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又回到了洛杉矶。我打电话给詹娜丽,商定一起出去吃晚饭,然后再去看电影。从电话里听得出她的声音有点冷冰冰,因此我格外小心,也为我去接她的时候可能会一见面就要经受震惊而做好心理准备。
艾丽斯为我开了门,我吻了吻她,同时询问詹娜丽的近况可佳。艾丽斯的眼珠子往上翻了翻,这意味着詹娜丽今天可能有点神经质,也许不至于到疯狂的程度,但是起码有点怪。果然,詹娜丽走出卧室时,换了一身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穿着打扮——
她头戴一顶有条红带子的男式软呢帽,帽檐在她那棕黑色眼睛的两边向上定住,身穿一套做工考究的白色丝质男西装,或许是那质地看起来像是丝面料,那条西裤的腿管完全是严格地按照男式来裁剪的,西装里面穿了白色的绸衬衫,还打了一条红蓝条纹的领带。更有甚者她还拿了一支细长优雅的奶油色的藤手杖,她用它来戳我的腹部。她这是在进行直接的挑战,我看穿了她的鬼把戏,她有意用这身打扮无言地向世界宣布自己是个双性恋者!
她问我:“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如何?”
我微笑着说:“妙极了!”她的确是我见过的最衣冠楚楚的女同性恋者了。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她靠在藤手杖上冷眼观察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应该到斯堪的亚去吃饭,自从我们的关系开始以来,你还没有带我到俱乐部一游呢。”
以前我们从未到过昂贵的名牌饭店去吃饭,也从未到过俱乐部,但我表示同意,因为我自信能理解她的真正用意:她这是在强迫我向全世界承认我爱的是个双性恋者,是在考验我能否忍受有关女同性恋者的笑话以及身边的窃窃私语。既然我已接受了她的双性恋这个现实,我就不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在餐馆里,人人都在盯着我们。我必须承认詹娜丽看起来美丽动人。她这位南方金发美人比马林·戴奇更有女性魅力,不管她的举止如何,她身上流露出来的绝大多数特征仍然是女性的温柔。当然,我心里也明白,要是我把这一切对她说了,她准会火冒三丈,因为她现在公开表明自己是双性恋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惩罚我。
我喜欢她扮演女同性恋者的角色仅仅是由于我深知她和我在床上时是个温存的女人,因而对那些向我们行注目礼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双重笑话。我感到好玩还因为詹娜丽觉得她这样做可以激怒我,故此她总是在那里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结果当然是使她大失所望,后来她看出我真的不介意时,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我以前从不到俱乐部去,但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并且在波罗大厅里,在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的注视下,默认了我们的关系,这使她大为兴奋。我看见多兰在一张台边,杰夫·瓦更在另一张台边,他们都在冲着我笑。詹娜丽得意地向他们挥挥手,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在这个地方喝酒,还可以见到老朋友,真是件大好事,对吗?”
我笑着回答她:“对极了!”
午夜前,我陪她回家,她用藤手杖轻轻地敲敲我的肩膀说:“你今晚的表现很出色。”
我说:“谢谢!”
她又问:“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那还用说?”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的确过得很快乐,至少詹娜丽已公开了自己是个双性恋者的事实,何况旅馆的经理,守门人甚至连那些照应客人停放车辆的服务员都对我备加注意。
这个插曲后不久,我就把詹娜丽当做一位有个性的人物来爱了,也就是说,我不仅想和她过疯狂的性生活,盯着她那深棕色的双眼入迷,或是恨不得把她那粉红色的嘴唇吞下去,而且极其乐意在漫长的黑夜里给她讲我的生平故事,或是听她讲她的生平故事,一句话,我终于意识到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我幸福,使我喜欢她。我也把使她稍为幸福一点,不惹她生气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特别是当她再也不能取悦于我的时候。
我不是说我已成为一个爱上女人而使自己陷入不幸之中的人。对这种人我无法理解,事实上,我总是认为自己在生活上,在文学创作中,在婚姻和爱情方面,以至于在为人之父等等方面,都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我也不是说我已成了个学会靠给她送礼物来博得她的欢心的人(虽然我很乐意送礼物给她),或是成了在她情绪低落之时,帮她搬掉路上的绊脚石,从而使她重新振作起来,能够继续完成她的任务,因而也使我自己感到幸福的人。
现在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在她“背叛”了我以后,在我们开始怨恨对方以后,在我们发现对方的缺点以后,我却终于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爱。
她是个好人,她自己也经常像个小孩那样对我说:“我是个好人。”事实上她的确是个好人,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很耿直。虽然她和其他男女也有染,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人无完人。她喜欢看的书籍正是我所喜欢的。我们看电影的品味以及对共同认识的人的评价都那么相同。她对我说谎以不伤害我为前提,而她对我说实话却往往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伤害我(她有复仇的癖性,对这一点我甚至很喜欢),但又会因为我知道实情后会受到更加严重的伤害而感到害怕。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必然地越来越了解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许多有害的东西,而且复杂得很,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世界上又有谁不是这样活着呢?
到后来,我们关系中的那些虚情假意和幻想都一扫而光,终于成了真正的朋友,而且我把她当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来爱。我赞赏她的勇气,赞赏她在事业上处于逆境甚至绝望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赞赏她在个人生活遇到挫折时所具有的那种不屈不挠的心态。对她的这一切我都能理解,而且真心同情她。
那么究竟为什么我们无法再重温旧梦?虽然我们的性生活远比其他人要过得好,但和从前那种彼此都狂喜不已的感受比起来却不可同日而语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魔法加魔法,结果是黑还是白?妖法、咒语、巫术和炼丹术,这一切对我们的命运能够起的作用到底多大?我们生命的枯荣难道真的由月亮的圆缺来决定吗?难道我们在地球上的命运真的由天上那闪闪烁烁、虚无飘渺的繁星来主宰吗?难道我们没有了虚假的幻想就真的不知道原来幸福是那么简单吗?
