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书信(01-03)

 

  书信一 爱德华绅士来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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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封信,看来是在收到上一封信之前写的。——作者注

  朋友,不要再那么孩子气了,你的头脑应当赶快清醒过来。不要把你的一生都沉湎于理智的思考。岁月流逝,你已经没有时间作聪明睿智的人了。过去的三十年,是一心只考虑自己的三十年。现在,你应当反躬自问,在临死以前,头脑清醒地做一次人了。

  亲爱的朋友,长期以来,你的心总是要求你按你的理智行事。你还没有具备用哲学的眼光看问题的能力以前,你就想从哲学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把感情当作理智,满足于凭事物给你的印象来判断事物;你始终没有弄清楚它们的真正价值。我承认,一颗正直的心,是真理的第一个器官;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人,是什么也学不到的。因此,他必然是犯了一个错误又犯一个错误;他得到的知识是没有用的,无补于实际的,因为,事物与人的真正关系,他依然是不甚了了,而了解事物与人的真正关系:恰恰是他的主要课题。为了更好地判断事物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只研究这个课题的前半部分,而不研究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那是不行的。如果不知道如何评价客观的事物,则对人的感情就不可能知道得很多,因此,后半部分的研究工作,应当采取静静沉思的方式。

  一个有大智慧的人的青年时期,是他获取经验的时期;他的欲望是他用来获取经验的工具。然而,把他的心灵用来感知外部事物之后,他就把他的心收回来,以便对外部事物加以思考、比较和认识。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急需做的,正是这一步工作。一个敏感的心对苦与乐的种种感受,你的心都已经感受过了;一个人所能看到的,你都亲眼看到过了。在十二年的时间里,你把可以分散在长长的一生中使用的感情全都用尽了;因此,在你年纪尚轻的时候,就获得了一个年老人的经验。你开头研究的,是普通人,几乎都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人,以便用他们来做比较的标准。你被她们流放到世界上最著名的国家的首都以后,你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用天才来代替起中间作用的经验。你来到这个在地球上的众多人群中唯一堪称人民的国家里,虽说没有看见法律占统治地位,但至少看见它们是存在的;你已经学会了根据何种迹象来了解那个表达人民意志的神圣机构的作用和构成自由的真正基础的舆论的威力。你到过许许多多不同气候的地方,凡是太阳照射之地,你都去过。值得聪慧的人的眼睛观赏的罕见景象,值得能战胜自己的情欲并能自己控制自己的人的高尚心灵思考的景象,你都观赏过和思考过。第一个吸引你的目光的人,就是那个现在还在吸引你的人;你对她的敬慕,只是在观察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之后才得到巩固的。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用心去感知和观察了。目前,需要你注意的,是你自身;除了发挥你的大智慧以外,你再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做了。你没有虚度你这短暂的一生,现在,应当考虑的是,她为你长远的将来作出的安排。

  你的情欲,尽管曾经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使你成了它的奴隶,但它却使你成了一个有德行的人。这是你的光荣,你的光荣虽大,但不要因之而骄傲。你的力量的本身,也是由你自身的软弱锻炼而成的。你是否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永远爱美德吗?那是因为在你的眼睛里,它好像就是个能充分代表它的可敬的女人的样子;要这样一个可爱的形象不引起你的兴趣,那是很难的。不过,你岂能单单为了她而爱美德;朱莉靠她自己的力量达到至善,难道你就不能像她那样靠你自己的力量达到至善吗?对于她的美德,你只是空话连篇地赞叹,而不效法她,像她那样去做吗?对于她如何尽她做妻子和做母亲的天职,你谈得很起劲,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像她那样尽你作男子汉和作朋友的义务呢?一个女人能战胜她自己,而一个哲学家却反倒难于自己克制自己!你是不是打算像其他人一样光说不做,只著书立说而不身体力行①?亲爱的朋友,请注意,在你信中还有一种哀声叹气的语气;我很不喜欢这种语气,这是你的情欲尚未完全克服的表现,而不是由于你的性格使然。我恨透了懦弱,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这种表现。没有毅力,就不可能有美德;不坚定的人必然会犯罪的。像你这样一个没有勇气的人,靠得住吗?你这个可怜的人啊!如果朱莉是一个不坚定的人的话,你明天就会堕落,成为一个卑鄙的奸夫。你现在单独和她在一起,看看她是什么表现,你就会对你自己感到赧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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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在这个哲学盛行的世纪,并不是连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都没有产生过的。我就认识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是的,仅仅只认识一个,不过,这已经是够多的了,而且,令人荣幸之极的是,他就出生在我的国家。他这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自甘寂寞而不到处扬名;我敢在这里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吗?博学的和谦逊的奥保齐特,但愿你真诚实的心能原谅我火热的心丝毫没有拿你的名字到处张扬的意思!不,我并不想让这个不值得你爱的世纪知道你,我只是想利用你的故居使日内瓦成为名城;我想表彰的是我的同胞,因为他们给你带来了荣誉。能让韬光养晦的人受到尊敬的国家,必然是治理得很好的!能使所有的青年都去掉说话武断的语气,并以在大智若愚的贤明的人面前卖弄浅薄的知识为可羞的人民,必然是很有教养的!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你是不会受到那些学者和名流吹捧的;他们的那些闹闹嚷嚷的学院,也是不会为你唱赞歌的。你不像他们那样把你的学问写在书里,而是在生活中处处加以实行,为你所定居和热爱的国家做出榜样,因此这个国家的人民很尊敬你。你的一生很像苏格拉底的一生,但他被他的同胞所杀害,而你却受到你的同胞的爱戴。——作者注

  我希望我不久就能前来和你见面;此行的目的何在,你是完全知道的。十二年的错误和烦恼,使我对我自己也产生怀疑。要顶住女人的诱惑,我一个人就够了,而要在几个女人之间进行选择,就需要有一位朋友的帮助。我把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凡事共同商量,互相了解,互相爱护,视为一件乐事。不过,你也不要有所误会;在我对你完全信任以前,我还要看一看你是否值得信任,看你是否能回报我对你的关心。我了解你的心,我感到很满意,但这还不够;在我只能单靠我的理智行事,而我的理智又可能使我失误的时候,我就需要你的判断能力对我进行帮助。我并不害怕情欲,因为它对我们进行的是公开的战争,使我们有时间加以防御,不管它怎么做法,它都能让我们的良心觉察到我们的过错,因此,对于它,我们愿意迁就多少才迁就多少。我担心的,是它的幻象,因为它对我们不加强迫而是采取诱骗的手段,使我们做了不符合我们本心的事还不知道。我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只需我们自己的力量就够了,但要辨别哪些欲望应当得到满足,有时候就需要别人的帮助;一个贤明的人的友谊的作用,就在于此:他为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我们想了解的事物。因此,你好好反省一下,像你这样没完没了地空自悔恨,是不是对人对己都毫无益处;反之,如果你终于能掌握自己,你就能够用你的心灵来启发你的朋友的心灵。

  我的伦敦的事情,再有半个月就可以处理完毕;我将路过我们弗朗德勒军团的驻地,我打算在那里也呆半个月时间,这样,在下月底或十月初以前,你就用不着等我。你如给我写信,请别寄到伦敦,而按我所写的地址寄到军团的驻地。请继续叙述你上次信中所叙述的事情;尽管信中的笔调有些哀婉,但使我很受感动,使我很受教益,使我产生了退休的念头,我要好好安排适合于我的行为准则和年龄的生活。你上一封信,使我对德·沃尔玛夫人深感不安;你下次来信,对她的近况,务望谈及,以便使我放心。如果她的命运都不幸福的话,谁还敢学她的样子?在看了她向你讲的那番话以后,我就想象不出她的幸福还缺少什么东西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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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封信中杂乱无章的令人难懂的话,我觉得很有趣;我认为,它完全符合这位好心的爱德华的性格,因为,他只有在说傻话的时候,才能说出如此深奥的一篇大哲理,而且,只有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才能把道理讲得如此透彻。——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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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信二 致爱德华绅士

  是的,绅士,我很高兴地向你承认,在麦耶黎经过的那件事情,是我的糊涂思想和痛苦心情的转折点。德·沃尔玛先生的那番话,使我对我真正的心态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认识。我这颗太软弱的心已得到了尽可能好的医治,因此,我宁可假想有一件令人悔恨交加的事使我感到悲伤,也不愿意时刻觉得被罪恶包围而感到恐惧。自从这位可敬的朋友回来以后,我就不再犹豫,立即用朋友的称呼称呼他;对于这个称呼,你已经使我充分感觉到了它的价值。谁帮助我恢复美德,我就应当把这个最起码的称呼给他。同我所居住的这座宁静的房屋一样,我心灵深处是宁静的。我已开始在这座房屋里无拘无束地生活,就像在我自己的家里一样。虽然我还未完全具有一个主人的权威,但我觉得,把我看作是这家人的孩子,我反而更快乐。我在这个家庭中所看到的不拘礼节和平等待人的态度,使我深受感动,不能不油然起敬。我有许多天都是在一个有深沉的理智的人和一个有深情的美德的人之间头脑清醒地度过的。在和这一对幸福的夫妇的频繁接触中,他们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我不知不觉地受到他们的感染:和什么人近,就学什么人;我的心逐渐逐渐地和他们的心中的想法一致了。

  此处是多么幽静的隐居之地啊!住在这里是多么惬意啊!良好的生活习惯更加增添了住在此处的乐趣!这座房屋的外表尽管初看起来不怎么漂亮,但一旦熟悉了它,就不能不欢喜它!德·沃尔玛夫人怀着浓厚的兴趣尽她高尚的天职,使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感到幸福和满意。她这种精神,感染了所有她为之克尽天职的人,感染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客人和她的仆人。在这个安静的住宅里,没有乱哄哄的嘈杂声,没有闹闹嚷嚷的嬉戏声,也没有嘻嘻哈哈的大笑声,但你可以看到,每一个人的心里是高兴的,面部的表情是快乐的。虽说有时候这里也有人流眼泪,但那是同情和欢乐的眼泪。忧虑、厌倦和悲伤从来不降临这个家,因而从来不产生它们必然造成的罪恶和令人后悔莫及的事。

  就她来说,当然,只有那件使她一直深感不安的秘密事情令她痛苦(我在上封信①中,已经对你讲了造成此事的原因),除此以外,其他一切都使她感到很幸福,然而,尽管有这么多幸福的理由,但处在她的地位,也有千百个使她感到懊恼的原因。她所过的单调的和隐士式的生活,他人是忍受不了的。她和多尔贝夫人都不喜欢孩子们的吵闹声;她们对仆人的殷勤伺候主人,感到厌烦;她们也不容许谁胡言乱语;一个很少有亲昵的表示的丈夫,为人虽很贤明和稳重,但也抵销不了他对人的冷漠和他年岁太大的缺点。她们觉得,有他在场和他做出的恋恋不舍的样子,反而成了她们的负担。有时候,她们想办法把他支走,好让她们自由自在地活动;有时候,她们远远地离开他,不理他;她们鄙弃她们眼前的乐趣,她们喜欢到远处去寻找带危险性的乐事;她们在自己家里,反而像陌生人那样感到很不自在。一个具有健全的心灵的人,才能领略隐居生活的美。喜欢生活在家人中间,并自愿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好人,是很少的;如果世界上确有一种幸福的话,那无疑就是他们所过的生活了。不过,创造幸福的工具,对于不知道如何利用它们的人来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人们只有在有能力享受真正的幸福的时候,才知道真正的幸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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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封信一直没有找到。其原因,以后即将谈到。——作者注

  如果要很确切地说明他们在这个家庭里采用什么办法,才生活得这样幸福,我认为用“他们知道应如何在家中生活”这句话,就能解答这个问题。不过,这句话,不能按法国的意思来理解,因为,法国的意思是:用某些流行一时的装腔作势的样子对待别人。这句话应当从人生的意义来理解,因为人就是为了这种有意义的人生而生的;应当从你对我所说的那种生活去理解,你已经为我树立了这种生活的榜样;它延续的时间比它本身还长;使人在临终那一天,不会认为他是虚度此生。 朱莉有一位对她家的幸福很关心的父亲;她还有需要妥善抚养的孩子,这是过群居生活的人的主要事情,也是她和她的丈夫共同操心的第一件事情。结婚之后,他们清点了他们的财产;他们并不怎么考虑他们的财力是否能使他们过与他们的身分和需要相称的生活;没有任何一个忠厚人家对自家的财产是不知足的,所以他们不怕孩子们因为他们遗留的财产不够用而有所埋怨;他们把他们的心思用之于改善他们家业的使用,而不是扩大他们家业的规模;他们宁可把他们的钱稳妥地存起来,而不用它们去生息。他们不新买土地,但他们要努力使他们原有的土地产生新的价值;他们唯一想留下的财产,乃是他们以身作则所树立的榜样。

  是的,财产如不增加,就往往会由于许多意外的事情而减少,但如果因此就需要把财产翻一番的话,那要到什么时候才不以这个理由为借口而无止境地增加财产呢?财产将来是要分给孩子们的。不过,他们因此就可以游手好闲,什么事都不做吗?每个孩子的劳动所得,不是可以用来添加他分得的那份财产吗?他的技艺,不也是可以算作他的财产吗?欲壑难填的贪心就是在为将来着想的幌子下而愈来愈膨胀的,甚至因为一心想一劳永逸,享受终生而发展到犯罪。“有些人企图使人间的事物固定不变,”德·沃尔玛先生说道,“这是办不到的,因为这不符合事物的本性。甚至有些通达事理的人,也希望我们对许多事情的处理全碰运气;如果我们的生命和财产不由我们掌握而全碰运气的话,那又何必没完没了地自找罪受,硬要千方百计地会预防令人痛苦的灾难和不可避免的危险呢?”在这个问题上,他采取的唯一措施是,先用本金生活一年,把当年的收入留作下一年用,这样安排,就可做到:一年的开销,提前一年准备。他宁可让他的老本略有减少,也不愿意没完没了地追求地租。他从不采取那些稍有一点儿意外就会导致破产的赚钱的办法,反而稳稳当当地得到了几倍于他投入的资金的利益。这样,他的家治理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这种情况,无异于他家有一大笔储蓄;因此,他富就富在他善于使用他的金钱。

  按照一般人对财产的观念来看,这个家庭的主人的财产并不太多,只能说是中等,但实际上,像他们这样富裕的人,我还没有见过。“富裕”二字,只不过表明富人的欲望满足之后,其财力尚有剩余。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即使你仅仅只有十阿尔榜①土地,你也是富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哪怕你有金山银山,你也是穷人。生活放荡和胡乱花钱,是没有边的;因生活放荡和胡乱花钱而穷的人,比因得不到真正的需要而穷的人还多。在这个家庭里,欲望和财力的比例,是建立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之上的,即建立在夫妇二人协同一致的基础之上的;丈夫负责收租,妻子掌握租金的使用。正是由于他们之间配合得非常和谐,所以他们的家庭很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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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约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在这个家庭里,使我最感惊异的头一件事情是:在秩序井然和按部就班的生活环境中,充满了恰然自得和自由快乐的气氛。这个有条不紊的家庭的最大缺点是:空气太单调,使人感到沉闷。两位主人对大家虽无微不至地关怀,但使人感到他们的手面不大方。大家在他们周围都有些拘谨;生活秩序之严格,宛如机械,使人不免感到难受。仆人们虽尽心尽力地工作,但做的时候,表情不高兴,有点儿害怕的样子。客人们都受到很好的招待,但他们对主人给他们的自由不敢放手使用,唯恐冒犯了这个家庭的规矩,所以一言一行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得不得体。我发现,有些当父亲的,一生劳碌,不为自己,专为儿女;他们不想一想:他们不仅是父亲,而且是人;他们应当为他们的孩子做出如何生活的榜样,让孩子们知道:只有行事明智才是福。这个家庭中的规矩,都是很合情合理的。他们认为,一个好父亲的主要职责之一,不仅仅是要使他的家庭欢乐,让孩子们在家中感到愉快,而他本人的生活也要过得很舒服的悠闲,让家中的成员都感觉到像他那样生活才快乐,而不致于为了贪图安逸便采取与他相反的生活方式。在谈到两位表姐妹的娱乐时,德·沃尔玛先生一再反复告诫她们的话是: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如果忧忧愁愁,过于平淡,那肯定会成为导致孩子们不循规蹈矩的主要原因。

