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根.奥涅金》

〖俄〗普希金 著
查良铮 译

第一章

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
——维亚赛姆斯基公爵



“我的叔父从不辜负人,
他真的病了,一点不含糊。
这样,他可才令人尊敬,
更妙的办法谁还想得出?
他这种榜样值得人模仿;
然而,天哪!可真杀风景:
整日整夜坐在病人的身旁,
你想离开他一步也不行!
为了敷衍那半死不活的人,
还得低声下气,装模作样。
给他把枕头摆摆正,弄弄方,
再满面愁容地端上药品,
一面叹气,一面暗中诅咒:
“怎么小鬼还不把你带走!”



就这样,年轻人坐着驿马车,
一面想,一面卷着尘土驰奔。
宙斯注定这荒唐的公子哥
是他亲族唯一的继承人。
呵,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知交,
请你们容许我,这一刻
不扯闲白先把主人公介绍,
然后再开始我这篇小说。
他是我的好友:奥涅金。
他出生在涅瓦河之滨。
亲爱的读者,你们也许
在那里生长,或者显赫,
我有一时也在那儿浪迹。
但北方对我并不适合。



他的父亲拿退职书回了家,
每年在家中开三次舞会,
经常挪借度日,终于无法
清还他的债务累累。
奥涅金受到“命运”的照顾:
起初是“马丹”把他看管,
继而“麦歇”取代了她的职务。
这孩子可爱但却贪玩。
“神父”先生,一个潦倒的法侨,
生怕他的学生感到苦恼,
一切避免严格的法规,
一半儿哄着,一半儿劝诱,
对他的顽皮只轻轻责备,
然后再领他到夏园走走。



可是等欧根逐渐发育,
澎湃着青春不安的热情,
心里交织着憧憬和悒郁,
先生就被撵出了门庭。
于是,从此,我们的奥涅金
就在社交场上崭露头角。
他的发式剪得最时兴,
他的衣着象伦敦的阔少,
他能用法文对答如流,
就是下笔也畅达无阻;
跳起“玛茄卡”,妙曼轻柔,
他的鞠躬是多么自如!
够了!上流社会一致鉴定:
说他是又可爱,又聪明。



一般说,我们都东遴西捡,
一鳞半爪地学一点皮毛,
因此,感谢上帝,谁也不难
把自己的学识向人炫耀。
奥涅金,据很多权威大士说,
(自然,这意见有些苛求,)
他们称赞他年少而渊博,
但却又嫌他过于学究。
他有滔滔不绝的口才,
对任何话题都应付自如。
每逢重大的争辫,他会面带
一种老练的、学者的肃穆,
而突然,俏皮地说句冷嘲,
使夫人和小姐抿嘴而笑。



现在,拉丁文已经过时,
因此,说老实话,他的拉丁
不多不少,刚刚够解释
卷首的题辞、文章的篇名,
他也能谈起玉外纳,
在信尾写上拉丁字“肃侯”。
伊尼特史诗多少背一点儿,
虽然其中免不了遗漏。
对于过去历史的陈迹,
他并没有那么大兴趣
去翻动故纸堆里的灰尘,
然而,从罗慕路斯直到如令,
凡是名人的软事和趣闻,
他都已一一牢记在心。





对于韵律,那高尚的娱乐,
他还不能驾驭,也认不出
什么是抑扬或扬抑的音格,
无论你怎样替他辩护。
费欧克利达令他厌恶,
荷马也不喜欢,却读得下
亚当·斯密,因此,他是个
异常渊博的经济学家。
这就是说,他会对人议论,
说明一国怎样能致富:
它需要的并不是金银,
反而是什么“天然的产物”。
他的父亲越听越糊涂,
索兴把田产一齐典出。



欧根的学识是包罗万有,
请原谅我无暇一一缕述。
然而,他有个最大的成就,
那是他的天才,他的长处,
从儿时起,他就在钻研,
这是他的工作,痛苦和快乐,
它占去了他日夜的时间,
代替了他沉思郁郁的懒惰—
这学问就是:爱情的艺术。
它曾被奥维德化为歌颂。
为了这,那苦难的人被放逐
结束了灿烂而动荡的一生,
就在摩尔达维亚的草原上,
诗人忍受着孤寂的流放。



