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第七十二篇

  我突然为丹特斯感到难过,因为我必须杀死他。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二流子,听命于一个肮脏卑鄙的老头儿。我不能怪丹特斯对娜塔丽娅的激情——我嫉妒他的这份激情,因为那是我已经失去的。

  第七十三篇

  我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写作,想象中出现的是我尝过的女人们的身体。这些幻觉中的景象都很清晰,似乎我尝到了她们每一个人的风味。我的身体是一股欲望的火焰,这时娜塔丽娅进来了。我的欲火像惯常那样消失了。

  娜塔丽娅问我一件事情,我回答了,于是她离开了。我并没有强迫自己要她。我的幻想又开始了,我感到她们的快乐使我兴奋和激动,我闭上眼睛自慰了事。

  第七十四篇

  我母亲生病,使我在生活将我们互相分离多年之后又同她团聚在一起。我们重逢在临近死亡的时候。

  母亲的老年生活十分艰难,失去了年轻时的美貌,使她永远摆脱不了痛苦。我坐在她身边,她正在弥留之际,我深深地陷入了回忆。过去的时光是多么可爱,可是令人失望地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能记得自己常常渴望母亲温柔的爱。我想要偎依在她身旁,能得到她的亲吻和拥抱,但是她避开了我。她不爱我;她爱列奥符什卡。

  我记得自己在大约三岁时,跑进卧室,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她光裸着身体,仰天躺着,两支手臂枕在脑后。她正在朝窗外看。她的头慢慢地转过来看着我,然后又朝窗户转过去。我的眼睛违背了意志,去偷看她洁白的身体中间那片黑色的毛。这一景象使我浑身像着了火,我冲出了房间。即使到了现在,这一景象仍然在我眼前。

  母亲清醒过来了,她含着眼泪微笑着对我说:“当我最终习惯于老年时,这就是要死的时候了。”她正在走向死亡,我有时间对她悄悄地说,我们不久就会相逢了。她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我要用自己这种深刻的信念来安慰她。她的双眼闪着希望的光,仿佛我许诺了让她康复。

  她死了,我感到自己的那一部分也随着她死去了。母亲给了你生命,当她死时就也将它带走了。留下生命的一小部分等待着结束的机会,使灵魂可以同母亲的灵魂相遇。母亲的死使我蒙上阴影,当她死时,她让我也面对着死亡。

  有一次,母亲早已卧床不起,我发现父亲在她的床边抽泣。这一令人悲哀的场面使我的灵魂彻底震动了,我奔到父亲跟前,抱住他的双肩吻他的头。我对他的所有愤怒,在他的无助和虚弱面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很容易对一个强壮有力的人或假装强壮有力的人发怒,但是当我看到一个哭泣的男人,对他的怜悯压倒了其他一切感情。除此以外,他是我的父亲。

  我为自己一向对父亲怀着无情的苦涩心情而流下了眼泪。我宽恕和忘记他的吝啬、自私和愚顽。母亲伸出了一只手,父亲用自己的手握住它,我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们的手。我们就这样又恢复为一体,我们曾经因为相互不宽容而失去了团结,当然首先是因为我缺少宽容。我们三人在临近死亡、孤独和对难以避免的命运感到恐怖时一起哭泣。我又恢复了同父母的关系,但是,天啊,这已经为时不会太长了。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了什么是“要热爱父母”这一训诫。是他们使我存在,而如果我不爱他们,那么我也不可能爱自己。但是,要同自己和平相处,你就必须爱你自己。你不可能热爱结果而仇恨原因。仇恨你的父母意味着仇恨他们带给你的生命。

  看到你的年迈的父母在哭泣,你又没有能力去抚慰他们的悲伤,这真使人受不了。从今往后,我将永远看到父亲的肩膀随着哭泣而抽搐,无论他是否真的很痛苦。

  当我扶着母亲的灵枢去斯维雅托戈尔斯基教堂墓地⑤时,我心知这是在将自己带去埋葬。这种感觉未曾有片刻离开过我。泥土纷纷落到棺材上,那声音就像充满痛苦的心跳声。我抬头望着蓝天,感到母亲的灵魂正在注视着我。我朝她微笑,轻轻地说,“我不久就能见到你了。”

  我清楚地知道,子女同父母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一起飞翔。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飞在一起,她的灵魂同她母亲的灵魂飞到一起,以此类推,直到同亚当和夏娃在一起。亚当和夏娃的灵魂会转变成上帝的仁慈,上帝的仁慈包容了未来世世代代人们的灵魂。我看上帝像一只青蛙,它那长长的舌头就是人类的全部历史。舌头射出一会儿(去捕捉一只苍蝇?),又在那里迟疑起来。我们为什么被送到地球上来?或许那是一只西班牙苍蝇?

  当缪斯或维纳斯来拜访我时,我不怀疑自己的生活目的。但是她们的拜访时间太短,一旦她们离开我,我就沉浸在情感的痛苦中,我找不到一个更简单的问题的答案:怎样生活。我的生活变得太复杂,我的一切行为的线索都打成了死结,使我无法解开。但是我无法跟着死结活着,所以我必须割断它们。

  第七十五篇

  即使是一个嫉妒的男人,也不会停止从一个美丽的‘请人身上获得欢乐。然而,美丽的妻子会给她丈夫带来无穷的焦虑。快乐不久就变为平淡无味,使拥有美人只满足你的虚荣心。你身边包围着的男人都对你妻子有不良居心,像公狗追逐母狗一样跟在她后面。丈夫得到的只是一份单调沉闷的责任,保护他的妻子不受侵犯,防止她受到诱惑,关心她的名誉和他的名声。妻子越漂亮,如果她不忠实于丈夫,丈夫就愈加变成众人的笑柄。注视她的人越多,渴望轮到机会的男人也越多。拥有一个不再使你兴奋的美人,这样的代价是否太高了?