  就朱莉来说,她唯一用来指导她的行动的,是她的心;她还没有发现过其他比心更为可靠的指针,因此,她毫不迟疑地听从她的心的指导,她的心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它对她的要求不多,因此,她比谁都更珍视生活的情趣。这么一颗易动感情的心,能对感官的享受不感兴趣吗?不,她很喜欢感官的享乐,她追求这种享乐;凡是能使她的感官得到愉快的东西,她都不拒绝。我发现她善于领略其中的乐趣;不过,这里所说的“乐趣”是朱莉心目中的乐趣。她既不忽略她自己的舒适,也不忽略她所爱的人即她周围的人的舒适。凡是对一个明智的人的生活有益的东酉,她都不认为是多余的,然而,凡是用来向他人炫耀的东西,她便一律视之为不必要的,因此,她的家里虽有供感官享乐的物品,但这些物品既不太精致,也不太奢侈。至于炫耀豪华和虚荣的奢侈品,她除了不能不按照她父亲的爱好而必须有的东西以外,其他的东西就一样也没有;此外,我还注意到:她的东酉,光彩夺目的少,淡雅大方的多。当我和她谈到巴黎和伦敦天天都有人发明使四轮马车的车厢更加舒适的办法时,她也甚表赞赏;然而,当我告诉她马车的油漆要花多少多少钱时,她就有点显得不明白,并一再问我上了漂亮的油漆,马车坐起来是不是一定更舒服。她当然相信我的话并非夸大:人们花很多钱在马车车厢上涂上花里花哨的油漆,而不像从前在马车上只装饰一些纹章,因此,这种做法,无异于向过路的人宣告车上坐的是一个行为浪荡的人,而不是一个行为规矩的人!最使她感到厌恶的是,有些女人还公然采用或支持这种做法,而且,她们的马车还比男人的马车多画上几幅挑逗色情的图案。在这个问题上,我只好引用你那位著名的朋友所说的一句话来向她解释。不过,这句话,她很难领会。有一天,我到你那位朋友家里去,正好碰见有人给他看这种类型的两人对坐的马车。他把车厢扫了一眼之后,一边转身走开,一边对车主说:“把这辆马车给那些宫廷妇女去坐吧,一个正派的男人是不敢坐这种马车的。”

  为善的第一步是不作恶;幸福的第一步是不吃苦。这两句话,如果真正让人懂了,就可以少说许多有关道德的箴言,因此,德·沃尔玛夫人对这两句话十分欣赏。过苦日子,她是极不愿意的;她自己不过,也希望别人不过。当她自己幸福而看着别人受苦的时候,她心中的滋味,并不比那些自己一身清白但却不得不与恶人在一起生活的人好受。在她可以帮助人家减轻痛苦时,如果她只把眼睛掉过去不看别人的痛苦,而不帮助人家减轻,这种表面上心怀恻隐而实际上野蛮残酷的行为,她从来没有做过。她主动去找那些受苦的人,帮助他们减轻痛苦:只要有穷苦的人存在,她就感到难过,而不只是在看到他们受苦的那一刹那间才难过。对她来说,光是没有听到穷苦人受苦,还不够,而必须确知没有——至少在她周围没有穷人受苦,她才感到高兴;当然,她把她的幸福与所有人的幸福联系在一起,这样做法,也不一定合适。邻居是多么热情地关心她,她也多么热情地关心邻居,积极打听他们有什么需要。所有的邻居,她都认识,可以说她把他们都包括在她家的范围里了。为了使他们不遭到生活中常遇到的令人悲伤和痛苦的事,她从来不吝惜她的精力。

  绅士,我要利用你的经验来观察她,不过,请原谅我一谈到她,我的兴趣就这么好,而且,我想,你也有同样的兴致。世界上只有一个朱莉,上天关心她,凡是与她有关的事情,没有一样是纯属偶然。上天把她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好像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人的心灵可以达到何种美好的境界,并在不损害她自己的美德和荣誉的情况下,她在不为人知的私生活中可以享受何种快乐。她的过错(如果那件事情可以算作过错的话)反而有助于发挥她的力量和勇气。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和她的仆人都很幸运,他们都是为了爱她和为她所爱而具有那么好的天性。她的家乡,是唯一适合于她生活的地方;她落落大方的言谈举止使她周围的人都受到感染;为了生活得很快乐,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生活的人都快乐。如果她不幸生在遭受压迫和在贫困中苦苦挣扎而毫无出头之望的穷人家,则饱受生活熬煎的穷人家的每一件令人痛苦的事都将使她感到悲伤,破坏她的生活的宁静;她将把众人的苦难视为自己的苦难;烦恼和伤心的事将折磨她的心,使她不断受到她无法减轻的痛苦。

  这些情况,不仅没有发生,恰恰相反,这里的一切,都有利于她善良的天性的成长:她没有听说过什么使她伤心落泪的大灾难,也没有看见过什么贫困和绝望的可怕景象。悠闲的村民①请她出主意的时候多于求她给予物质帮助的时候。对于不能自己谋生的年幼的孤儿,对于孤苦伶什的寡妇,对于丧失了劳动力而又无子女照顾的孤老头,她不怕她给他们的金钱帮助会变成他们的负担,让政府来课他们以重税,反倒让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免交他们应交的税。她乐于做好事,看见她做的好事使人受益,她感到很高兴。她得到的快乐愈来愈多,而且扩及到了她周围的人。她走到哪家,就把她自己家中的气氛带到哪家;使人的生活安闲和舒适,这是她到任何一家都要起码做到的事;她挨家挨户地传播和谐与善良的风俗。在走出她家的时候,她看到的都是使人愉快的事物;在回到她家的时候,她看到的情景更加令人喜悦,她到处都看到使她心里高兴的事情;这个不太注意爱惜自己精力的人,现在也学会了在行好事的同时,要自己爱自己。是的,绅士,我要再说一次,凡是朱莉过问的事情,没有一件不与美德有关。她的魅力,她的才能,她的爱与憎,她的过错和悔恨,她的家人和亲友,她的痛苦和欢乐,以及她的整个命运,这一切,使她的一生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典型;想学这个典型的妇女并不多,但她们都不由自主地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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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克拉朗附近有一个叫做姆特鲁的村子;该村相当富裕,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养活所有的村民;它没有一寸土地是归私人所有的。和怕尔尼一样,要在该村取得城市自由民的身分是很难的。为使姆特鲁的先生善于社交,使人不那么难于取得城市自由民的身分,那里就找不到一个好的代理人帮他们办这件事;这是多么可借啊!——作者注

  在关心别人的幸福方面,最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们的做法很明智,因此从来没有发生过做得过头的事情。一个人想做好事,但并不见得事事都做得好,而且,往往还出现这样的情况:见到某事对别人有一点小小的好处,就去做,以为这样是帮了别人的大忙,但结果是反倒给别人添了大麻烦,而自己还不知道。在一般的心地善良的妇女身上很少见到而在德·沃尔玛夫人身上却特别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在对他人做好事方面,她要很仔细地加以选择,一是要选择最有利于他人做好事的方式,二是要选择她为之做好事的人。她制定了一些她自己绝不违背的原则。对于他人向她提出的要求,是答应还是拒绝,她善于掌握其间的分寸;答应的时候不显得是由于心肠软,拒绝的时候也不显得是由于一时的任性。无论何人,只要一生中做了一件坏事,就休想得到她的宽恕,如果冒犯了她,也很难得到她的原谅。对于好人,她也绝不偏袒;我曾经看见她有一次就直截了当地拒绝答应一个这种类型的人请求她办一件只有她才能办到的事。“我祝你好运,”她对那个人说道,“但这一次我不想帮你的忙,因为我担心在帮助你成功的时候,会损害别人的利益。世界上有为难之事的好人并不少,因此,我不能只是为你着想。”是的,对她来说,采用这种生硬的态度的代价是很大的,因此她采取这种态度的次数并不多。她的信条是:无论何人,只要她没有掌握他做过坏事的证据,她都认为是好人,而手段高明到不露痕迹的坏人,总是极少的。有些富人行善的办法是懒办法,他们以为把钱给了穷人,自己就有权可以不去做祷告;如果有人求他们做好事,他们以为施舍财物就行了;她从来不采用这种办法。她钱袋里的钱并不是用不完的,自从她当了母亲以后,她就更加精打细算地用她的钱了。在帮助穷人减轻他们的痛苦方面,施舍财物实际上是最省事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效果最短暂和最不好的办法。朱莉绝不会撂下穷人不管,她要努力做到对他们有所帮助。

  无论是给别人出主意或给别人办事,她都是要区别对待的,她总要考虑一下她出的主意或办的事情,对方是否能用得合理,用得恰当。无论何人,只要确实需要她保护,而且值得保护,她是不会拒绝对他提供保护的。然而,那些成天到处钻营,不安于他们已很安适的环境的人,如果去求她帮助的话,那是很难成功的。大自然对人的要求,是耕种土地,靠自己劳动的果实生活。平平安安地居住在农村的人,只要明白这一点,就会感到很幸福。人的真正快乐,是完全能够得到的。谁都有与人生不可分离的痛苦;有些人以为自己摆脱了这种痛苦,但实际上他们并未摆脱,只不过是换成了另外一种更严重的痛苦而已①。农村生活,是居住在农村的人唯一需要的和有益的生活方式;只有在其他的生活方式强烈地干扰他或用罪恶的坏榜样引诱他的时候,他才会觉得他不幸福。一个国家是不是真正兴盛,要看它的农村;一个民族的力量和伟大,不依靠其他的民族,而全靠自己;他们从不采用攻打其他民族的办法来维持自己的生存,他们有可靠的自卫的办法保护自己。在估量一个国家的国力时,文人学士去看国王的宫殿,去看他的海港、军队、武库和城市,而真正的政治家则去看他的土地,深入到农夫的破茅屋去看他们的生活情形;前一种人看的是已经成为事实的东西,而后一种人看的是它能够做什么事情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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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失去了纯朴之心的人,竟会变得如此之愚蠢,以致不知道他们还有更高尚的事物可以追求。他们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便感到很幸运,因而不再追求达到至福的境地。——作者注

  根据这个家庭奉行的原则,他们在这里,尤其是在埃丹治,都尽量使农民的生活条件好一点,而不鼓励他们脱离农村的生活。生活富裕的和生活贫穷的乡下人,都拼命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城市:前者是把孩子们送到城里去读书,以便有朝一日变成老爷;后者是把孩子们送到城里去找个职业,以使他们的父母不再负担他们的生活。青年人都喜欢离开家庭,到处去走一走;姑娘们都羡慕城里人的穿着打扮。到外国军队中去当兵的男孩子,将来带回他们村庄的,不是对祖国和自由的爱,而是雇佣军的又高傲又俯首帖耳听人指挥的样子,而且对他们原先的身分抱着一种可笑的蔑视态度。朱莉给他们指出:这些做法是错误的;它们将败坏孩子的品德,使他们变成连父老乡亲都不认的人,而且使他们的生命、命运和道德品质都将继续不断地遭到危险,而最后能成功的,一百个人当中却只有一个。如果他们坚持要那么做,她是不会对他们胡思乱想的做法有一丝一毫的帮助的;他们要去冒罪恶和苦难生活的风险,她就让他们去;她集中力量去帮助那些听从她的劝告的人,对他们因按道理办事而遭到的损失给以物质的帮助。她告诉他们要尊重自己,给他们出生的家庭带来荣誉。她从来不用城里人的态度对待农民,她对他们非常诚恳和亲切,使每个人都知道要按照自己的身分行事。一个好农民,只要你向他指出他和那些在村子里神气一时但却使自己的父母脸上无光的小暴发户之间的差别,他就会自己尊重自己的。德·沃尔玛先生和男爵在这里的时候,经常一起去观看体育训练和竞赛,到村里和附近的地方去游览。那些争强好胜的青年看见年老的军官来参加他们的集会,便愈加认真从事,对自己的青春的活力更具信心。这两位年老的军官告诉年轻人,有一些从外国军队中退役口来的士兵,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他们,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只挣五个苏的薪饷并经常挨棍子揍的人,是不可能像一个自由人那样,在自己的父母、邻居、朋友和情人面前,为了本村的光荣而努力向前的。

  因此,德·沃尔玛夫人的大原则是:绝不帮助那些想改变自己身分的人,但尽力使每一个按自己身分生活的人的日子过得愉快,尤其是不要让那些就一个自由的国家的农村来说是最幸福的人的人数有所减少,从而使那些生活条件差的人的人数有所增加。

  在这一点上,我对她提出了异议;我认为,大自然之所以把各种各样的才能分赐给人们,似乎就是要让每一个人各有所长,而与他出生在什么社会阶层无关。她回答我说,有两件比才能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首先考虑,这两件事情是:风俗和人的最大幸福。“人是非常高尚的,”她说,“因此,不能单单作人家的工具。谁也不应因某事于己有利,就让别人去替他做,而不管对做那件事情的人本身是否有益,因为,人不是为了社会地位而生的,而是社会地位为了人而设的。为了适当地分配地位,每一个人都不必过于追求非要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不可,而只要有一项工作能使自己尽可能生活得好,生活得愉快,就行了。绝不允许为了他人的好处而去做败坏人的心灵的事,也不允许为了为好人服务而使他人变成坏人。

  “在一干个离开农村的人当中,在城里不堕落的,或者说堕落的程度不超过教他们做坏事的人的,不到十个;而在城里有所成功和发迹的人,差不多都是通过不正当的途径达到目的的。那些在城里未走好运的可怜的人,此后就再也不愿过他们原先的那种生活了,他们宁肯当乞丐或小偷,也不愿意再当农民。在这一千个人当中,即使有一个人不去学做坏事,而始终作一个诚实的人,你想一想:此人今后还能像他当初在农村那样不受强烈的欲望的影响而平平静静地快乐生活吗?

  “一个人要发挥他的才能,就需要对自己的才能有所了解。识别人的才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连我们这些已经到了能做出决定的年龄的人,对我们极其熟悉的孩子的才能都很难识别,一个小小的农村孩子怎么能知道他自己有什么才能呢?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人童年时期表现的倾向更使人发生误解的了。在孩子们表现其倾向的动作中,往往是出于模仿的多,出于才能的少。迹象的出现,全靠偶然的机遇,而不取决于一定的倾向,何况倾向本身并不总能表明才能的大小呢。真正的才能,真正的天资,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像外露的假才能那样浮躁,那样急于表现;人们把外露的才能看作是真才能,其实它是一时的热情冲动,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的。有些人听见鼓声响,就想当将军;有些人看见别人修房子,便以为自己也能成为建筑师。我的园丁居斯丹,因为曾见过我画画,他便对绘画感兴趣了;我把他送到洛桑去学画,之后他就自以为成了画家,其实仍然是一个园丁。一个人选择什么职业,完全取决于机会和上进心。光觉得自己有天才,这还不够,还必须要有发挥自己的天才的意愿。一个君主会不会因为自己善驾四轮马车就去当马车夫呢?一个公爵会不会因为自己会做烤肉就去当厨师呢?人们之所以要有才能,完全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而不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地位;这是大自然的意思,你知道吗?即使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才能,而且愿意加以发挥,但真正发挥了自己才能的人,有几个呢?能克服不应有的障碍的人,有几个呢?能战胜卑鄙的对手的人,有几个呢?自知力量薄弱的人,便玩弄阴谋诡计;而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的人,是不愿意这么做的。有许许多多传授艺术的学校,反而损害了艺术;这不是你本人多次对我说过的吗?由于乱增加科目,结果反而把各种科目搞得混乱不清;真正有才能的人被埋没在下层,有才干的人应得的荣誉,全都被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夺去。如果真有一个社会能严格按照个人的才能和功绩分配工作和地位的话,则每个人就可望得到他最能胜任的职位;在这样的社会,想发财致富的,只是那些品行最恶劣的人,但他们也不能不按严格的规矩行事,不能利用他们的才能胡作非为。”

  “我还要告诉你,”她继续说道,“我并不认为各种各样的才能都应得到发挥,因为要实现这一点,拥有才能的人的人数就要和社会的需要恰成比例。如果地里的活儿只让那些精通农活的人去做,或者从农村中把那些更适合于干其他工作的人全部抽走,那么,在农村剩下来种庄稼的劳力就不够,就不能养活我们。我认为,人的才能和药物一样,药物是大自然给我们用来治病的,但它并不希望我们真要吃药,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有些植物对我们是有毒的,有些动物是要吃我们的,有些才能对我们是有害的。如果每一样东西我们都要按它的特性来使用的话,也许我们人类得到的好处,还不如它们给我们造成的坏处多。忠厚的人是不需要那么多才能的,他们单单靠自己简朴的生活就比那些靠投机取巧过日子的人的生活过得愉快。”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即帮助乞丐的问题,我也不甚赞同他们的意见。由于这里是一条大路,路过此地的乞丐很多,他们对每个乞丐都一律施舍。我对她说:这样做,不仅是把财物白白地浪掷,把应当给予贫苦人的钱给了他们,而且还将使叫花子和流浪汉的人数愈来愈多,因为他们乐于干这一门不花力气的记职业,结果,他们不但成了社会的负担,而且还使社会得不到他们应当为社会做的工作。