…………
…………



很早他就会虚假和装佯,
心头的意愿从不透露,
他会教人信赖,再使人失望,
他会装作悲哀或者忌妒。
你看他多么高傲,多么顺从,
多么屈意奉承,又多么淡漠!
忽而他懒懒地不做一声,
忽而热情迸发,口若悬河,
他的情书是多么一泻如注!
仿佛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
呵,他只是爱你,为你而受苦!
他敏捷的眼神一会儿卤莽,
一会儿羞涩、温柔,有时候
如果需要,他也会热泪倾流。

十一

他知道玩弄新的花招,
让天真无邪的心感到惊奇,
他会以绝望吓人一跳,
也会用阿谀讨人欢喜。
他会趁着情感脆弱的时机,
以机智和热情、微笑和温柔,
让稚弱的心,不自主地
解除了她的防范和娇羞。
他等人对他亲热和爱抚,
他要你吐诉真心,以便聆听
这心灵的初次表白,并迅速
获得了密约、幽会和谈情……
而随后,再一次秘密的会晤,
他会默默无言地让她清醒!

十二

从很早,他懂得怎样逗引
惯于谈情的风骚妞儿上钩,
还有意惹得她心神不宁,
然后踢开心目中的敌手!
他非议起情敌是多么刻毒,
他安排了多巧妙的圈套!
至于你们,呵,婚姻美满的丈夫,
你们准能和他异常友好:
那久经大敌的情场老手
足智多谋,也会对他甜情蜜意;
多疑的老头会对他牵就;
而至于那头戴绿帽的蠢驴,
永远庄严、自信、毫无烦忧,
对妻子和饮食都异常满意。

十三,十四

…………
…………

十五

经常是,他还懒懒地高卧,
信函和短简已送到床边。
怎么?又是邀请?老实说
已经有三家都在同一天:
不是跳舞,就是庆祝一晚上。
我们的公子到哪里去胡缠?
先去看谁?左右都一样,
反正到哪里都不会嫌晚,
而暂时,他穿上午前的时装,
戴上宽边的玻利瓦尔呢帽。
他出去散散心,安闲游荡。
在那宽阔的林荫大道,
他总要逛到吃饭的时侯,
等怀表一响,才往家里走。

十六

天已黄昏,他坐雪橇出行。
“让开!让开!”一路上叫嚷,
围在胸前的水獭皮领
满铺着冰粒,闪着银光。
他飞快地奔向.泰隆饭店,
他想卡维林已在那儿等侯。
走进去:瓶塞飞向天花板,
“流星”酒的浆液闪闪地流。
侍役端来嫩红的烤牛排,
还有蘑菇,青年人的宠幸,
还有最精美的法国大菜,
和新鲜的斯特拉斯堡馅饼,
林堡的干醉,金黄的菠萝,
各色的美味摆满了一桌。

十七

他一杯又一杯,用酒的渴望
浇下炙热而油腻的烤肉。
胃口真不错,可是表一响:
呀,又到了看芭蕾舞的时侯。
奥涅金,这号令剧坛的魔王,
这随便出入后台的贵宾,
迷人的女角他都要捧场,
却是三心二意,花样翻新。
现在,他就向剧院驰奔,
去享受一点自由的熏陶,
何况给舞蹈鼓掌又很时兴,
如果高兴,对谁喝个倒好,
或者就高呼心爱的女星。
(只为了让自已给人听到)。

十八

呵,迷人的剧坛!很久以前
那自由底朋友,辉煌的冯维辛,
曾以大胆的讽刺鳌头独占。
继而有善于模仿的克涅斯宁,
还有奥泽洛失,和年轻的艺人
西敏诺娃,不知引起多少掌声
和眼泪,使他们俩春色平分。
是在这里,我们的卡杰宁
使高乃伊的天才重新照耀;
是在这里,尖刻的沙霍夫斯科
以喜剧引起了人们的哄笑,
狄德娄在这里名扬俄国。
呵,是在这里,在幽暗的厢座,
我青春的日子轻轻飘过。

十九

我的女神呵!你们在哪里?
你们可听见我悒郁的呼唤?
虽然已有少女把你们顶替,
是否你们仍不可能替换?
我能否再听到你们的演唱?
呵,俄罗斯的舞蹈的女神,
我能否再看到你轻灵的翱翔?
对着这枯索的舞合,难道人
拿着望远镜,无论怎样观看,
却只有幻灭,象处身异域中,
只有陌生的跳闹,令他厌倦,
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面孔?
难道我只能一面看,一面呵欠,
默默地回想过去的光荣?