  第七十六篇

  当一个人走向坟墓时,总会带去灵魂中的许多秘密。但是家庭生活包含着两个灵魂的许多秘密,这就意味着要保守一个秘密是多么困难。

  家庭生活中不会没有秘密,但是在生命结束之后,秘密也结束了。

  第七十七篇

  罪恶的思想和罪恶的行为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思想违背我们的意志在我们身上发生,但是我们的罪行通过意志发生。我们并不知道别人的思想,只有通过他们的行动才能发现。我们常常深深地掩藏自己的思想,连我们的良心也不能辨别它们。罪行无疑起始于我们的罪恶思想,从思想到罪行的道路上,唯一的障碍是我们的意志,而意志往往是薄弱的。思想越坚强、越清晰,它就越难戒除罪行,尤其是当有足够的犯罪机会之时。

  朝一个女人调情,坚持不懈地求爱,这是一种使她要私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的方法,这是对她的意志的经常性考验。有经验的勾引者知道,一个女人的意志是有限度的,唯一使他从女人身上狡猾地得到保证的是她允许他继续求爱。轻浮的或愚蠢的女人接受奉承的假话,她们不明白,或者不想明白,她们接受的是围城。城里的人们因饥渴而虚弱,于是城门就向满怀欲望的敌人敝开。

  有经验的丈夫不应该无动于衷;他应该赶走那个坚持不懈的勾引者,这就是我要做的。但是社交圈为自由调情创造了理想的环境,它蓄意地使罪恶思想与罪恶本身等同起来,将致命的一步简化了,并且始终认为要抵制作自己的思想是徒劳的,也是不可能的。谣言和流言具有与事实同等的力量,我应该保护自己不受流言蜚语的伤害,就像避免从直接伤害得到的痛苦一样。

  当我还是单身汉时,我喜欢社交圈里不分界限,但是结婚后我就开始痛恨这一点。我现在把各种感情都弄混淆了:在社交圈里我使用别人的妻子,但是不想让任何人使用我的妻子。至于我,想到犯罪就等于犯了罪。也许是因为我的思想的力量(由于我的诗人天性?)或者因为我缺少品格,我开始想着某个女人,心不在焉地想象着我用尽一切手法对她为所欲为。我尊重我的妻子,首先是因为她有能力抵制她向我坦白她曾经有过的思想。我尤其尊重她能抵制她没有胆量向我坦白的思想,或者她十分聪明地不向我坦白的思想。但是当事关娜塔丽娅时,即使是一些想法,也使我无法忍受。对娜塔丽娅的怀疑是由我对自己的怀疑引起的,它使我的信念产生了裂缝。“她真的和我不一样吗?”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当我回答“是的,她是不一样”时,我的心就平静了,接下来产生了灵感。但是,近来这一预兆不祥的答案越来越频繁地重复,我快发疯了。不7不要像我,我的娜塔丽概同我不一样吧,坚强些,要忠实!可怜可怜我!激情在杀死我,我感到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娜塔丽娅向我坦白她的梦中所见。在梦中出现的思想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勇气向自己坦白的。这是否意味着我没有理由嫉妒?假如她记得她的梦,那就意味着梦转化为现实;它变成一种更加危险的思想,因为欲望不仅在现实中存在,而且也存在于梦中。你想要得到的正是你梦中所见的。

  第七十八篇

  原来沙皇并不徒劳地坐着马车从我们的窗户底下来回走。娜塔丽娅在喝醉酒时向我坦白,当我离开彼得堡时,她私下里见过沙皇。当我不在时,她打开左边的百页窗给他留下暗号。当我让她对我手淫时,她竟然脱口乱叫,“哦,我的尼古拉斯!”她大笑起来,但是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什么尼古拉斯!”我厉声喊道。她立刻抽泣起来,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她开始发誓说,她对我一向是忠诚的,她还坦白说,沙皇要她对他手淫,保证他的要求仅此而已。据他的说法,他并非不忠于妻子,而且他要使娜塔丽娅相信,她只须对他手淫,这也不算对丈夫不忠。

  我立即要冲向皇宫,但是娜塔丽娅拽住我,一面恳求一面抽泣,不让我去。我决定到财政部去付清我的一切债务,毫不拖延。但是沙皇又一次使我受屈辱,他宁可让我继续负债,而D且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免去我的债务,以此来侮辱我。

  第二天我出现在沙是面前,我对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决定向丹特斯提出决斗,他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杀死我,否则我……我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时我就明白了,他不会尝试阻止决斗。如果我杀丹特斯,沙皇就是下一个。我跑出了宫殿,唯恐自己会当场干出蠢事来。救救我,上帝,别让我城君。杀死我吧。

  第七十九篇

  一个绝对陌生的女人会跟我亲近,这真是个奇迹。我在旅途中遇见过一个外国姑娘,她几乎说不准任何一个俄语单词,但是我只朝她看了一眼,她就理解了,我也理解了她。我送给她一个戒指,夜里她就踏着草地来到我身边。哦,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有多深!爱情就惨死亡一样,它使奴隶与主人平等,抹去人们中间的一切差异。在异国他乡,你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是一个外国人,因为你必须知道他们的语言才能同他们沟通。姑娘的父亲开始在呼唤她了,她从我的身下溜出去,跑进了黑暗。这正是时候,因为我正在思考怎样送她走。但是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名字了。

  第八十篇

  可以说,男人的肉欲来自内心。女人的身体在孩提时代不必显示出肉欲。如果你同你的第一个女人结婚,她会变成一种可靠的庇护所,但是不允许你去进一步探险。如果你在生活中远离别人的家庭,远离各种女人,如果你的生活方式是使你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你的最后一个女人,于是肉欲的衰退成为习惯,随着岁月的消逝,这不会使你惊奇,不会使你悲伤。这些生活的里程碑会在不知不觉中逝去,因为你的生命将会满足于一个女人,不曾用换女人来找到将肉欲维持在最高程度的方式。你以为学会了如何不让感情衰老,因此学会了欺骗时间,因为每一个新的女人都重新将你变成年轻人。但是这种魔术不是免费的。家庭生活很快就拿走了这样一个男人的年轻欲望,当他还是单身汉时,他想过要设法保留这种欲望。凡是被各种精美的食物宠坏了的人,都必须夜夜满足于一种美味但不会改变花样的菜肴。

  你在单身时享受过的女人越多,婚后要求你作出的牺牲就越大。这意味着你必须极度热爱你的妻子,以便这种牺牲不至于成为一种负担。这种牺牲是对非法性交的一种惩罚。我想我可以用拥有情人的方式来逃避这种惩罚。但是这样做会使家庭生活不可避免地粉碎了,因为家庭生活是以丈夫和妻子的相互尊重为基础的。我没有将娜塔丽娅带到米哈伊罗夫斯考依去,我推迟了从彼得堡出发的行期,因为那里同妓院和社交圈更近便一些。我很高兴地利用娜塔丽娅的冷漠拒绝作为借口。结果,她对我不再有丝毫的尊重,也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她对我保持忠诚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尊严。

  第八十一篇

  我无法对妻子保持忠诚,但是我对其他男人的妻子们的忠诚态度评价最高,而对于我自己则采取了灵活的态度。我甚至还将她当作“塔吉雅娜”式的人。娜塔丽娅尽了她的最大努力。谁说她不喜欢我的诗?