  “我看出来了,”她对我说,“你在大城市里听信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理论家经常用来为富人的冷酷无情的态度辩解的话;你话里用的词儿都是他们的词儿。你以为用‘叫花子’这个轻视人的名称来叫穷人,就贬低了他们的人格吗?像你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为什么也公然对他们用这个名称?以后别再用这个词儿了;我的朋友,这个词儿不能出自你之口。这个字眼不仅无辱于那些背上这个名称的穷人,反而骂了那个使用这个词儿的人是狠心人。我不敢说那些贬低施舍的作用的人是对还是错,但我知道的是;我的丈夫对你们那些哲学家是一点也不买帐的,他经常对我说,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论点将泯灭人的天生的怜悯心,使人变得冷酷无情;我常常发现,他颇不以你们那些哲学家的话为然,而对我在这方面的行动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不赞成的意见。他的道理很简单:‘穷人在受苦,’他说,‘而有些人却花大量的金钱让人去从事那么多毫无用处的职业,而且其中有几种职业完全是用来败坏风俗的。如果把讨乞看作一门职业,人们对它不仅用不着那么害怕,反而可以从中找到用来激发我们的人道之心的东西,把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如果从才能方面考虑,一个戏剧演员使我流了几滴干巴巴的眼泪,我尚且给他钱,我为什么不可以对那么打动我的心,使我不能不帮助的乞丐的口才给予报酬呢?如果说前者使我喜欢他人的良好行为的话,后者则使我自己去做好事。尽管看悲剧的时候有所感触,但一离开戏院,就把剧中的情景全忘了;然而,当你一想起你曾帮助过穷苦人减轻他们的痛苦时,你便有一种回味无穷的快乐的感觉。虽然那么多乞丐是国家的沉重负担,但还有许多受到鼓励和容忍的其他职业,人们对之却一句话也不说!掌握国家权力的人,应当想办法使社会上一个乞丐也没有;而为了使乞丐不以讨乞为生①,公民们就该对他们采取毫不同情的冷漠态度吗?就我来说,我不管穷人是不是该由国家管,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我不能拒绝他们向我要求的小小的帮助。我承认,其中有一大部分人是流浪汉,但我对生活的艰苦了解甚深,所以知道一个诚实的人要经过多少艰难才堕落到他们这种地步。一个以上帝的名义来向你乞求帮助和讨一小块面包的陌生人,难道说非要我弄清楚他是一个即将饿死的诚实人,我才给他面包吗?如果我拒绝帮助他,他岂不就陷于绝望的境地了吗?我在门前布施的东西是很少的;一个半克鲁兹②和一块面包;来一个人就给一份;对于那些显然是有残疾的人,就给双份。如果他们在沿途的富裕人家都能讨到这么多的话,那就够他们在路上吃的了;对于路过此地的外乡乞丐,能够帮助的,就是这些。虽说这点布施对他们来说算不上是真正的帮助,但至少能表示人们对他们的关心,减轻他们遭到生硬的拒绝的难过心情,得到人们的一点安慰。一个半克鲁兹和一块面包,花钱不多,给得起,比光说一句‘愿上帝帮助你!’更真诚;因为,即使人们的手里没有上帝恩赐的礼物,在世界上除了富人的粮仓以外,还有其他的粮仓嘛!总之,不管人们对那些不幸的人有什么看法,即使不给要饭的穷人什么东酉,但至少要对有苦难的人表示尊重,在看到他们受苦的样子时,自己切莫一副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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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有人说,拿食物给乞丐吃,等于是在培养强盗,但实际上,情况恰恰相反,拿食物给他们吃,是为了防止他们变成强盗。不能鼓励穷人去要饭,这我完全同意,但一旦他们已经成了乞丐,那就要给他们食物吃,以免他们去当强盗。由于干乞丐这门职业,难以养活自己,所以再也没有哪种职业的人是像他们那样亟愿改行了。不过,有一些尝过这种游手好闲的职业的甜头的人,是不愿意再去从事劳动的;他们宁肯去当强盗,被人吊死,也不愿意用他们的两只手去干活。有时候能讨到一文钱,有时候就讨不到;二十文钱也许就够一个穷人吃一顿饭了,但如果讨二十次,一文钱也讨不到,那他们就可能会去铤而走险了。只要想到这么一点儿施舍可以挽救两个人,使一个人不去犯罪,一个人不饿死,谁又舍不得给一点施舍呢?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篇文章说乞丐是依附于富人的寄生虫。当然,孩子们是要依附于父亲的,但有些有钱而心硬的父亲,并不怎么管他们的孩子,还得穷人替他们养哩。——作者注

  ②这个国家的一种小钱币。——作者注

  “对于那些不借口任何原因而真正需要讨乞的人,我就是这么做的。对于那些自称是找不到工作做的工人,这里经常给他们预备有工具,经常有工作等待他们来做。我们用这种办法来帮助他们,考验他们是不是好人;爱撒谎的人对于我们的做法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是不会到我们家来的。”

  绅士,这个天使似的人,就是这样以她的德行和心狠的人的刁钻进行斗争的。所有这些事情和类似的事情,她都非常喜欢做,每天除了尽她最珍视的天职以外,剩下的时间,一部分就用来做这些事情。把对别人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她也想到她自己;她为了使她的生活愉快而做的事情,也处处表现了她的美德;她做事的动机,始终是善良的和诚恳的;行事既要满足她的心愿,又要做得有节有理!她尽力讨得她丈夫的欢心,因为他喜欢看见她生活得很满意和快乐;她启发她的孩子们去玩那些无害的游戏,但要玩得有节制,有规矩,而且要玩得天真,心中不产生任何强烈的欲念。她像母鸽把喂小鸽用的谷粒先放在自己日里消化一下一样,一切游戏,她都自己先玩一遍,然后才让孩子们玩。 朱莉的心思和身体都很灵活;她的感情细腻,五官灵敏。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她都会,而且很喜欢。她对美德极为珍视,一直把实践美德看作是最甜蜜的享受。今天,她一方面平平静静地享受这种最高尚的乐趣,另一方面也不拒绝那些与最高尚的乐趣相配合的乐趣,但她享受的方式,颇像那些拒绝享受的人一样,有严格的规定;她玩的方法,令人看起来等于是在不让自己玩,不过,不是违背天性地强忍着不玩,因为这种不合情理的敬上帝的办法,上帝是不赞成的,因此,我们说她不让自己玩,是说她玩得有节制,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对各种娱乐活动加以适当的调配,而不致让人玩得过度,感到腻味。她认为,一切只满足感官的享受而不是生活必需的事情,一旦成了习惯,就立刻会改变人的天性,就会变成一种需要而不是娱乐了,这样,不仅给自己套上一条锁链,而且还让自己失去了一种享受。但是,如果处处都顺着人的欲望去做,那就不是在使欲望得到满足,而是在使之消失。即使是最小的娱乐活动,她也要克制二十次想玩的欲望,才让自己玩一次。这个心灵纯朴的人,就是用这个办法保持她玩的劲头的:她的兴味始终不衰,无须用什么不合理的办法会刺激它;我经常看见她津津有味地玩在他人看来是毫无乐趣可言的小孩子的游戏。

  在这方面,她还抱有一个更高的目的,那就是:自己始终要作自己的主人,使自己的欲望服从自己的意志,按规矩行事。这是一个使自己生活愉快的新方法,因为,我们只有对那些即使失去了也不要紧的东西,才能真正无忧无虑地享受。真正的幸福之所以属于智者,是因为智者乃人类当中最不怕命运会使他失去什么东西的人。

  在她事事都有节制的表现中,使我感到最奇怪的是:她节制的理由,同那些贪图享受的人之主张放浪形骸的理由是一样的。“的确,人生是短促的,”她说道,“因此,在生命结束以前,我们要巧妙地作出安排,尽可能充分地使用我们的生命。如果抱着宁可一年不玩,也要在一天当中尽量玩个够的想法的话,那是很不好的;想百分之百地满足我们的欲望,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没有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们的事业没有到头,而我们的精力已经用尽;我们人还在,而我们枯竭的心早已死去。我发现那些有纵情享受的浅见的人,对享乐的机会次次都不放过,反而把所有的机会都通通失去,经常在玩得正高兴的时候露出厌倦的样子,结果什么也没有玩好。他们以为那样是节约时间,其实是浪费时间;正如吝啬的人在该花钱的时候不花,结果花费的钱财反而更多。我的做法与他们相反,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掌握是宁严毋松。有时候,一种游戏正是由于它使我玩得太高兴,我反而中途停止,过一段时间再玩,这样,就等于是玩了两次。然而,我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我宁可让人家说我心性不定,也不愿意让我受一时的兴致的支配。”

  这个家庭的甜蜜生活和有益的娱乐活动,就是按这些原则安排的。朱莉很讲究美食;在各种家务活儿当中,她特别关心厨房的工作。桌上的菜通常是极丰富的,不过,虽极丰富,但花钱并不太多;他们虽贪口腹,但不特别考究,吃的菜都是普普通通的,但品种却很齐全;烹调的方法虽简单,但做工很细致。所有一切只是为了讲究排场才吃的东西,凡是要别人说好才算好的东西,凡是因稀罕难买故此价钱昂贵和令人艳羡的名菜,他们是从来不吃的。他们的菜做得很精致,也有所选择;每天少做几样,把东西攒起来,以后吃一顿像节日吃的饭,这样,吃起来更香,而且也不用多花钱。你是否知道他们调制得那么清淡的菜,究竟是些什么菜吗?是很稀罕的野味吗?是海里的鱼吗?是外国食品吗?他们吃的东西,比这些东西还好;他们吃的东西是:本地产的蔬菜、我们花园里生长的野菜、按一定方法烹调的湖鱼、我们山区制作的奶制品和按德国方式制作的糕点,此外,还有他们自己猎获的野味;我所看到的特殊的东酉,就是这些;桌上摆的就是这些东酉;在欢乐的日子,让我们大开胃口吃个够的,就是这些东西。餐具很朴素,都是乡下人用的东西,但很干净,也很好看。进餐的时候,大家欢欢喜喜,很有兴致;有了快乐的心情和食欲,一顿饭吃起来便很有滋味。反之,尽管餐桌上摆着金色器皿,围坐在它们周围,如果没有东西吃,也会饿死的;用插有鲜花的漂亮的水晶瓶当餐后点心,那是不能吃的;虽有这些东西,并不等于就有了佳肴。这个家庭的人都知道:供眼睛观赏的东西,是不能用来填饱肚子的。不过,他们也注意于把饭菜做得漂漂亮亮,十分好看,让人多多地吃,但又不吃得过饱,痛痛快快地喝,但又不喝得头晕;一顿饭吃很长时间也不觉得厌烦,而且饭罢之后也没有倒胃口的感觉。

  在二楼上,有一个小餐厅;它和一楼平时吃饭的餐厅不同。这个特别的餐厅位置在二楼的拐角处,两边都阳光充足。它一边朝向花园;在花园那边,从树林望去可以看见日内瓦湖;在另一边,可以看见一个种葡萄的大山坡,葡萄园里已开始呈现出两个月后即将丰收的好景象。这个餐厅很小,但陈设雅致,令人看起来很舒服。朱莉在这里为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表妹、我和她本人举行小小的宴会,有时还让孩子们参加。当她吩咐摆餐具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因此,德·沃尔玛先生戏称这个餐厅是“阿波罗厅”,不过,这个餐厅和鲁居鲁斯①的餐厅一样,在宾客的挑选方面,也像挑选菜肴那样,十分严格。一般的客人,是不让进这个餐厅的;陌生人来的时候,也是不在这里吃饭的。这里是不让他人擅自进入的、信任、友谊和自由活动的清净地。在这里同桌进餐的人都是知心人;这样的聚会,是彼此交心的聚会,只有决心彼此永不分离的人才能在这里聚会。绅士,丰盛的宴席在等待着你;你的第一餐饭,将在这个餐厅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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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鲁居鲁斯(约公元前—一七一五六年),罗马将军,以生活豪华奢侈著称。

  开头,我也没有得到这个荣幸,只是在从多尔贝夫人家回来以后,我才被请进阿波罗厅的。他们对我的招待,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感谢的话要补充的了。不过,这顿晚饭使我产生了其他的想法。在进餐的时候,除了亲密、愉快和如同一家人似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以外,我还感到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乐趣。我感觉到非常自由,虽然主人没有告诉我可以自由;我觉得,我们比从前更加互相了解了。仆人们离开餐厅以后,我心里就不再感到拘束了。这时候,在朱莉的要求下,我又恢复了已经戒掉多年的饮酒的习惯,餐后和我的主人一起喝纯葡萄酒。

  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我非常希望以后顿顿如此。“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餐厅,”我对德·沃尔玛夫人说,“你们为什么不每天三餐都在这里吃呢?”“你看,”她回答道,“它多么漂亮!把这个餐厅用坏了,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吗?”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不符合她的性格,所以不能不怀疑她还有什么想法藏在心里没有说。“你为什么不经常在你周围也像在这里一样,做出使人感到方便和舒适的安排,把仆人遣开,让主人更自由地交谈呢?”“这是因为那样一来就太好了,老是那样惬意,就必然生腻了,一感到腻味,就反而令人难受了。”用不着她更多的解释,我就可以想象得出她的思路。我认为,使欢乐的事始终津津有味的艺术是:乐得有节制,不过度。

  我发现她在穿着方面比过去更注意了。人们责备她的唯一缺点是:她不注意打扮。这个骄傲的女人有她的理由,而且不让我有任何借口对她妄加猜测。她不让我猜测,那是办不到的;她的魅力太大了,所以我觉得它不是天然的;我下定决心要找出她不注意打扮而又那么好看的原因何在;要是她在头上挽一个髻,我就要指责她想卖弄风骚。今天,她的影响力一点也没有减少,但她不愿意使用,因此,要是我没有发现她这层新的用意的话,我也许会认为她之所以这么讲究打扮,别无他意,只不过使自己像一个美人而已。开头几天,我真是弄错了,没有去细想她的穿着和我初到那天(那天她根本未料到我会到的)为什么没有什么不同,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才那样特意打扮的哩。在德·沃尔玛先生不在此间的时候,我明白过来。从他离家的第二天起,她那种百看不厌的漂亮样子不见了,也看不到她从前令我心醉的那种楚楚动人的朴素样子;她穿扮得很淡雅,让人一看就会动心,不能不表示尊敬,她美好的面貌显得非常端庄。我们可以说,她雍容大方的仪态,给她美丽的姿色披上了一层面纱。这并不是说她的风度和举止言谈一点变化都没有;她心情的稳定和行为的天真,绝不是装出来的;只要善于利用妇女们天生的才能,改用不同的打扮方法,改变一下发型,改穿另外一种颜色的衣服,有时候就能改变我们的感情和思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对我们心中的审美观产生影响。在她等她丈夫回来那一天,她又毫不掩饰地打扮得那么俊俏,处处显示出她天生的美;在她走出化妆室的时候,真使人看入了迷;我发现,她不是不知道应当去掉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而用最简朴的饰物来打扮。在看穿了她这样打扮的目的以后,我心里很生气,我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地说:“她在和我相恋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打扮呢?”

