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纪元八七三年 挪威。

  她预计三天後才要让她的大哥史力发现她的存在,但一场暴风雨出卖了她。以前她不会如此不济,尤其不过是个小小的风浪,但她已太久没有上船,无法习惯猛烈的摇晃颤抖。她的乾呕声必定被人听见,因为货物舱的舱口被打开,而後又被盖上。看来她的运气只顺利到她偷了三天份的食物,她十四岁弟弟洛尔的衣服,及几件她自己的衣服上船。

  她勉强提聚精神和体力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争战。可是她难受极了,风浪剥削了她太多的体力。舱盖再度被打开,一个巨大的影子下来,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她的身侧。突然的亮光使她睁不开眼,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一定是她大哥史力,他的脸上必定怒不可遏。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史力咆哮的说。

  “我知道。”她虚弱地答。

  “不,你才不!”史力蹲了下来,一把揪住她身上的厚毛背心。他的眼睛严厉地扫过她的紧身裤、长筒皮靴,以及系腰的宽皮带,皮带的环扣是粒极大的翡翠,“你这套衣服哪儿来的?”

  “放心,不是你的。你的,我又穿不下,是洛尔的。”

  “住嘴!”史力大叫一声,“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麽?”

  “像你船上的人?”她大胆的说,试图逗笑他。

  船上一共有三十四人,包括她父亲友人的儿子,她大哥史力,以及她三个年龄较长的堂兄。其实若按辈分,她得叫奥拉、汉康、欧雷为叔叔。因为他们都是她三等级或四等级叔公的子嗣。她真正的堂兄只有一个,即是她父亲的哥哥洛夫伯父的独生子安索。但由於洛夫伯父只有安索一个儿子,所以不许他上船出海,长年留在她洛夫伯父的身边。而不论是她的几等亲戚,他们对她的宠爱、呵护绝不亚於她的家人,也正是基於这一点,她才敢冒违令的後果偷溜上船,她知道他们会生气,但气过後就没事了。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这样做?”

  “有好几个理由。”风浪平静了,她哥哥的脸逐渐清晰了,不过她别开视线,“理由一,为了探险。”

  “而这个理由值得让你冒触怒父亲的危险?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克莉丝,你已经十九岁了,该了解爸爸不让你上船的理由,而你还违逆他!”

  “那只是理由之一。理由二是我要结婚,而我们家乡没有我觉得可以当我丈夫的人。我要跟你到大市集去,那儿的人会比较多。”

  “爸爸已经说过明年春天会带你去,你急什麽!”

  “理由三,有个人--这个人是谁,你别问我,因为我不会告诉你--他想用造成事实的方法,使我不得不嫁给他。”“李历!”

  不愧是他勇猛英明的哥哥,一猜便中。但她不会确认他的猜测,因为李历一直是她哥哥的好朋友,她也一直当他是个英雄,是个好哥哥。直到他无法接受她拒绝他的求婚,直到他有一次强吻她,适巧被她哥哥撞见,两人打了一架,从此形同陌路,直到他前两天又试了一次,幸而被她逃开,但她不以为再下一次,她能逃得掉。一旦被李历得逞,他虽然会受到惩罚,但以他的能耐,必能活下来。而只要他熬了下来,他就有权向她的父亲要求把她嫁给他。她不要那样的结果,所以她必须出海,而且最好能在回去之前,找到一个理想的人生伴侣。

  “我说过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说出来,你们只会限制我的行动,害我什麽地方也不能去、什麽事也不能做。说出来,爸爸固然会找他谈,甚至鞭打他一顿,但我不以为这些能吓阻得了他,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我找到我想要的丈夫。”

  “这就是你们女人的逻辑?”史力瞪著地,“像那种人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别忘了我们的法律中没有意图强娶人为妻者,处以死刑的条例。爸爸不会因为他的意图,就杀他。”

  “但我会。”她眯起眼看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哥哥,“你会为了人家想要我而杀了人家?要是每个人都要我,你也全部都杀?”