  我同样尊重性格的力量,尽管我自己不具备,但是我对别人的性格力量却很推崇。当我还是单身的时候,我性格上的弱点并不使我担忧,尽管我也对自己承认这种弱点。我合理地安排时间、金钱和欲望。我会整天躺在床上,夜里打牌输掉我一年的收入,在黎明时同漂亮姑娘寻欢作乐,除非怀疑她会有病。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漂亮,如果欲望真的很强烈,那么即使要花几个星期治疗时间我也不在乎。如果说男人们为了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一夜共枕而宁愿付出生命,那么在我们的时代,为了拥有美人,我们必须牺牲各种便利机会。现在,由于家庭负担,我没有时间了,因为我必须养家(主要是借钱),而且掩盖和控制我的欲望。我不再完全抵制欲望,现在由于那种原因,我的生活充满了谎言与不忠实。我必须向社交界掩饰我的激情,因为我作为一个单身汉所做的事能得到原谅,作为已婚男人这样做就得不到原谅,而且家庭名誉也会因此受到伤害。最近,我对家庭名誉比对家庭本身更关心。看来为了保护我的名誉,我要保护家庭的名誉不被彻底毁坏。尽管我必须承认,我那不受约束的欲望会毁了我们。我试图向每一个人掩饰我的欲望,让任何一个敢说什么我应受谴责的话的人闭嘴。我这样控制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

  第八十二篇

  我的灾难根源是缺乏耐心。如果我内心燃起了欲火,并且以某一个女人为目标,那么我就会当即想要她。我无法使自己行为得体,感谢上帝,大多数女人喜欢这一点。只有对我感到冷漠的那些女人,我才会花无论多长时间去追求。如果一个女人拒绝我,我就会对她生气。我会陷入沮丧的心情,只有另一个女人才能将我拖出那种坏心情,所幸的是不用花费多少努力。

  第八十三篇

  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善与恶。家庭幸福、尊重配偶和爱配偶会产生良善的感情,控制卑下的感情。假如爱情枯萎了,假如尊重也消失了,那么一切肮脏的东西都会出洞。

  第八十四篇

  我回忆一些最强烈的快乐,我的记忆带给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快乐,而是我那些女人的快乐——她们的快乐变成了我的快乐。

  如果娜塔丽娅知道我的激情不是由她的身体诱发的,而是由一些对肮脏嗜好的回忆引起的,她会更快地对我冷淡下来。

  为了使妻子和你自己都达到高潮,脑子里想的是别的女人而不是你的妻子,这真是憾事。新的情人积极地影响了我:我为一个新的、洁白光滑的女人身体而感到异常兴奋,即使在思想中我也忠实于她。这种忠诚并不持久,但是没有关系。我可以得到新的忠诚对象——忠于新的女人身体。

  我已经习惯于想象以前相遇过的女人身体,否则在和娜塔丽娅同房时我就根本激发不起情欲。我相信娜塔丽娅的高潮来很快,是因为她在思念丹特斯,尽管她从未坦率地告诉我。有一次我把我的一个幻想告诉她,她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回答说,“这真是太好了,普希金,我不了解你的想法,你也不了解我的想法。”作为一名丈夫,我感到没有能力防止妻子脑子里的意淫。假如我不能使她爱我,我就应该获得一种力量,至少能用催眠术控制她,在她身上淹没我想要她具备的感情。在这一点上,我需要一种从未有过的内在力量和专心。

  第八十五篇

  不久后我遇到了丹特斯,还是在那个老地方。那天夜里我赢得了一大笔钱,我喝得醉醺醺的,情绪非常好。我正和姑娘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决定到底选哪一个。丹特斯走进来,他发现了我,朝我走过来,脸上笑容可掬。我记得当时我带着赢家的念头在想,我的牙齿比他的白。我向他回报以微笑,握了握他伸出来的手。在那些天里,他刚开始追求娜塔丽娅,而我觉得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条条大路通女人身体。”他说,“最近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我真高兴,是上帝,或者说是魔鬼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这没什么。”我说着,向他指了指正坐在我膝上的塔尼妞的大腿。“好主意。”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和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请客!天下没有比通过同一个女人而使男人们相识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此时此刻,我诅咒我的已婚状态,因为眼下我从这句笑话中听出了一种对我妻子的侮辱。但是我当时情绪很平静,而且塔尼妞还坐在我腿上,所以我放过了这句话。她不懂法语,但是她完全懂得爱情的语言。她感到我已经激动,所以躁动不安起来,但同时她扑闪着眼睫毛向丹特斯调情。他将手搁在她的大腿上,我顿时心生妒意。为了一个妓女而嫉妒,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尤其是他准备付钱给她。但是我喜欢“嫉妒”这种下贱的力量,所以我决定不让他为她付钱。如果我付钱,他就不敢碰她,因为她应该是我的财产。我将丹特斯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拿开,并且说:

  “我不要别人泡过的东西,哪怕是妓女!”

