵人们梦寐以求的少女,然而就在科里把她捧为掌上明珠时,她却和奥萨诺私奔了!科里怎么也弄不清其中的奥妙。她回来后,似乎不把这个当一回事,表现也一如既往,但科里知道从此以后只要奥萨诺一打电话要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离开维加斯。

  在相当长的日子里,科里都是郭鲁尼伏特最忠实的左右手,之后他就开始考虑取代郭鲁尼伏特。

  就在他购买了桑那都大酒店和赌场的百分之十股份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从此播下了反叛的种子。

  那天,他被召到郭鲁尼伏特的套间去参加会议,在那里他认识了庄尼·桑塔迪奥。桑塔迪奥是一个40岁上下的汉子,衣着是严肃而又考究的英国风格。他的身材笔挺,表现出军人的风度。桑塔迪奥在西点军校呆过四年,他的父亲是纽约黑手党的一个重要首领,正是这位老桑塔迪奥运用自己在政界的关系,为儿子庄尼在西点军校谋到了一个位置。

  父子俩都是爱国人士,直到有一天,做父亲的为了避免收到国会的传票而被迫躲藏起来,不肯罢休的联邦调查局于是拿他的儿子庄尼当做人质,还放出空气说除非当父亲的自首,否则儿子就将不断地受到骚扰,爱子如命的老桑塔迪奥不得不就范,出现在国会的某一个委员会的面前,其实这时候的庄尼已从西点军校退役了。

  庄尼·桑塔迪奥既没有被定罪,也没有被判处犯有任何罪名,他甚至从未被逮捕过,仅仅由于他父亲的原因,那维达赌博委员会不允许他继续拥有桑那都大酒店的股份。

  庄尼·桑塔迪奥留给科里的印象很深刻。此人话不多,谈吐文雅,就算他谎称毕业于美国东北部八所著名大学中的一所,而且出身于一个地道的美国家庭,都会让人深信不疑。他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意大利黑手党首领的后裔。此刻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郭鲁尼伏特先开口对科里说:“你想不想拥有酒店的部分股权?”

  “当然想,”科里说,“我可以用筹码来购买。”

  庄尼·桑塔迪奥微微一笑,可以说是温柔甜美的一笑。他对科里说:“从郭鲁尼伏特向我介绍的情况来看,你的优秀品质足以使我放心借钱给你购买股份。”

  科里马上就明白了:他拥有股份只不过是为桑塔迪奥打掩护而已。“我没意见。”科里知道此时该怎么办。

  桑塔迪奥问他:“你够清白吗?赌博委员会肯发股权证给你吗?”

  “那当然,”科里回答他,“除非他们制定一条不许玩女人的法律。”

  桑塔迪奥对这个玩笑没有表态,他等科里把话说完后开口道:“我将借钱给你买股份,你则写张借据给我,注明所借款项的数目以及付给我六厘的利息,而且你是真的要付这些利息,不过我也向你保证,在你付利息时绝对不会吃亏。这一切你听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啦。”科里回答他。

  郭鲁尼伏特接过去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都符合法律程序,科里,我要把这一点讲清楚。这里面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桑塔迪奥手里有你的借据,要是赌博委员会知道了这一真相,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决发给你股权证。”

  “我明白了,”科里说,“但万一我出了事怎么办?比如我被车撞了,或者我坐飞机失事了,这些你们考虑过没有?这样一来桑塔迪奥怎么能得到他的股份呢?”

  郭鲁尼伏特微笑着拍拍他的背说:“这些年来我待你是否情同父子?”

  科里动情地说:“那还用说!”当时他的心里确实这么想,也看出来他说这句话时的真诚还得到了桑塔迪奥的赞赏。

  郭鲁尼伏特又说:“那么你就立一个遗嘱,把股份留给我。如果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将拥有桑塔迪奥的股份,或者他可以拿回自己的钱。庄尼,你觉得这个办法是否行得通呢?”

  庄尼·桑塔迪奥点点头,然后以好像是漫不经心地样子问科里:“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重新拥有股权证吗?赌博委员会有没有可能不追究我父亲的事而把股权证发回给我呢?”

  科里意识到一定是郭鲁尼伏特把赌博委员会中的一个委员已经被他掌握的事对桑塔迪奥说了,因此他回答道:“这件事办起来会很艰难,将是一件既费时又费钱的事。”

  “要花多长时间呢?”桑塔迪奥追问。

  “恐怕起码得好几年。你的意思是最终你要直接得到股权证?”科里反问他。

  “是的!”桑塔迪奥说。

  “要是赌博委员会调查你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可能给他们抓住吗?”科里又问。

  “什么也没有,除了我是我父亲的儿子这一点。”桑塔迪奥自信地说,“当然,联邦调查局和纽约警察局的档案里会有许多关于我的报告和谣言,但那些都是原始材料,不可能证明任何东西。”

  科里说:“这些就足以使赌博委员会拒绝你的要求了。”

  “我知道,这也正是我需要你帮忙的原因。”桑塔迪奥说。

  “我试试看吧!”科里答应他。

  “那就好。”郭鲁尼伏特说,“科里,你可以去找我的律师立遗嘱,这样我就能得到副本了。我和桑塔迪奥先生会把其他细节办妥的。”

  桑塔迪奥和科里握过手后,科里就离开了他们。

  这件事过了一年之后,郭鲁尼伏特就中风了。当他住院留医时,桑塔迪奥专程到维加斯来和科里会面。科里向桑塔迪奥保证郭鲁尼伏特很快就会康复,而且还会继续保留在赌博委员会里的位置。

  当时桑塔迪奥说:“你应该知道你手中的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并不是我在这个赌场的唯一的财产,我还有别的朋友也占有和帮我占有桑那都的部分股份,我们都很担心郭鲁尼伏特中风以后是否还有能力掌管大酒店。现在我希望你能正确地理解我说这些话的含义,我非常尊重郭鲁尼伏特,要是他能掌管好大酒店,那是再好不过的,但是万一他不能够了,万一这地方开始滑坡了,我要求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就在那一刻,科里必须当即做出决定:到底是对郭鲁尼伏特保持忠诚呢,还是考虑一下为自己的将来找条出路?他靠本能行事。“好的,我会把真相告诉你,”他对桑塔迪奥说,“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你我的利益,也是为了郭鲁尼伏特先生的利益。”

  桑塔迪奥微笑着说:“郭鲁尼伏特是位伟人,如果他有什么事需要我为他效劳,我都将尽力而为,这我们大家都清楚,但是如果酒店出现亏损,这可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得对,我会及时通知你。”科里向他保证。

  郭鲁尼伏特出院后,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康复,科里像从前那样直接向他报告酒店的情况,但是六个月后,他看出郭鲁尼伏特其实已没有真正的力量来管理酒店和赌场,就把这一情况向庄尼·桑塔迪奥做了汇报。

  桑塔迪奥坐飞机赶来和郭鲁尼伏特开会研究,问郭鲁尼伏特是否打算出售他在酒店的股份和放弃对这里的控制权。

  郭鲁尼伏特比以前更虚弱了,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科里和桑塔迪奥。“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桑塔迪奥说,“可是我认为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做好自己的工作。让我这么对你说吧,如果六个月以后情况还没有好转,我将照你的建议去做,到时候,你完全可以认购我的股份。这样的条件你能接受吗,庄尼?”

  “当然可以,”桑塔迪奥说,“你知道你从来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更相信你的能力。如果你说再过六个月你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相信你;如果你说六个月后你还做不好自己的工作就将退休,我也相信你。这件事就由你自己全权处理吧!”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当晚科里送准备回纽约的桑塔迪奥到机场时,桑塔迪奥对他说:“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把情况随时通知我。如果他的健康状况发生恶化,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科里的背叛行径本应不久就停下来,因为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郭鲁尼伏特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转了,可以控制的范围也扩大了,但科里在给桑塔迪奥的报告中却没有提及这些情况,这样造成的结论自然是应该把郭鲁尼伏特替换下来。

  过了一个月后,桑塔迪奥的侄儿——在这条街上某个酒店开设的赌场中的一个赌档老板,被大陪审团判有逃税和欺骗行为罪。桑塔迪奥飞来维加斯和郭鲁尼伏特会晤,表面上为的是来帮他的侄儿,实际上桑塔迪奥另有打算。

  他对郭鲁尼伏特说:“你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自己的股份让给我?”