  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穿着和打扮方面的这种做法,也影响了她家中的一切:她的丈夫、孩子、仆人、马、房屋、花园和家具,无不可以打扮和装点得很美,不过,他们不愿意这么做。如果说美的表现,不在于某些东西之富,而在于一切都要井然有序,各部分要协调,能反映设计人的意图的统一,那么,这个家庭的确可以说是很美的①。就我来说,我至少是觉得:到一个人数虽然不多但共享天伦之乐的普普通通的人家去参观,比到一座乱糟糟的王宫去参观,有意义得多;住在王宫里的人,个个都想整垮别人,浑水摸鱼。治理得有条不紊的家,是一个让人看起来感到很愉快的统一的整体;而在王宫里,各种各样的东西乱凑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联系完全是表面现象。乍一看,你以为处处都很美妙;再仔细观瞧,你马上就明白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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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认为,这是无可争辩的。一座大宫殿的美,美在它的建筑物成对称;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的一大群房屋,是一点也不美的。一个着清一色的军装的军队,那是很美的,而站在一旁观看的群众,那是一点也不美的,尽管群众之中也许没有一个人的平民服装比士兵穿的军装价钱便宜。总之,真正的美,要在总体上使人感到秩序井然。在所有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景象中,最美的是大自然的景象。——作者注

  如果根据自然的印象行事,我觉得,要做到鄙弃豪华与奢侈的事物,人们用不着刻意求俭,只需具有审美的能力就行了。对称和整齐,那是谁看了都喜欢的。舒适和愉快的样子,是必然会打动渴望舒适和愉快生活的人的心的。讲究虚荣的排场,对秩序和快乐毫无助益,其目的完全是为了炫耀于人;在一旁观看的人的心里,怎么能对讲究排场的人产生好感呢?是出于爱好吗?朴素的事物岂不比华而不实的事物好一百倍?是图舒服吗?还有什么东西比只是为了摆阔气而用的东西更令人难受的①?是显示自己有气魄吗?然而效果却恰恰相反。当我看见有人想修建一座大厦时,我心里马上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还能把这座大厦修建得更大些吗?那位有五十个仆人的人,为什么不用一百个仆人?那套漂亮的银餐具,为什么不换成一套金的?他把他的马车涂成金色,还能把他的墙涂成金色吗?能把墙涂成金色,还能不能把屋顶也涂成金色?那个想修一座高塔的人,最好是把它修得与天一般高,否则他把培无论修得多高也是白费劲,因为他修到某个高度就停止,那就表明他没有再往上修高的能力,渺小的和爱虚荣的人啊!你把你的能力表现给我看,然后我才告诉你:你究竟可怜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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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个家庭里的人的窃窃私语,不断打扰主人的宁静;对那么多眼尖的人,任何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他的债主借钱给他去养一大帮追随他的人。他的家尽管是那样豪华,但他还是要到一间小屋子里去睡,才睡得舒服,他养的猴子有时候还比他住得好呢。他何时进餐,那得听他的厨师的安排,而不管他的肚子饿不饿;他外出的时候,他的性命就要听他的马的摆布;他沿途要遇到数不清的麻烦和障碍;他急于赶到某地,但他不知道利用他的两条腿。施洛美在等他,但路上到处是烂泥,衣服上的黄金饰物太重,因此连步行十步也困难。不过,他虽耽误了和情人幽会的时间,但路上的行人使他得到了满足:人人都看到他有一大群仆人跟随,都对他表示羡慕,都高声说:这是某某老爷。——作者注

  相反,一个家庭中的安排,如果不受舆论的左右,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真正的用途,合乎真正的自然的需要,则这个家庭所呈现的景象,不仅为理智所赞许,而且使眼睛和心都感到满意,因为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很舒服的,能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无自己的能力不足之感。这么美好的图画是不会使人产生忧虑的。我敢说,凡是理智正常的人,如果连续不断地观赏一个国王的宫廷和宫中豪华的摆设一个小时,是没有一个不感到心情忧郁,并对人类的命运感到惋惜的。而这座房屋的样子和居住在其中的人的简朴而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使观看的人的心暗自喜悦,而且愈看愈着迷。性格恬静的人,人数虽不多,但由共同的需要和互相关心而团结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而齐心协力地工作。每个人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都可得到满足其需要的东西,谁也没有非分之想;大家对这个家都非常依恋,好像都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似的。他们唯一的抱负是: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发号施令的人很有分寸,而服从命令的人都很热情。在他们之间,工作的分配非常平等,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所分的工作有过怨言。谁也没有对他人所分的工作产生过嫉妒心;大家都认识到:只有增加共同的财富,才能增加个人的财富。两位主人也认为,只有他们周围的人都幸福,他们才幸福。这里的东西,不需要添加什么,也不必减少什么。凡是需用的东西,这里一样也不缺;而不需用的东西,则一样也没有。所以,这里看不到的东西,谁也不想要;而这里看得到的东西,有多少就是多少,谁也不会说:“为什么不多增加一点?”如果真要在这里再添什么饰带、绘画、珠光宝气的东西或金银器皿,那马上就会大杀风景的。大家看到需要的东西是这么丰富,而又没有一样是多余的,所以每个人都认为:如果某样东西没有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不需要;如果需要的话,那一定会大量供应的。看见他们继续不断地把东西拿出去周济穷人,我不能不说:“这个家已经容纳不下它所有的财富了。”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富足。

  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保持这种富有的样子时,我感到大吃一惊。“你们这样做,会破产的,”我对德·沃尔玛先生和夫人说,“用这么一点收人来应付这么多开销,那是不行的。”他们觉得好笑,并向我解释说,他们家里的财产并没有减少,只要多方节约,就不仅不会破产,而且还可使收入有所增加。“我们家庭富裕的秘诀是,”他们对我说道,“钱不必太多,但在财产的使用上,尽可能在生产和消费之间避免中间交换。每交换一次,就必然有一次损失;损失的次数一多,就把相当多的财力和物力化为乌有了,如同一个漂亮的金匣子,经过几次交换,就变成一个铜匣子了。我们收获的东西,就在此地使用,所以用不着运输;我们所消费的东西都是自己生产的,这就避免了交换。当我们要把我们过多的东西拿去换成我们缺少的东西时,我们并不先把东西拿去卖成钱,然后用钱去买,因为这样会造成加倍的损失;我们采用以物易物的办法,这样,彼此都感到很方便,对双方都有利。”

  “我明白这个办法的好处,”我对他们说道,“不过,在我看来,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有缺点的,除了麻烦以外,其好处是看起来多,实际上少;用这个办法经营你的产业,其损失很可能超过你的雇工给你带来的好处,因为,地里的活儿,由一个农民做起来,总比你做得好,收获的时候也比你细心。”“你这个看法不对,”沃尔玛对我说道,“农民对提高产量的关心,不如对节省费用那样仔细考虑,因为投入资金,尽管将来的收获会给他带来利益,但对他来说是难以负担的。由于他的目的不在于拿一笔资金去发挥效益,而在于地里的花费要少;如果他眼下的收益有了把握,那他关心的重点就不是如何改良土地,而是如何使用地力。如果他不把地力用尽,而只是不节约使用,那已经是够好的了。有些懒于自己经营的地主,就是为了不劳神费力收那么一点儿租金,就反而给他本人或他的子孙带来很大的损失,添很多麻烦,有时候还会搞得败坏家业。”

  “此外,”德·沃尔玛先生继续说道,“我也不否认,我种地的花费,比一个雇工的花费多层此,雇工的利益,是我要加以注意的。这样,庄稼才长得好,产量才高,所以,花费虽多,但收益很大。再说,所谓花费多,只不过表面上看来是多,而实际产生的经济效益却很大。因为,如果把我们的土地交给别人去耕种,我们就会闲着没事干,就得搬到城里去住;城里的生活费用高,城里的娱乐活动比我们这里的娱乐活动更花钱,所以,在我们看来,还不如这里好。这些做法,你说它麻烦,但实际上都是我们该做的事,而且做起来很有趣味;何况我们有远见,早有安排,所以做起来也不难,而且可使我们不去做那些花费大量金钱的荒唐事。在农村生活,我们是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的,而且也没有兴趣去做。所有一切有利于我们幸福生活的事,在我们看来,都是有趣的事情。”

  “你把你周围的东西看一看,”这位贤明的一家之主继续说道,“你将发现,这些东酉都是实用的,但几乎不花我们什么钱,省去了我们许多无谓的开销。我们餐桌上的食品都是本地产的。我们用的和穿的,都是本地织的布。没有任何东西因为它是普普通通的,我们就看不起;也没有任何东西因为它很稀罕,我们就特别喜爱。由于远地来的东西有些是冒牌的或搀假的,所以我们非常仔细地和慎重地选用我们附近出产的质量最好的东西。我们吃的东西很简单,但都是经过挑选的。要是在外地能吃到我们桌上的这些东西,可以说是很阔气了。因为桌上的东西每一样都很好,都很难买到,有那么一种讲究美食的人,硬说湖里的鳟鱼只有拿到巴黎去吃,味道才特别好。”

  在穿着打扮方面,也是按这样的原则行事的;正如你所知道的,他们对穿扮并不是不重视;不过,对穿扮的唯一要求是大方,而不管它的价钱是不是贵,更不管它是不是时新的样式。人们所说的事物的价值和真正具有的价值之间,是有很大的差别的。朱莉重视的是后者;例如一块衣料,她不考虑它是旧的还是新的,而只考虑它的质量好不好,对她是不是合适。有些东西,往往正是因为它们新,她才不要,因为东西新了,价钱就特别贵,不值那么多钱,不能买。

  还要谈到的是,在这里,每一样东西的价值,来自它本身的少,来自它的用途和它与其他东西的配合多,因此,各种东西的价值虽然不大,但朱莉把它们组成为一个整体,价值就大了。她喜欢创新,单是这一点,就可以给事物增添许多价值。时新的样式变化无常,耗费钱财,而她的样式则很简朴,可以经久不变。经过良好的审美观认定了的东西,那必然是好的,虽说它不时新,但它不会令人好笑。它又简朴又大方,用起来很方便;这些原则是不会变的,很稳定的。当时新的样式不再流行时,这些原则依然在发挥作用。

  最后要提到的是:他们的必需品虽很丰富,但不能因之就随便滥用,因为必需品有它自然的限度,而实际的需要是从来不漫无节制的。你可以把做二十套衣服的钱用来单独做一套衣服,把一年的收入一顿饭就吃光,但你不能同时穿两套衣服,一天吃两顿晚饭。个人的想法是漫无边际的,而大自然对我们在各方面都是有限制的。一个家境小康的人,只要在享用方面有节制,就不会有破产的危险。

  “亲爱的朋友,你看,”贤明的德·沃尔玛说道,“一个人只要能处处节约和细心安排,就可以过绰绰有余的生活。只要我们能增加我们的财产而又不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就能办到这一点。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毫无目的地超支过;我们所花的钱,都将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益。”

  咳!绅士,所有这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一讲就明白的道理。所以,看起来到处都要花很多的钱,但其中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我们需要花好些时间才能看出使他们的生活既舒适快乐而又不奢侈的规律;首先我们就不大明白他们何以有那么多储蓄。但仔细一研究,就明白了,因为他们的财源是取之不尽的,再加上他们享受生活乐趣的方法得当,所以可延长享受乐趣的时间。对于一个如此符合自然状态的生活,哪里会令人感到厌倦呢?他们的产业天天都在增加,哪里能用得完呢?他们量入为出,哪里会破产呢?每一年都对下一年的情况早有考虑,谁又去打乱安排好了的事情呢?过去的劳动果实现在用,现在的劳动果实将来用;既有花出去的,也有收进来的;不管年成是好是坏,今天的生活都有保证。

  这个家庭的治理情况,我都详细观察过了,我发现,家中的一切事情都是按这个精神办的。刺绣品和花边,都是家中的妇女们自己制作的。所有的布,都是由他们雇贫家妇女到家中纺织的。他们把剪下的羊毛送到毛纺作坊会换呢绒来给大家做衣服。酒、油和面包,是自己家里制作的。他们林中的树木,有计划地砍伐,用多少才砍多少。用家畜到屠户那里去换肉,用小麦和杂货商交换日用品;雇工和仆人的工钱,用他们耕种的地里的产品支付。用城里的房屋的房租,就足够他们自己住的房屋添置家具之用。债券的利息,用来聘请师傅和买少量的餐具;把用不完的酒和小麦拿去卖,把卖口来的钱存起来,以备特殊的开支用;这笔钱,朱莉精打细算,所以绝不会全部用光,但也不会积存得很多,因为她要用它来周济穷人。对于纯粹娱乐的事情需用的钱,她用家庭劳动的收益、开垦土地的收益和栽种的树木的收益等去支付。因此,他们的收人和消费自然而然地始终保持平衡;这个平衡,不能打破;谁想打乱计划,也是打乱不了的。

  另外,像我在前面所讲的,她在享受方面是有克制的,她强使自己在生活上处处节俭;她这样做,是一种新的享受方法,又是新的管理家庭经济之道。举个例子:她爱喝咖啡,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天天喝,但后来丢掉了这个习惯,其目的是为了以后偶尔喝一次,便觉得咖啡更有滋味。她限制自己只是在有客人的时候才喝,而且一定要在阿波罗厅喝,以便让大家喝起来更高兴,更有趣味。这种浅尝辄止的小小的感官享受,不但使她感到更有味道,而且花费也少,既满足了口福,又对它有所节制。相反,她经常注意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喜欢吃什么东西,她就给他们准备这些东西,而且准备得又多又好,使他们吃她针对他们的口味做的东西觉得好吃。他们二人都喜欢按照瑞士人的方式把进餐的时间拉长一点,因此,晚餐之后,她都要给他们准备一瓶比普通的酒好得多的陈年老葡萄酒。开始,我被他们给那些味道很好的酒取的响亮的酒名蒙住了;我一边像出产那些酒的地方的人一样大喝大饮,一边对朱莉开了一个显然是讥刺她用外国酒款待客人的玩笑。她笑了一笑,对我引述了普卢塔克书中的一段故事:据说,弗拉米尼乌斯把安提奥朱斯手下有各种各样野蛮名称的亚洲军队比作各种各样的红烧肉,因为,名称虽然不同,但正如一位朋友所揭露的,全是同一种肉。“同样,”她说道,“你责备我给你喝的这些外国酒,其实都是同一种酒。你觉得津津有味的兰琪奥、谢尔兹、玛拉加、沙赛涅和西拉居斯,其实都是拉渥①产的酒,只不过酿造的方法不同;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生产这些远近闻名的酒的葡萄园;它们的质量虽不如前面提到的那几种名酒,但它们没有那几种名酒的缺点。由于我们对酿造它们的人信得过,所以喝起来至少是没有害处。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酒愈少,我的父亲和我的丈夫便愈爱喝。”“她酿造的这些酒,”德·沃尔玛先生对我说,“我们觉得有一种其他的酒所没有的滋味,即:她酿造它们时的快乐心情。”“啊!”她接着说道,“它们的味道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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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渥,瑞士沃州的一个小镇,以酿酒著名。

  你可以想象得到,他们都很忙,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谁也不会懒懒散散,闲得无聊,非要到外面去搞社交活动不可。他们常常和邻居愉快地交往,但人数并不太多。尽管他们对客人很欢迎,但他们并不希望有客人来。他们认为,他们的人数正好符合他们保持隐居生活的乐趣的需要;他们把田间的活儿当作很有趣味的事情做;觉得在家里生活最舒适的人,认为其他活动都是淡而无味的。他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太简单,太单调,所以许多人都不愿意采取他们的方式①;然而,由于采取这种方式的人有这种心情,所以他们觉得这种方式最有趣。只要有一颗健全的心灵,人们对尽人类最高的天职和共同过快乐的生活,怎么会不愿意呢?每天晚卜,朱莉既然对她一天的工作感到满意,就不会在第二天另换花样的;每天早晨她都要向上天请求让她能像昨天那样生活。她每天都做这些事情,因为它们是好事情,而且,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毫无疑问,她这样做,就是真正享受到了人类所能享受的至福了。愿意长过这种状态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在这种状态中生活得很幸福的明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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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相信,那些曾到这里来旅游过的文人学士当中,如果有一个人受过这家人的款待,他回去之后,一定会向他的朋友津津有味地叙述这儿乡下人的生活方式。此外,我从《凯茨比夫人致友人书》中得知:拿客人开玩笑的习惯,不光是法国所特有,显然在英国也有这种习惯;他们把客人取笑一通,就当作客人所付的招待费。——作者注

  虽说在这里很少见到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称这种人为“高等人士”)但聚集在这里的人,个个都能以某种优点使人感到高兴,以千百种才能博得他人的喜欢。性情平和的乡村居民,虽不懂社交场合繁文缛节的礼仪,但他们本性是好的,朴实的,诚恳的,对自己的命运是满意的;从部队退伍的老军官,不愿意发横财的商人,以谦逊和良好的品德教育儿女的贤惠的母亲,朱莉喜欢结交的是这些人。她的丈夫有时候和那些闯荡江湖的人在一起,也并不感到不快,因为他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已大有进步,已经吃尽苦头,变得很老实了;他们毫无怨言地回乡来耕种他们先人的土地,以后就永远不离开家乡了。如果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要讲他一生的经历的话,他绝不会像富有的辛巴德①那样讲他如何在贪图逸乐的东方赚取金银;他讲的是那些明白事理的普通人的故事,讲他们虽因命运作祟和他人不公正的对待而未得到他们枉自追求的虚假的财富,但他们终将得到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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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辛巴德,《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人物,曾七次远航,经商致富。