  “你本来就应该更明白些。”他微笑着回答,起身走到大厅的另一边去。要不是塔尼妞此刻正抓住我的身体,我会因为他暧昧地说“更明白些”而打他耳光,然而她那技巧境熟的手指将我的思想带进了另一条渠道。

  第二天,娜塔丽娅收到一封没有签名的信,信中告诫她说,我去过了某种地方。她将这封信给我看了,面带微笑,然而她的眼睛明显地瞪着,就像她发怒的时候一样。但那时我们早已有协议,我可以去妓院。后来,当丹特斯追求娜塔丽娅时,我告诉她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希望她知道丹特斯常去妓院,让她离他远点,就像远离我一样。但是凭什么也不能使她离开他。我注意到当她一见到丹特斯时身体就会颤抖,而且我也佩服她性格中的力量能使她选择责任而拒绝激情。可是,由于他的猛烈进攻,她不可能永远坚持住,所以我必须帮助她。我在写这些事情时心里是多么痛苦。我真惊奇自己竟然还会重复说这些事情,我记得自己写过这些了,但是没有时间去重读这部日记并且作改正。

  第八十六篇

  倘若不是上帝赐予我们孩子,那么除了习惯之外,任何事物都无法使我们在一起,而习惯对于娜塔丽娅来说是一种负担,更甚于对我。她在恋爱而且被爱,在这种情况下,克服习惯的障碍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我们单独相处时,除了债务和子女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们没有共同的兴趣;她失去了对我的尊重,就什么都不替我考虑了——我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匹普通的种马——相互之间的肉欲早已不存在了。我仍然心存拥有她的美貌的虚荣心,但是这不值得抵偿落在我身上的苦难。她越来越迁怒于我的相貌丑陋。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我会利用这一点作为借口而离开她。

  第八十七篇

  我在结婚以后才明白,激情在精神上可以达到什么程度。灵魂需要颤抖,这只有在新鲜感时才会获得。努力求新就像是努力求知识,这是上帝警告我们的。如果知识是有罪的,那么一切新的东西都是有罪的。这就是为什么家庭关系的力量建立在传统与古代风俗的基础上。创新和新的婚姻知识的侵入只会摧毁它。每一次通奸都是一次新的知识之罪。在婚姻中,人为自己的妻子而颤抖的精神灵性并不消失,而是变成了子女,它转化成子女的灵魂。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教会尽管意识到颤抖已经离开了婚姻,却又认为如果性交不带着怀孕的目的,那就是有罪的。这样一种禁令延伸了激情的生命,因为禁欲的时代太长,当配偶们贪婪地扑向对方去孕育下一个孩子,他们忘记了厌倦,他们重新颤抖。过了一二个月,颤抖又消失了,又被习惯取代,但是这一次,妻子又怀孕了,根据禁令,应该停止同房。

  第八十八篇

  最近的匿名信中有一封提出了一件关于娜塔丽娅失去贞操的证明。起初它看来无可辩。信中提到了她左大腿内侧的一块胎记。除非她张开大腿,否则就不可能看到它。我冲向娜塔丽娜,举起了拳头。她尖叫起来,发誓说她是忠实于我的。阿莎冲进房间,拽住了我高高举起正要打她的手臂。“看这个,看吧!”我大喊大叫着将匿名信塞给她。娜塔丽娅躺倒在地板上哭泣起来。阿莎,我的爱人,聪明的姑娘,她将信浏览了一遍,高喊道:

  “是卡特琳把胎记的事告诉他的!”

  娜塔丽娅抬起头来,边哭边说:

  “对,是她!我小时候刚刚开始用坐便器,卡特琳常常用.手指着我的胎记说,那是粘在我身上的脏东西。”D我们一起大笑起来,于是我恳求娜塔丽娅原谅。

  第八十九篇

  一位年轻的丈夫感到自己对一个陌生女人有了激情,于是惊慌起来:“多可怕!我不再爱我的妻子了!”最愚蠢的是,他向妻子宣布了这一点。他豁达地离开了婚床,同某个地方的一个女人口日夜夜地交欢。然后他明白了,他讨厌情妇甚于讨厌妻子,实际上他从未停止过对妻子的爱。他回到了妻子身边,妻子在一段时间里难以接受他,过后又用她柔软的双臂欢迎他浪子回头。

  当他又一次被一个新的女人诱惑时,他对别的女人的激情并没有减少他对妻子的爱。相反,诱惑增强了他的爱,他绝对没必要将这种事情告诉他的妻子。将爱看作激情,这是缺乏经验的表现。但是,成熟的男人都知道,爱是能持久的,激情却会消失。爱的本质并不是为激情而设计的,激情只留在爱情的表面。爱情的胜利在于它抵制一个人对女人有情欲时产生的激情。爱情的荣耀在于它为了忠诚而使激情死亡。爱情的发展就是忠贞,因为它从自身驱除激情。

  我的大脑足以思考这一问题,但是我的性格不足以抵制一种新生活的诱惑。的确,一个新的女人就是一个新的夏娃,一种新的生活。每一次,未发现过的女人身体在我面前展开,一种新的生活就在我眼前出现,这种生活充满了冒险和令人兴奋的感官刺激。这种新的生活延续可能是五分钟,或者可能是一个月,但是它们都是生活的里程碑:出生,青年,成熟,老年,死亡。“出生”是在女人身体里边而不是在外边发生的,在她的身体里,我在子宫里复制生命,我在出生前也在子宫里生活过。我们的性激动就像生育的阵痛,但是对于激情而言,它产生的是死亡。因此,在女人身体里就是诞生,出了女人身体就是死亡。那就是激情的生命。但是还有,有一种激情的孕育,当目光相拥抱时,它在心中的子宫里发生,而从死亡中却又有激情复活。而这一切都是一个极大的谜。

  第九十篇

  如果你下决心要忠于你的妻子,那么最难于接受的事情就是,在一个新的女人身体面前,我再也不会(由于这个词,我被恐怖压倒了)、绝对不会感到颤抖了。有许多“再也不会”,我们对它们无能为力,所以才不得不这样说:“再也不会”有青春,“再也不会”有美貌。但是忠诚誓言是根据我们的意志发出的。一个天真的年轻男子是很容易保持忠诚的,因为对于他来说,以前并不存在做爱,这是对他的忠诚的报酬。至于我,我确实知道女人的身体可以用金钱买到,肉欲也可以用金钱买到,只有忠诚不能用金钱买到。我的生活方式变化得如此迅速,使我就像一条鱼被扔到了岸上,片刻之间感到了一种新的快感——阳光的温暖——然后就开始透不过气来。

  婚姻转变为一个魔鬼,它用一个女人身体的唾手可得和合法取得来诱惑我,然后又为了婚姻而用“习惯”来消除我的颤抖,又利用我的忠诚誓言,木允许我在其他女人身上复活我心的颤抖。我砍下了一个魔鬼的头,还有两个留着:我妻子的忠贞和我的孩子们。

  第九十一篇

  我并不总是敢于走向为我预言的命运。我现在也不想去,但是荣誉逼迫我去。我坦白,我在舞会上从一名金发军官身边逃走,因为他粗暴地盯着我看。我想起了我是如何避开金发的莫拉符约夫的。如果我现在还是单身,我会远远地逃走。

  第九十二篇

  在舞会上,海克恩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封信,说那是一封特别重要的信。我决心要看看,为了解决这桩事情,他准备向我卑躬屈膝到什么程度。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我打算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做到底。当我从他手里拿过信的时候,我假装失手,让信掉在地上。海克恩看到我不想去捡它起来,就自己弯下腰去,一面咕味着,将信捡起来再次递到我手上。“男爵,你在浪费精力,”我说着又将信扔到了地板上。“我还要让你更卑躬屈膝。”我看到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使自己不发怒,不向我扑来。我当着他的面哈哈大笑,转过身去走了。现在我却难以摆脱好奇心——那信里说的是什么?