  科里看见郭鲁尼伏特的脸上带着悲哀和疲倦的表情,他望了科里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桑塔迪奥说:“你怎么看?”

  桑塔迪奥说:“我更关心的是你的健康和酒店,我真的认为这些公务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郭鲁尼伏特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你是对的,让我好好想想,我下周得去看医生,不管我的主观愿望如何,医生的检验报告都是铁面无私的,也许将会是最严峻的。对了,你的侄儿怎么样了?”他转了个话题,“有什么事情我们能够帮得上忙吗?”

  科里自从认识桑塔迪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怒容和听到他的粗话:“这只蠢驴,愚蠢透了,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干!他如果入狱,我才不管他呢,但是如果他被定罪,肯定又会给我的脸上抹黑,人人都会以为我是他的后台,或者一定和我有什么瓜葛。我来这里是想帮他,只是还拿不出什么办法去帮。”

  郭鲁尼伏特同情地说:“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科里和审判这个案子的联邦法官有些交情。是不是啊,科里?你还控制着布莱恩大法官吗?”

  此事很大,科里迅速地权衡了其中的利弊,看看对于自己到底有多少利益可图。说实在的,向一个大法官施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法官肯否就范本身就是个未知数,而且天晓得会不会弄得个法官和自己都处于危险之中的结局。这件事的风险很大,但是如果科里非要做此事的话,他有足够的把握逼迫法官铤而走险。对于科里来说,值不值得一试的关键在于报酬是否丰厚。此时的科里心里盘算道:如果自己这次帮了桑塔迪奥的忙,在郭鲁尼伏特卖掉股份之后,桑塔迪奥肯定会让他总管大酒店,帮这个忙将会巩固他的地位,使他成为桑那都的第一把手。

  科里一面极其谨慎地注视着桑塔迪奥,一面尽量使自己声音显得既严肃又诚恳地说:“这件事很难办,得花大钱,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干的话,桑塔迪奥先生,我答应你,你的侄儿不必入狱。”

  “你的意思是说将会宣布他无罪?”桑塔迪奥问。

  “不,我不能做这个承诺,”科里说,“也许走不到这一步。我可以答应你的是,如果他被判决有罪,他将得到缓刑的宣判,运气好的话,法官还会亲自处理判决和给陪审团下达命令,这样你的侄儿也许能获得无罪释放。”

  “那就太好了!”桑塔迪奥高兴地和科里热烈地握手,还慷慨地承诺:“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你以后要我做什么都行!”

  郭鲁尼伏特突然插在他们两人中间,用手握住他们两人的手,像是表示祝福,也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我们出去痛快地吃顿晚饭,好好庆祝一下。”

  过了一个星期,郭鲁尼伏特把科里叫到他的办公室,对他说:“我已拿到医生的检验报告,他劝我退休。我走之前想做个实验,我已叫银行从我的定期存款中存入100万美元,准备用来让我到城里的其他赌场去碰碰运气。我要你始终陪着我,直到我赌光或赢得100万美元为止。”

  科里对他的话实在难以置信:“打算违反百分比去干?”

  郭鲁尼伏特说:“我想再试一次。我小时候就精于赌博,如果有能战胜百分比的人,那就肯定非我莫属。如果我都不能战胜百分比,那就谁也干不了!我们潇洒走一回,100万美元我还输得起。”

  科里感到震惊——这么些年来,他所认识的郭鲁尼伏特一直对百分比的信念毫不动摇。科里记忆犹新的是在桑那都大酒店的历史中,有一次这里的骰子档连续三个月天天输钱,令那里的赌客腰包大胀。科里认定其中有鬼,于是把骰子档的职员全部解雇了。郭鲁尼伏特让实验室把骰子栏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化验分析,仍然找不出输钱的原因。科里和赌场的经理都肯定是有人用新式的科学装置控制了骰子的转动,此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解释,唯独郭鲁尼伏特坚持自己的百分比概念。他对科里他们说:“别担心,百分比会起作用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个月以后,骰子转动的方向就彻底换过来了,每天晚上骰子档都成了酒店赢钱的风水宝地,一连赢了三个多月,年底时就把输掉的钱全部赢了回来。郭鲁尼伏特和科里喝酒庆贺时对他说:“你可以对一切事物失去信念,不管是宗教和上帝,还是女人和爱情,不管是善与恶,还是战争与和平,或者其他一切你能提出来的东西,只有百分比的规律永恒不变!”

  科里直到陪着郭鲁尼伏特在城里的其他赌档碰运气时,仍牢牢记着这番话。郭鲁尼伏特比科里所见过的所有人都赌得精明:在掷双骰子赌档,他全入赌注,减少了赌场的百分比;他还似乎极好地运用了运气好坏的转换,当骰子倒运时,他转变方向,当骰子转热时,他把赌注下到最大的限度;在纸牌赌档,他几乎能嗅得出牌架何时对庄家有利,何时使赌客成功,然后他才见机在哪方押赌注;在21点赌档,当发牌员走运时,他就把赌注降到五美元,而到了发牌员倒霉时,他马上把赌注加到最大限度。

  到周三时,郭鲁尼伏特赢了50万美元,到了周末他已赢了60万。他一直赌下去,科里也一直陪着他。他们总是一起吃过晚饭后,赌到半夜就停止,郭鲁尼伏特说赌博时身体状况一定要好,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晚上必须有充足的睡眠,此外还要注意饮食,性生活也要有节制,以隔三四个晚上才近一次女色为好。

  到了第二周的中间,尽管郭鲁尼伏特拥有高超的赌技,也开始走下坡路了,百分比的规律把他的运气碾成了粉末——两个星期结束的时候,他已把那100万美元输了个精光。当把最后一堆筹码押上并输掉以后,郭鲁尼伏特转过身来向科里微笑,他似乎很高兴。而科里则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对科里说:“你必须依照百分比的规律生活下去,要不然生存就失去了意义。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在生活中你无论做任何事,都要把百分比当做你的上帝!”

  第四十八章

  为了给三重文化电影制片厂最后一次重写电影剧本,我又一次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在贝佛里山旅店的大堂里,我碰见了奥萨诺。他外表改变之大使我的震惊非同一般,以至于我当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查理·布朗和他在一起。奥萨诺的体重至少增加了30磅,肚皮巨大,几乎要把他那件旧的网球外套撑破。他那虚胖的脸上布满了小小的白色斑点,那双曾经是很明亮的绿眼睛已经褪成苍白的灰色。当他向我走来时,我看出他那奇特的蹒跚步伐已经十分明显。

  我们在波乐大厅喝一杯。查理像往常那样把大厅里男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还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和那张天真的脸。在贝佛里山和她一样漂亮的美女多如繁星,她惹人注目的还有那身衣着以及她独特的走路姿势,尤其是她打量周围时的眼神,给人的信息就如一个轻浮的女子在放电。

  奥萨诺问我:“我的模样很吓人吧?”

  “我以前见过你比现在更糟的样子。”我说。

  “我自己也见过比现在还差的形象,真他妈的见鬼。”奥萨诺说,“而你,你这个幸运的杂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身体却从来不会增加一两肉。”

  “但和查理比起来我可就差得远了!”我说。我对她微笑,她对我也报以微笑。

  奥萨诺说:“我们要赶下午的飞机。埃迪·兰舍以为能为我安排一份改编电影剧本的工作,结果没谈成,所以我还是以离开这里为上策。我看来应该到减肥农场去,一方面恢复体形,一方面把那本小说写完。”

  “那本小说进展如何?”我问他。

  “进展顺利,”奥萨诺告诉我,“我已写了2000多页,只剩下500页左右了。”

  我不知道该对他再说些什么才好。此时的他在杂志出版商那里的名声已今非昔比。他总是交不出稿件,连那些非小说类的文章也写不出来了,那本讲了多年的小说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你应该集中精力写完那500页,”我说,“尽快把那本该死的书写完。这样一来你所有的烦恼都会一扫而光。”

  “你说得对,”奥萨诺说,“但我不能仓促赶活儿,即使是我的出版商也不想让我这么做。当此书写成的时候,它可要为我赢得诺贝尔奖的啊!”