在所有的婚外恋中,似乎总有这么一个规律,就是当情夫觉得非常幸福时,情妇就会感到不快。她当然知道是自己使他得到幸福,也当然知道她能够做到这一点自己心甘情愿,这甚至是自己的责任,但最终她还是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狗娘养的占了便宜!特别是如果这个情夫是个已婚男人,而情妇却是个未婚女人时就更如此,因为这种关系解决了他的问题却没有帮她解决。
于是这种关系就会逐渐发展到一方需要吵一架之后才造爱的阶段,如今,詹娜丽就已经到达了这个阶段。通常我都是采取开导她的办法来息事宁人,但有时我自己也感到需要大吵一场。一般这些吵架都是她因为想起我既保持和妻子的婚姻关系,又没有对她许下任何诺言来承担永远的义务而感到气愤时,有意找岔吵闹引起的。
有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回到她在马里步租的房子。夜已深了,从卧室可以眺望月色中的大海,那海面的景色就像漂着一束束金发似的。“上床吧。”我说。我迫不及待地要和她造爱,我向来都是这样的。
“啊,天啊!你老是想着要泄欲!”她不满地说。
“不是泄欲,而是要和你造爱。”我当时就是这样充满柔情蜜意地对她说。
她冷眼瞧着我,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怒气。“你和你的忠实见鬼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脸上还没有出现症状的麻风病患者。”
“格雷安·格灵!”我用这个人名回答她。
“去你的!”她说着忍不住笑了。
我们的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是我从不对她说谎,而她却希望我说谎。她希望我用所有骗奸的已婚男人对自己的女友所说的那些谎言去哄她,诸如“我正在和妻子办离婚手续”、“我和妻子已有几年不过性生活了”、“我和妻子不在同一间房里睡觉”、“我和妻子已达成了一个这方面的共识”、“我和妻子在一起时不幸福”之类的谎话。以上这些话对我全不适用,所以我从来不说这类自欺欺人的鬼话。
我爱妻子,我们同在一间卧室里睡觉,过着和谐的性生活。我和我的一家人在一起很幸福。我同时拥有两个最美好的世界,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放弃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的毛病也就在于此。
但是现在她上床前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她打算吵一架!她的手提袋里露出一瓶“提劲丸”,一见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受用,也准备和她吵一架。我的心情再也不像原先那么好了——那瓶提劲丸激发我无穷的想象力——我已知道她有一个女情人,也知道每当我回纽约去和家人团聚时,她也和其他男人上床。我已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这瓶提劲丸使我想起了她由于和别人鬼混,所以需要服用此药才能和我造爱!我当然不喜欢出现这种情况,她也看出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也读过格雷安·格灵这个人物,”我说,“那个脸上没有症状的麻风病怪人是个不错的人物,所以你把他的形象安到了我的头上。”
她眯缝着眼睛望着香烟的云雾在空间缭绕,那头漂亮的金发优雅地披散在她那美丽的脸庞周围。“你知道这是合适的,”她说,“你可以回家和妻子造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如果我有其他情人,你就认为我是荡妇,你也就因此不再爱我。”
“我仍然爱着你。”我解释道。
“你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她强调道。
“我仍然依恋着你,渴望着和你造爱而不是把你当做泄欲的工具。”我耐心地对她说。
“你好狡猾,”她越来越强硬,“你狡猾得略带天真。你仅仅承认不像从前那样爱我,至于原因嘛,似乎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还要有意让我了解到这一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其他情人?就不能再去爱别的男人?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仍然爱着你的妻子,但你更爱我,区别只在于此,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区别?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享有这种区别?为什么我们不能享有和男人同等的性自由,而男人却可以同时爱几个女人?”
“你肯定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无论是你的孩子或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爱你。”我当时还自以为这是说着玩的。
她戏剧性地掀掉被子,一下子站在床上,非常认真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大男子主义的谬论来!”
“我是说着玩的,”我赶紧声明,“真的,是说笑而已。但是你自己也知道你的这种想法不现实——你要我崇拜你,并且真正地爱你,把你当做处女之王那样爱着你,就像很久以前人们的那种爱法,可是你又要拒绝接受为那种爱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就是说,你要我像爱圣杯那样爱你,但是你却又想过着享有性解放自由的女人那种生活。你不肯接受这种现实,那就是如果你的价值观念改变了,我的价值观念也得改变。既然你变了,我也就无法按你愿望的那样来爱你,无法像从前那样爱你。”
她开始哭泣着说:“我明白了。上帝啊,我们从前是何等相爱啊!你知道我以前是强忍着头痛来和你造爱的,为了你,我不顾自己头痛,服了止痛药来和你上床,我多么留恋当时的性生活啊!但是现在我们之间的性生活大大不如以前了,是不是由于我们彼此之间太诚实了呢?”
“不,不是这样的原因。”
我的这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大声地吼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公鸭叫似的。看起来今天晚上将是个漫长的难熬之夜,我叹了口气,伸手到桌上拿了支烟。当一个美丽的女郎就站在你面前,正对着你的嘴时,要想点燃一支烟可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但我却设法点着了,这幅活人构成的幽默画真有趣,她终于瘫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对她说,“但是你也很清楚有关妇女的忠实问题的那些争论。我对你提到过女人大多数时间不知道自己有性病的事,别忘了,和你发生关系的人越多,你得子宫颈癌的机会就越大。”
詹娜丽讥笑着拖长声音说:“你骗人!”