  这两位连智者也喜欢向他们求教的心灵高尚的人,竟觉得和农民谈话很有趣味;这你相不相信?贤明的沃尔玛发现,憨厚的乡下人个性非常鲜明;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方法,不像城里人那样戴着一副假面具,每个人让人看起来都是另外一副面孔,而不是他本人的真面貌。朱莉发现乡下人的心很重感情,对人们给他们的小小的安慰都十分感激;他们非常高兴在生活上能够得到她的关心。他们的心和他们的头脑没有受到过人为的塑造,他们从来不学我们的生活方式,所以,当你看见他们像来自大自然的人而不像文明社会的人,你用不着害怕。

  往往还有这样的情形:德·沃尔玛先生若在路上遇见一个其感官和头脑都清楚得使他吃惊的老者,他便喜欢和老者聊天。他把老者带去见他的妻子;她非常欢迎,她对他接待之热情,倒不是出于作主人的礼貌,而是出于她的性格的善良和仁慈:她安排他坐在她的旁边,给他布菜,很有兴趣地和他交谈,详细问他的家庭和生活情况;当他流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时,她一点也不取笑他,她从来不用使人难堪的目光看乡下人;她表现得非常平易近人,从而使老者感到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不过,她对他的态度,又不超过对一个无可指摘地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的年老体弱的人应有的真诚的尊敬。老者感到很开心,一时间好像又恢复了他青年时期的活泼样子。当老者为一个年轻的妇女的健康干杯时,他半已冰凉的心又活跃起来了。他兴奋地讲述他的经历、他的爱情故事、他的乡村生活、他参加的战役、他的同胞的勇敢精神和他回到故乡时的情景;此外,他还谈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谈到他从事的农活和他所见到的一些不良现象以及他所想到的救治良方。在老者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常常有一些很精辟的见解和农业知识;他所讲的事情都是很有趣的;他津津有味地讲,朱莉也津津有味地听。

  饭后,她回到她的房间去取来一份小小的礼物:适合于这个忠厚的老人的妻子或女儿用的服饰。她让孩子送给他,而他也拿一些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送给孩子(当然,这些东西是她悄悄交给那个老人送给孩子的)。这样,可以从小就培养孩子们具有能和不同的社会地位的人交往的仁厚之心,让孩子们养成尊敬老人和崇尚朴实的习惯,并学会观察各种人物优缺点的本领。农民们虽得知他们乡里的长者在一个可敬的人家受到热情的款待,并和主人同桌进餐,他们一点也不因为自己没有受到这种待遇而不高兴。他们知道,他们之所以没有受到邀请,并不是由于他们的地位低,而是由于他们的年纪轻。他们从来不说:“我们太穷了,”而只说,“我们太年轻了,所以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看见他们乡里的老人受到这样的尊敬,并想到他们终有一天有受到这种尊敬的机会,所以,现在虽然没有得到这种待遇,他们心里也感到安慰,要努力使自己将来配受这种待遇。

  那个因受到热情款待而高兴得心情难以平静的老人,一回到他的茅舍,就赶快把朱莉让他带回的给他的妻子和女儿的礼物,拿出来给她们看。几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使全家的人都感到快乐,知道有人还想到他们。他用夸张的语气讲述主人如何接待他,给他做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说了哪些令人感激的话,如何对他的家庭表示关心:总之,主人对他十分亲切,仆人对他也很热情;他受到的接待,处处表现了主人对客人的尊敬和好意。他一边讲,一边觉得自己又一次享受到了主人的盛情;全家人对他们家长受到的尊敬感到很高兴,同声祝福这个有名望的和慷慨大方的人家,说他们为大人物树立了榜样,为小人物提供了帮助;说他们不轻视穷人,对白发老人也尊敬。这是对乐善好施的人的最好的赞美之词。如果上天要赐福人间的话,它赐给的,不是那些当着所吹捧的人的面用阿谀奉承的话所祈求的福,而是一颗铭记他人恩惠的朴实的心在农家的茅舍暗暗祈求的福。

  欢乐愉快的气氛,就是这样使冷漠的人认为平淡无味的生活具有了魅力;家中事务、田间的劳动和隐居生活的闲适,通过巧妙的安排而变得很有趣味。如同身体健康的人吃普通的饭菜也很香一样,心灵健全的人做普通的工作也感到很有意思。那些对生活感到厌倦的人,尽管人们用了许多办法想使他们感到快乐,但由于他们自身的恶习,所以始终无法唤起他们对生活的乐趣;他们之所以失去了快乐的心,是由于他们不喜欢尽他们的天职。就朱莉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从前由于某种忧郁的心情而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由于有了促使她去做那些事情的动力而喜欢做了。凡事都无动于衷,当然就没精打采,毫无生气了。过去使她活泼的天性受到压制的原因,现在却反过来使她的天性得到了发展。她希望过隐居和寂静的生活,以便静静地享受她心中感受的爱。现在她结识了许多新人,生活中又增添了新的活动内容。她不是那种懒懒散散的家庭妇女一类的人;懒懒散散的家庭妇女,在需要行动的时候,却去看书;她们把时间浪费于去打听别人如何尽天职,而不把时间用来尽自己的天职。她今天要把她过去所学的东西付诸实践,她再也不研究什么问题了,她再也不看什么书了:她要行动。由于她比她的丈夫晚起床一小时,所以她要比他晚睡一小时。这一小时是她唯一用来学习的时间;她要做的事情很多,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

  绅士,关于这个家庭的家政和管理这个家庭的主人的个人生活的情形,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他们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满意,因此他们恰然自得地享受命运给他们安排的生活;他们对他们的财产感到满足,因此,他们辛勤劳动的目的,不是为他们的孩子增加财产,而是为了在给他们留下遗产之外,还要给他们留下良好的土地和忠诚的仆人,要使他们养成爱劳动、爱秩序和事事节俭的习惯,要他们像明智的人那样,快快乐乐地享受既是诚诚实实地挣来又是经营得很妥善的微薄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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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信三 致爱德华绅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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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有两封在不同的时间写的信,都谈的是这封信中论述的问题,因此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重复。为了删去那些重复的地方,我把两封信合并为一封。此外,我也不打算为这本书中有几封信写得太长而辩解,只想说明离群索居的人的信都写得长,但写得很稀少,而社交场中的人的信则写得密,写得短。只要了解两者之间的这点差别,就可马上知道这封信写得这么长的原因了。——作者注

  这几天,我们这里来了客人。昨天,他们都走了,因此我们三人又聚在一起,彼此毫无隐瞒地无话不谈了。我能获得新生,成为值得你信任的人,我是多么快乐啊!朱莉和她的丈夫对我的敬重的表示,无一次不使我怀着某种骄傲的心情对我自己说:“我一定要最终向他表明我是怎样一个人。”在你的关怀和督促下,我要惩前毖后,做到无愧于我今天的身分。如果熄灭的情欲将使心灵消沉的话,则成功地克制爱情,便可使它更加高尚,更加努力追求一切伟大和美好的目标。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获得的成果,我们能让它白白丢失吗?不能,绅士,我希望我的心能按照你的榜样,使它所克制的火热的感情发挥有益的作用。我认为,必须经历过昨日之我,才能使今天的我成为我心目中的那种人。

  和各种各样的人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六天之后,我们今天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个上午,既享受了亲切聚首的乐趣,又享受了静心沉思的悠闲。这种方式之美,知道的人并不多!在法国,我还没有看见哪一个人对此略有所闻。他们说:“朋友之间的谈话,是谈不完的。”是的,摇唇鼓舌,叽叽喳喳,乱说一阵,那是很容易讨一般的平庸之辈的喜欢的。可是友谊,绅士,友谊!圣洁而丰富的感情,用甚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呢?谁能充当代言人呢?朋友说的话能代替在她身边的感受吗?我的上帝啊!握得紧紧的手,充满激情的目光,紧贴胸脯的拥抱和随之而来的叹息,所有这些,说明了多少问题啊;然而在这一切之后,她说的头一句话却是冷冰冰的!啊,在到达贝藏松的前夕①!默默无言和真诚友爱的时刻!啊,博姆斯顿,你这位高尚的人,真诚的朋友!是的,我完全赞同你对我的种种安排,尽管我对你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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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本书卷二书信二“我们抵达贝藏松……他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也一言不发,……忧伤和沉默在此刻反倒成了真正表达友谊的语言。”

  可以断言的是,这种沉思的状态是富于感情的人最喜欢的状态之一。但我经常发现,令人讨厌的冒失鬼总来打扰,不让人享受这种乐趣。知心的朋友要畅所欲言,无话不谈,就不能有他人在场。我们要聚精会神,互相交心;而稍一分心,就会使人感到不快;稍有拘束,就会使人感到难以忍受。如果心里突然想到一句话要说,能够无所顾忌地把它说出来,那是多么痛快啊!看来,不敢说的事情,就不敢自由自在地思考;只要有一个局外人在场,就会影响我们的情绪,使我们感到别扭,而如果没有他,我们就能谈得很开心了。

  我们怀着满心的喜悦,在一起静静地度过了两个小时,比伊壁鸠鲁①的神冷冷清清地休息快乐一千倍。早饭后,孩子们像平常那样走进他们母亲的房间里,但这次她没有按她的习惯把孩子们领进她的工作室,而是让他们留在她的身边,和我们在一起一直呆到吃午饭的时候。昂莉叶蒂已会做针线活儿了;她坐在芳烁茵面前开始工作;芳烁茵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绣花边。两个小男孩在翻看一本放在桌上的图画书;哥哥给弟弟讲图中的故事;当他讲错了的时候,细心的昂莉叶蒂(书中的故事她都记得)就帮他改正。她往往假装不知道他们在看哪一幅图画,用这个借口站起来离开她坐的椅子走到桌子跟前去看,接着又从桌子那里回去坐在她的椅子上;这样来回走动,她并不嫌烦,引得小马里老对她做鬼脸,甚至还想吻她一下,但他小小的嘴还不知道怎样吻法,而聪明的昂莉叶蒂也不让他吻她。看图讲故事,是一点也不费劲的,因此小弟弟不停地玩他藏在书本下面的小黄杨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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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壁鸠鲁(约公元前三四二—二七○年)古希腊哲学家;据他说,天上的神,对人间的事情是毫不关心的。

  德·沃尔玛夫人坐在孩子们对面的窗子旁边刺绣;她的丈夫和我坐在茶桌那里看报纸(她不大喜欢看报),当我们谈到报上有一条消息说:法兰西国王生病时,臣民们对国王爱戴的感情之深,只有古罗马人对日耳曼里居斯①的感情可与之相比,她马上对这个遭到各国憎恨而它却不恨任何一个国家的温和善良的民族的天然的优点发表了几点看法,并且还补充说:她也想身居那种令人爱戴的高位。“你别不知足了,”她的丈夫用只有我才该用的语气对她说,“我们已经给你当了多年的臣民了。”一听这句话,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掉头过去把她的好丈夫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和动人,以致使我也震动了一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要说多少话才顶得上这一眼所表达的意思呢?我们互相对看了一下。我从她丈夫握我的手的方式感觉到,我们三个人都同样动了感情;这个感情奔放的人对她周围的人都产生了美好的影响,甚至把感情冷漠的人也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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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耳曼里居斯(约公元前十五一公元十九年)古罗马屡立战功的将军。

  我们正是在这种心情下,开始进入我向你叙述的那种沉默无言的状态。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们谁也不感到冷清和厌腻;如果孩子们不捣乱的话,这样的沉默状态不会中止;这里要说明的是,当我们一停止讲话的时候,孩子们也学我们的样,放低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打扰我们的沉思;那个小小的女班长第一个放低她说话的声音,向两个男孩子做手势打招呼,用脚尖轻轻走路:这可爱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使他们的游戏增添了新的乐趣,玩得更加开心。好像是为了延长我们愉快的心情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幕情景,产生了它自然的效果:

  口虽不言,但心儿在说话。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但实际上讲了许多事情!我们炽热的感情互相交流而没有无用的话语在当中阻碍。朱莉不知不觉地被占据中心位置的人物所吸引;她两只眼睛注视着三个孩子,她乐开了花的心使她美丽的面孔表露出动人的母爱。

  沃尔玛和我对那位母亲与孩子们的表情看入了神;我们陷入了沉思——使我们陷入沉思的,是孩子,而使我们停止沉思的,也是他们。那个看图画书正看得有趣的大孩子,看见他的弟弟分心去玩小黄杨木棍,就趁他弟弟去抓小棍的时候,在他弟弟的手上打了一巴掌,结果把小黄杨木棍撒得满屋都是。马士兰哭了起来;德·沃尔玛夫人并不急于叫孩子不哭,她只是让芳烁茵把小黄杨木棍拿走。孩子立刻就不哭了;正如我所预料的,要是不把小黄杨木棍拿走的话,孩子反而会大哭特哭的。这件事情,固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使我回想起许许多多我当时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细细想来,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看见过哪家的大人对孩子说话是像他们这样少;也没有看见过哪家的孩子是像这家的孩子这样不一举一动都被父母管住。他们几乎一步也不离开他们的母亲,但也很少见到他们缠着母亲不走。他们很好动,动作大大方方,非常活泼,和他们的年龄十分符合,但他们从不令人讨厌,也不闹闹嚷嚷的;我发现,他们说话很谨慎,尽管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谨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这一切,他们做起来都很自然。尽管朱莉很喜欢孩子,但她为他们操心的时间却很少。的确,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硬要他们讲话或不讲话,也没有看见过她规定他们做这件事或那件事,或者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或那样做。她从来不和他们争辩;他们要玩,她就让他们去玩,从来不阻挡。我们可以说,她一看见他们,她心里就快乐,就爱他们;只有当他们和她一起过完了一天,她才认为她尽到了做母亲的职责。

  尽管朱莉对孩子好像是淡然置之似的,但在我看来,她比那些对孩子没完没了地操心的母亲还令人感动;不过,我总觉得她那种懒于管孩子的样子不好,我不大赞成。我倒是希望她,尽管有许多不管孩子的理由,但最好还是不这么做:多余的操心,正是母爱的表现嘛!我在她的孩子身上看见的种种优点,我都归功于她;我倒是希望他们的好的表现,归功于天性的少,归功于他们的母亲的多;我倒是希望在他们身上能找到一些缺点,以便看她如何去纠正。

  在沉默不语地思考这些问题很久以后,我打破沉默,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认为,”我对她说道,“上天以孩子们的良好性情来奖励作母亲的人的德行,但良好的性情是需要经过培养才有的,从他们出生之时起,就应当开始对他们进行教育。在他们还没有任何必须去掉的缺点以前,就早早地培养他们,岂不是更好吗?如果你从他们童年时候就放任自流,那要等到他们长到多大年纪才听话呢?即使你什么都不教他们,你至少应当教他们听你的话。”她问我:“你发现过他们不听我的话吗?”“这,很难发现,因为你什么都不叫他们做嘛。”她一边笑,一边看了她的丈夫一眼;接着,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一个我们三人谈话不被孩子们听见的小房间。

  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不慌不忙地向我讲她教育孩子的方法,说她表面上漠不关心,实际上凡是母亲该管孩子的地方,她都非常细心地管到了。“在早期的儿童教育方面,”她对我说道,“我和你的看法一直是一样的。在我怀第一胎的时候,对于我即将承担的义务和要做的工作,我感到害怕,因此常常怀着不安的心情和德·沃尔玛先生谈这个间题。他这位知识渊博的人,既有父爱又有哲学家的冷静的头脑,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哪里还有比他更好的导师呢?他尽到了他的责任,而且还超过了我的预期;他消除了我的忧虑,并告诉我如何少费力气又能取得更大的成效。他使我认识到,首要的教育,被所有的人都忘记了的教育①,是首先要使孩子能接受的教育。所有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父母,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他们以为他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懂道理的;在孩子还不会说话以前,他们就像对大人说话那样对孩子说话。人们想用理智来作为教育孩子的工具。而正确的做法应当是:用其他的工具来培养理智。在人们所受的各种教育中,孩子受得最晚的和最难的,正是理性教育。如果在他们幼年时候就对他们讲一种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那就会使他们养成一些坏习惯:爱玩弄字眼,爱对他人说空话,爱打断别人的讲话,自己认为自己同老师一样的高明,凡事总爱争辩,总不服气;所有一切你想用合理的动机叫他们去做的事情,今后都只能以恐惧或虚荣的动机叫他们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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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洛克,那位贤明的洛克,他本人就忘记了这种教育。他在人们可以要求孩子做到的事情方面发表的意见,远远超过了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应当做的事情。——作者注