  我看了查理·布朗一眼,想知道她的反应如何,看得出来她甚至连什么是诺贝尔奖都不懂得。

  “你太幸运了,能碰上这样一位出版商,”我对奥萨诺说,“他们盼望你那本书已经盼了整整十年了。”

  奥萨诺笑了起来:“可不是,他们是全美国最好的出版商。他们已经预支了十万美元给我,却至今连一页书稿都还没见到。他们才是真正有品味的人物,不像电影界的那些混蛋。”

  “我过一个星期就回纽约去,”我说,“我回去后会打电话约你一起出去吃饭。你那电话的新号码是哪几位数?”

  奥萨诺说:“还是原来的号码。”

  我说:“我曾经往那里打过电话,但是没人接。”

  “哦,我跑到墨西哥去写我那本书了。在那里整天吃的都是豆类和玉米饼,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胖成这副样子的原因。查理·布朗吃得比我多十倍,她却一点也不胖。”他拍拍查理·布朗的肩膀,又捏捏她的肉,说:“查理·布朗,如果你比我先死,我会让人解剖你的尸体,看看究竟是什么法宝可以使你保持得这么苗条。”

  她对他微笑着说:“这话倒提醒我肚子饿了。”

  为了使大家开心,我给各人点了午饭。我要的是清色拉,奥萨诺要了份摊鸡蛋,而查理·布朗则要了汉堡包和炸土豆条,牛排和蔬菜,还有一份色拉、三个冰淇淋以及一份苹果批。奥萨诺和我一起欣赏周围的人们看查理吃东西的惊讶样子,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我们邻座的两个男人故意大声评论此事,想让我们听见,以便和我们交谈,当然更想得到借口和查理聊天,但奥萨诺和查理都不理睬他们。

  我付了账单,离开时我答应奥萨诺回到纽约后就给他打电话。

  奥萨诺说:“那太好了,我已答应下个月在一个妇女解放运动会议上发表讲话。墨林,我需要你在道义上的一些支持,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出席那次会议。行吗?”

  我实在有些犹豫不决,一来是对任何会议都没有多少兴趣,其次是我更担心奥萨诺又惹是生非,弄得我不得不又要保他出来,不过我还是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们两人开始时都只字不提詹娜丽,后来还是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在城里见到詹娜丽了吗?”

  “没有。你呢?”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她见面了。”我说。

  奥萨诺盯着我看了很久,那双灰白的眼睛有一秒钟的时间又变回了往日的淡绿色。他用略带悲凉的声音对我说:“你不应该冷落那个女子,像她这样的好女子你一生中只能够碰到一次,就像你一生中只能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一样。”

  我耸耸肩,没再说什么。临别时我和他再次握手,还吻了吻查理的脸颊,随后离去。

  那天下午我到三重文化电影制片厂开创作会,与会者有杰夫·瓦更、埃迪·兰舍以及导演贝福特。以前我总认为那些在好莱坞开创作会议时,作家矜才使气、对导演和制片商刁蛮无礼的传说是无稽之谈,尽管有时候有些传说很生动逼真,到了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创作会上亲身领教时,才深信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发生。所谓的创作会议实质上是杰夫·瓦更和他的导演在命令我们照他们的意志来编故事,完全不是根据我的小说来改编。我让埃迪·兰舍和他们争论了半天,最后,埃迪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杰夫·瓦更说:“听着,我不是说我比你聪明,我是说我的运气好一些,我已连续写了四部非常成功的电影剧本,为什么还不肯按照我的判断来搞创作?”

  我听他的这个论点非常精辟,实在无懈可击,然而杰夫·瓦更和导演的脸上却露出茫然无知的惊讶表情——他们一点都不明白埃迪到底在说些什么。我醒悟到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他们拿定的主意了。

  埃迪·兰舍最后声明:“对不起,如果你们要一意孤行的话,我只好退出这部电影的创作。”

  “这没问题,”杰夫说,“那么你呢,墨林?”

  “我看要按照你们的主意来创作实在没意思,”我回答他,“我认为我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搞好创作的。”

  “说得有道理。”杰夫·瓦更说,“很抱歉,出于你们已经做了绝大部分工作的原因,你们是否可以介绍哪个既能够和我们一起共事来完成此片的创作,又可以和你们有所商量的作家来?这样的处理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

  当时我有过推荐奥萨诺来干这工作的念头。我知道他眼下非常缺钱花,也知道要是我提出让他来补此缺,他肯定就能得到这份工作,然而我马上又考虑到如果让奥萨诺在这样的创作会上听从杰夫·瓦更和那个所谓的导演的指指点点,实在是太强他所难。不管多潦倒,奥萨诺仍然是美国文坛的巨子,我还想到这帮庸才可能羞辱他,然后解雇他的尴尬结局。由于这种顾虑,我最终没有举荐他。

  我直到入睡前才猛然觉悟到自己没有帮奥萨诺谋到这份职业的根本原因是我的潜意识在指挥我以此来惩罚他和詹娜丽上床。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埃迪·兰舍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和他的代理人碰过头,代理人告诉他,三重文化电影制片厂和杰夫·瓦更向他许诺额外再给他五万美元,以此挽留他继续从事这部影片的创作工作,他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向埃迪表示无论他干什么我都没有意见,而我本人绝对不会再回去。埃迪想说服我,他说:“我会要求他们再出25000块美元留住你,否则我就不回去。”对于这一点他似乎满有把握。

  我又一次想拉奥萨诺一把,但又一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埃迪继续往下说:“我的代理人说,如果我拒绝回到影片的创作组,电影厂就得另请一些作家来创作,然后他们出于报复,将千方百计地使新作家获得我们已付出的心血。如果我们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辛辛苦苦创造的劳动成果,接下去的沉重损失将是作家协会合同中写明的权益和影片卖给电视台后的收入分成,另外还有影片的一些纯收入的提成,我们也许永远拿不到了。当然,这部影片能成为卖座电影的希望微乎其微,我们争夺利润的机会也很渺茫,可是,无论怎样,不退出来还是能够挣到一定数量的钱的。不过,墨林,如果你认为我们应该坚持到底来挽救我们的故事,那我就坚决不回去。”

  “我根本不在乎提成这回事,”我说,“或是创作荣誉的问题。至于目前剧中的故事情节,已尽是些一钱不值的垃圾,再也不是我那部小说里面的内容。不过你尽管回去好了,我不会介意,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好吧,”埃迪说,“我留在创作组也可以尽我所能来挽救你的权益。我如果到纽约时一定打电话给你,约你一起出去吃饭。”

  “那太好了,希望你和杰夫·瓦更合作愉快。”我说。

  “是啊,我真需要愉快的合作。”埃迪说。

  当天剩下的时间我把自己的东西从三重文化电影制片厂的办公室搬了出来,还去为家人买了些礼物。我有意在那天下午回纽约,好避免和奥萨诺以及查理·布朗同机。我曾动过给詹娜丽打电话的念头,不过最终没有付诸行动。

  一个月以后,杰夫·瓦更在纽约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西蒙·贝福特认为费兰克·理查德应该在编剧组占有一席之位,与兰舍和我平起平坐。

  “埃迪·兰舍还留在创作组吗?”我问他。

  “还在。”他说。

  “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同意把费兰克·理查德也算做编剧的决定,并说:“祝你好运!”