“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很认真地说,“从前所有的禁忌都是有根据的。”
“你这个杂种!男人都是幸运的杂种!”詹娜丽恨恨地说。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我不无得意地说,“你大声嚷嚷的时候,你的声音活像那只唐老鸭。”
我马上被枕头击了一下,于是就乘机以此为借口抓住她,拥抱她,吻她,最后以造爱告终。
事毕后,我们在一起抽烟,她说:“我是对的,男人不公平,女人完全有权利和他们一样想要多少性伴侣,就可以拥有多少这种伴侣。请你严肃一点回答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我说话的态度比她的还严肃,我是真的同意她的观点,起码在道理上我知道她是对的。
她紧靠着我说:“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你通情达理,即使在你的大男子主义恶性膨胀时也是这样。当革命来临时,我会救你一命,我会对别人说你是个好男人,只不过观念有些糊涂而已。”
“非常感谢!”我笑着说。
她先关上灯,随即也把烟给灭了,同时沉思着问我:“你不会因为我和别人睡觉就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吧?”
“不会的。”我回答她。
“你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她又说。
“我知道。”我说。
“你不认为我是个淫妇吧?”她还在追问。
“哪里会呢?”我说,“睡一会儿吧!”我说着就伸手去抱她,但是她却立刻移到一边去了。
“为什么你不离开你的妻子和我结婚?说真话!”
“因为你们两个我都要。”
“你这个杂种!”她用手指戳我,戳得很疼。“上帝,”我叫起来,“仅仅是因为我疯狂地爱上了你,仅仅是因为我更喜欢和你过性生活,仅仅是因为我更愿意和你聊天,就凭这些,你竟然敢要求我为了你而离开自己的妻子?”
她拿不准我究竟是认真呢,还是在开玩笑,最后错误地判断为我在说着玩,她不知道这可是个危险的判断。
“请你严肃并诚实地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和妻子离婚?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我在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就曲着身体,采取了最佳的保护姿势,然后才回答她:“因为她不是个淫妇。”
有一天早上,我开车送詹娜丽去百乐蒙电影公司,她在一部巨片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将为这一拍摄工作而忙一天。
我们去得早了些,于是就在周围转转。那里有个非常逼真的小城复制品,让我大开眼界,那里甚至连假造的地平线都有:一大片金属板耸立在那儿直插天空,猛一眼看上去的确起了以假乱真的效果。其他布景居然都如此逼真,以至于我们经过那些街道时,我忍不住去打开了一家书店的门,几乎还期待着能见到熟悉的桌子和书架,而且想象那上面摆满了供销售的色彩鲜艳的书籍,然而当我打开门时,映入眼帘的除了青草和沙石,什么都没有!
我们继续往前走,詹娜丽忍不住指着旁边笑了。那里有一个橱窗,里面摆满了19世纪的药瓶和药品。我们打开药房的门,又是只见到青草和沙石。我们又再往前走,我也一再打开各扇门。此时的詹娜丽再没有大笑,只是微笑着跟着我走。最后我们走到一家餐馆前面,餐馆那通往街口的大门上有个檐棚,棚下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在扫街。不知怎的,我被那个扫街男人给迷惑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摄影场,来到了百乐蒙的供应食品以及日用品的商业区,于是就问那个工人餐馆是否已经营业。这个人有一张苍老的脸,他眯着眼睛瞧了我半天,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几乎张不开了。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眨着眼睛问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走到餐馆的前面,打开大门,所见的仍然是青草和沙石!这巧夺天工的布景实在令我叹为观止。我关上门,回头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工人的脸,他则几乎兴奋得要发狂,仿佛是他安排了我的这次旅游似的,又好像他就是上帝的化身,而我曾经向他请教:“人生严肃吗?”因而触发了他的回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陪詹娜丽走到有音响设备的舞台,她将在那里拍片。她对我说,“那些景物全是假的,怎么竟然能把你骗了呢?”
“它们并没有骗倒我。”我嘴硬地说。
“不过很显然你是在期待看到那些布景是真的,”詹娜丽说,“每当你打开一扇门,我都盯着你的眼睛,知道至少餐馆把你骗了。”
她闹着玩似地拉了拉我的手臂,装模作样地说:“真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你太笨了。”
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但我也并不是把那些布景全当成了真景,只不过有一件事真的颇让我上心,这就是我真的相信那些门的后面必定有东西,不能接受那些画出来的布景后面空空如也,除了青草就是沙石。我也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名魔法师,当我打开那些门时,真正的房间和人物都会出现。打开餐馆的门时,我还在想象中看见了红色的台布和深色的葡萄酒杯,看见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服务员给他们安排座位的顾客,当我看见餐馆里面原来什么都没有时,当然会大吃一惊了。
我意识到某种想象力促使我打开那些门,而且自己也为这一举动兴奋不已。我丝毫不介意詹娜丽的嘲笑,也一点不在乎与那位疯疯癫癫的演员配戏,上帝做证,我打开那些门只不过为了一件事——如果我没有打开那些门,我的好奇心就永远得不到满足。
第四十二章
奥萨诺为了一部电影的事到了洛杉矶,他打电话约我共进晚餐。由于詹娜丽极想见见他,我就带她一同前往。吃完饭后,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时,詹娜丽千方百计地要我谈谈有关我妻子的事,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的这份要求。
“你从来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对吗?”她问我。
我不吭声,但是她仍然紧追不放。她的脸色因酒后而潮红,加上奥萨诺的在场令她感到有点不自然,脸色更红,开始恼羞成怒,生气地说:“你从不谈论自己的妻子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不高尚。”
我还是以沉默相对。
“你仍然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对吗?”詹娜丽咄咄逼人,她已经有点不近人情了。
奥萨诺含蓄地微笑了一下,以名作家的身份来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他用稍带讥讽的口吻说:“他也从不谈论自己当孤儿的事。其实所有的成年人都要成为孤儿,我们长大以后都会最终失去自己的父母。”
听了他的话,詹娜丽立刻就来劲了,她要等着看我的好戏。她以前告诉过我她很崇拜奥萨诺的思想和他的著作,曾做出评价说:“我认为他的思想和著作都光芒四射,而且非常真实。”