  第九十三篇

  催眠术的力量是天生的,不光在眼睛里,而且也在女人的身体里。首先,我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它。然后,我执行它的命令。再后来,它使我睡着了。说真的,我对催眠术的热情并没有消失。娜塔丽娅不肯服从我的实验。图尔恰尼诺娃教我一些方法,我想借助这些方法弄清娜塔丽娅内心的激情,发现她的思想。但是她不愿意集中注意力;她不停地咯咯笑,使我最后也丧失了耐心。

  第九十四篇

  在娜塔丽娅身上发生的情况就像在丽赞卡身上发生的一样,我带丽赞卡去米哈伊罗夫斯考依去过。娜塔丽娅不会懂得应该对自己做什么;她会去做一些艰难的劳动,但是又厌倦了,而我的写作又丝毫也不打算取悦于她。我害怕将她带到乡村去,原因就在这里。对于我来说,从社交圈消失就是远离我多亲近美女们的机会。这些美女除了拥有身体以外,还拥有妙不可言的气味,这是平凡的女人们所缺乏的。

  第九十五篇

  热情,急躁,颤抖——这些都使我相信,自己仍然活着。

  第九十六篇

  当我第一次见到杜洛娃时,我立即相信,她是一个阴阳人。假如她不这么老的话,我会勾引她——我很好奇,想知道她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杜洛娃用一种男性的口气谈论她自己。她住在德莫特旅馆的一个破房间里,所以我把自己在旅馆里的房间借给她住,因为我当时住在乡下的房子里。我图谋着如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服她脱光衣服,或者说服她与我一同进浴室。她明显地爱慕我,所以我要说服她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她没有搬进我在旅馆的房间,也许这样最好。

  在我结束对她的拜访时,我决定吻她的手。杜洛娃的脸一直红到鬓脚。我感到自己似乎是丹特斯,在吻一个女人的手。她以为自己是一个男人,自我介绍说名叫亚历山大·安德烈耶维奇。

  第九十七篇

  有时候我在想:假如娜塔丽娅死于产褥热,那么事情将会怎样?通过这种可怕的想法,我冷静地想象能一下子摆脱这一整个混乱局面。那样的话,我就将孩子们托咐给阿莎去照管,沙皇会免去我的债务并为娜塔丽娅的孩子们提供足够的钱。不,这不是热昏的梦,而是冷静的想法,所以我能很容易地将它打消。我甚至也不谴责自己。我早就不会因为自己脑子里蹦出亵神的念头而感到害怕了。

  我也很容易想到,如果我在决斗中死了,娜塔丽娅将会怎样。她会无可安慰地哭泣一二个星期,最后恢复神志常态,开始对生活微笑,而她的生活将会继续下去。最后,她在我死后(一个月?三个月2)第一次自慰。她会安慰自己说,在悲哀中,这不是罪孽,因为她在思念我,而不是想念丹特斯,就像她在我生前做的那样。大约两年后,她会同某人结婚,而我已被时间抹去,在她的新丈夫给予她激情的时刻,我无法再进入她的思想。但是当她第一次摸到他的身体时,会不知不觉地将他同我的身体比较。上帝帮帮我,这种比较会像我对女人身体的记忆一样,重要的是对心灵的记忆。

  第九十八篇

  在我们第一夜相处的时候,我就同娜塔丽娅发生了一场争吵,这是一种更坏的预兆。尽管我小心翼翼,娜塔丽娅还是痛得哭了出来,她害怕得将身体缩成一团,但是在我看来她是因为感到羞耻而不让我再靠近她。娜塔丽娅将膝盖并得很紧,吸泣着说她很痛。我抚慰她,但是她很固执,远远地躲开我。我让她脸朝下躺着,她的身体放松了。但是当我还想要她时,她挣扎着,并且踢痛了我。我气疯了,决定给她一个教训。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房间,整天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将娜塔丽娅孤零零地扔在一边,目的是让她下一次在拒绝丈夫之前好好考虑考虑。夜里,我发现她泪流满面,尽管很害怕,但还是顺从了。她肯定以为我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所以看到我回家时,她很高兴。

  第九十九篇

  在我的一生中,我总是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杀死一个人。在我的所有决斗中,我都让对手先开枪,然后我或者拒绝开枪,或者枪口朝天。我相信上帝会保护我,我将自己的生命信托给他。子弹总是打不中我。

  如果有可能在挑战后立刻举行决斗,那么一切事情都会两样了。否则,到了决斗的时候,我的怒气就无影无踪了,决斗看上去不像是受侮辱后的报仇,而是像一场冒险的玩笑。尽管我从理智上懂得,你应该杀死敌人,否则他会杀死你,但是我的心不让我继续去杀人。在战场上总是有一种战斗热情——在迅速的运动中你忘乎所以,你在战斗激烈时杀人。决斗是一种冷静的、富于技巧性的事情,规则和条件激怒的只是头脑,而不是情感。在决斗中杀人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冷血行为。我的宽宏大量比根据规则杀人要可爱得多。

  当我看到对方的枪口冒烟,知道子弹打偏了,于是生的欢乐流向我的全身,我高兴地同刚刚还是我的敌人的那位对手共享这种欢乐,忘记了自己应该开枪。假如子弹确确实实地打中了我,那么我敢肯定,我的仇恨会再一次燃起,于是我会瞄准对手,用我的一切力量向敌人射击。