  “谢谢你,我们会把影片的进展情况及时通知你。相信我们将在电影的颁奖典礼上见面!”瓦更说完后就放下了电话。

  我忍不住笑了,这些混蛋把该片糟蹋得一无可取,还恬不知耻地奢望获奖!埃迪·兰舍还留在影片创作组一事使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瓦更曾经说过埃迪·兰舍是天生的电影创作家,他的判断准确无误。其实兰舍同时还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不过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写出一本小说了。

  另外有一点不可思议,我为了剧本去据理力争,几乎和所有的人都闹了矛盾,虽然剧本越改越糟糕,实在无法看下去,虽然我已经拂袖而去,与剧组再不相干,但是我仍然对剧本感到心疼。我猜疑也许是在我心灵的深处依然希望自己能再到加利福尼亚去改编剧本,这样我就依然有机会见到詹娜丽。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交谈过。上一次我打电话给她,只是一般问候。我们随意聊了几分钟无关痛痒的闲话,末了她说:“你能打电话来,我很高兴。”然后她停下来等待我的回应。

  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很高兴。”她一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还模仿我的语气鹦鹉学舌般地叫道:“我也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接着她又说:“哦,这没关系。”说完又开怀大笑起来。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当你过来时,打电话给我”。

  我嘴巴答应打给她,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打电话给她了。

  瓦更来电话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接到埃迪·兰舍打来的电话。他显得很气愤地说:“墨林,他们更改剧本是为了剥夺你的编剧资格!费兰克·理查德那家伙正在重新写对话,其实是仅仅在改写你的词句而已。他们把一些情节也更换掉的目的是为了造成与你原来所写的场景有区别的假象。我听说瓦更、贝福特和理查德这些王八羔子正密谋要把你的编剧资格和收入提成都搞掉。那些狗杂种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别担心,”我安慰他,“小说是我写的,最初的电影剧本也是我写的。我向作家协会查询过,至少他们无法搞掉我是编剧之一的资格,这样他们也就不可能剥夺我应有的提成部分了。”

  “这一点我就不得而知了,”埃迪·兰舍说,“我只是提醒你要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希望你能够保护自己的利益。”

  “谢谢!”我对他说,“你怎么样?你在影片工作中进展如何?”

  他回答道:“那个该死的费兰克·理查德是个狗屁不通的文盲,至于瓦更和贝福特,我也弄不清他们哪个更丑恶。这部电影将是好莱坞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电影,可怜的莫勒马一定会在坟墓里气得发抖的。”

  “啊,可怜的莫勒马!”我一提起他就感慨万分,“他生前总是不遗余力地向我赞美好莱坞有多么伟大,好莱坞的人是多么真诚,多么有艺术细胞。唉,我真希望他现在还活着!”

  “说得对。”埃迪·兰舍说,“下次你到加利福尼亚来,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认为我再也不会去加利福尼亚了,”我说,“如果你到纽约来,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我一定打!”兰舍答应我。

  一年后,那部电影终于出笼了。我保留了原着的名分,却被剥夺了编剧的称号,编剧成了埃迪·兰舍和西蒙·贝福特。我向作协要求仲裁,结果我输了,因为理查德和贝福特做足了手脚,把剧本改得面目全非,这样一来我就失去了提成的资格。对提成我一向认为无关紧要,可恨的是影片糟得离了谱,更糟的是在电影界人们都把这部电影的失败归罪于原着。看来从此以后我的小说在好莱坞再也没有销路了,这恰恰正是在这场费时耗力的折腾中唯一让我谢天谢地的事。

  关于这部影片的评论文章不胜枚举,其中最苛刻的一篇出自于克拉勒·福特之手。她那杆尖酸刻薄的利笔把这部片子评得一无是处,甚至连克林诺的表演艺术也不放过,看来克林诺在克拉勒·福特身上下的功夫并不到家。郝林南在曲终人散之际还刺了我一剑:他在一家通讯社发表了一篇题为《墨林的小说在电影中失败了》的文章,害得我边看此文边慨叹不息地摇头。

  第四十九章

  那部失败的电影面市后不久,我和奥萨诺还有查理·布朗一起到卡内基大厅出席全国妇女解放大会。奥萨诺是这次大会中唯一的男性演讲者。

  来之前我们曾在“珍珠餐厅”吃饭,查理·布朗的惊人胃口又一次令那里的侍者瞠目结舌:她吃了一整只北京烤鸭,一盘螃蟹酿猪肉,一份豆豉牡蛎,一条大鱼,还把奥萨诺和我盘子里吃剩的食物一扫而光,最精彩的是她吃了这么多东西连口红都没碰掉!

  我们在卡内基大厅前面走下出租车,我试图说服奥萨诺走在前面,让我挽着查理·布朗的手臂跟在他后面,从而使出席会议的妇女们以为她是和我在一起的,因为她实在太像传说中的妓女了。这副模样很可能会激起那些左翼妇女的过敏反应,但是奥萨诺像往常一样顽固,他要在她们面前示威,展示查理·布朗是他的女人,因而当我们通过过道走向前台时,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与此同时,我仔细观察大厅中的妇女,她们唯一让人感到奇特的地方就是整个会场里全是女人。我以前在部队和孤儿院以及球赛时所见的全是男人,或者大部分是男人,此时此刻置身于这么多的女人面前,我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仿佛自己正孤立无助地站在异国他乡。

  几个妇女出来迎接奥萨诺,有人陪他走到主席台,我和查理·市朗则在第一排就座。我当时真希望我们能坐在最后面,以便万一发生什么不测时能够在第一时间离开会场。我一直暗自为奥萨诺捏一把汗,所以对大会的那些开场白之类的发言充耳不闻。紧接着只见奥萨诺突然被带上讲台,被人向全场与会者做了介绍。奥萨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待欢迎的掌声,可惜一时间什么都没有。

  数年前,许多妇女曾被他在男人杂志上发表的大男子主义的文章激怒过,还有一些和他同辈的女人则因为他是一个当代最杰出的文豪而妒忌他,当然也不乏一些他的崇拜者,因此会场上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恐怕这还是为了不使奥萨诺在发言时因受到大会的抵制感到难堪而对他的鼓励。

  奥萨诺站在讲台前,就像一个庞然大物摆在那里。他一声不吭地站了很长时间,然后倚在讲台上,缓缓地、傲慢地、清晰地把一个字一个字吐了来:“我要和你们做斗争,或者说我要和你们造爱!”

  整个大厅顿时骚动起来,嘘声、骂声、喝倒彩声混合成一片。奥萨诺仍然站在那里,企图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如此举动是想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他原来准备的发言内容支持妇女解放,却让这么出格的开端造成了与会者不允许他接着讲下去的局面。会场里的叫骂声和喝倒彩声越来越大,每当奥萨诺一开口说话,那些铺天盖地的声浪形成高潮,把他的声音彻底淹没,直到奥萨诺极其夸张地向她们鞠了一躬,大步流星地走下讲台。我们在走廊上和他汇合,一起走到卡内基大厅的外面。此时的叫骂声和喝倒彩声马上变成了欢呼声和掌声,这是在向奥萨诺表示她们不需要他,赶他尽快离开。

  奥萨诺当晚没有让我陪他回家,他想单独和查理·布朗在一起,但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说是要我帮个忙。他在电话里解释道:“我打算到北卡罗莱纳州的杜克大学办的米饭诊疗所去,据说这是全美国最佳的减肥中心,他们同时还可以使参加减肥的人恢复健康。我必须减肥,医生认为我似乎连部分血管也堵塞了,米饭疗法正好可以治疗此病。查理也要求和我一起到那里去,你能想象让那可怜的女孩子陪着我吃两个月的米饭吗?我决定不带她去,但这样我也就没法把车带过去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开车去。我们开车到那里后顺便玩几天,也许能乐一乐。”

  我考虑了差不多一分钟后才说:“好的,我陪你去。”我们商定在下星期的某个时间出发。我对维丽说我只去三四天,先开奥萨诺的车送他去,把他安顿下来几天后就飞回来。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开车去呢?”维丽问。

  “他看起来身体不好,”我回答她,“我想他独自一人没办法坚持长时间开车。这段路程起码要开八个小时呢!”