“这简直是胡说,”我说,“如果你们两人想通过语言交际,就请用正确的词语表达。孤儿是指一个小孩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了双亲,在很多情况下,也就是说往往在世界上没有了血亲关系,而一个成年人就无论怎样都不能算是孤儿,他只可能是一个不孝之子,因为对于他来说,父母已经成了累赘,他再也不需要他们了,而这样的孩子对于父母,也同样毫无用处。”
接下来便是令人难堪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奥萨诺打破僵局说:“你说得对,可是这也表明你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你的特殊身份。”
“也许是这样。”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他,然后回过头来对詹娜丽说:“你和女朋友以姐妹相称,什么是姐妹?姐妹指由共同的父母生育的女性孩子,通常都有相同的童年经历。不管她们的关系好坏亲疏,在她们的脑海里都留下了相同经历的记忆。这才是姐妹的真正含义,而你却称呼长大以后认识的女友为姐或妹,只不过说明你们两个都在瞎说。”
奥萨诺岔开话题道:“我又打算离婚了,这就意味着我要付出更多的扶养费。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再也不敢结婚了,因为我实在付不出离婚扶养费了。”
我和他一起哈哈大笑,调侃道:“请别这样说,婚姻注册机构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
詹娜丽抬起头来对我说:“不,墨林,他们是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听了这话我们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随后我说我不想去看电影了,我实在太累了。
“那多扫兴。”詹娜丽说,“我们先到皮普士酒吧喝一杯,然后下双陆棋,我们可以教奥萨诺怎么下。”
“还不如你们两人去,”我冷冷地说,“我自己回旅馆去睡一会儿。”
奥萨诺脸上带着一种悲凉的微笑注视着我,什么都没说,詹娜丽则用一种仿佛在说“你敢再说一遍吗”的眼神瞪着我,我就用毫无感情色彩而又冷冰冰的声音,不怀好意地说:“其实我并不介意,而且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两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真的很想睡觉。奥萨诺,拿出一位绅士的勇气来取代我的位置!”我一本正经地说,意思非常清楚。
奥萨诺马上就猜到我在嫉妒他,于是立刻表态道:“墨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觉如何,反而认为我的表现太傻气了,我知道他会陪詹娜丽到皮普士,然后带她回家造爱,不让我再有后悔的余地。对于他来说,这事我管不着。
但是詹娜丽坚决地摇摇头说:“别傻了,我可以开自己的车回家,你们两个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也猜得出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两只充满大男子主义思想的猪猡企图分享她,做梦去吧!她同时也明白如果她和奥萨诺出去,那就给我找到了再也不理她的借口。我当然更清楚自己玩这一手把戏的真正目的:我正在寻找一个恨她的理由,如果她真的和奥萨诺出去了,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恨她,而且永远摆脱她。
詹娜丽最终还是和我回了旅馆,也让我领略到了她的冷淡——尽管我们两人温暖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我睡着后,好像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听见她起床时弹簧发出的声音,我困倦地喃喃道:“詹娜丽,詹娜丽……”
第四十三章
詹娜丽
我是个好人。不管人们怎么看我,我都自认为是个好人。我这一辈子所爱过的男人全让我失望,他们用他们所说的爱我的话来让我失望。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肯接受我不仅对他们感兴趣,也可以对其他人感兴趣的事实,这一分歧就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们总是先爱上我,然后就要求我变成他们的附庸,即使那个我一生中爱得最深的狗杂种墨林也是如此。他是这些男人当中最棒的一个,也是他们当中思想最守旧的一个。他了解我,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他和我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仍然战胜不了影响我们关系的男性因素——如果我喜欢其他的男人,他就受不了。我从他的脸部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快。当然了,反过来说,即使他只不过是和另一个女人谈得很投机,我也受不了,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场面。不过他比我聪明,能设法把自己的真实掩盖起来。当着我的面,他从不去注意其他女性,即使她们拼命挑逗他,他也视而不见。我就不够聪明了,不会装弄假象,或许这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太虚伪吧。然而,他做的事情尽管虚情假意,却挺有用,起码它使我更爱他,而我的老实则使他对我的爱逐渐减弱。
我爱他是因为他除了对待女人,几乎在一切事情上都很能干。他在处理和女人的关系时往往显得很笨拙,他对我也笨得可爱。也许不叫笨,而是他只能生活在幻想中。他曾对我说过我应该在他面前当一个更好的演员,应该让他产生我只爱他一人的幻想。我真的很爱他,可是他还认为这远不如我只爱他一人的幻想美妙。我理解他的心情,也试图这样做,但是爱他越深,我就越难让他有那种幻想。我希望他去爱那个真实的我,而不是幻想中的我。也许要爱上一个真实的人,包括你我他在墨林都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真理——没有人诚心诚意地爱着真理。然而我要是失去了真实的我,就无法生活下去。虽然我也会说谎,但那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过后在我以为是适当的时间里我会主动承认自己说过谎。令人费解的是,我这样做的结果往往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经常向别人提起我在童年时代就被父亲抛弃的往事。当我喝醉酒时,我甚至会对一个陌生人说我在15岁那年曾经企图自杀。不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我想自杀的原因,那个真实的原因。我让他们以为我这么干是因为父亲遗弃了我,也许是吧!我承认了很多有关自己的丑事,如果哪个男人肯请我吃一顿有酒的晚饭,而且能让我喜欢上他,即使我当时爱着别人,我也会和这个男人上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人们不都是这么干吗?他们可以这么干,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当我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如实地对我最深爱的男人说后,他却认为我是个淫妇。他无法理解这其实无关紧要,我要的只不过是性爱而已,男人们要的不也是这个吗?