  “凡是不尊重你的意愿,对你硬来的人,都该死。”

  她笑了,“那还有什麽问题?有你保护我,我在市集就万无一失了。”

  “如果你去的话。问题是你不去,你要回家。”

  “我不要回去,史力!再说,你的船员不会高兴为了我浪费四天的。”

  “对,但他们会乐意把你交给爸爸处罚!”

  “为什麽?为什麽你一定要送我回去?横竖是要回去,早回去跟与你们一起回去,不都一样?你为什麽就是不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卖这些皮货?”她指指货舱里包括两件人高的熊皮皮货。接著,她的眼珠一转,再陡然一亮,“啊,你们要去劫掠!”

  这时他们的汉康堂兄出现在舱口,“你告诉她啦?你怎麽这麽笨!”

  “你才笨!”史力站起身,怒视那名金发巨人,“我没有告诉她,她是猜的,而你刚刚证实她的猜测!”

  汉康纵身一跃而下,“现在怎麽办?”他耿直地直视史力,“送她回去,然後让她告诉你爸爸?你爸爸已经十年没出海,坚持我们要当清清白白的商人,不能当海盗。如果让他知道,他不打死我们才怪!”

  史力翻了翻眼睛,“汉康,你真是个大嘴巴,我打赌我们的敌人一定会非常爱你。”

  “怎麽,我说了什麽?我没说什麽啊?”

  史力没有理他,转向他笑咧嘴的唯一妹妹,无可奈何,却又强装出严厉的表情道,“你不会告诉爸爸吧?”

  “你说呢?”她爱娇的说。

  史力暴喝一声,一拳击向汉康,把汉康击倒在厚厚的毛皮上。不待汉康起身,史力整个人扑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舱口全是加油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著他们打来打去,数分钟後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如果你们想要我为你们的鼻青脸肿感到歉疚……”她的声音不大,但刚刚好盖过吆喝声和打斗声,“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相反的,我还很欣赏免费看了一场戏。”缠斗的两人立即分开。史力坐起身,双目死瞪著她,“我真该把你扔到海里喂鱼,克莉丝。那样的话,我只消向爸爸和妈妈说你不小心掉到水里淹死。爸爸当然会罚我,但那个处罚会比带你去抢劫烧杀轻得多。”

  她欢呼了一声,扑搂住史力,在他已开始青肿的脸上,撒下一串吻雨,“哦,谢谢你,现在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给我安安分分地窝在这里,一步也不许上去!”说完,史力攀爬上甲板。

  “史力!”她懊恼地顿顿足,然後转向汉康,“你告诉我?”

  “然後让自己在以後的航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免啦,谢谢你的好意。”汉康也一跃而上。

  “哦,你们!”

  在她的尖叫声中,舱盖口重新被盖上。

  船向南驶,非常的南,因为日与夜的差距愈来愈短,短到日与夜一样长。这点不需要有人告诉她,问题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在他们右手边,那连著好些天看到的碧绿海岸线是什麽地方。

  她能够猜出那片有著夏绿的土地,很可能是爱尔兰塞尔特人的土地。更有可能是苏格兰、匹克特、盎格鲁、撒克逊及威尔斯数族人所共有的大岛。那个属於她母亲族人的大岛。

  如果真被她猜中,那史力的劫掠行动丝毫没有什麽不可以的地方。毕竟据她所闻这个大岛正饱受丹麦人和诺曼第人的肆虐劫掠。史力去劫丹麦人和诺曼第人的财物,再公平不过。

  只是她不明白史力既然已经原谅到肯放她出货舱,为何不肯告诉她他们所在的位置和目的地。她的猜测是:他们认为如果她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和确实行动的话,她便无法向她爸爸打小报告。

  他们实在驴得可以!也不想想她怎有胆子告诉她一向坚决反对再过抢劫生涯的父亲?自她祖父开始,他们哈达德家族便不再是维京海盗,而只是清清白白的商贾。若让她父亲知道她大哥这一次没去做正规生意,反而带著他的一帮“党羽”,学老祖追求刺激,干起老本行,不活活打死他们才怪。说不定对她会原本轻轻带过的惩罚,会连带地加重,况且她还想活著告诉她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乃至曾孙、玄孙她冒险犯难的故事呢!