  维丽听后不再说什么。对我要开车送他去的这件事,我一直纳闷:奥萨诺为什么不让查理帮他开车呢?他们一到那里他就可以把她打发走,不让她吃大米饭的借口根本站不住脚。如此看来,也许是奥萨诺已经对查理感到厌倦,正在想方设法摆脱她。我倒不怎么为她担心,她的朋友多得很,完全可以照顾她。

  于是我就驾驶着奥萨诺那辆用了四年的卡迪拉克送他到杜克大学诊疗所去。那天奥萨诺的精神饱满,身体也显得比平时好。“我喜欢美国的南方,”当我们驶进南方之后奥萨诺说,“我喜欢这里的人们所开办的耶稣事业——几乎每个小城都有一个耶稣商店。他们还开办了夫妻店,收入不错,又能广交朋友,这真是全世界最理想的职业。每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我常想到假如我是个宗教领袖,而不是一名作家,那该有多好哇!我的日子就会过得舒心得多。”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边开车边听他唠叨。其实我们两人都清楚,奥萨诺除了当作家,别的哪行都干不了,他只能随着自己的思路去想象,去创作。

  “这样我就可以组织一支由南方山地人组成的乐队,为了上帝,我给这支乐队取名为‘傻子乐队’。我特别欣赏他们对宗教的虔诚态度,也喜欢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严肃和自豪。他们很像正在受训的猴子,尚未把动作跟结果联系起来。关于这一点也许适用于所有的宗教,比如说以色列的希伯来人不就是那样吗?在神圣的日子里,他们禁止汽车和火车通行,同时还要和阿拉伯人打斗,而在意大利,天主教徒们对教皇是何等尊敬!我可真希望自己能统治梵蒂冈。我要写给世人一句话:‘所有的牧师都是贼’。这也将是我们的座右铭,将是我们的目标。基督教的问题就在于仍有少数牧师是诚实的,正是他们把一切都搞乱了。”

  在以后的50英里的路程中,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议论宗教,接着又转到文学,然后再大谈政客,最后快到目的地时,他一下子又扯到了妇女解放运动。

  “你知道,我完全是为了她们着想的,我总认为妇女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即使在我对她们不公平时,我都有这种想法。有趣的是那些妇女竟然不让我把话说完,这可就是妇女的弱点了。她们完全没有幽默感,难道她们不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吗?就没有想到我过会儿就说到正题并为她们说话吗?”

  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把那篇演讲稿刊登出来?这样她们不就全明白了吗?《绅士》杂志会给你刊登的,对吗?”

  “那当然了,”奥萨诺说,“也许我在减肥诊所呆的这段时间里就把稿子写出来。这样登出来也像个样子。”

  后来我陪奥萨诺在杜克大学诊疗所足足呆了一个星期。在那一周里,我见到了真正的大胖子。我说的是我见到了重250磅到350磅以上的肥胖人士,比我这辈子所见过的大胖子的总和还多。自从那个星期以后,我再也不相信披斗篷的女人了,因为所有超过200磅的女人都深信墨西哥的毛毯或法国宪兵式的斗篷可以遮掩她们肥胖的身躯,其实她们这样打扮的效果适得其反,她们披上斗篷走在路上简直就像个危险的巨无霸在那里耀武扬威,也像个可怕的膨胀的超人或是中世纪的拜火教教徒。

  杜克医疗诊所绝对不是以美容为目标的减肥中心,它的宗旨是努力修复人体由于长期超重所造成的损害。每个新来的患者都得经过各种各样的验血和X光检查,因此我决定留在奥萨诺身边,以便帮助准确测定和控制他到餐厅吃大米饭的饮食量。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还算幸运——不论我吃多少东西,我的体重都保持不变。在杜克医疗诊所的第一周使我大开眼界,终生难忘:我看见体重300磅的女子在弹簧床上翻腾,还看见一个体重500多磅的男子让人抬到火车站的货物磅秤上测体重。每天看见胖子们在黄昏中拖着臃肿的身体,步履艰难地散步时,就好像看见一只只垂死的大象在迈向自己的坟墓一样叫人心寒绝望。

  奥萨诺在杜克医疗诊所附近的假日酒店租了个套间,许多病人都住在这里。如此多的同病相怜者聚在一起,闲聊时有共同的话题,也方便约伴去散步和打牌,甚至可以创造机会开始一段婚外情。有个体重250磅的男孩子带上一个体重350磅的少女溜去新奥尔良搞周末骚动约会,不幸的是新奥尔良的餐馆太好了,他们在那里吃了两天,回来后每人的体重都增加了十磅。让我感到有趣的是他们增加十磅体重被当做弥天大罪,比他们所犯下的不道德的罪行还要严重!

  有个晚上,应该说是凌晨四点钟时,我和奥萨诺被一个男人的极端痛苦的尖叫声吵醒了,原来是一个男病人正四脚朝天地躺在我们卧室窗外的草地上呻吟。此君已经把自己的体重减到200磅,算是个令其他胖子佩服的成功者,现在很明显他正处于死亡的边缘,至少那挣扎声听起来是这样。人们冲去帮他,才发现已有一个诊所的医生在那里抢救他。他终于被救护车送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得知了真相:该病人把酒店里所有卖巧克力的自动售货机都掏得一干二净,人们数过草地上的包装纸,足足有116张!更奇怪的是几乎没有谁认为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幸好这个人挺过来了,继续留下来减肥。

  “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快乐,”我对奥萨诺说,“这里的创作素材太多了。”

  “不,”奥萨诺反驳道,“你可以写一个骨瘦如柴者的悲剧,却不能够写一个肥胖者的悲惨故事。你还记得肺结核曾经猖獗一时吗?许多人都为卡米拉伤心,而人们怎么会为一个装满了300磅肥油的皮囊哭泣呢?胖的本身是个悲剧,但它看起来不像悲剧。艺术作品能表现的东西多着呢,它可不在其中。”

  第二天是奥萨诺所有检查的最后一天,我打算当天晚上飞回纽约。奥萨诺的表现很不错,能够严格遵守吃大米饭的饮食规定,自我感觉也良好,这也许是有我陪着他的缘故吧。当奥萨诺到医疗中心去取化验结果时,我边收拾行李边恭候他回到酒店来。

  奥萨诺过了四个小时才回来,他的脸部表情显得很兴奋,绿眼睛大放光芒,恢复了以往的明亮和光彩。

  “检查的结果正常吗?”我问他。

  “那还用说!”奥萨诺答道。

  就在那一刻,我无法相信他的话,他显得太健康、太愉快了。

  “样样检查都没事,我的身体棒极了,今晚你可以放心地飞回家。我应该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没有别的人肯这样为我吃苦:天天吃大米饭,更糟的是天天看见那些体重300磅的女人招摇过市。不管你对我犯下了何种罪行,我都宽恕你。”有一会儿,他的目光流露出慈祥和仁爱,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神情。“我宽恕你,”他又强调了一次,“别忘了你是个罪孽深重之人,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们认识以来很少用拥抱来表示友谊,这一次他却热烈地拥抱了我。我很了解他讨厌与男人拥抱,也知道他看不起多愁善感,如今他一反常态,我不能不感到惊奇。我没有深入分析他说的“宽恕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奥萨诺的智力过人,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有办法得知我为什么没有在三重文化电影制片厂为他谋到那个改编剧本工作的真实原因。他如今已宽恕了我,这是件好事,这才像奥萨诺的风格。他是个真正的伟人,剩下的麻烦是我还没有宽恕自己。

  我当晚就离开了杜克大学飞回了纽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查理·布朗打来的电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她在电话里交谈。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天真得像个孩子,她说:“墨林,你得帮我一把。”

  我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奥萨诺快死了,他现在正躺在医院里,请你尽快来一趟!”