我从来没有在重要的事情上欺骗过任何一个男人,我指的是物质的东西。我从不利用一些雕虫小技来欺骗自己的男朋友,我有些最要好的女朋友就挺热衷于通过这些方法来从男朋友那里获取财物。即使我在怀孕时,也从不去指控某个男人,要他负责,从而得到他的帮助。我从来没有这样敲诈过男人。如果我不爱那个男人,就绝对不肯虚情假意地对他说我爱他,起码在开始时我不会这么说。倒是在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再喜欢他了,而他还爱着我,我不忍心伤害他时,才会对他说我爱他,然而已无法像以前那么爱他了。这样他们慢慢也会意识到其中的真相,我们的关系也就会慢慢地淡化,直到最终不再见面。一旦我爱上了那个男人,不管他后来怎样亏待我,我也不会真正地恨他。大多数男人对他们从前爱过的女人都抱有怨恨心理,至少他们对我是这样。也许这是因为他们仍然爱着我,而我从此以后不再爱他们,或许只对他们剩下一点点的爱恋之故吧。其实这已经不意味着还有什么实际内容,只一点点地爱一个人和非常爱一个人的差别非常大。
为什么男人总是怀疑你是否爱他们?为什么男人总是怀疑你是否对他们真诚?为什么男人到头来总是离开你?唉,上帝!这类事情为什么如此令人痛苦?我无法再爱他们了!这样的结局太伤害我了,他们这些坏蛋、杂种!他们就像小孩子那样粗心地伤害你,甚至恶劣到使你伤心地哭泣,然而你总是原谅这些“小孩”,因为你总是不在乎!从此以后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了,男人不能,孩子们也不能再让我哭泣了。
情人们往往很残酷,爱得越深就越残酷。我这里指的不是那些被称为淫棍的男人,诸如卡桑瓦更、宕朱安斯之类小爬虫。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爱你而你也真正爱他们的男人。他们说爱你,我也知道他们当时说的是真话,但越是这样,我就越知道他们将来对我的伤害会比世界上任何其他的男人对我的伤害更深。我想对他们说“别说你爱我”以及“我不爱你”。
有一次墨林对我说他爱我,我当时真想痛哭一场,因为我真正爱他,同时我又知道当我们彼此真正了解之后,他会对我很残酷的。我知道当幻想过去之后,到了我最爱他的时候,他对我的爱也就会降至最低点。
我想生活在一个男人永远不能用现在他们那种方式去爱女人的世界里,我想生活在一个我永远不用再像我现在这样去爱男人的世界里,我想生活在一个爱情永远不会随着任何东西而改变的世界里!
啊,上帝!让我生活在梦中,当我死去之后,让我到谎言的天堂去。在那里谎言永远都不会被揭穿,人们都能够自我原谅,在那里有一个永远爱我的或者一点都不爱我的情人。啊,把那些永远都不会露馅的骗子赐予我,他们永远都不会用真正的爱情给我造成任何痛苦,他们也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去欺骗他们。让我们都做永远也不会被揭穿的,又总是能够得到原谅的骗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相信对方。让战争、瘟疫、死亡、疯狂,而不是岁月的流逝把我们分隔开来,这样我就能够得到善良。别让我倒退到无知的时代,让我永远自由自在。
我有一次告诉他我曾经和理发师私通,他听后脸上的表情真是难以形容,其中不乏蔑视。男人就那么回事,他们心安理得地和自己的秘书私通,却瞧不起和自己的理发师私通的女人,而我则认为我们女人的所作所为更情有可原。
我这样做何罪之有?对谁造成了伤害?为什么男人一听到这类故事就要把女人贬为淫妇?他们所干的不全一样?这些狗杂种总是对女人的这类风流韵事做出尖酸刻薄的抨击,好在这种抨击对我不起作用,它们动不了我的一根毫毛,也不能改变我做人的初衷。当然,我偶尔会和一个烂仔上床,但是请问,又究竟有多少男人(其中还不乏优秀分子)不只一次地和下贱的女人上床?
我必须抗争,以免倒退为一个无知的人。在一个男人爱上我的时候,我的确想对他忠诚,想从此不再和别人胡搞,还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事情,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这种爱情无论对他对我都不可能持久,他们最终会辜负你,千方百计让你淡化对他们的爱。
我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那个狗杂种墨林,我的确真心实意地爱他,我知道他也真心实意地爱我,但我讨厌他爱我的目的——我成了他的避难所。每当他承受不了社会的压力时,就来投奔我,他总是说在我们旅馆的套间里就能够感到平安无事了。我们不同的套间就像是不同的风景:宽窄不同的墙,形状不同的床,款式不同的沙发,颜色不同的地毯……唯一保持不变的是我们的裸体。这样说当然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不过也显得有点风趣。有一次,我让他大吃了一惊,说起来还真有点好玩。
他总是说和我在一起他就有安全感,我明白他的意思。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看见他脸上那原先紧张的情绪马上无影无踪,他的双眼立刻变得更加柔和。每当我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让彼此那温暖的肌肤互相摩擦着,我展开双臂搂着他,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听见他像只猫似地发出低沉而愉快的叫声时,我知道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的确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使他幸福的魔法,甚至由于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使他进入这样的感情境界的人而有点飘飘然。我真的以为自己异乎寻常——我不是一个仅供人泄欲的女子,不是一个仅能被动地听取别人倾诉的工具,而是一个真正的巫婆,一个爱的巫婆,一个好巫婆!这实在太妙了。在那种时刻,我们两个都情愿幸福地一起死去。从字面意义上来说是幸福地一起死去,真正的意思是我们在那一时刻连对死亡都不畏惧。可惜达到这一境界的感情就只能持续那么短短的瞬间,和世上任何东西一样不能持久。也许因为好景不长吧,我们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缩短这种快乐时光,让它就像昙花一现那样。我现在已看到了结束的迹象;那天他就对我说:“我再也没有安全感了。”还说我不再爱他了。
我不是莫里·布隆,那个狗娘养的乔伊斯,当她说是是是时,她丈夫总是说不不不。我才不和任何说不的男人造爱呢,从今以后再也不干那种蠢事了。
墨林睡着了,詹娜丽从床上爬起来,将一张扶手椅拖到窗前,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她在吞云吐雾之时,听着床上的墨林在不安的睡梦中辗转身子的声音。他在梦魇中呻吟着,喃喃地说些什么,但是她全不在乎。去他的,让所有的男人都见鬼去吧!