  在决斗的时候,引起决斗的理由在我看来总是微不足道的,仅仅是怕名誉受损,迫使我将这桩事情硬撑到底。但是在决斗之后,随之而来对生命还活着的欣喜往往是如此强烈,所以在心情沮丧的时候,我会考虑用一场决斗来医治,这样做也真不错。我受到侮辱往往是在我情绪最糟糕的日子里,于是一场决斗就用作不流血的放血治疗。

  我妒羡对手们有力量朝我开枪。每当我出现在决斗场上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决斗尽快结束。现在我却害怕这种失败。在我的一生中,谁也未曾像丹特斯那样卷入我的生活。现在已经不可能考虑调和了。我和他之间必须死一个。这一次我不再坚持在决斗中和平解决问题,不再平息我的愤怒。幸好丹特斯也不想和平解决,这就使我很容易面对决斗了。假如我以前杀死过人,那么这一次我会更有信心。同时我也知道,假如我杀死一个人,我的生活就会从此两样。我要具备一个冷血杀手的能力。我最早明白这一点是在皇村中学的时候,大家发现沙佐诺夫“已经杀死了7个人。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暗中思忖,一个犯了谋杀罪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我很后悔没能同沙佐诺夫进行一次严肃的深谈。我寻找一个决斗的机会,用杀人的可能性来考验我自己。

  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我敢杀死伦斯基,在诗中体现我在生活中可能永远不会成功的事情。

  同丹特斯决斗的情形将是无情的,它会迫使我射出无情的子弹。

  第一零零篇

  当我身边突然一个女人也没有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失措,这种感觉使我想起了一个潜水者的经验,他可以在水下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就像鱼一样自如。他很平静,因为他知道,当他需要空气时,他就会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一口气。但是如果他在水下遇到障碍,使他无法浮上水面,他就开始窒息,他就会浑身感到死亡的恐惧。

  我也是这样,我潜入忧虑的无底深海。只有当女人的身体在我面前打开时,我才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如果她不在,我就开始窒息。当我出去旅行时,如果娜塔丽娅不在我身边,或者她离开我,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孤独会使我变成色鬼。

  每当这种时候,妓女们就成了我的救世主,所以我不敢落到缺钱的地步。

  第一零一篇

  在很长时间里,娜塔丽娅要独自去舞会,我非但不会反对,而且反而高兴。她一离开,我就飞奔出去找一个新的女人,在鬼混时我会想象,我将在家里等着娜塔丽娅,当她精疲力尽、汗湿淋淋地从舞会回来,我就脱掉她的衣服。

  但是有一次我疏忽了抹掉别的女人的痕迹,她眼睛冒火地说:“你身上有另一个女人的气味!”

  我没让她进一步发火,将她按在床上。

  “这是阿莎的气味,”我撒谎道,“你在我身上遇到了你的姐姐。”

  娜塔丽娅的怒气消了一点:阿莎是经她允许的。但是她不能明显地提出反对,所以为了报复,她对我说,丹特斯在同她跳一曲舞的时候,在她的耳边像幻想般地描述他和她的第一次交欢将会怎样发生。

  我顿时满腔怒火,叫喊说我要同他决斗。娜塔丽娅傻笑起来。

  “好吧,那么你将为谁哭泣?”我恶意地问。

  “我为被杀死的那一个而哭泣。”她很认真地回答道。

  “这是一个妓女的回答,不是妻子的回答。”我冷冰冰地说。

  “你是一头蠢牛,”她语气平静地说,“而我也愚蠢到竟仍然忠实于你。”

  “那就好。”我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对她的信任。

  第一零二篇

  丹特斯嫉妒我。他同卡特琳结了婚,也打算像找一样控制其他姐妹。在招待会上,他公开说他为娜塔丽娅的健康干杯。我就走到卡特琳面前大声说:“现在你为我的健康干杯。”卡特琳连耳朵都红了,她跑出了大厅。丹特斯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我感到自己又报复了他一次。

  第一零三篇

  要拥有金钱,你必须热爱金钱,但我只是因为金钱的力量而尊重它。由于这种感觉,所以金钱不会到我手中。我热爱女人,所以她们也对我回报以热爱。我热爱诗,所以缨斯女神发疯一样地爱我。我热爱纸牌赌搏,所以我除了输钱之外,它带给我的是愉悦。即使输钱,也是一种愉悦,因为这也是牌戏的一部分。因此,我虽输钱,但也不无公平:金钱仍然不愿意到我身边来,然而这种令人喜爱的游戏给我带来了欢乐。上帝保佑我这种想法。

  第一零四篇

  当我看到沙皇用淫荡的目光看着娜塔丽娅时,我就用同样的方式看着皇后,并试图引起的注意。我要他在脑子里建立一种联系,即他对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有激情,结果引起我对他的妻子有激情。我敢打赌,他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当我不理睬他的舞会请帖时,他也不再生气。

  我曾问过我的那些贵妇人,她们是否当面看到过皇后脱光衣服,发现过她的身体细节。如果沙皇把我逼急了,我可以告诉他,皇后左乳房有个疤。

  现在命运也以此对我进行报复——丹特斯向卡特琳打听娜塔丽娅的身体。

  第一零五篇

  如果我看见一个金发男人同娜塔丽娅在一起,我就开始跟他过不去。我被一种欲望驱使着,要验证那个预言:要让它发生,或者让它归回到安全的过去。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的——我要亲自使一切事物都走到它的结果,不是等待它自我救治。如果衣服上的一颗钮扣线有点松了,我不会让它就那样挂着,我扭它,直到将它扭下来。如果我长了一个粉刺,我就将它挤破,不等到它熟透。如果我同某人发生争论,我肯定会将它引向一场决斗。

  第一零六篇

  阅读德·萨德的作品,我理解了他的性变态的根源,在一开始,你对待性变态就像对待一头小狮子一样。但是上帝拯救了你,避免等狮子长大以后,你还会相信它是无害的,只因为在它幼小时你就看到过它。如果女人的快乐与痛苦的边界线是模糊的,那么她就会把快乐当痛苦,也会把痛苦当快乐。