  第五十章

  查理已经把奥萨诺送进圣·温盛特医院,我们也就约定在那儿见面。看见奥萨诺正坐在单人病房的床上,查理也坐在上面倚傍着他。细看一眼才知道奥萨诺的病号衣服已被撕成碎片堆在地板上。在我的眼中,他的病没有大碍,体重也好像减去了一些。

  我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整个病房:没有输液的装置,没有特别护理的护士值班,从走廊上过来时就觉得这个房间不像是一个特护病房。我心里顿时一大块石头落了地,看来可能是查理弄错了,奥萨诺离黄泉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呢!

  奥萨诺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喂,墨林,你真不愧是个魔法师,你是如何探听到我呆在这里的?我本想对我住院的事保密。”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就无遮无挡地告诉他:“是查理·布朗打电话给我的。”也许他叮嘱过她不要告诉我,但我可不想说谎。

  面对奥萨诺紧皱的眉头,查理仅仅是微微一笑。

  奥萨诺抱怨她说:“我对你说过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或者只是我个人的事。不管你意下如何,绝对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查理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你需要墨林。”

  奥萨诺叹了口气说:“好吧,查理,你已经在这里陪了我一整天了,出去看场电影或去解决一下性饥渴吧,再或者去吃顿巧克力冰淇淋,要不就去吃十道中国菜。无论如何,今晚你该放假了,明天早上再来看我。”

  “好的!”查理说着便站起来,仍然靠在离奥萨诺很近的地方。

  奥萨诺脸上露出的是安宁与满足的神情,仿佛他的崇高信仰得到了印证。

  查理离开病房之后,奥萨诺才叹了口气说:“相信我吧,墨林,虽然我在小说、文章和演讲稿中都写了不少废话,我现在把唯一的真理告诉你:女性是一切开始的本原,也是一切终止的归宿。女性是人生中独一无二值得留恋的东西,其他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假象。”

  我在他的病榻前坐下,问他:“权力呢?你不是一向都喜欢权力和金钱吗?”

  “你还忘了一样——艺术呢?”奥萨诺说,“那些东西都不是不要,我还不至于去贬低它们的价值,但它们都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它们只不过是蛋糕上面的糖霜。”

  此刻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奥萨诺时的情景。他不知道我当时就了解他的真实思想,而现在当他亲口对我说出来的时候,我反而有点怀疑自己当时那些看法的正确性了,因为奥萨诺承认对刚才提到的那几样东西全爱。他现在说这番话的意思是表明他并不后悔和艺术、金钱、名誉以及权力诀别。

  “你的气色比我上次见到时要好得多了,”我对奥萨诺说,“你怎么就到医院来留医了呢?查理·布朗还说你这次的病很严重,可是看起来真不是那么回事。”

  “不像病重?”奥萨诺兴奋地说,“那太好了!你知道吗?在减肥中心他们给我做全面体检后就告诉我坏消息了,现在就让我简单明了地说给你听吧:以前每次性交前我都服用的青霉素药片的剂量把病情复杂化了,也就是当我染上梅毒后,那些药片反而把螺旋体的损害掩盖起来,可惜药的剂量又不足以消灭它们,甚至使那些螺旋体对青霉素产生了抗药性。这种情况一定是在15年前就发生的,15年来这些存活的螺旋体在拼命地吞噬着我的脑、骨骼和心脏。现在他们告诉我只能活六个月至一年了,很快就会因梅毒攻脑而变成疯子或痴呆,如果梅毒攻心,就会导致死亡。”

  我非常惊愕,对此难以置信,因为奥萨诺的气色的确不错,尤其是他那双不老实的绿眼睛炯炯有神,我疑惑地问:“难道就真的无法可想了吗?”

  “毫无办法,”他十分肯定地说,“但情况也不是那么可怕。我将在这里休养几星期,他们会给我打许多针,要我吃很多药,然后我就回到刚和你去过的那个小城,至少在那里再住上几个月。”

  我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话,看上去他现在的状况比很久以前的他要好。

  “我这样想,”奥萨诺说:“你隔一段时间就到医院来看我,并帮我回家。我不想在这里住到衰弱得不能动弹为止。到我认为是时候了,我就出院。在我决定采取这一措施时,我希望你到我的公寓来陪我,就你和查理·布朗两个人。以后的事就由你全权处理。”

  奥萨诺盯了我好一阵子,然后又说:“你完全有权拒绝为我做这一切。”

  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了,于是对他说:“我还欠你的人情呢,当然愿意为你效劳。你认为你能够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吗?”

  “我会得到的,这个没问题,别为我担心。”奥萨诺说。

  我和负责治疗奥萨诺的医生讨论了他的病情,他们却认为他得长期住院,也许永远也出不了院。不知道为什么,听后我有一种解脱感。

  我没有把发生的这些事告诉维丽,甚至连奥萨诺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事也没有对她说。两天后我到医院去探望奥萨诺,他曾要求我给他带一顿中国菜去,因此我拿着几个里面装满了食物的黄纸袋。一转入走廊就听见从奥萨诺的病房传出来一阵阵激烈的叫骂声,出现这种情况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把纸袋放在另一个单间病房外面的地板上,就跑了过去。

  在他的病房里有一位医生,两个护士和一名护士长,他们都在对着奥萨诺高声吼叫。查理躲在角落里望着,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由于惊恐而变得灰白,眼里充满了泪水;奥萨诺则全身赤裸地坐在床的边缘上,同样大声地对医生和护士们吼道:“你他妈的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要离开这个混账地方!”

  医生几乎是在对他咆哮:“如果你出院我就不再对你负责!我将不负任何责任!”

  奥萨诺大笑起来,轻蔑地对他说:“你这个笨蛋,你从来就没负过什么责任!请快点把衣服还给我!”

  那位被愤怒扭歪了脸的护士长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才不理你是什么名人呢,你就是不能把我们的医院当成妓院!”

  奥萨诺对她喝斥道:“滚你的!你给我滚出去!”他赤条条地从床上站起来,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他病情的严重性:他刚战战兢兢地向前挪了一步,身体就往一边倒了下去。一个护士赶紧冲过去扶住他,其他人也被怜悯心熄灭了怒火,不再咒骂他了。奥萨诺则挣扎着挺直身子,他这时才看见我站在门旁,于是旁若无人地吩咐我:“墨林,带我出院!”我被医生和护士们的愤怒惊呆了,他们以前肯定被指责过有病人在医院里偷情之类的丑闻,否则不应该如此怒不可遏。这时我仔细地看了看查理·布朗,只见她身穿一件绷得紧紧的迷你短裙,显然没有穿内裤,看起来像个雏妓,再加上奥萨诺那腐朽的裸体,确实不成体统。医生和护士们的愤怒看来是出于他们俩实在太丢人现眼,有损医院的形象,而不是对伤风败俗行为的过激反应。

  其他人此时也注意到我了,于是我对医生说:“我为他办理出院手续,责任完全由我来负。”

  医生马上表示不同意,用几乎是哀求的口吻要我三思而后行,见我们都不为之所动后他才对护士长说:“把他的衣服还给他。”他又给奥萨诺打了一针,告诉他这一针会让他在路上好受一些。

  情况就这么简单,我付了账单,为奥萨诺办妥了出院手续,又去叫了辆高级的轿车送他回家。回到他的家后,我和查理把他搀扶上床。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把我叫到他的卧室去,因为他觉得情况不妙,自以为末日已经到来。

  奥萨诺把头稍稍掉过去一些,又继续对我说:“你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孤独地躺在床上死去。在医院里,即使全家人都守候在病榻前,也没有一个人会主动和一个垂死的病人躺在一起,而在家里,一个人临死前,他妻子也不愿意躺在他身边。”

  奥萨诺回过头来对我甜甜一笑,他以前偶尔也会这么微笑。“因而我的梦想是:在我临终时要查理睡在我的身旁,这样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没有枉度此生——活着的时候能够过得从心所欲,死亡之际也觉得挺惬意。这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对吗?这对于一个小说家以及他的批评家来说都不算太过分吧?”