墨林
詹娜丽戴着暗红色的、上面带有白条子的拳击手套,站在古典式的拳击栏里,正面对着我。她伸出左手,右手做出准备出击的姿势。她的下身穿一条白色的绸裤,脚上穿的是没有鞋带的胶底运动鞋。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严厉的表情,那张俏丽的小嘴绷得紧紧的,雪白的下巴贴在胸膛上。她的模样充满了攻击性,一看就知道在她面前处境危险。
我向她微笑,她却毫无表情,反而一下子就用她的左拳打在我的嘴上。我叫了她一声:“啊,詹娜丽!”她的回答是又用左手重重地打了我两拳。我痛极了,还感觉到血涌进了我的舌头下面。她从我的身边跳开去,我伸出双手,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也戴着红白相间的拳击手套。我那双穿着胶底运动鞋的脚向前倾斜着,我提了提裤子。这时詹娜丽又跳上前来用右拳狠狠地攻击我。我仿佛进入了滑稽的连环画里,看见到处是绿色和蓝色的星星。
我把她逼到一个角落里,她弯下身子,用戴了红色拳击手套的手保护着自己的头,我用左勾拳伸进她娇美的腹部。我们扭在一起时,我恳求她说:“詹娜丽,别打了!我爱你,宝贝!”她跳开了,又打了我一拳,就像一只猫在用爪子撕我的眉毛。血流了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依稀听见自己说:“啊,上帝!”
擦去鲜血后,我看见她站在拳击圈中等着我。她那美丽的金发在头上盘成了一个漂亮的髻,上面还系着一个闪耀着迷人光芒的人造钻石发夹。她又以闪电般的速度猛击我两拳,那双小巧的红拳击手套出击时,简直像快速吞吐着的舌头。这时她终于露出了破绽,我完全有机会攻击她那张美丽的脸了,但是我却下不了手,我意识到唯一能够救我的办法就是和她扭在一起。于是在她又试图在我身边跳来跳去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就着她企图挣脱之势,把她转过身来,使她完全失去了自卫能力。现在她的整个身体只有躯干部分没有全部转过来,我能看到她的背部。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剧痛,弄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要和我打斗。我抓住她的腰部,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伏着别动。”我的舌头触及到了她那金光闪闪的发丝,她快速转过身来,出其不意地用有拳向我的正面打来。接着,我就缓慢地向前漂浮了一阵子才又慢慢倒下去,倒在了帆布上。我非常吃惊,尽量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爬起来。只听见她正在用可爱而又兴奋的声音在从一数到十,看看我是否能够再爬起来让她打。我用一只膝盖跪着,抬起头来望着她。
她正在微笑,然后我听见她叫喊着:“十、十、十、十!”语气狂热且迫不及待,脸上布满了极其激动的笑容,一边还举起双手,高兴地跳跃着。我听见数以百万计的妇女的欢喜若狂的吼叫声,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在拥抱詹娜丽。这个女人穿一件厚厚的圆领衫,在两个巨乳的地方印有“冠军”的字样。我哭了起来。
这时詹娜丽走到我的身边,拉我站起来,嘴里一面不停地说:“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我挥泪说:“不,你赢得不光彩!”
梦做到这里我就醒了,伸手去探她,才发觉她没有躺在我的身边。我赤身裸体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套间的厅里。在黑暗中我看见她那香烟的闪闪红光。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注视着多雾的黎明的到来。
我伏下身来,用手去抚摸她的脸,既没发现鲜血,也没发现她的身体有受伤的迹象。她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来抓住我的手。
“我不在乎你说了些什么,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爱你。”我轻轻地对她说。
她默不作声。
几分钟后,她站起来,把我拖回到床上。造爱后,我们搂抱着睡着了。处于半睡眠状态的我喃喃地说:“天啊,你差点就把我杀了。”她听后笑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我在深沉的熟睡中被某种声音弄醒了,透过旅馆房间那百页窗的缝隙,我看见加利福尼亚黎明的曙光。这时电话铃响了,弄醒我的就是它。我躺在床上呆了几秒钟,看见躺在床的另一边的詹娜丽连金发都几乎缩进了被子里。电话铃继续响着,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洛杉矶现在正值清晨,如此看来这个电话一定是从纽约打来的长途,也一定是我妻子打来的。除非出现紧急情况,否则维丽是不会打长途来的,会不会孩子出事了?在詹娜丽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接到这个电话,我不由得产生一种负罪感。我拿起听筒时,很希望电话的铃声没有吵醒她。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你是墨林吗?”
我马上就肯定她不是维丽,但也听不出是谁。
“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原来是阿迪的妻子潘。她声音颤抖地说:“阿迪今天早上心脏病发作了。”
听了她的这句话,我的不安情绪稍微减轻了些——不是孩子出了事。阿迪的心脏病以前也发作过,因此我觉得他的病情不会太严重。
我对潘说:“真糟糕,我马上就坐飞机赶回来。我今天就可以到家,他现在是不是在医院?”
电话里的声音稍停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她哭着说:“墨林,他这次没能挺过来……”
我一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真的不明白,所以没有丝毫震惊的感觉,只是愣愣地问她:“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
她回答说:“是的。”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早上九点钟有趟航班,我下午五点钟就可以赶回纽约,我到时直接去你家。你要我通知维丽吗?”