  第一零七篇

  女人服从欲望的力量、金钱的力量和实力的力量。许多女人在欲望方面很迟钝、很缓慢,所以上帝给男人以实力和金钱,以资帮助。实力和金钱只要运用得富于技巧,就能为你提供一个女人。怎样让她开始,就看你的本事了,而当欲火烧身时,就不需要实力和金钱。我回忆起我的婢女们,尤其是奥伦卡。当我邀请她进我的房间,她躲闪到墙角,轻声说,“放我走!”但是她并不敢不服从她的主人。我让她喝了点酒,她很快就头晕了。我送给她一条项链。奥伦卡非常高兴,扑上来亲了我一下,向我表示感谢。但我要的是欲望的吻,而不是感激的吻。她起初还挣扎,但是后来就乐意服从了。

  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她常常夜里来到我的房间。不久她就怀孕了。我想将她留在米哈伊罗夫斯考依,让她生下孩子,但是我们那位聪敏过人的弗雅赞姆斯基说服了我,将她远远地打发去嫁人。幸运的奥伦卡。

  第一零八篇

  在高加京时,我常常走到悬崖边上,而且心里明白,我感到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想要跳下去。我不想死,我很幸福,然而有某种东西明确地在催促我跨出那致命的一步。我在何种程度上可以相信自己身上不让我跨出那一步的力量?我身上那个内在的部分从何而来,它为何毫无理由地要求自己死去?或许是深渊的景象如此迷人,跳下去的感受妙不可言,致使我身上的另一部分忘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被纯粹的自然美弄得忘乎所以。我心中被跳进深渊的念头吸引着,不是出于死的愿望,而是出于对它的健忘。

  任何不可逆转的一步都引起一种恐惧,它越远离人们的习俗就越强烈。我对婚姻的恐惧,由于人们一般接受的在某个年龄段应该成婚的习俗而平息了。假如对于跳进深渊的行为,人类社会也接受的话,那么我就会克服这种恐惧,就像克服对婚姻的恐惧一样。我常常梦见自己走近深渊,毫不恐惧地冲将下去。飞翔的感觉是多么地强烈,致使我未能完整地体验它,就惊醒了过来。

  深渊的诱惑常常强烈到使我迫使自己走开。当你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诱惑力每时每刻在增长。站的时间一长,它就会把你拖下去。

  当我看着女人身体时,我感到有某种相像的东西。

  在死亡之前,会体验到飞翔的极度兴奋。

  这就给了欲望一种机会,不是永劫不返,而是死而复生。

  当身体跳进一处真正的深渊时,它就真正地粉身碎骨了,然而灵魂却复活了。是这样吗?由于这点怀疑,我怕死,否则我早就一次又一次地跳下去了。

  是否由于怀疑做爱之后欲望能否复活,才阻止我冲进女人的身体?我在皇村中学读书时,MS试图吓唬我,以便承受住我对她的压力——她说,干了那件事以后,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但当时女人的身体对我来说像是一股万有引力,只要立刻有一次欢乐,我宁愿牺牲掉不光是未来的一切时光,甚至也包括生命本身。

  这类鲁莽行为的关键是它使大地上的生命得以持久。而跳向深渊这种鲁莽行为的愿望也有一种“关键”,它藏在“死亡”这个词里面。在死亡之后,生命应该从我们身上复活,同样地,在做爱之后,欲望也应该在我们身上复活。

  当你跳入深渊时,生命的时刻已屈指可数,在此期间,什么都影响不了你对上帝的服从。你在他的力量之内飞翔,完全摆脱了人类的法则,此时你与上帝面对面。你还活着,什么也阻挡不了越来越近的真理。

  禁欲主义者们在准备死亡时所做的也是同样事情,他们认为学习哲学就是学会去死。他们经常思考普通人试图不去想的死亡问题,这就使他们进入一种状态,爱上死亡,将死亡看作一种补救手段。他们随时准备去死,呼唤死亡,平静地接受死亡,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普通人缺乏感觉,这同他们怕死有关,我怀疑他们无法避免预见可爱的死亡这样一种犯禁的渴望。这样,他们又落到了感觉的掌握之中。

  我敢说,当女人身体的深渊在我面前打开时,任何高山悬崖都无法将我拖下去。性爱就是生命中的死亡。身边没有女人身体,就是没有“活着的”死亡,于是它催促人去寻找“死的”死亡。而如果他不能靠“活着的”方法取得成功,上帝就使他用“死的”方法来表达成功。因为人活着并不像树上的叶子一样死而复生。

  生活从许多方面向我们提示,不应该因为死亡而感到害怕,相反,死是愉快的。睡眠对于我们来说是死亡的预演,我们每天夜里都在为此而努力,它使我们在生活中达到最大程度的遗忘。我们不怕被遗忘;我们希望被遗忘,因为它给了我们平安。

  假如我们命中注定要死两次,那么我们或许不会害怕这第二次。所以我们只能死一次,它使我们第一次懂得了死的魅力,但是生的吸引力对于我们来说比死的吸引力更强烈。上帝没有能力使我们永生,正如他没有能力使我们保持天真一样,而我们却会不断地想自杀。

  有些人带着死的念头。他们相信死是美丽的,它来得越早越好。他们寻求杀死自己的机会,愿意身处危险。我并没有想死的明确念头,但是我表现出似乎带着全部勇气来呼唤死亡。有些人是直接行动的。他们用上吊绳或手枪来尝试,虽然他们的死亡有可能被关心他们的人阻止,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成功了,用他们自己的手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需要有坚强的性格,而我却没有。我最好迫使丹特斯去自杀。也许我如果以前杀过人,那么不仅是对付他,而且连对付我自己也会容易得多。

  第一零九篇

  我们感激上帝,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末日。一旦知道了生命的末日,就会使我们像被判了死刑一样,令人无法忍受的精神痛苦会征服我们,而且使我们的痛苦每一天、每分钟都变得更糟糕。仅仅由于不知道自己的末日,我们才幸福而且安详地生活。如果我知道自己的未回,我就可以满怀信心地说——为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今天来玩一把扑克;这是我的最后一首诗;明天是我和朋友们的最后一次聚会。这样就没有余地说下一次了。

  我在结婚时发誓要忠于我的妻子。这意味着我发誓让娜塔丽娅成为我的“最后一个女人”,仿佛我已经不想别的女人了。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身体,心里想到在某一个预定的日子之后,我全身毫无气息,必然腐朽解体;想到最多只有手臂和腿的骨头留着,而支撑我生命的身体会消失得毫无踪影,我会感到可怕。

  我看到自己正在死去,看着那些书,那些树,我明白自己将永远见不到这一切了,感到十分悲哀。我感到就像结婚一个月后看着我身边的许多女人时一样。但是我活了下来,正如巴拉金斯基所写的:“我发出誓言,但是我没有力量。”习俗使我们对某些事情发誓,但是我们以前从未体验过这些事情,我们也不曾意识到这些事情。是啊,如果我不能意识到一个星期的忠诚意昧着什么,我又怎能发誓要永远忠诚。习俗利用我们的无知,强取我们的誓言,致使我们只有在事后后悔。发誓永远相爱,只证明今天的爱情力量,但是绝对不能保证将来。现在,当一切已经太晚了,我接受了过去轻率地忽略的真理:如果妻子是你自愿选择的最后一个女人,为此你必须认为她是特别可爱的。不是去寻找无数个女人——她就是最后一个,不会再多一个了!