  “你什么时候能预见到临终时刻到来?”我问他。

  “我认为现在就是时候了,”奥萨诺坦然地说,“我真的认为没有必要再拖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毛骨悚然,劝他说:“你为什么不再多等一天?也许明天你就会觉得好些的。你还有一些时日,再活他六个月也不错啊!”

  奥萨诺问我:“对我即将采取的行动,你有什么疑虑和通常的道德上的偏见吗?”

  我摇摇头执拗地问:“干吗要走得这么匆忙?”

  奥萨诺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刚才在医院里我打算起床时跌的那一跤已经给我传递了信息。听着,我已经指定你为我的文学著作的管理人,你说了算。我没有留下任何钱,仅有版权,这些都将归我的几个前妻和孩子们所有。我的著作仍然畅销,因此我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操心。我本来打算给查理·布朗留点东西,但是她怎么都不肯要,我想她也许是对的。”

  有一句我平时说不出口的话突然鬼使神差一般冲口而出:“那个妓女的心地很善良,就像有些文学作品描写的那样。”

  奥萨诺闭上眼睛说:“你知道,墨林,我最欣赏你的一个长处就是你从来不说这个字眼。也许我说过这个字眼,但我从来不会去想它。”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然后问他:“你要不要打几个电话?想不想见一些人?需不需要喝一杯?”

  “不!这些事我做得足够了。我有七个妻子和九个孩子,有2000个朋友和数以百万计的崇拜者,如今他们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因此我也不想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奥萨诺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顺便提一句,”他忽然摇摇头说,“你最爱的人往往是欺骗你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前,和他谈了好几个小时,话题还涉及到我们都看过的书,后来他又一一谈起和他有过性接触的那些女人,并花了好几分钟来追忆15年前的旧事,大概就是在那段期间一个女人把梅毒传染给他,然而时至今日他已不可能具体探究到底是从哪个女人身上传染来的,“只有一件事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她们全是美女,全值得我冒这个险。啊,见鬼!讲这些又有什么用?谁传染给我还不都是一样?总之事出偶然罢了。”

  奥萨诺向我伸出手来,我握了握,又捏了捏,他说:“叫查理·布朗到我这里来,你就在外面等候吧!”我走出卧室前,他冲着我的背影说:“嗨!请记住,艺术家的一生不一定都是很有成就的,请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我在客厅里等了很久,有时好像听到点什么,有一次还似乎听到了哭泣声,之后就是很长时间的寂然无声。我走进厨房,泡了壶咖啡,在厨房的餐桌上摆了两只杯子,然后又走出客厅,再等了一会儿。直到此时都没有人尖叫,也没有人喊救命,甚至连悲切的声音都没有。忽然,我听见查理用甜美的嗓音清晰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走进卧室,在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金黄色的锦盒,那是奥萨诺以前用来装青霉素药片的,现在盒子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灯亮着,奥萨诺仰卧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即使是在死后,他的绿眼睛似乎还在闪闪发光。查理还偎依在他的怀里,她那长满金发的头紧贴在他的胸膛上。看见我进来,她把被单扯上来遮盖住他们的裸体。

  “你得起来穿好衣服。”我对她说。

  她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子,在奥萨诺的嘴上亲吻,然后她站在地板上,深情地盯着他良久。

  “你得穿好衣服,马上离开这里,”我催促她说,“这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忙乎。我认为奥萨诺要我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让你卷入这件事当中去。”

  说完我就走回客厅等她。我听见她沐浴的水花声,15分钟后,她也来到了客厅。

  “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我对她说,“一切包在我的身上。”她走向前来扑入我的怀抱,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身体,也部分明白了为什么奥萨诺能爱她那么长一段时间——她的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香味。

  “你是他唯一想见的人,”查理说,“我了解他。葬礼后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答应给她打电话,她就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守护奥萨诺。

  我一直等到清晨才给警察局打电话,报告我发现奥萨诺已经死亡的消息,而且说很明显他是自杀身亡的。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我曾有过企图隐瞒他自杀这个真相的念头,还打算把那个锦盒藏起来。我相信倘若我真的这么干后,新闻界和政府又愿意和我合作,奥萨诺也一定不在乎的。我告诉警察局奥萨诺是个重要人物,应该立刻派辆救护车来把他的遗体拉走,然后我打电话通知奥萨诺的律师,让他们承担禀告他的所有前妻以及子女的责任。我还打电话告诉他的出版商,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在报上发布消息,并在《纽约时报》刊登一则广告来悼念奥萨诺。出于某种原因,我希望奥萨诺能得到这份尊敬。

  警察局和地区检查官向我提了一大堆问题,仿佛我是个杀人嫌疑犯似的。当然这种怀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听说是因为奥萨诺曾寄出一份备忘录给他的出版商,上面说明他已经无法把他的那本计划中的小说交稿,因为他打算自杀了。

  在汉普敦为奥萨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的七个前妻和九个子女全到齐了,《纽约时报》、《纽约书评》、《评论家》、《哈伯》、《纽约人》等报社杂志社中的著名文艺评论家都出席了他的葬礼。有一大汽车的人是直接从纽约的艾蕾妮赶来的,这辆车上放置着一个活动的酒吧和一大桶啤酒,满车人都喝得醉醺醺地来参加他的葬礼,他们都是奥萨诺的朋友,知道他会赞成他们的举动。如此隆重的葬礼,奥萨诺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会喜笑颜开。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许许多多的报刊杂志上都发表了林林总总赞美奥萨诺的文章,其中最普遍的是尊称他为我国文化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意大利文学巨匠。这样的赞美准会让奥萨诺感到难堪,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美藉意大利人,倒是有一件事肯定会令他心花怒放,那就是所有的文学评论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如果他能活到他那部正在创作中的小说出版之时,他肯定可以赢得诺贝尔文学奖。

  奥萨诺葬礼一星期以后,我接到他的出版商打来的电话,邀请我下星期和他共进午餐,我接受了这个邀请。

  阿卡尼亚出版社历来被公认为全国一家最有文化品味、最典雅的出版社,他们私下里列了一张名单,上面登记着半打诺贝尔奖获得者和几十个普立兹奖、全美律师协会奖获得者的姓名。该出版社以注重文学性更胜于销路而著称,它的主编名叫亨利·斯戴尔士。此人完全有资格当牛津大学的导师,但这天他却像个庸俗的商人那样迫不及待地为赢利而肆无忌惮。

  “墨林先生,”他说,“我非常欣赏你的小说,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出版社会把你的名字添加到那一张名单上。”

  “做为奥萨诺著作的管理人,我翻阅了他所有的著作。”我不想在闲话上浪费时间,所以马上提到了奥萨诺。

  “那就好,”斯戴尔士先生说,“你也许已经知道,或者还不知道,奥萨诺先生的账务随着他的逝世也就结束了,可是我们曾为他那部酝酿中的小说预付过十万美元的稿费,因而我们理所当然有先得到这本书的权利。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当然,”我说,“我还明白奥萨诺先生也希望你们出版他的这本书,你们以前出版他的书的工作有口皆碑。”

  斯戴尔士先生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他往椅背上靠了靠,问我:“那么,这件事就没什么问题了?我想你已经翻阅了他的笔记和文件,也发现了他的手稿?”

  “不,根本就没有什么手稿!”我对他说。严格地说,其实我此刻是在撒谎,因为毕竟有六页纸的手稿,只是斯戴尔士先生永远也不能戳穿我的这个谎言。

  “哦!”斯戴尔士先生似乎对此答案并不感到惊奇。他接着对我说:“我们知道你曾经协助奥萨诺写过一些文章,而且是用他的名字署名,我们认为你把他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你为什么不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帮他写成这本书,再用奥萨诺的名字出版呢?当然这件事只能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赚大钱了,当然,你也该意识到这件事在你我之间不能有任何书面合约。我们可以为你未来的书另外签非常慷慨的合同。这种代笔的事我们通常不会去做,尽管其他出版社早就这样做了。”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全美国最受尊敬的出版社竟然也会做只有好莱坞或拉斯维加斯某问酒店才干得出来的勾当!