她回答道:“是的,请通知她。”
在电话里我并没有讲我非常难过之类的话,我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讲,只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今晚就可以回来。要不要我打电话告诉你的父母?”
她回答我:“是的,请通知他们。”
我再问她:“你没什么吧?”
她说了一句“我没事,请马上回来。”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詹娜丽坐在床上,望着我。我什么都没说,拿起电话又给维丽打长途,告诉她已发生的事情,叫她到时去机场接我。她还想就这件事再多谈一会儿,但我对她说现在我没时间谈了,还得收拾行李去赶飞机,等见面时再详细讲吧。挂上她的电话后,我又和接线生联系上,打通了潘父母家的电话。幸好接电话的是潘的父亲,我对他说了发生的事情,他说他们夫妇将坐下一班飞机赶去纽约,还说他会打电话给阿迪的妻子。
我挂了电话后发现詹娜丽正在望着我,关切地研究着我的表情,她已经从我打电话时所说的内容得知发生的情况,但她什么也没说。我用拳头敲击着床,大叫:“不、不、不、不!”我既不知道自己在吼叫,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动作,接着我就失声痛哭,只觉得全身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失去知觉,于是我从柜子里抓起一瓶威士忌喝起来。我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恍恍惚惚中依稀知道詹娜丽给我穿好了衣服,陪我走出旅馆大厅,送我上了飞机。当时的我简直就像一具僵尸。这件事过了很久,我又回到洛杉矶时,詹娜丽才告诉我当时所发生的事:她不得不把我放进浴缸,以便我苏醒过来,然后给我穿好衣服,为我订好了机票,送我上了飞机,还把我托付给空姐和主要的机组人员,请他们照顾我。我一点也记不清这次的飞行情况,我只记得我突然就回到了纽约,维丽正在机场等我,一下子我的身体和理智全复原了。
我们开车到阿迪的家,我负责掌管一切和安排一切。阿迪生前就已和妻子商量好了,在他死后要按基督教的礼仪来安葬。好在我的身体还能挺得住,让我做足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到当地的教堂安排好他的葬礼。我不愿意让他孤零零地躺在太平间,于是安排当晚即为他守灵。葬礼在第二天举行,葬礼之后便立刻把他埋葬。我在为葬礼奔忙之时,已经意识到今后一切都不可能保持不变,我的生活将会改变,我周围的世界将会改变,我将丧失我的魔法!
为什么我哥哥的死对我的影响如此之大?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普通人,又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我还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在道德上能够和他相比的。
有时,他告诉我在工作中得和腐败以及行政压力做斗争,因为每当他在试验中发现了危险的添加剂,总有人利用权力压他,要他在报告中对此尽量轻描淡写。他从不向压力屈服,但他的工作也没有对那些自称清廉的贪官污吏构成任何威胁,因为他从不带感情色彩办事,而只是十分冷静地向他们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对富商们为了可观的利润而昧着良心坚持要毒害自己同胞的劣迹已不觉得吃惊,对自己能抵挡住腐败也不会欢欣鼓舞,他只是堂堂正正地以行动表明自己有义务为了正义而斗争。
他对自己的这种斗争到底会产生多大的作用从不抱任何幻想,他们可以攻击他。我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别的检验处正式化验的结果做出有利于厂家的报告,他的报告却从来没有做出这样的结论,到头来大行其道的仍是那些所谓正式的化验结果。他总是笑着向我讲述这些故事,他深深知道这个世界的腐败,也深深知道自己的道德改变不了这个现实,故此他对自己的美德从不感到自豪。
他只是绝不放弃正义而已,就像一个人不肯放弃自己的眼珠或大腿一样。他在处理任何事情时都是根据这条原则,如果他是亚当,他也一定会拒绝放弃一根肋骨的,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我知道他从未对妻子不忠,尽管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不过虽然他很少微笑,要是见到一个漂亮的少女时,也会流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喜欢一个人有才气,无论男女都一样,但他却从来不会像许多人那样被别人的才气所诱惑。他从不接受他人的金钱或好处,也从不要求别人对他的感情和命运给予宽容。他不轻易地评判任何人,至少不根据人的外表去评判他,他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朴。他说话不多,却喜欢倾听别人的谈话,静静地聆听是他的一个特殊爱好。
啊,上帝!想起来都让我痛心疾首的是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嫉妒他,至今也还嫉妒他:他从不在球赛中弄虚作假,从不偷商店里的东西,从不夸夸其谈,从不说谎,甚至对女孩子也一向真诚,所以他向来都是一个道德高尚、人见人爱的小孩。
现在他死了,他的这一生似乎过得很失败,也很悲惨,然而这却是值得我嫉妒的一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人们——那些虔诚地相信上帝的人们——为什么要从上帝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我也在安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哥哥如今再也无法拒绝他应得的报酬了,凭着他的美德可以在天堂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因为如此优秀的阿迪被夺去了生命,人品远远不如他的我反而活着!我不但活着,而且有名有利,享尽人间的欢乐。
骨灰、骨灰、骨灰!我失去父母、恋人和遭受各种挫折时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哭过,我还有良知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
有谁能告诉我世道为什么竟然是这样?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人不是我?难道不是我更该被魔鬼拖人地狱吗?我不忍心端详我哥哥的遗容,泪眼却固执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肯移开。我哥哥的面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刚毅,这么镇静和这么安详,唯一和生人不同的是,他的遗容灰白,仿佛是用大理石的粉末涂抹过似的。这时他的五个子女都穿着整齐的丧服跪在他的灵柩前方为他做最后的祈祷。我只觉得伤心欲绝,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只得转身走出了小礼拜堂。
奇怪的是这种悲痛没有持续我以为的那么久,在新鲜的空气中,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还在延续,还将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而且还知道第二天我就能如常进食,知道过些日子我又将享受偷情的欢愉,和情人在海滩漫步,知道我还将继续写小说,干自己喜爱的事业。我要提防这些美好的东西从我的身边逝去,敌人伤害不了我,只有失去那些我最疼爱的人才会导致我的死亡。阿迪的核心力量是他既不怕他的敌人,也不怕那些他爱着的人,也许这样对他反而更糟。他得到报答是众口皆碑的美德,死去则是愚人之举。
数周后,我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故事,比如在他结婚后不久,为了给体弱的妻子治病,他到岳父母面前哭泣,求他们拿出点钱来做医疗费;当他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临死前一刻,他妻子试图对他实施嘴对嘴的复苏疗法,他却不安地躲开她。他生命中的这一最后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活的压力太大,他的美德太难保持?我也想起了佐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
赞美自杀的颂歌实质上是在谴责这个世界,而且把自杀的根源归罪于这个世界,但是自杀身亡的人又到底是否因为深信一死百了,什么烦恼都可以一笔勾销才选择此策?他们此举是否因为深信一切生物体最终必须死亡,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在这一点上,是否因为他们比任何痛失所爱仍苟延残喘的人更高瞻远瞩?