  “这样培养的孩子,无论你多么耐心,最终都会被他弄得厌烦不堪的;孩子们没完没了地纠缠,乃是作父母的人自己使孩子们养成这种坏毛病的,结果被弄得筋疲力尽,心里十分烦躁,再也忍受不了孩子们制造的麻烦,只好把他们远远地打发开,交给老师去管,指望老师比作父亲的人更耐心,更脾气好。

  “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还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将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儿童是有他们独特的看法、想法和感情的,如果想用我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代替他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简直是最愚蠢的事情。我宁愿让一个孩子到十岁的时候长得身高五尺,而不愿他有什么判断的能力。

  “理智应在几年之后才开始训练,这时候,身体已经长得相当结实了。因此,大自然的意思是:先让身体强健,然后才开发智力。儿童总是经常活动不停的;在他们那种年龄,他们是很不愿意停下来休息和思考的。老坐在那里专心用功,是有碍于他们身心的成长的;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身体不能忍受束缚。成天关在一个小房里念书,他们的精力将消耗得干干净净;他们将变得体弱多病,非常娇嫩,心思迟钝而不明白事理:他们的心灵将终生吃身体衰弱之苦。

  “过早地教育孩子,即使有助于培养他们的判断力,但同时也给他们带来损害,而且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不加区别地对他们实行这种教育,便不能做到针对每个儿童的天赋因才施教。除了体格是大家都共有的以外,每个人在出生之时还带来了他特有的气质;人的天才和性格,就是由他特有的气质决定的。人的气质既不能加以改变,也不能加以束缚,而只能对它进行培养,使之完善。”德·沃尔玛先生认为,人的性格本身是良好的。“人的天性都不错①,”他说道,“归咎于天性的种种罪过,都是由人们所受的不良教育造成的。一个恶人,其习性如果得到良好的引导,也可做出大好事,这种事例不是没有的。从某一个侧面看一个虚有其表的人,也可看出他有可用之才,这种事例也是有的,正如把奇形怪状的图像放在适当的地方观看,也会觉得它们是好看的,图像的比例是很匀称的。宇宙万物都归向于善。每个人在良好的社会秩序中都有他一定的位置,问题在于如何找到这个位置,而又不打乱社会的秩序。在孩子摇篮时期,采取的教育方法,如果一成不变地进行下去,而不随人的才智的变化而变化,其结果将如何呢?如果给大多数孩子的教育都是有害的和不适当的,如果不让他们受适合于他们的教育,如果从各个方面阻碍他们天性的发展,如果急于想使他们能表现华而不实的聪明而牺牲他们的大智慧,如果不加区别地让不同禀赋的孩子都受同样的教育,其结果,尽管能培养出一些孩子,但同时也将贻误一些孩子;人们花了许多心血之后,反而扼杀了儿童的天赋;在他们身上昙花一现的天才的火花不久就完全熄灭,而被破坏了的天性就再也恢复不过来,最后落得不仅白花了许多力气,而且使那些小神童既无强壮的身体,又无美好的德行,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百无一能,没有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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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个如此透彻的道理,由德·沃尔玛先生说出来,使我大吃一惊;读者不久就可看出是什么原因。——作者注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对朱莉说道,“不过,你自己曾经说过,培养每个人的天资和才能,这无论是对他本人的幸福还是对全社会的利益,总是有好处的洞此,我很难把你所说的这些道理同你自己的看法一致起来。先塑造一个有理智的人和诚实的人的完美的典型,然后经过教育以后,把每一个儿童和这个典型加以比较,鼓励这个,约束那个,克制其欲望,增进其理智,匡正其天性,这样做,不是好得多吗?……”“匡正其天性!”沃尔玛打断我的话说,“这句话说得很好,不过,在实践这句话以前,你必须先对朱莉刚才向你讲的那些道理表明你的看法。”

  我觉得,最好是干脆利落地回答说我不赞成她的意见,我决定这样回答她;“你经常说,人与人之间在才智和天分上的差别,是大自然造成的,这个道理是不言自明的,因为,人的才智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的才智的多寡不相等,而大自然之所以使人的才智的多寡不相等,是因为它有偏向,赐给某些人的灵敏的感觉,博闻强记的能力和专心致志的注意力,比赐给另外一些人多。不过,就感觉和记忆力来说,经验证明,它们的广度和完善的程度,并不是衡量人的才智的尺度;而专心致志的注意力,则完全视刺激我们的欲望的力量的大小而定。经验证明,所有的人天生就是容易受欲望的影响的,当欲望的影响相当强烈时,人的注意力就会首先贯注于欲望的满足。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才智上的差别,不是大自然造成的,而是教育的结果的话,也就是说,是由于各种观念的影响的结果,是由于我们从童年时候起所见到的事物和所处的环境以及得到的印象使我们产生的思想决定的,那么,为了培养我们认为有天分的儿童,我们不仅不能等待,反而应当早日通过适合于他们的教育使他们具有人们所希望的才智。”

  对于我说的这一番话,他回答说,当他不能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时,他不会因此就否认他所看到的事物是真实的。“你看,”他对我说,“院子里的那两条狗,它们是同一胎生的,他们吃同样的食物,受同样的待遇;它们从来没有彼此离开过。然而两条狗中,有一条很活泼,很聪明,见人就摇尾巴,而另一条则很笨,脾气凶恶,无论教它做什么,它都学不会。只因它们的禀性不同,所以它们的个性便有所差异;同样,人的才智之所以有差别,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人的内在素质不同。其他方面都是相似的……”“相似吗?”我打断他的话说,“差别很大嘛!有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对这个人起作用,而对另一个人则不起作用。有许多环境对人的影响大不一样,这一点,你并未发现!”“好!”他接着说,“你这番话,是星相学家的说法。当我们问星相学家:为什么在同一个星座下出生的两个人的命运竟完全不同,他们避而不谈这一点。他们说:星辰的移动是很快的,一个人的星宿和另一个人的星宿相距很远,因此,你发现,两个人出生的时刻尽管都是在同一个时刻,那也会出现两个人的命运完全不同的情况。

  “现在,让我们把这些很难弄清楚的问题放在一边,集中精力谈我们所观察到的情况。它告诉我们说,有些人的性格几乎在出生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有些儿童,我们看他们在乳母怀中吃奶的情况,就可推知他们的性格。这样的儿童属于另外一种类型,他们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可开始培养了。至于那些性格的表现不那么快显露出来的儿童,如果在没有弄清楚他们的天资之前就进行培养的话,那等于是在糟踏大自然创造的财产,给儿童带来更多的害处。你的老师柏拉图不是说过吗:即使我们用尽所有的化学方法,我们从一种混合物中分离出来的黄金,也只能是它含有多少,我们才能分离出多少;同样,即使我们运用我们的全部知识和哲学方法,我们从一个人的心灵中培养出来的才智,也只能是大自然在他心灵中存放多少,我们才能培养出多少。就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思想来说,柏拉图的话说得不对,不过,就我们希望能培养的才能来说,柏拉图的话是对的。要改变人的内心,要改变人的性格,就要改变产生这种性格的气质。你可曾听人说过一个脾气急躁的人会变得很冷静吗?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头脑冷静的人能变成充满幻想的人吗?我认为,把一个棕色头发的人变成金黄色头发的人,把一个傻子变成聪明人,那是容易的,然而,要把各种不同才能的人按照一个共同的模式重新塑造,那是办不到的。你可以管束他们,但不能改变他们;你可以不让他们表现出他们的真面目,但你不能使他们变为另外一种人。他们在平常的生活中即使能以伪装的面目出现,但你将发现,在遇到重大的事情时,他们又将恢复他们原来的面貌,而且将更加淋漓尽致地表现他们是怎样一种人。再说一次,要想改变人的性格和扭曲人的天性,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最好是,它能如何发展,就让它如何发展,对它加以培养,不让它退化。只有这样,才能使一个人尽量发展他的才智,大自然的目的才能通过教育最终在他身上得到实现。不过,在培养一个人的性格以前,应当先对它进行研究,耐心地观察它如何表现,向它提供表现的机会;宁肯什么事也不做,也千万不可做对它有害的事情。对有些有天才的人,应当给他们添上翅膀,而对另外一些有天才的人,则应给他们加上羁绊;有的应当加以鼓励,有的则应当加以约束;有的需要给以夸赞,有的则需要施加威吓;有时候需要多加启发,有时候则应使之少知道一些事情。有些人生来就是适合于做大学问的,有些人如果能识字念书反倒是对他大有害处。我们应当耐心等待理智的第一道火花;正是通过第一道火花,观察人的性格,弄清它到底是什么类型,从而对它进行培养,因此,在具有理智以前,人是无法接受什么真正的教育的。

  “你对朱莉的意见表示反对,我不知道你发现她说的道理哪些地方不对。就我来说,我认为它们是完全正确的。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具有一种性格、一种天才和特有的才能。命中注定过乡村简朴生活的人,用不着发挥他们的才能就可生活得很美好;宛如不许开采的瓦勒的金矿一样,他们的才能被埋没了。但在社会生活中,需要动脑筋的时候多,需要用体力的时候少,无论对人对己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因此,应当让一个人尽量发挥大自然赋予他的才能,指引他向最有前途的方向走去,尤其要用有助于他们的倾向的发展的事物培养他们。就身居乡村的人来说,他们接触到的是他们的同类,每个人看别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照人家的样子做,按习惯办事,使用大家都共有的那一部分才能就可以了。但身居城市的人,不仅要注意自己,而且要注意所有的人,因此应当教他一些可以用来胜过他人的东酉,大自然让他走多远,我们就让他走多远,使他成为人类当中最伟大的人,如果他有成为伟大人物的资质的话。对这两种人的做法,并不互相矛盾,所以在他们幼年时候都可以采用。不必对农村的儿童进行教育,因为他们用不着受什么教育;也不必对城里的儿童进行教育,因为你还不知道他适合于受什么教育;总之,在儿童的理智未开始活动以前,应当尽量让身体成长,然后才是对他进行教育的时候。”

  “我认为你讲的这些方法都对,”我说道,“不过,我发现其中有一个缺点,对你所讲的方法带来的好处大有损害;这个缺点是:让孩子们养成本来可以用好习惯防止的千百种坏习惯。你看那些没有人管的儿童,他们看见别人做坏事,他们也学着做坏事,因为做坏事的榜样容易学,而做好事的榜样他们却不学,因为好事做起来要花力气。他们已经习惯于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变得性情执拗,顶撞大人,一点也不听话,谁也管不了……”“看来,”德·沃尔玛先生说道,“你在我们的孩子身上看到了相反的情形,这一点,正是引起我们有这一番谈话的原因。”“我承认这一点,”我说道,“使我感到惊奇的,正是这一点。为了使孩子们听话,她采取了哪些办法呢?她从什么地方着手呢?她用什么东西来代替纪律的桎梏呢?”“用一个很结实的枷锁,”他马上接着说道,“用生活的需要来代替纪律的约束。不过,在向你详细讲述她的做法以前,她将先向你更明确地阐述她的观点。”于是,他请她向我说明她的做法;稍稍休息一会儿以后,她就开始向我讲了;我把她讲的话记录如下;

  “亲爱的朋友,这两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长得很好!我并不认为我们将像德·沃尔玛先生所说的那样,要花那么多的心血。尽管他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怀疑,一个脾气坏的孩子,我们能把他的脾气变好,我并不相信任何人的天性都可以向好的方面转变,不过,由于我深信他的方法是好的,所以在家庭的管理方面,我尽量使我的做法和他的做法相配合。我的第一个希望是:我不生坏孩子;第二个希望是:在他们的父亲的指导下,我把上帝赐给我的孩子抚养好,以便他们将来长得像他们的父亲。为此,我尽量按他给我规定的方法去做,只不过不像哲学家那样冷漠,多给他们一点母爱,使孩子们时时都很快乐。这是我作母亲的人的心中的第一个心愿。我每天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实现这个愿望。当我第一次把我的大儿子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在心里想:拿寿命活得比较长的人来说,童年的光阴几乎占了他一生四分之一的时间,而能活满余下的四分之三时间的人是很少的,因此,如果为了保证这四分之三的时间的幸福,就不让孩子过好第一个四分之一的时间,这种做法虽说是出于谨慎,但是是很残酷的,何况那四分之三的时间也许还活不满呢。我认为,在儿童幼小的时候,大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办法约束他;如果在大自然的约束之外,我们再任意剥夺他不仅极其有限而且不可能滥用的自由,那就太不合情理了。因此我决定尽量少管他,让他使用他的那一点点儿力量,尽量不妨碍他的天性的活动。我这样做法,有两个大好处:一个好处是,使他正在成长的心灵不受谎言、虚荣、忿怒、嫉妒,一句话,由于管得过多而产生的种种恶习的浸染,而有些人则不然,他们为了让儿童接他们的要求去做,反而利用这些恶习去熏染儿童。另一个好处是,让他不断地自由活动,增强他的体质。现在,他已经能像农民那样光着头在烈日下或在寒风中奔跑,他跑得气喘嘘嘘,满身是汗,也不在乎;他像农民那样不怕风吹,身体长得很结实,生活得快乐。这样做,才真正是为他日后长大成人着想,使他能应付一个人可能遇到的种种意外事件。我担心那种害死人的胆怯心理使一个儿童变得很柔弱和娇嫩,受到没完没了的束缚的折磨;我绝不管得过多,绝不处处提防,把他限制得死死的,最后让他一辈子没有应付不可避免的危险的能力;我绝不为了使他一时不遇危险,使他小时候不患伤风感冒,反而让他长大后死于胸部的炎症,死于胸膜炎或死于中暑。

  “那些放任自流的儿童之所以有你所说的那些缺点,其原因是,他们不仅不满足于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且还要别人也按照他们的意志行事。这种情况,是由于母亲的过分纵容造成的;这样的母亲,人们只有完全按照她们的孩子的无理要求去做,她们才感到高兴。我的朋友,我感到庆幸的是,你在我家中的人当中,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觉得我独断专行,即使是最低级的仆人也没有这种感觉;你也没有见过我听人家说我孩子的恭维话,我就暗暗高兴。我在这件事情上,走的是一条可靠的新路子,使一个孩子既能享受自由,又表现得很文静,能体贴他人,听大人的话。我们做到这一点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使他认识到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娃娃。

  “从孩子的本身来看孩子,也可以看出:在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生物比儿童更柔弱、更可怜、更受他周围的一切的摆布,而且是那么地需要他人的怜惜、爱和保护呢?大自然之所以让他们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哭声和哀告声,他们之所以长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儿和那么动人的神情,难道不是为了使所有接近他们的人都爱惜他们柔弱的身体和积极帮助他们吗?所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看见一个盛气凌人、桀傲不驯的孩子指挥他周围的一切人,而且还厚着脸皮以主人的口气向那些只要一不管他就可致他于死地的人说话,更令人气愤和违反事理呢?头脑糊涂的父母听任他们的孩子胆大妄为,让他成为他的乳母的暴君,直到最后成为他们自己的暴君,这难道不令人生气,不说他们做得不对吗?

  “至于我,我已竭尽全力,不让我的儿子有作威作福和颐指气使的可恶样子,不让他有任何借口说别人该伺候他而不是因为怜惜他才帮助他。这一点,也许是整个教育过程中最重要的和最难做到的事情;为了使孩子养成对仆人的雇佣劳动和父母的关心爱护一看就可区别清楚的本事,我采取了种种措施,其中就数这件事情做起来最零碎,而且也永远做不完。

  “正如我已经向你讲过的,我采用的主要办法之一是:使他充分认识到,在他这样的年纪,没有我们的帮助,他就活不了。之后,我就告诉他,一个人不能不接受别人给予的帮助,这是一种依赖行动;仆人们比他强,所以他不能没有他们;而他对于他们,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这样,他便不会因为他们在伺候他,便自以为了不起;反之,他倒是感到了自己的弱点,觉得很不好意思,巴不得赶快长得身强力壮,能够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这些做法,”我说道,“在作父母的人也像孩子那样要人伺候的家庭里,是很难实行的;但在你们家里,从你开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主人和仆人的关系是互相关心和互相照顾,所以我相信,你的做法是行得通的。不过,我还有两点不明白:有些孩子的需要尽管经常得不到满足,但他们总会要这要那,提出更多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样才能使他们知道不应当再有更多的奢望?如果一个仆人把孩子的真正需要误认为是多余的要求,而不满足他们,我们如何才能使他们不因此而感到难过?”