  “我不能这么干!”我一口回绝了斯戴尔士先生的“好意”,“作为奥萨诺的著作管理人,我有权利和义务制止根据他那些笔记拼凑出版他的小说的行为!如果你们只是想出版那些笔记,我没意见。”

  “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斯戴尔士说,“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他失望地摇摇头,又说了一句:“奥萨诺是个天才,真可惜!”

  我没有告诉斯戴尔士先生奥萨诺仅仅为他的那部小说写了六页纸,他把这六页手稿交给我时还附了一张便笺。

  墨林:

  这些是我为那本小说写的六页手稿,全交给你了,不知你能否用上它们。至于那些笔记就别提了,全是些废纸。

  奥萨诺

  我阅读了这六页手稿,决定留下来自用。和斯戴尔士先生分手回家后,我又逐字逐句地慢慢重读了一遍:

  听我说,我将给你们讲一个人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我会给大家讲他爱女色的真实故事,他从不憎恨女人。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故事离题了,听我说下去,我是一名真正的魔法大师。

  你能否相信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却又经常背叛她呢?不是在肉体方面出卖她,而是在他的思想上出卖她,在‘灵魂的诗的境界中’出卖她,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许多男人一直都在这么干。

  你是否想知道女人是如何爱你,使你得到满足,为的是处心积虑地毒害你的身体和思想,最终是为了把你搞垮?爱你爱得发狂却又选择不再爱你,与此同时,又使你得到极度的快感,把你弄得神魂颠倒。不可能?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但是别走开,这可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我会让你体会一下一个孩子的令人痛苦的天真无邪;一个青春少男的狂热的情款;一个怀春少女的忧伤。然后(这又是难点所在)给你们看看男女之间是如何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进行灵与肉的交流。

  当然,还会有真正的爱情。别走开!真情是存在的,或者我可以设法让它存在。我这名魔法大师可不是等闲之辈。所花的代价值得吗?性的贞节又如何看待?行得通吗?性欲是爱情吗?把邪念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做法有人性吗?如果它行不通,你再继续试验还能得到奖励吗?它是否具有双向性?当然没有啦,那是显而易见的。然而……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滑稽戏,其中爱情随着飞逝的岁月变迁是最可笑的。一名真正的魔法大师可以使得他的观众同时又哭又笑。死亡是另一码事,我永远不会拿死亡当儿戏,因为我没有能力这样做。

  我一直提防着死神,它骗不了我,我一眼就可以认出它来。死神总是以乡村南瓜的伪装出现。它是一个突然狂长的肿瘤,一个毛茸茸的黑痣却在骨头里生了根。死神还隐藏在低烧引起的美丽的红晕后面。狞笑的骷髅突然出现在受害者面前,使他防不胜防,要了他的命。但死神却对我无可奈何,因为我时时刻刻警惕着,等待着它的出现。

  和死亡旗鼓相当的东西就是爱情了。爱情是令人讨厌的孩子气的勾当,虽说男人对爱情的信任超过死亡,女人则是另一回事。她们对爱情有自己的强有力的秘密武器:她们对待爱情从来就不会太认真。

  再一次请别走开,再一次说明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把爱情忘了吧。我将为你们展示人们是如何滥用权力的。首先告诉你们一个可怜的作家是如何为生存而奋斗的故事,他曾是个敏感、有才华甚至有天赋的人。我将给你们说一说这个作家为了自己的艺术曾经把一切世俗抛到九霄云外,告诉你们他为何如此献身艺术。我还将告诉你们他如何变成一头狡猾的野兽,尽情地享受人生。啊!当这名真正的艺术家蜕变成一个骗子的时候,他所感到的是无比的欢乐,他的真面目终于大白天下,无须再为他的名誉而躲躲闪闪了。这个狗娘养的是个骗子,同案犯。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打着艺术家的旗号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骗子了,而是一个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社会的敌人,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人们可以松一口气了。然后我再给大家说说他又如何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诚实的人,因为当骗子总是令人心惊肉跳的。

  这也许有助于你们认识社会,原谅朋友。一旦达到以上目的,除了真正缺钱花的人,没有人会再沦为骗子。

  然后我将叙述一个文学史上一些有着最辉煌成就的故事,我们时代文化巨匠的私生活的秘闻:我会特别提到一个疯狂的狗杂种;谈谈可怜的、充满勾心斗角的天才世界,骗人的世界以及典雅的文学世界,所有这些都离不开一个淫字。一些复杂的想法不至于使你们迷失方向,但会使你们觉得有趣。最后在好莱坞的大结局中,主人公如愿以偿:金钱、名誉和美女……请别走开——以及这些是如何化为灰烬的。

  还不过瘾?这些故事你们以前都听过?但是你们别忘了我是个魔法师,我可以把这些人描绘得栩栩如生,为你们展示他们的真实的思想和感情。你们会为他们所有的人哭泣,我肯定能够做到这一点。或许你们只会笑,不管怎样,你们都会觉得很有趣,同时你们也会学到一些没有多少帮助的生活知识。

  啊!我知道你们又在想些什么了:那个狡猾的狗杂种正企图让我们继续看下去。但是等等,这不过是一篇神话故事,看了又有何妨?即使我认真对待它,而你们却大可不必。把它当做消遣来阅读吧!

  我只是想给你们讲个故事,没有别的虚荣心。我不敢奢望成功、金钱或荣誉,这对于我来说并不难做到。但大多数男人有那种奢望,而大多数女人却并不真正有。这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不需要爱。当我年轻的时候,一些女人说她们爱我是因为我的眼睫毛很长,我接受了她们的说法,后来她们爱我是因为我的智慧,以后又因为我的权力和金钱而爱我,再往后是为了我的天才而爱我。这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有这些爱我都可以对付,唯一让我害怕的女人是只爱我一个人的那位。我为她做好了安排:毒药、匕首、山洞里将埋藏她头颅的黑色的坟墓。不能允许她生存下去,特别是她对性爱忠贞不贰,从来不说谎,一事当前总是首先想到我,处处为我着想。

  这本书有相当大的篇幅是描写爱的,但它又不是一本爱情小说。它是一本描写战争的书,那种男人们的真正朋友之间的古老战争,男女之间的伟大的新战争。当然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但现在它已公诸于众了。妇女解放运动的战士们自以为她们拥有新的东西,其实她们走出来的部队,也就是藏身于山林中的游击队。漂亮的女人总是吸引男人的,在摇篮边,在厨房里,在卧室中,还有就是在她们子女的坟墓旁,那个不必听到祈求宽恕的最佳地方。

  啊!你们以为我对女人有怨恨,其实我从来都不憎恨她们。你们将会看到她们在我的笔下显得比男人更善良。事实上只有女人才能使我不高兴,她们从坐在摇篮边就开始使我不幸福了。也许大多数男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给大家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目标,我自己心知肚明,它似乎显得不可抵挡。你千万得当心,我是个很有心计的说书人,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艺术家。我还留有一手,足以让你们大吃一惊。

  到此为止吧,我还要继续工作,做到有始有终吧。

  以上就是奥萨诺那部在舆论界炒得沸沸扬扬的伟大的小说,一本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也是他重振雄风的小说。我真希望他能够写完它。

  看来他是个空前绝后的弄虚作假的艺术家,就像他这六页手稿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上面的话互不连贯,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也许这正是他非凡才华的表现?也许他想让外界的人们分享他的内心世界?反正现在他把它们当成他的最后的笑话交给了我。我说这是笑话,因为我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类型的作家,他是那么大方,而我如今也已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小器。

  我从来就不太欣赏他的作品,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他这个人,我只能肯定喜欢他这个作家。现在不知道是为了运气还是为了力量,或者为了骗术,反正我决定把他的这几页手稿当成自己的作品来使用,而且全部是搬字过纸,连半句话都不做改动,因为死亡总是让我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