然而这一切都太玄乎,太恐怖了,我还得节哀应变,用自己的罪行来当挡箭牌,小心谨慎地提防着死神,在罪孽中长久地苟且偷生。
第四十五章
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詹娜丽,感激她把我送上飞机。我在电话录音里听到用法国腔调伪装的声音,叫打电话的人留下口讯。
我才开口说话,她的真实声音马上就插了进来。
“你这一手打算防谁?”我好奇地问。
詹娜丽嘻嘻哈哈地说:“如果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是在骗你的朋友奥萨诺,他老是打电话来纠缠我。”她告诉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很想呕吐——我一向都很喜欢奥萨诺,他也知道我对詹娜丽的感情,却竟然对我来这一手!然而这股怒火仅在我心头燃烧了一刹那就熄灭了,它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根本不值得我把它当做一回事。
“也许他是想向你打听我的下落吧。”我说。
“才不是呢,”詹娜丽说,“我把你送上飞机后,就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他为你担心,我对他说你还挺得住。你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
我很欣赏她不询问我到家之后那些情况。她知道我不想和她谈有关家中的任何事,我也很清楚她不会把我当时听到阿迪死讯后的表现以及晕倒后全靠她弄上飞机的事告诉奥萨诺。我设法对此事冷处理,于是问:“你为什么要躲开奥萨诺?我们三人在一起吃饭时,你不是很喜欢他做陪吗?我原以为你会为有机会再次和他见面而兴奋不已呢!”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她那完全变了样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平淡,词语也简单明了,仿佛正在拉紧一张弓,准备放出由语言组成的箭。
“那倒是真的,”她说,“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时,我的确很高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他这个人确实很风趣。”
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我不无醋意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在她射出下一支箭时,我几乎听到了她拉弓的声音。
“上了。”她回答得简明扼要。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无话可说,一股愤恨之火把我烧得发疼,我却不能咒骂她只言片语,因为我们之间曾达成协议,彼此只可以报复,不能够谴责。
她又一次长时间地沉默,随后开始放箭,声音中夹杂着委屈和反叛:“你没有权利对此事感到气愤,我和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与你毫不相干,你没有生气的资格!这个问题我们以前就解决了。”
“你说得对,”我说,“我不生气。”当时我的确没有生气,只是这种心境恐怕比生气更糟——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把这位我曾经那么爱恋的人彻底放弃了。我已经不记得对奥萨诺说过多少次我爱詹娜丽,也不记得多久以前詹娜丽就知道我那么关心奥萨诺,现在他们两人都背叛了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再也找不到比“背叛”更恰当的字眼。有趣的是我对奥萨诺倒不觉得什么,心里只是生她的气。
“你吃醋了!”她说此话的口气似乎是在指责我不讲道理。
“不,我没有。”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对我不肯离开妻子的行为报复,当然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原因,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如果我不问她有关上床的事,她是不会主动告诉我的,她还不至于残酷到那一地步,这也说明她再也不会对我说谎了。以前她曾经对我做过这方面的承诺,如今她是在兑现这个诺言,不过,从今以后,她的言行举止已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她说,“别生我和奥萨诺的气,我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
“为什么不?”我仍旧淡淡地问,“你有这个自由啊。”
“啊,见鬼!他确实是个风趣的人物,但他在我面前却始终阳痿。哎,不好!我原来不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只好弃权。我要再次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甚至到现在都无法相信你把我放进浴缸里。”
“我的力气应该归功于我的健身锻炼,我的身体可棒啦!”詹娜丽说着口气又变了,“对于阿迪的死我十分难过,我当时多么希望能陪你一起回去,从而可以照顾你。”
“我也曾这样盼望过。”连我也听出自己是在敷衍,其实心里暗自高兴她不能这样做。我这时只觉得此事最丢脸的地方是那天竟会当着她的面大哭,这使她对我的尊敬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了。一想到这里,我心中就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了她的声音:“我爱你。”
我没有回答。
“你还爱我吗?”她平静地问。
现在轮到我为难了:“你知道我不能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她没有出声。
我解释道:“是你告诉我的:一个已婚男人不应该对一个女子说他爱她,除非他真的准备离开自己的妻子。事实上他在离开妻子之前的确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詹娜丽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变得温怒,口气也显得急促。
“见你的鬼去吧!”电话里传来了她摔听筒的声音。
我本来准备再打电话给她,但一想到她可能又让那部电话录音机用伪装的法国口音来搪塞就作罢了,什么“兰伯特女士不在家,请留下你的姓名……”,我心里嘀咕道:“你也见鬼去吧!”咒完这句后,我不禁有点自鸣得意。但是我也非常明白,我们的情缘还没有彻底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