  “我的朋友,”德·沃尔玛夫人接着说道,“缺乏远见的母亲,把孩子们都养成了脾气很怪的孩子。其实,无论儿童或大人的真正需要都是很有限的。我们应当关心的是他们的长久的舒适,而不是一时的快意。你以为一个不受束缚的孩子在母亲眼前能听任保姆不让他舒舒服服地活动吗?你列举了一些由于养成恶习而产生的缺点,但你不知道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不让他们沾染恶习。女人自然是很爱孩子的。孩子和保姆之间的矛盾,完全是由于一方要另一方听从自己的摆布而产生的。不过,这种情况在我们家里,既不会出现在孩子身上,因为谁也不强迫他做什么,也不会出现在保姆身上,因为孩子从来不用命令的口气叫她办什么事。在这一点上,我和其他当母亲的人的做法完全不同:她们假装要孩子听仆人的话,而实际是要仆人听孩子的话。在我们家里,谁也不命令谁,谁也不完全按谁的指使行事。孩子要对他周围的人好,他周围的人才对他好。这样,他意识到他对周围的人除了亲切相处以外,便无其他的权威,因此也就变得听大人的话,讨大人的喜欢了。由于他力求别人拿真心对他,因此他也要拿真心对待别人。任何人都希望自己为别人所爱,这是自爱之心的必然结果。从这样的互爱中便产生了平等,从而用不着费多大力气便可养成良好的品行;反之,如果一刻不停地向孩子们说教,反而使孩子任何一样好的品行也养不成。

  “我认为,儿童教育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在精心设计的教育中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的部分,是要使儿童感觉到他是可怜的,柔弱的,需要依靠他人的,而且,正如我的丈夫向你说的,要让儿童知道在他身上还有大自然给人类戴上的沉重的生活的枷锁;不仅要使他知道人们为了减轻他的枷锁,做了哪些工作,尤其是要及早让他认识到上帝给他安排的是什么地位,他不能超过他能够达到的地位;人类社会的事情,没有一样不与他有关。

  “年轻人由于出世后就娇生惯养,受到大家的关心;他们要什么,大人就给什么,想怎么胡闹,大人就让他们怎么胡闹,因此,他们在进入社会的时候便狂妄自大,往往要碰了一鼻子灰,遇到许多屈辱和不顺心的事以后,才知道改正。为了不让我的儿子去受这种凌辱人的教育,我一开始便使他对事物有一个较正确的看法。

  “由于我深信初期的天性的活动一定是好的,对身体有益的,所以在开始的时候,我决定,他想要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但我也及时发现:孩子以为要人家服从他,是他的权利,因此,他几乎是一生下来就脱离了自然的状态,学我们的样子,沾染我们的恶习,由于我们的做法不对,使他养成了一些坏毛病。我发现,如果他所有的无理要求,我都一一满足的话,则他无理的要求将随着我对他的迁就而日益增加,因此,必须对他的无理的要求设置一个界限,到了这个界限,就应当加以拒绝。如果他平时很少遭到拒绝的话,则对此时的拒绝将感到十分难过。我不能让他一点难过的事情都不遇到,但我使他遇到的难过的事情要小,而且遇到的时间愈早愈好。为了使他遭到拒绝时候的难过心情小一点,我首先设法使他对我拒绝他的要求表示服从;为了使他心中难过的时间不致于过长,不致于叫苦连天地发展到表示反抗,我每一次拒绝,只要一说出口,就不再更改。当然,我拒绝的次数要尽可能少,而且要反复考虑决定之后才说。凡是打算给他的东西,他一说要,我马上就无条件地给他,而且出手大方;但是,如果他纠缠不休地硬要什么东西的话,那他是任何东西也要不到的。无论他哭也好,说好话也好,都是没有用的。这一点,他是完全知道的,所以他已经不采用这两个办法了。我一说不行,他就马上丢掉他要东西的念头,因此,当他看见我把他想吃的糖果收起来,把他手里捉的鸟放走,他也不呕气,因为他知道,要得到这两样东西,是办不到了。我把他手中的东西拿走,他也觉得无所谓,无非是自己不占有罢了;我拒绝给他的东西,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得不到罢了。他不拍桌子(拍桌子会伤他的手)也不打拒绝他的人;在种种使他难过的原因中,他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要求不当,是他自己力量柔弱的结果,而不是由于别人有什么坏心……等一等!”她看见我要打断她的话的样子,便赶紧说道:“我早就看出你不赞同我的意见;现在,让我来详细给你解释。

  “孩子们之所以哭闹,是由于大人一听见他们哭闹就着急,对于他们的要求,不是迁就,就是拒绝。他们一看大人怕他们哭,他们就偏要哭,而且,有时候一哭就哭一天。为了制止他们的哭闹,无论是采取迁就的办法还是威吓的办法,都不对,几乎都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如果一听见他们哭,大人就赶快去瞎操心,这恰恰成了他们要继续没完没了地哭的理由,反之,如果大人不理他们,他们是不会哭个没有完的,因为,无论是大人也好,小孩也好,谁都不愿意白费力气的。我的大孩子就是这样;开头,这个爱乱叫乱嚷的小娃娃,把大家弄得没有办法。你看,现在在家里就一点也听不到他的吵闹声,就好像家里没有小孩子似的。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哭,这是自然的声音,这就不能命令他不要哭,但是,只要他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他马上就会停止哭闹的。因此,我对他的哭声非常注意,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哭的。这样,我就可以很准确地弄清楚他身上是不是真的感到哪儿痛,他是有病还是没有病。对于那些因为他们的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和只是为了让人家去哄他而哭的孩子,许多人都没有用这个好办法去处理。此外,我也承认,乳母和保姆也是不容易做到这一点的,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听见一个孩子哭闹更令人心烦的了。好心的乳母和保姆是只顾眼前的,她们没有想到:今天叫他闭嘴不哭,明天他将哭得更凶。更糟糕的是,他将因此养成执拗的脾气,在他长大后对他产生严重的后果。正是这个使他在三岁的时候常哭闹的原因,使他在十二岁时常和大人顶嘴,二十岁时常和人家吵架,三十岁时盛气凌人,一辈子令人难以忍受。

  “我现在来解答你的疑问,”她微笑着对我说,“孩子们当然知道我给他们东西,是为了让他们高兴,而在我要求他们做什么或者不让他们做什么时,他们当然也会猜想其中必有原因,只不过他们不问是什么原因罢了。这是我在必要时对他们行使权威而不采取说眼办法所得到的另一个好处,因为,他们有时候虽看不出我行使权威的原因,但他们自然而然地会明白其中必有道理。相反,你只要有那么一次让他们说了算,他们以后就会认为什么事情都得听他们的,他们就会变成诡辩家,机灵鬼,心眼儿多,非常狡猾,爱讲歪道理,想方设法把那些不善于阐述自己看法的人弄得哑口无言。当你不得不向他们讲一些他们难懂的事情时,如果他们听不懂你煞费苦心的讲解,他们就会把你讲的话当作耳边风。总之,使他们事事听话的唯一办法,不是对他们讲一番大道理,而是让他们明白,在他们那样的年纪,他们还没有明白事理的能力,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总是从正面去理解事物的道理,除非你有意让他们产生另外的想法。他们是知道我爱他们的,因此他们也相信我不会为难他们,在这一点上,孩子们很少有弄错的时候。因此,当我拒绝把某种东西给我的孩子时,我根本不和他们讲什么道理,我不向他们说明我为什么不给,但我在方式上要尽量使他们看出其中的道理,有些时候是事后告诉他们。通过这个方法,他们便逐渐明白我之拒绝他们的要求,一定是有一个正确的理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每次都把这个理由看出来。

  “根据这个原理,我也不允许我的孩子在大人谈话的时候乱插嘴,即使让他们随便说几句,我也不允许他们因此就傻里傻气地自以为同别人是一样的身分。当人们问他们的时候,我要求他们答话要稳重,语句要简练;不允许他们主动说这说那,尤其不能向年龄比他们大的人乱问一气,因为他们对年长的人应当表示尊敬。”

  “实际上,朱莉,”我打断她的话说,“一位如此慈爱的母亲,这样做法,已经是够严的了!毕达哥拉斯对他的弟子,也没有你对你的孩子这么严厉;你不仅没有把孩子当大人看待,而且可以说还生怕他们过早地脱离孩子气。他们对于不知道的事物,除了清教那些知识丰富的人以外,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自己去搞明白呢?巴黎的太太们,与你的做法不同,她们认为她们的孩子开始贫嘴的时间既不早也不长,而且想从孩子小时候说的那些傻话中看出他们长大的时候有多少才干;她们对你的这番理论将怎样看法呢?沃尔玛先生也许会说,巴黎的太太们的那些看法,在一个以善于贫嘴薄舌为首要长处的国家里,也许是对的;在那样的国家里,你只要能说,就可以不动脑筋思考了。不过,既然你们想给你们的孩子创造一个美好的命运,你们将如何把那么幸福的生活和那么束缚人的规矩协调起来呢?你说你给了他们的自由,但清规戒律一大堆,你给的自由又如何使用呢?”

  “什么?”她马上反问我道,“难道说不让他们侵犯我们的自由,就是妨碍他们使用他们的自由吗?难道说非要大家都静下来听他们的那些假话,他们才高兴吗?不使他们产生虚荣心,或者,至少是不让他们的虚荣心有所发展,这才是真正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因为人的虚荣心是造成大痛苦的根源;一个即使是十全十美的人,只要有了虚荣心,他从中得到的痛苦也将多于他所得到的快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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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如果虚荣心真能在地球上使一个人感到幸福的话,我敢肯定,那个幸福的人必定是一个傻子。——作者注

  “一个小孩子,如果看见围绕在他周围的人都洗耳恭听他的话,都鼓动他,称赞他,都迷迷糊糊地好像是在等他嘴里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对他的每一句放肆的话都连声叫好,他对他自己将怎样想法呢?一个大人的头脑是受不了那种虚假的叫好声的,你想想,一个小孩子的头脑怎么经受得住呢!在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话中,也可能有一些像历书上的预言似的话的。在那么多废话当中,不偶尔碰巧有一两句精彩的话,那倒是怪事。你想象一下。对一个已经被自己的宝贝儿子弄得糊里糊涂的可怜的母亲,对一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和自己为什么受到人家夸奖的孩子,连声叫好,其情状多么令人难堪!你不要以为我批评这种错误的做法,我自己就没有犯过这种错误;不,我知道那是错误的,但我也犯过这种错误。不过,尽管我夸我的儿子巧于应答,但我总是暗暗称赞。他虽看见我对他回答的话鼓掌,但他绝不会因此就变成一个喜欢碎嘴唠叨的爱说废话的人;那些吹捧的人,虽要我让孩子再说一次,但他们绝不会笑我有爱听吹捧话的弱点。

  “有一天,我们家里来了客人。当我去吩咐仆人做事的时候,我进屋就看见四五个大傻瓜在和我的孩子玩;他们夸大其词地向我叙述他们刚才听见他说了许多殷勤待客的话,而且说他们听了以后感到很惊奇。‘先生们,’我相当冷静地对他们说道,‘我知道你们有许多办法使一个木偶说好听的话,不过,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长成大人后他无论做事或说话都自己作主,都很得体,我心里那才真正高兴呢。’他们看见没有讨到我的好,就开始把我的孩子当孩子看待,而不当作木偶戏中的木偶;我不和他们一起串通捉弄孩子,他们很明显地感觉到我是不赞同他们先前那种对待孩子的做法的。

  “至于向大人提问题,我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什么事情都不许他们问。我首先对他们说:他们想知道什么事,就有礼貌地直接问他们的父亲或者问我;但我不允许他们一想到点什么,就冒冒失失地打断别人严肃的谈话,让人家听他们的。提问题的方法,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这方面,老师总是比学生做得好;必须知道许多事情之后,才知道问你所不知道的事情。有一个印度人说得好:有学问的人无所不知,但不懂就问;而无知的人什么都不懂,甚至连该问哪些事情也不晓得①。由于缺乏这方面的初浅的知识,所以放肆的孩子问的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傻问题,或者问一些非他们的智力所能弄懂的难问题。他们无须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们也用不着什么都问。他们之所以通常从大人问他们的问题中得到的教益,比他们从自己问的问题中得到的教益多,其原因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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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段话,引自沙尔丹的著作,卷五第一七○页,十二开本。——作者注

  “既然这个方法对他们非常有用,那么,他们应当掌握的最重要的头一门学问,难道不是如何慎于发问和语言谦逊吗?难道要他们放下这门学问不学而去学其他的学问吗?孩子们还不到能发表意见的时候,就听任他们毫不礼貌地对大人随便乱提问,这对他们将产生什么后果?有些爱提问题的小孩子之所以问这问那,其目的,不是为了增长知识,而是为了纠缠别人,使大家都为他们办事;另外,他们发现,乱问问题,有时候会把人问得窘态毕露,只要他们一开口,每个人就感到紧张,他们便觉得絮絮叨叨地乱问一气,是挺好玩的。这样做法,不仅对他们毫无教益,而且将使他们变成莽撞和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我认为,这个方法的害处大于他们得到的好处,所以是不能采用的,因为,他们无知的程度虽将逐渐减少,但爱虚荣的心是必然会愈来愈大的。

  “过多地要求孩子说话谨慎,很可能产生这样一个害处:我的儿子到懂事的年龄时,与人谈起话来,显得不那么轻松,讲的话不那么生动,不那么多;不过,即使这个不把光阴浪费于说废话的习惯可使一个人的思路变得狭窄,但我认为,慎重的寡言少语是一个优点,而不是一个缺点。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成天闲得无聊,才觉得会说废话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且还说待人接物的要诀是:对人说话,尽说空话;送人礼物,尽送无用的东西。人类社会是有一个高尚的目的的;一个人即使在非常快乐的时候,也应当保持庄重。他不能把表达真理的器官,把人身上至为重要的器官,把唯一使人和动物有所区别的器官,用来像动物那样闹闹嚷嚷乱说一气,他应当用它来表述他的好的思想。如果他言之无物,尽说废话,那他就连动物都不如了,而一个人即使在消闲的时候,也应当保持人的尊严,在运用这个器官方面,高于动物。有一种表达礼貌的方式是尽说空话,把人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而我认为,最好的表达礼貌的方式是:尽量让别人说话,听别人讲,而少让自己讲;要尊重别人,切莫以为说几句蠢话就可使别人感到高兴。处世的良法,使我们成为大家都乐于接近和喜欢的人的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如何使自己引人注目,而是要多让别人去出风头;自己处处谦逊,让别人的骄傲尽量表现出来。我们不必担心一个聪明人由于克制和谨慎而说话不多,会被人家当作傻子。即使在某些地方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但对一个什么话也没有说的人,是不可能做出正确评价的,人们是不会因为他少言寡语就轻视他的。相反,人们都认为默不作声的人是很厉害的,在他们面前说话要多留神。这种人一讲话,大家都很注意听;这样一来,把选择讲话的时机和权利都交给他们了,一字不漏地听他们讲,把好处全都奉送给他们了。即使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要他在交谈过程中每次都聚精会神地讲,也是很难做到的,不过,他偶尔出言不慎,事后后悔的情况也是不多的;他宁可把中肯之言放在心里不说,也不愿意犯说话说得不对的错误。

  “从六岁长到二十岁,这中间相隔的时间很长;我的儿子不能永远是小孩,他的理智一开始活动,他的父亲就让他加以运用。至于我,我的任务到这时候就结束了。我生养孩子,但我没有承担教育孩子的任务,我没有这个奢望;我希望,(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丈夫)有更适当的人担任这个工作。我是丈夫的妻子,又是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如何尽我的职责。再说一次,我承担的任务,不是教育我的孩子,而是使他们做好接受教育的准备。即使在这方面,我也是一步一步地按照德·沃尔玛先生规定的办法做的。我愈是按他的办法做,我愈感到他的那套办法是正确的,而且和我的办法完全吻合。你看一看我的孩子,尤其是大男孩;在世界上,你还见过比他更天真快乐而又不纠缠大人的孩子吗?你看他们成天笑嘻嘻的,跑呀,跳呀,但从来不使人感到心烦。在他们这样的年纪,能这样玩耍,这样独立活动,他们怎能不快活,怎么会滥用他们的自由?无论我在他们面前或不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感到拘束;相反,在他们的母亲面前,他们反而觉得心里更踏实。尽管那些约束他们的严格规矩是我定的,但他们并不觉得我特别厉害,因为,如果我不能成为他们在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我心里是会非常难过的。

