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欧根·奥涅金》改定本终于和读者见面了,可是它的译者查良铮,已经离世将近五年。
良铮,每当我拿起你修改后的那本一九五七年上海文艺出版的《奥涅金》,看到上面几乎每行都用铅笔做的修改和新加上去的注释,往事就象昨天一样浮现在眼前。
一九七七年初,赶在去医院治疗伤残腿之前,你将《奥涅金》最后修订完。在去医院的公共汽车站上,你说:“这一年做了不少工作,《普希金抒情诗集》、《拜伦诗选》、《奥涅金》都搞完了。”你好象如释重负。谁知第二夭,突发的心脏病就夺去了不满六十岁的你《奥涅金》竟成了你最后的译作!
良铮,朋友们都惊叹你是在何等的状况下完成这些巨大工程的。一九五八年以后的道路坎坷不平,你的译著绝无出版希望;但是你为繁荣祖国诗歌事业贡献力量的信念却始终坚定不移。二十年来几乎所有节假日和业余时间你都是在诗歌翻译工作中度过:溽暑的傍晚,我和孩子们都在室外乘凉,你独自一人仍在室内电灯下伏案工作,常常是汗水湿透了衣裳,数九寒冬,你坐在那张冰冷的木椅上长时间工作,炉火熄了,屋内寒气逼人,你好象全无感觉。一九七六年,你不慎摔伤了腿,考虑当时全家的处境,你宁可自己忍受痛苦而延误治疗,伤痛稍减又开始了工作、这以后你更是拚命地译作,象是在抢时间,一拿起笔就好象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良铮,人们知道,四十年代你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时以及以后的时间里曾以穆旦为笔名,发表了许多新诗,出版了诗集,已是一个有名望的青年诗人;一九五三年从美国芝加哥大学回国至一九五八年,你先后翻译出版了十多本普希金、拜伦、雪莱等的诗集。读者说你译诗似有传神之笔,可是你从来也不满足。你常对人讲:译诗要有诗味,要忠于原意,不仅要对中国读者负责,更要对外国作者负责。出牛棚回家以后,你立即拿出已经出版的译诗,一字一句对照原文琢磨,常常为了一个疑点,查阅大量书籍,思考几个小时,吃饭走路都心不在焉。孩子们说你生活在云雾中。我知道,只要有一句话以至一个字不译好,一你是不会罢手的。晚餐是你和全家坐下来团聚的唯一时间。你喜欢喝一小杯酒,谈笑几句,或是叫来小女儿弹一曲琵琶。可是你最愉快的时刻,莫过于恰当漂亮地译好一段诗,这时你会情不自禁微笑着朗读起来。
良铮说过:“凡是读过《欧根·奥涅金》的人,就象孩子尝过味道极浓的蜜糖一样,有谁不想再读两遍三遍呢?”译诗是良铮晚年最大的乐趣,为了译诗,他献出一切以至他的生命。今天,在他毕生热爱的祖国迎来的文艺春天里,让我们珍借他用生命换来的这蜜糖吧。
周与良
一九八二年元旦于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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