二十

戏院满是人,包厢好辉煌,
池座和雅座沸腾着人声,
楼厢四处不耐烦地鼓掌,
帷幕“吱呀”地缓缓上升。
呀,你看那伊斯托敏娜
灿烂夺目,神仙似的轻盈,
她听从着琴弓的魔法,
一群仙女把她围在当中。
你看她一只足尖点在地上,
另一只脚缓缓地旋转,
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
象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
她的腰身旋过来,旋过去,
她的脚在空中敏捷地拍击。

二十一

全场在鼓掌。奥涅金进来
碰着人脚,从雅座穿着走,
他用高倍望远镜一排排
瞟着包厢中不相识的闺秀;
层层的楼厢无一不打量。
一切:女人的容颜、首饰、装束,
都使他感到可怕的失望,
这才和男人点头招呼,
和熟人寒喧已毕,他的视线
最后懒懒地落到舞台上。
接着扭转身,打了个呵欠,
喃喃说:“怎么还不换换花样?
我早就腻了芭蕾舞,我的天!
就是狄德娄也令人厌倦。”

二十二

那些魔鬼、小爱神、和妖怪
还在戏台上喧嚷和纵跳,
前厅的仆人早就无精打采,
正靠着主人的皮衣睡倒。
你听到忽而嘶喊,忽而鼓掌,
顿足的声音响个不停,
咳嗽和擤鼻涕震动了全场,
里里外外,灯火正照得通明。
门外的马儿,冻得难受,
在马具下不安地撕扭,
一群马车夫还正围火取暖,
一面咒骂主人,一面搓手
这时候,奥涅金却已离开欢院.
他正赶着回家,更换行头。

二十三

我可要在一幅真实图画中
向您描绘一下他的研究室?
是在这里,这时尚底高材生
把衣服脱了又穿,试了又试。
凡是伦教服饰店出售的货--
换去了多少树木和油脂,
都已经由波罗的海的浪波
运到这儿,让公子哥儿赏识。
凡是巴黎难填的审美力
为了人们的消遣和娱乐,
为了排场和时髦的奢糜,
苦心发明的赚钱的货色—
呵,请看十八岁的圣人的天才:
是这一切装潢了他的“书斋”。

二十四

这里有土耳其的琥珀烟嘴,
桌上陈列着青铜和瓷器,
雕花的水晶瓶里装着香水
散发各种香味,令人神迷。
这里有各种发梳和钢锉,
剪子有的弯曲,有的笔直,
刷子大概三十种,并不算多,
分别应付了指甲和牙齿。
卢梭(我想要顺便提一下)
曾经纳闷:为什么名贤格利姆
竟敢面对着他修饰指甲,
对着他——这善辩的狂夫!
他卫护自由和正义,固然可敬,
但对于这件事却毫不聪明。

二十五

通达的人,我们承认,也能够
想法子使他的指甲美丽,
为什么你偏要和时代别扭?
习俗原就是人们的法律。
我的欧根是恰达也夫一流,
因为他害怕挑剔和闲言,
所以在衣饰上极力考究,
你可以说,他是个纨绔少年。
每一天至少三个小时
他要消磨在镜台前面,
一切完毕,这才走出梳妆室,
好象是维纳斯出现在人间!
你看这女神穿上了男装
翩翩地来到化装舞会上。

二十六

好奇的读者呵,对最近的时尚
我想在这里已让您饱读。
对于学术界,底下的文章
似乎该描写他的装束;
自然,这描写是在我分内,
可是我斗胆也难以写出!
因为至今,我们的俄文词汇
就没有“坎肩,、“长裤”、“燕尾服”。
而且我看到,很对您不起,
让您读这种拙劣的文体:
许多外国字,弄得凌乱不堪,
本来也可以大大地缩减;
虽然,很早我也曾翻遍
那本科学院的俄文大辞典。