  “当他们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要他们非遵守不可的唯一的规矩是:要尊重自由,即别人不妨碍他们,他们也不能妨碍别人;他们闹闹嚷嚷的声音不能比别人谈话的声音高;我们不要他们伺候我们,他们也不要指望我们去伺候他们。如果他们不遵守这些正确的规定,他们就要吃苦头:我们马上把他们打发走;我的诀窍是:把所有这些规定归结为一条,那就是:使他们感觉到,他们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好。除此以外,我们对他们就没有任何别的限制了。我们也不强迫他们学这学那;我们也不自以为是地去改正他们的缺点和错误,把他们弄得不高兴;我们从来不责备他们,他们唯一的功课,是到大自然纯朴的环境中去实践。按照前面讲的那些方法教育,他们每个人的举止言行都很合我的心意,说话和办事都十分聪明和细心,使我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即使出现了什么错误,由于我经常和他们在一起,也易于防止和纠正。

  “举个例子来说;昨天,哥哥硬把弟弟的一个小鼓抢走了,弄得弟弟大哭一场。芳烁茵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一个小时以后,正当那个抢劫者玩鼓玩得起劲的时候,芳烁茵从他的手中把鼓夺走了。他跟在她身后,要她把鼓还他。这一回,又轮到他哭了。她对他说:‘你仗着你的力气把鼓从你弟弟手里抢走了,我也照你的样子,用我的力气把鼓从你手中抢走。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的力气不是比你大吗?’接着,她也模仿他的样子使劲敲鼓,好像玩得挺高兴似的。直到这时,芳烁茵都做得对。但过了一会儿以后,她想把鼓还给小弟弟,我便制止了她,因为这样做,不仅没有让当哥哥的受到自然的教育,反而在他们弟兄之间播下了记恨的种子。由于失去了小鼓,弟弟忍受了严酷的需要的规律之苦,而哥哥也知道了他那样做是不对的,两个人都认识到了他们的弱点,一会儿以后,又都很高兴了。”

  一个如此之新,而且和通常的做法如此相反的办法,起先是使我大吃一惊,后来,他们进行一番解释,使我对他们的办法不能不感到钦佩。我认为,在培育人方面,自然的进程永远是最好的进程。我发现,他们的办法的唯一缺点,而且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忽视了孩子们目前正处于能力的旺盛时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能力将愈来愈衰弱的)。我觉得,在理解的能力愈是微弱和不足的时候,孩子们愈是应当锻炼和增强他们的记忆力,这样才能使培养工作收到成效。“在理智产生以前,”我说道,“应当用记忆力来代替理智,而在理智产生以后,也应当使它更加充实。一个人的头脑如不运用,就会变得很迟钝。在没有耕耘的土地上,种子是不会生根发芽的。为了把孩子们训练得有理智,竟先把他们弄得很愚蠢,这种做法是很奇怪的。”“什么,愚蠢!”德·沃尔玛夫人立刻就嚷了起来,她问道:“你要把记忆力和判断力这两个极不相同、而且几乎是正好相反的东西混为一谈吗①?把许多未彻底理解而且又毫不联贯的事物灌输给一个幼小的头脑,这对理智来说,是害多于利的!我承认,在一个人的所有的官能中,记忆力是第一个发展得快,并在儿童时期最容易加以培养的能力。不过,依你看,是优先教他们最容易的东西呢,还是优先教他们最需要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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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对判断力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记忆力更是它所需要的了;当然,我所说的记忆力,并不是记单词的能力。——作者注

  “你看一看人们是怎样训练孩子们的这种能力的,看一看人们是多么粗暴,为了要孩子们死记一些东西便采取了多少强迫的做法;你比较一下他们从这些做法中得到的益处,和为了这点儿益处而受到的痛苦。什么?在一个孩子还没有把语言学好以前,就强迫他去学他将来根本不说的话,就硬要他没完没了地背诗和做诗(而实际上他对诗是一点也不懂的,对诗句的和谐是一点也不明白的),拿一些他毫无概念的圆圈和球形的东西把他的脑筋搞糊涂,硬要他记千百个城镇与河流的名称,结果,经常把名称搞混,每天都得重学。为了增进他的判断力,就用这样的方法去训练他的记忆力吗?为了学那些零零碎碎的知识,他流了好多眼泪,这值得吗?

  “如果那些东酉仅仅是没有用处,我也不致于提出这么多的批评;不过,教一个孩子尽说废话,并自以为已经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懂的东西,这个问题还不严重吗?那么一大堆东西,不影响我们吸收充实我们头脑的必须的知识,这可能吗?岂不是宁肯让孩子一点记忆力都没有,也比给他塞进那一堆有害的东西强吗?因为,有了那一堆东西,哪里还有存放必要的知识的地方?

  “不,虽说大自然使孩子们的头脑具有接受各种印象的能力,但不是为了让他死记历代国王的名字和他们登基的日期以及纹章、天体和地理的名称;硬要孩子在智力贫乏的童年时期学这些东西,不仅在他这样的年纪毫无意义,而且以后无论他长到什么年纪也是没有用处的。我们应当使一切与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有关的概念,和所有涉及他的幸福并对他在履行其天职方面有所启迪的东西,用不可磨灭的文字及早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在一生中按适合于他的身分和能力的方式,用它们来指导他的行为。

  “即使不读书,儿童的记忆力也不会因此就闲着没有用处。凡是他看见的和听见的事情,他都要加以注意,把它们记在心里。他把大人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中;他周围的事物就是书,不知不觉地使他所记的东西得到丰富,从而使他的判断力也得到增进。培养他的智力的最好的办法是;对用来教育他的东西慎加选择,不断把他应当知道的事物告诉他,而把他不应当知道的事物隐藏起来;用这个办法给他建立一个有利于他青年时期的教育和指导他终生行为的知识宝库。是的,这个办法不能培养出小神童,也不能给家长和老师增添光彩,但它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很精明的人,身强力壮,身心都很健康;他们小时候虽不受到人家的夸赞,但长大以后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的。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们完全忽略了你所关心的那些事情。一位细心的母亲,是充分掌握她的孩子们的思想的。有许多办法可以用来刺激和培养孩子们读书或做这做那的欲望的;只要那些办法能够和孩子们享受的自由相协调,而且在他们身上不产生恶习的种子,我当然乐于采用,但一旦发现它们没有什么好的效果,我也不会还要坚持那样做,因为,读书的时间总是有的,而培养他有一个良好的天性,那是一分一秒也耽误不得的,因此,德·沃尔玛先生对儿童的理智的初期发展有这样一个看法:他认为,即使他的儿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什么事情也不懂,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他到十五岁的时候受的教育不算少就行了,何况孩子将来是不是一个学者,那并不重要;而最重要的是,他为人要明智和善良。

  “你知道,我们的大孩子识的字已不少了。现在让我把他产生学识字的兴趣的经过告诉你。我隔三插五地给他讲一段拉·封登①的寓言,他听了很高兴,但是,当他问我乌鸦是不是会说话的时候,我便有所警觉了。我发现,要使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寓言和谎言之间的区别,那是很难的。我要尽力解决这个问题。由于我认识到寓言是为大人写的,而对于小孩子,就应当讲真话。因此,我决定不再给他讲拉·封登的寓言;我给他选了一本很有趣味的和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书,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从《圣经》上摘录下来的。我发现,孩子对我给他讲的故事很喜欢,因此,我想,我还须使我讲的故事对他有用处;于是,我就自己试编了一些好听的小故事,在必要的时候讲给他听。我陆陆续续地把我编的故事抄在一本有图画的本子上,把本子合起来,拿在手中,时而给他念几段。故事不多,也不太长,而且经常重复讲,并在讲新故事以前,还要对老故事讲几句评语。当贪玩的孩子听《圣经》上的故事听腻了的时候,我就拿这些小故事来解除他的厌烦,但是,当我看见他听得正入神的时候,我就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去办理,在讲到最有趣的地方走了,故意漫不经心地把本子放在那儿。他立刻去请他的保姆,或者请芳烁茵或别的什么人,把故事念完。但是,由于他没有命令任何人的权力,而且我早已告诉大家怎么对付他,所以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照他的要求办;有的表示拒绝,有的说另外有事情,有的故意结结巴巴、慢慢吞吞,把故事念得乱七八糟,有的模仿我的做法,把故事念到一半,便放下书走了。当他发现自己每次都要这样依靠别人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建议他学识字,以后就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想什么时候看书,就什么时候看书。他赞成这个办法。这时候,就要有一些相当热心的人教他识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难题,不过,我们用难学的字难他,难到适可而止。尽管采取了这些办法,他也有三四次表示厌烦了;大家不管他,让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努力把故事愈编愈复杂,于是他又很高兴地来找我教他。尽管他开始学识字才六个月,但他已差不多能够自己单独一个人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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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封登(一六二一—一六九五)法国著名的寓言故事作家。卢梭不赞同用拉·封登的寓言故事教孩子,他以《乌鸦和狐狸》的故事为例,详细阐述了他的观点。参见卢梭《爱弥儿》第二卷第一二九—一三二页(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八年版)。

  “我大体上就是采用这些办法引起他求知的热情和愿望,使他不断去寻求能够加以应用而且又适合他年龄的知识。尽管他已学会看书,但他的知识并不是从书本上得来,因为在书中是学不到这些知识的,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啃书本是不适合于儿童的。我希望使他早日养成用思想而不用书上的词句来充实头脑的习惯,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让孩子背书的原因。”

  “从来不!”我打断她的话说道,“这不可能,因为他要学教理问答课本和学念祷告词嘛。”“这你就不知道了,”她说道,“关于祷告,我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孩子们的房间里大声祷告,这已经足够他们学了,用不着另外再强迫他们照书本背了。至于教理问答课本,他们根本就不学。”“什么!朱莉,你的孩子不学教理问答课本?”“不学,我的朋友,我的孩子不学教理间答课本。”“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道,“一位如此虔诚的母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孩子为什么不学教理问答课本?”“为的是他们将来有一天会真正信仰宗教,”她说道,“我希望他们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基督徒。”“啊!我明白了,”我大声说道,“你不希望他们的信仰只是在口头上,不希望他们只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个教,而希望他们要信仰它。你的看法很有道理。要一个人相信他不懂的事物,那是不可能的。”“你真会说话,”德·沃尔玛先生微笑着对我说道,“你能由于偶然的原因成为基督徒吗?”“我要努力争取成为一个基督徒,”我坚定地对他说道,“在宗教问题上,凡是我能懂得的东西,我都相信;而对于不懂的东西,我表示尊重而不否认。”朱莉向我做了一个表示赞成的手势,接着,我们又继续谈论我们的话题。

  在谈到其他的问题时,她的话使我想象得到她对孩子的爱真是无微不至,而且有远见。她说,她的方法完全适合她自己确定的两个目标,即:一边让孩子的天性自由发展,一边对它进行研究。“在任何事情上,我的孩子都不会遇到什么人与他们为难,”她说,“而他们也不滥用他们的自由;他们的个性既不会变坏,也不会变得过分拘谨。我们让他们自由活动,以增强他们的身体,并培养他们的判断能力,我们不用奴役人的事情去败坏他们的心灵。别人对他们的恭维,也不会使他们因此就自以为了不起;他们既不把自己看作是有力量的人,也不把自己看作是戴着锁链的动物,而是把自己看作自由自在的幸福儿童。为了保证他们不受外界的罪恶的侵害,我认为,他们拥有一种比大人说的千言万语更为有效的预防药,因为,大人的千言万语,他们是不听的,听不到几句就感到厌烦的。他们的预防药是:他们周围的人的模范行为和言谈(在我们家里,大家谈话都是很自然的,我们没有专门为小孩子编造一套话)以及他们身在其中的和睦气氛、彼此协调与言行一致。

  “在他们天真烂漫的活动中,他们没有看见过罪恶的事例,他们怎么会做出罪恶的事情?他们没有任何机会接触使他们产生贪欲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产生贪欲?没有人对他们灌输偏见,他们怎么会产生偏见?你看得很清楚,他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不良的倾向。他们虽没有什么知识,但他们的头脑并不笨;他们虽也有欲望,但并不是非要人家满足其欲望不可。他们往坏的方面发展的倾向,早已得到防止;大自然的安排是正确的;我认为,我们所指摘的孩子们身上的缺点,其根源,不在大自然,而在我们自己。

  “我们的孩子,完全按照他们心中没有被外界事物所扭曲的倾向行事,因此他们没有任何外露的和虚假的样子。他们严格保持他们原来的性格;我们天天都能看到他们原来的性格有所发展,并对天性的活动进行研究,深入探讨它们最奥秘的原理。孩子们深信他们不会遭到大人的斥责或处罚,所以他们也就用不着撒谎或做事躲躲藏藏的。无论是在他们之间谈话,或是对我们说话,都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活动。他们之间成天自由自在地说个没完,甚至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我从来不责备他们,也不命令他们闲着嘴巴不说,也不假装在听他们讲话;即使他们说的是一些应当加以斥责的乱七八糟的话,我也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我对他们讲的话是非常注意地听的,只不过他们没有看出来就是了。我把他们做的事或说的话都如实地记下来。应当加以培育的,是地上自然生长的东西。他们嘴里的一句难听的话,就是一株杂草,而它的种子,则是由风从别处刮来的。如果我用斥责的办法把那株杂草割掉,它不久又会重新长起来的。我不这样做,我暗中查找它的根源,我要除它的根。我只不过是园丁的助手而已,”她微笑着对我说,“我要锄去园中的杂草,把有害的草都除尽,而培育好草的工作,则由他去做。

  “你要知道,尽管我花了许多心血,但要取得成功,还须得到他人的支持;我的工作的成功,有赖于也许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能找到的各种因素的配合。我们需要有一个知识渊博的父亲的指导,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偏见,找到从孩子诞生之时起就开始培养的好办法。在实行这个办法方面,我们需要他的耐心,我们不能有任何与他的指导相矛盾的做法;孩子需要有相当充实的先天所得和令人喜爱的健康的身体;他周围的仆人必须是很聪明的有心人,在主人家里要不停地工作,只要有一个仆人是粗野的或爱吹牛拍马的,就会使大家的苦心安排破坏无遗。我当然知道,有许许多多外来的因素会使我们精心设计的方案遭到破坏,把我们齐心协力进行的工作全盘打乱;感谢命运的帮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应当指出,我们之所以能实行这种明智的做法,在很大的程度上有赖于我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认为,”我大声说道,“家庭的幸福也有赖于做法的明智。难道你没有发现,你所强调的各种因素的配合,都是出自你的安排,使你身边的人都不得不学你的样子吗?操持家务的母亲们,你们抱怨得不到人家的支持,这要怪你们没有正确理解你们的权利;只要你们按自己的身分行事,则一切障碍都可克服;只有你们很好地尽你们的义务,你们才能迫使他人尽他们的义务。你们的权利,不就是自然的权利吗?尽管有人散布邪恶的说法,但你们的权利是永远受到人们的尊重的。啊!你们要以作贤妻良母为荣;世间最温柔的权威,才是最受人尊敬的权威。”

  在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朱莉说,自从昂莉叶蒂来了以后,所有的工作都进展得更加顺利。“当然,”她说,“如果我在他们弟兄两人之间采用互相竞赛的办法,我也许就用不着那么操心和想那么多办法了,但我觉得这个办法太危险,我宁可多辛苦点,而不愿冒任何危险。在这方面,昂莉叶蒂可以辅助我,因为她是女孩子,是他们的姐姐;他们都非常喜欢她。她的聪明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在一定程度上,我使她成了他们的第一位女教师;他们愈听她的话,我的计划便愈能获得成功。

  “至于她,她的教育,由我负责;不过,对她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值得我们在另外一次谈话中单独谈。目前,我可以这么说,除了大自然赋予她的天资以外,我们还想给她增加点什么的话,那是很难的,因为,在世界上如果要找一个能赶得上她的人的话,那就只有找她母亲本人。”

  绅士,我们天天都在盼望你到来。这封信,是我从这里发出的最后一封信。我当然知道你还要在军队里多呆些日子的原因,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朱莉也为此感到不安;她请你常来信,把你近来的情况告诉我们。她还希望你要想到:你把你的生命拿去冒种种危险的同时,也使你的朋友寝食难安。就我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你说。你要好好地忠于你的职责;我愈是绝口不说一句叫你胆怯的话,我的心才愈是贴近你的心。亲爱的博姆斯顿,我知道:只有为了你的祖国的荣誉,才值得你去流血牺牲;不过,难道你一点都不为那个纯粹是为了你才活在人间的人而爱惜你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