  第—一零篇

  我明白自己的错误,但是并不纠正它们。这只证明我们能够看到自己的命运,但是无法改变它。知道了错误就是承认了命运,承认我们没有能力纠正它们,这就是命运的力量。知道了错误,就是一种严厉的惩罚。人很容易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并且归咎于每一个别人,从幻觉中战胜命运,找到安慰。但是即便这种幸福也不是给我的。

  第——一篇

  当我看着自己的圣母玛利亚,两种感觉会同时发生:我要为她的忠诚而祈祷,同时也想为此而诅咒她。她的忠诚对于我的放荡是一种谴责。这是一种严厉的忠告,这是她在重地重新打开了一个伤口。我敢肯定,如果我忠于她,她就会立即同别人上床。

  第—一二篇

  近来,娜塔丽娅常常使我发怒——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的生活之无法忍受的根源。她嫁给我,没有爱情,没有肉欲,仅仅是为了摆脱她母亲打她耳光的那只手。如果她爱我,或许我还不至于到处拈花惹草。而现在她在社交圈面前使我名誉扫地,不是因为她的行为,而是因为她的愚蠢。这一点总是逼得我要发疯,而现在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那张美丽而愚蠢的脸变得如此令我厌憎,在这种时候,我怀疑自己究竟应该先杀死谁:是她?还是丹特斯?

  第一一三篇

  在社交圈里,他们不谈论谁最近怀孕了,因为它同性生活相隔太近。越来越好的胃口使他们转向对其中内容的注意,这是社交圈内肉欲的唯一借口。

  第—一四篇

  我喜爱发怒,很容易为一些毫无意义的原因而怒火中烧。它给了我准备杀人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可怕的,幸运的是它很快就消失了。要不是被荣誉的法则束缚住,我就会在皮带上插一枝手枪,射杀任何一个冒犯我的人。

  第—一五篇

  嘲笑是一种不甚清楚的想象。一个天真的姑娘不会拒绝诱惑,因为不大懂这些方式,所以就无法想象结果会是怎样。只有一个有经验的女人才懂得肉欲的力量,她的行为带着嘲弄。她清楚地懂得,如果她让一个男人碰她,再要想悬崖勒马会有多难。

  第—一六篇

  我戏弄了丹特斯,同他的情人上了床。他早已把淋病传给了她,我又把它传给了娜塔丽娅。结果,丹特斯虽未同娜塔丽娅上床,但是仍然通过我而碰了她的身体。幸亏她当时得了重感冒,我劝她洗个澡,吃点我给她的药,我声称那药是治感冒的。夜里,我借房事机会悄悄地涂在她身上。我本可以不让她知道真相而治好她的病,但是阿莎看到了药膏,并且在无意中对娜塔丽娅泄露了秘密。无可挽救的漏洞。

  第—一七篇

  我不敢将这部日记让任何一个今天活着的人看,甚至连纳斯楚金也不能看。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会完全接受一颗赤裸裸的灵魂。

  我自己也没有勇气来重读自己写的这些东西:我对自己的罪恶渊我怀着强烈的恐惧。我受到如此强烈的诱惑,将一切东西都扔进了火里。但是我早已显示出缺乏一种精神,有一次将我的笔记都烧掉了。当时我怕被判徒刑,现在我怕上帝。他派遣“天使”丹特斯(他的确貌若天使)来惩罚我。我开始重复自己的话。无论我可能说什么话,话题都会转到他身上。

  第—一八篇

  老年就是回到孩提时代。死亡就是回到出生。出生是在女人的身体里,死亡是在坟墓的身体内。

  第—一九篇

  一旦我跨出了罪恶的通奸第一步,我就踏上了一条步步相连的不名誉的道路,即使它本身就是一种名誉。这条道路导致我走向深渊。由于我生性如此,所以无法停止。我把一切事情都弄到极端,而在这条道路上走极端却导致了我的自我毁灭。

  第一二篇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对我说,老海克思准备让丹特斯、卡特琳、娜塔丽娅和孩子们逃往国外。

  据说,沙皇受到警告,于是他答应不制造任何障碍,以便将娜塔丽娅从“疯狂的丈夫”手里救出去。我将这封信给娜塔丽娅看,她跪了下来,祈求我原谅她,并且发誓说,她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我寄给海克恩一封信,强迫它的“乖儿子”代替父亲接受我的挑战。决斗就在明天。信的一些副本很可能都送到别人手里。现在,在发生了那次的文件事件以后,他们觉得对不起我,不肯将一切都告诉我。但是我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敢与我对视;我听到他们在我背后小声地议论。

  我把这封信读给阿莎听,现在只有她同我亲近。她问我是否按常规开枪,并要求我马上去练习练习。假如我当初同她结婚,那么一切事情都会两样。

  我非常想杀死丹特斯,想参加他的葬礼,并且当面嘲笑那个老头。

  第一二一篇

  今天我同齐齐一起休息。我根本不想见到娜塔丽娅。我对她的冷淡会削弱我决斗的决心。我很可能是用自己的生命冒险,目的是继续我的家庭生活,但是这种生活充满了忧虑,缺少兴奋,而不是为了我终生为之献身的自由激情。

  起初齐齐不打算屈服,所以我不得不将决斗的事告诉了她。我从她身上剪下一络毛发,我要将它带在身边,在路上嗅它的气息,回忆特利戈尔斯柯依,当我最后一次达到高潮时,我觉得我像是在开枪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