二十七

好了,这些事且闲话少说,
我们得快把舞会提一提;
我的奥涅金正雇了马车
风驰电掣地向那里奔去。
在沉睡的街心,不少车成列
驰过一排排黝黑的楼房,
车前的两盏灯射到飞雪,
闪着愉快的、长虹似的光芒。
前面显出簇簇的灯火
照出了门廊,辉煌夺目,
和一座雄伟的巨厦的轮廓;
一排明亮的窗前人影飘忽,
能看见人面绰约地掠过:
是美妙的女郎,时髦的怪物。

二十八

我们的主人公直奔门廊,
飞步跑上了大理石级,
对看门的仆人望也不望,
却用手把头发细加整理,
走了进来。大厅里仕女云集。
乐队的杂沓已逐渐低沉,
“玛茹卡”舞正继之而起,
嘈杂的笑语,拥挤的人群。
近卫军的马靴丁当地响,
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
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
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
而这时,提琴的轰响淹没了
座中夫人们的窃窃私议。

二十九

以前,充满了欲念和欢笑,
我爱舞会真爱得发狂,
你可以偷偷塞一个纸条,
谈情也没有更好的地方。
敬爱的有妇之夫!您可要
接受我奉献的一点殷勤?
请注意我的这一句忠告,
我希望您要时刻留心。
还有您,呵,慈爱的母亲,
看紧您的女儿,千万,千万!
请时时举起您的望远镜,
否则……呵,否则,上天明鉴!
老实说,我所以写这几行,
因为我早已不再荒唐。

三十

唉,多少欢乐已一去不返,
我的生命也随着掷去!
然而,假如良心允许,我宁愿
把过去的舞会一一温习。
我多么喜爱青春的热狂,
密集的人群,欢笑和轻浮,
我爱女人的别致的服装,
和她们精巧的小小玉足。
走遍了俄国,你难以看到
三双玉脚称得起美妙。
呵,很久以来,使我难忘的
是那一双脚……我虽然忧郁
而冷漠,却难忘情于它们:
它们往往搅扰我的梦魂。

三十一

癫狂的人,到什么时刻
在哪个天涯海掩,你才能忘怀?
脚呀,脚呀!是哪一角落
春日的鲜花正供你践踩?
你一度历尽了东方的豪华,
面在冰雪漫漫的北国
你却不曾把痕迹留下。
自然,地毡上旖旎的生活
更为你喜爱而欢迷无度,
我曾经为你忘了故土,
忘了去寻求赞扬和荣誉,
忘了流放——这才是多久的事情?
草原上消失了你的足迹,
我青春的幸福也无影无踪。

三十二

花神的面颊,狄安娜的胸脯,
亲爱的读者,自然够美妙,
但是舞蹈女神的一双秀脚
却更能让我神魂颠倒。
它给眼睛打开喜悦的门,
任你去遐想,妙趣无穷,
它的美不可捉摸而蕴藉,
不知引动了多少痴情。
呵;你那一双脚,爱丽温娜!
或则踏着春日的草原,
或则露在桌边的台巾下,
在海岸的悬崖,冬日的炉边,
或则从光滑的大厅掠过:
它多么激动我的情波!

三十三

我记起暴风雨来临以前
那驰过海面的汹涌的波涛,
我多么羡慕浪花你追我赶,
怀着爱慕,在她的脚前伏倒。
但愿那时潮水带着我的唇
也喋喋不休地吻着她的脚!
唉,在我那沸腾的青春,
即使热情熊熊地燃烧,
我何尝这样地难以自禁,
这样地渴求少女的红唇?
那玫瑰的面颊,倦慵的酥胸,
从没有这祥令我失神:
呵,激烈的热情从来不曾
这样撕裂着我的灵魂!