  这天一大早,他们的船驶进一条宽大河流的河口,每个人均戴上头盔,刀、盾在握,包括克莉丝。她的头盔是她的欧雷堂兄扔给她的。她当然没有盾,不过她有一把多年不离身的轻巧刀刃,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她学武和携械的事,一直是她与她母亲的秘密,没有旁人知道。甚至是她爸爸、她哥哥和她的两个弟弟都不知道,所以除非史力同意让她跟他们一起上陆,她绝不会泄漏这个多年的秘密。

  到了中午,船在一片两岸有茂密森林的海岸停泊时,她的哥哥板著一张脸孔向她走了过来。她的哥哥有一张非常俊秀的脸,一如他们的父亲,但当他板起脸时,几乎没有人不怕他,除了她以外。

  “史力,我--”“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是要跟我们一起下船,对不对?这一次不行。你给我回货舱,我们回来後,你才可以再出来。”

  “可是--”“听话,克莉丝!”

  “好嘛!”她叹了一口气,“愿诸神助你--不管你要去干什麽。”]他几乎放声大笑,不过他折了衷,只咧咧嘴。“我知道,我跟妈妈的神不会助你,但爸爸的众神会助你的。”

  “那帮我祷告吧,让你跟妈妈的神不会妨碍我就行了。”史力搂了搂她,然後放开她,向舱口微微颌了颔首,示意她马上进货舱。

  她没有争执,非常乖巧地跃进货舱。不过一等甲板没有声音时,她立刻推开舱盖,爬了出来。留守的有两人。一个向她笑了笑,另一个向她皱皱眉,但都没有开口要她回货舱,所以她大大方方地跃出。

  “老天!”皱眉的人在一转头後,突然大叫。

  克莉丝迅速来到船边,刚好看见最後一人进入林子。她立刻在纳闷有什麽值得大惊小叫的事发生时,她也听见一阵金铁交鸣和惨叫哀号声。

  “下去,克莉丝!”??她转身便往货舱跳,但不是躲起来,而是去拿兵器。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们见到一群武装的维京人会不避反而迎击,那便是他们人多势众。当她再度回到甲板,两名留守的人已经上了岸。她迅速跃下船,快步追上。追上後,她有一短瞬间的出神。在她的脚下,有不少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流著殷红的血。其中包括她的奥拉堂兄。

  史力呢?他人在那里?

  她强追移开胶著在地面的视线,改看仍在打斗的人群。她的母亲曾告诉她南方的人个子均不高,有绝大多数比她矮,只有少数人会跟她一样高,比她高的人,有如凤毛麟角。她实在无法相信那些矮人会有如此的能耐,居然重创他们。因为那些矮人其实并不多,而且只有一个比她高。那个人正在和--史力打斗!老天,他还不是唯一拿剑对著她哥哥的人。她急急向前,但突地一个矮子举矛刺向她。她看也不看,挥剑将矛斩成两截。同时再横扫,将那人打倒在地。当她抬起头时,刚好看见史力往地面倒,而那个唯一的高个子正举起血淋淋的刀欲砍下。她惊呼一声,冲了过去,眼睛紧紧盯著那个将她哥哥打倒的男子,盲目地挥剑格开另一个攻击她的人。在那个唯一的高个子将刺中她哥哥的前一瞬,她及时挡开他,并回刀刺中他。在那一瞬,她注意到他的一双蓝眸因震惊、不信而瞠大,不过那也是她在最後的一瞬,所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