三十四

我的心沉醉在既往中:
有时那珍贵的梦依稀浮起,
呵,仿佛我还在扶着马镫,
而她的秀脚就在我手里……
我的幻想又有如涌潮,
我枯竭的心突然沸腾,
这沸腾的血重又燃起了
我的相思、我的爱情!……
够了!我絮絮不休的琴弦
为什么老歌颂高傲的美人?
她们尽管给我们灵感,
却不值得我们钟情和歌吟。
那甜蜜的话语、媚人的眼睛,
和那双脚一样地飘忽不定。

三十五

然而,我的奥涅金怎样了?
从舞会回来,半睡半醒,
他刚刚上床,外面鼓在敲,
彼得堡又开始了匆忙的日程:
商人起来了,街上走着小贩,
马车夫赶忙去到停车场,
近郊的女郎匆匆携着罐,
踏着清早的雪,沙沙地响。
早晨的声音都愉快地苏醒。
百叶窗打开了,住宅的烟
卷卷的蓝柱飞上半空,
那戴棉帽的德国人的面包店
又准时开了张,从门窗口
把他的面包向顾客出售。

三十六

舞会的一夜笑闹和喧嚷
已经使公子哥儿异常疲倦,
因此,这一整个的早上,
他变为午夜舒适地安眠。
直到下午,他才起来梳洗,
周而复始,再到次日天亮。
今天和昨天没有差异,
一样的单调,一样的繁忙。
天天在游乐,随心新欲,
情场的胜利足够他夸口。
然而,我的奥涅金可真感乐趣?
这黄金的岁月有没有烦忧?
在筵席上,他豪饮而愉健,
他的心里可真是那么安憩?

三十七

不是的,他的感情早已冷却,
世俗的烦嚣已使他厌倦,
没有一个美人能把他吸引住,
或长久占据他空虚的心坎。
偷情也逐渐没有味道,
更不用说良朋和友情;
因为日久天长,他忍受不了
把牛排和斯特拉斯堡馅饼
浇着香槟酒向胃里输送;
连俏皮话也不太能开胃,
因为有时侯,他会头疼;
而终于,这标准的荒唐鬼
即使对于刀枪和决斗,
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三十八

究竟是什么毛病?这值得
我们及早地查一下原因。
它很象英语斯说的“脾火”,
总之,是那俄国人的郁闷
多多少少地侵蚀了他。
活与不活,仿佛都不在意,
感谢上帝,他倒没有想自杀,
因为这件事也有点费力。
你看他一家一家去游荡,
象个哈罗德,到处懒洋洋,
郁郁寡欢地坐在客厅里;
任你摊开牌桌,飞短流长,
任女人顾盼,调情地叹息,
他都恹恹地毫不注意。

三十九~四十一

…… ……
…… ……

四十二

呵,怪癖的、喜怒无常的贵妇!
他首先把你们甩在一边!
的确,我们这时代的上流人物
真是俗不可耐,令人生厌。
偶尔也许有一两位夫人
从萨伊或边沁找出话题,
但一般说来,她们的议论
虽然无邪,却都是胡言乱语;
还要板着一本正经的脸,
步步循规蹈矩,全身都是美德,
多么高不可攀,多么壁垒森严,
呵哈,哪个男子敢不退避三舍!
谁要想亲近,只看上一眼,
她们准能引起你的“脾火”。

四十三

还有你们,呵,漂亮的小姐!
在深夜,在彼得堡的街心
你们的马车象风扫落叶
飞快地驰过,但我的欧根
就对于你们也落落无情。
这个花天酒地的老手
如今退了场,闭门家中,
却忽然动了写作的念头。
拿起笔来,打了个呵欠:
正经的工作也使他厌烦。
写了半天,还是毫无结果,
因此,他还没有当上文会会员,
傲慢的文会我不能说错,
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四十四

就这样,又无所事事地闲荡,
灵魂里仍旧感到空虚。
奥涅金的雄心值得人夸奖:
他忽然想到了“开卷有益”。
一架子的书,分门别类地看,
他读着,读着,毫无兴味。
不是信口胡诌,就是谎话连篇,
有的没头脑,有的没心肺,
本本是俗套,一切囿于成见,
新曲不过是老调的重弹。
越读越腻,于是他打住,
让一架子书,在灰尘里安睡,
前面遮上了永诀的幢幕,
和女人一样,从此不再理会。

四十五

交际场上的繁文和褥节
我也同样地不能忍受,
和他一样,也把浮华谢绝,
于是我们变成了朋友。
我爱他的沉思的味道,
他那毫不做作的怪癖,
他有冷静而敏锐的头脑,
我怀着愤慨,他有些悒郁。
我们都经历了情海的浮沉,
而且厌倦了生活这舞台,
我们的心早已烧成灰烬,
就在生命之晨,已在等待:
或是人世的恶意的欺凌,
或是命运的盲目的安排。

四十六

只要谁生活过,又能想一想,
他就会冷冷地藐视世人,
只要谁有感情,过去的幻象
怎能不烦扰他的心神:
住事的回忆,带着悔恨,
是一条毒蛇在心里噬咬,
你怎能再有美丽的憧憬?
就是这种种,每次提到
都使我们谈得更契合。
奥涅金的口吻有些刻薄,
起初令人不安,但后来
我也就听惯他那种针贬,
那俏皮的机智暗含着愤慨,
他的笑语里一半是辛酸。

四十七

常常,在安静的夏夜,
当涅瓦河上的天空
柔和而透明,清光如泻,
而愉快的水面的明镜
还没有映出狄安娜的面影,
我们一面以默默的呼吸
把夏夜的幽香恣意啜饮,
一面想起了往日的艳绩,
那遥远的恋情又兜上心头,
令人既伤感而又忘忧。
仿佛一个梦中的囚徒
越出监牢,踱入绿色的森林,
我们随着幻想的飘浮
游进了年轻的生命的早晨。

四十八

欧根住住倚着花岗石栏
默默无言地望着河流,
象一个诗人描绘的那般,
他的心充满了哀愁。
四周静悄悄,偶然响起
岗哨彼此传呼的声音。
突然马车得得地打破沉寂,
从遥远的市街传来回音。
也有时,一只小船摇着桨
划过眼前沉睡的水面:
那角笛声和豪迈的歌唱:
吸引着我们,逐渐渺远……
自然,有时侯,我们也歌吟
塔索的诗行,更令人忘情!

四十九

呵,亚得里亚海的波涛!
呵,布伦泰河!我多么渴望
看见你,并且再涌着心潮
听你迷人的声音荡漾!
那声音,对于阿波罗的子民
是多么亲切、神圣!我已经
从阿尔比安骄傲的竖琴
把你的乐声听了又听!
我愿意在意大利,尽情地
享受它温柔的、金色的夜晚,
在神秘的画艇跟威尼斯少女
一会沉默,一会儿会心地闲谈,
我的嘴唇将向她学习
彼特拉克和爱情的语言。

五十

可到了我的自由之时?
自由!自由!我不断向它呼喊,
我在海岸徘徊,等待天时,
我招呼每一只过路的船帆。
什么时侯我才能获得自由
逃上那茫茫无际的海路,
站在风暴里,和巨浪搏斗?
去吧!离开这乏味的国度
和险恶的气候,我要浮过
南海的浪涛,在我的非洲的
赤热的天空下,想着俄国。
我将为它沉郁的土地叹息:
是在俄国,我爱过、痛苦过,
是在那儿,我的心早已埋去。

五十一

我和奥涅金原来的意图
是同到遥远的异邦游历,
但命运由不得我们作主:
转瞬间,我们已各自东西。
奥涅金的父亲忽然去世,
留给他一群无餍的债主。
他们围住了他,各有说辞
和智谋,使他难以应付。
但奥涅金却能乐天知命,
索兴将财产交他们处理。
因为他厌恶纠缠到法庭,
何况这遗产并不在他眼里:
也许因为他早就算定
年老的叔父要一命归西?

五十二

果然,不久他忽然接到
总管的告禀,打开一看:
叔父卧病在床,不会久了,
很想在死前和他会见。
欧根读过了这告急的信,
立即坐上释马车,刻不容缓,
为了财产飞快地驰奔。
但走了不久,又在打呵久;
因为他想到:这事够无聊,
他必得虚情假意,唉声叹气,
(这,我在小说开头已提到)。
然而,等他奔到叔父的村里,
却看见叔父正要进棺材——
等着入土,了却生命的宿债。

五十三

他看见院内满是听差,
还有吊丧的朋友或世敌,
都从四面八方特地赶来,
谁不喜欢参加个葬礼?
死人埋过了,宾客和神父
高高兴兴地坐上了酒席,
吃过,喝过,好象办完正务,
这才郑重告别,各自回去。
于是,我们的欧根就当上
庄园的主人:河水、酒坊,
树林和田野,都归他支配。
这浪子虽然是放荡成性,
却也高兴生活换个口味:
现在,他要试试另一条途径。

五十四

头两天,一切都新鲜不同,
他好奇地望着寂静的田野,
他爱那茂密的丛林的幽冷,
和小溪的清波的喋喋。
到第三天,兴致大为减少:
看着树林、田野、丘陵的起伏,
他就想着应该去睡觉。
而这以后,他完全清楚:
尽管没有诗文和牌戏,
没有大街,府邸、舞会和宴饮,
乡村的生活也令人厌腻。
就在这里,“悒郁”这毛病
象是影子,或忠实的发妻,
也守着他、追着他、把他跟定。

五十五

平淡的生活是我的理想,
乡问的幽静对我最适合,
我的琴声在这里才最响亮,
幻想才飞扬,梦境才蓬勃。
我愿意享受恬适的闲情,
无忧无虑地在湖边漫游,
“无所事事”是我的座右铭,
就是它,每当早晨醒来后,
把我一天的日程规定出:
要少读书,多多地睡眠,
浮世约虚名任由它飘忽,
我要的只是舒适和懒散。
过去那些年,可不是如此
我度过了幸福的日子?

五十六

呵,田野、乡村、闲暇、爱情
和鲜花!多么令我神往!
我愿意随时向人指明:
奥涅金和我并不一样。
假如聪明的读者已经暗笑,
或者哪一个巧妙的诽谤者
牵强附会地把我和他对照,
而从这里看出了我的性格,
我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
别再说吧:象骄傲的拜伦,
我是在涂抹自己的肖像——
仿佛我们绝不会写别人,
每写一首诗,它的主人公
必定就是作者的自供。

五十七

一般诗人,顺便提一句,
都喜欢沉入爱情的冥想,
和他们一样,我常常地
在梦中看到美丽的形象。
于是就在深心里珍藏
那些飘忽的记忆和印痕,
然后缪斯使她们活跃纸上:
萨尔吉尔河边的女囚人
和那山恋的女儿,我的理想,
就这样化成了无忧的歌唱。
最近,我的朋友,你们不断
这样问我:“你的琴是为了谁
而发出歌吟?那群忌妒的莺燕
那一个引动了你的感喟?

五十八

“是谁的顾盼激起了灵感,
用柔情酬答了你的歌声?
你的诗句沉郁而又缠绵,
究竟是把谁永恒地歌颂?”
呵,朋友!实则并无其人!
我爱过,爱情的剧烈的痛苦
不停地煎熬过我的心.
有一种人,我时常羡慕:
他把旋律的热狂织入悲哀,
越是痛苦,他的诗就越工整,
他不但宣泄了自已的心怀,
而且是继承彼特拉克的传统
获得了诗名。然而我
却爱得愚蠢,爱得沉默。

五十九

爱情逝去了,出现了缪斯,
昏迷的神志开始清醒。
这时,我才又舒展,想编织
思想、情感和迷人的乐声。
我写着,但内心已不复悲伤,
我的笔茫然地停在中途,
就在那诗句中断的地方
女人的头脚一概画不出。
谁能让死灰重新燃烧?
我已经没有泪,只有悒郁,
而那残余的心灵的风暴
也很快、很快就要乎息:
是在这期间,我摊开稿纸,
想写它一篇二十五章的诗。

六十

全篇的计划粗具规模,
主人公也已有了名姓,
就这样,我这篇小说
开了头,第一章已经完成。
我严格地审视一下内容,
里面的矛盾可真不少,
然而,我并不想把它改正,
你得尊重检查的律条。
那么,我心血的果实,去吧,
我把你交给了批评家;
去吧,你初出茅庐的作品,
把足迹遍及于涅瓦河滨,
请为我赢得荣誉底供奉:
那无尽的歪曲、叫骂和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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