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过济慈或华兹华斯所喜爱的早晨,实可称为雅各布·贝姆的早晨,绝不次之。这时还没有苍蝇,没有蚊子,连一只蟑螂也看不见。太美了,简直美极了。(她要是能找到斯克里亚宾的录音带就好了!)
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早晨贞德途经希农去见国王。拉伯雷,很遗憾,还没有出生,不然他会从靠近窗户的摇篮里窥见她。啊,他那窗子有如此绝美的景色!
是啊,如果麦克格利高尔突然出现我也不会堕落。我会让他坐下,对他讲马萨乔的事情或者谈维塔·尼克娃。像这样的一个早晨,我甚至可以读莎士比亚的选段,选自十四行诗,而不是剧本。
假期,她称之为度假。假期这个词使我厌烦。她完全可以说是性交。
(一定记住弄到她亲戚在维也纳和罗马尼亚的地址。)
什么也不能把我再锁在屋里了。小说写完了,钱存入银行里,行李打好了,护照准备妥当,安耶拉·梅里奇在守护着墓地。果戈理的野马仍然似风一样奔驰。
带路吧,啊,仁慈的光!
“为什么你不去剧场?”我向门口走去时她说。
“也许我去,”我回答,“我回来前别乱动。”
一时冲动,我决定向里布告别。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踏进他那可怕的地方(确实可怕)。在街头拐角的报摊上,我买了一份报纸,在锡杯里放了一枚50分硬币。这是为了弥补我从博物馆盲人报童那儿偷的5分、10分的硬币。这样做,自我感觉良好,钱给的虽然不是原来的那位报童。我给自己买一个犹太风味包子作为奖励。
里布在商店后屋里打扫。“嘿,嘿,看谁来了!”他喊着。
“多美的早晨啊!让你想跳出你那间屋子,是吧!”
“你怎么了?”他说着把扫帚放在一边。“你想不想兜兜风?”
“你要有双人自行车或者一对快马,我当然就去。不,今天不去了。今天是步行的日子,不是骑马的日子。”我端起胳膊,拱起脖子,小步走到门口,又走回来。“瞧,这两条腿要带我远足了。没必要开九十、一百迈了。”
“你好像情绪极佳,”他说道,“看来不久你就要在巴黎街头上散步了。”
“巴黎、维也纳、布拉格、布达佩斯……也许还有华沙、莫斯科、敖德萨,许多许多地方。”
“米勒,我真羡慕你呀。”
短暂的沉默。
“我说,到那时候你应该拜访一下马克西姆·高尔基呀。”
“高尔基还活着吗?”
“他肯定活着。我告诉你另外一个人,你也应该去看看。但是,也许他已经死了。”
“谁呀?”
“亨利·巴比塞。”
“我非常愿意见这些人,里布,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很胆怯。另外,我唐突地去见他们有什么好借口?”
“借口?”他喊起来:“哪儿的话呀,他们会非常高兴见到你。”
“里布,你真抬举我啦!”
“瞎扯,他们会热烈欢迎你。”
“好了,我记住就是了。我该开路了。向已故的人告别去。再见!”
隔几个门外,收音机大声地吼叫,内容是商业广告“最后晚餐”的桌巾,仅仅两块钱一对。
我前面的路是米特尔大道,冷冷清清,令人生厌。遭虱子咬的米特尔大道,中间是生了锈的高架道。穿过铁轨和钢架,太阳泼下一束束金光。再也不是囚徒了,街道也换了模样。我是旅游者了,时间由我掌握了,好奇的眼光样样不放过。忧郁的魔鬼带着疲倦的身躯向右倾斜的日子不复存在了。在面包房前,我和奥玛拉曾经在这里舔净鸡蛋汤,我停一会儿看一下橱窗。摆着的还是那些点心、苹果糕。用旧包装纸保护的窗子。自然是德国店(坦蒂·梅利亚总是满怀深情地谈论她在不来梅和汉堡时去的小食品店。我说她满怀深情地讲,因为她不大区分精制糕点和其他善良的生物。)。不对,这根本不是那么可怕的街道。你要是从遥远的冥王星来访,也不会感到那么可怕。
往前走着。我想起来巴登布鲁克斯一家,又想起了克鲁格一家,亲爱的托马斯·曼。如此熟练的工匠。是啊,我看到的那张照片上的他有点像一个店主。我可以想象他在熟肉店后屋里写作《小说》的情景,脖子上挂着一圈一码长的肉灌肠。他会怎么描写米特尔大道!去的时候要去拜访高尔基,这多棒啊!让保加利亚国王听你讲话都要比这容易多了。如果要拜访什么人,我早选好了:艾力·弗尔。我想知道,如果我要求吻他的手,他的反应如何?
一辆公共汽车轰鸣而过。就在它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瞥见司机飘动的胡子。转眼间,汉姆生这个名字闪电般跳进我的脑海。想一想,一个最终获得诺贝尔奖的小说家在这个倒霉的土地上驾驶着公共汽车!什么地方,再说一遍,芝加哥?对,芝加哥。然后他返回挪威,又写了《饥饿》。也许先写的《饥饿》,后当的司机。反正,他从来没写过破烂货。
我看见马路边有一个条凳(太罕见了)。像加百利天使一样,我放低了屁股坐下了。唉!干吗非等着累死不可?有什么意义?我往后仰张大嘴,吸入一大口阳光。你好!我说。指美国,整个他妈的运作。荒诞的国家,不是吗?看看鸟群!它们多无精打采,颓丧消沉,不是吗?唉?
我闭上眼睛,不是打瞌睡而是唤起祖先老家的形象,中世纪雕刻出来的形象。多迷人,多讨人喜爱,这个被遗忘的村庄!高墙夹起的街道,弯曲的运河像迷宫一样,塑像(只有音乐家),大型商场,正方形、三角形的喷水池,每条街巷都通往中心地,矗立着精巧的古雅的教堂。万物缓慢地移动。天鹅在静静的湖面上游动;鸽子在钟楼里咕咕地叫,凉篷,像条纹裤子,遮盖着嵌装图案的平台。如此平静安宁,如此田园诗一般,如此梦幻!
我擦了一下眼睛。我究竟从哪儿挖出这些东西?或许是从柏格兹特胡特那儿(我祖父读这个词的方式,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地名,不是人名)?
“别让他读太多书了,对他眼睛没好处。”
我坐在他工作条凳的边上,他就这样盘腿而坐,为艾萨克·沃克一群风度翩翩的绅士做衣服,我给他朗读安德森的作品。
“把书放下吧,”他轻声地说,“出去玩玩。”
我走出后院,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从木板篱笆的缝中偷看我家旁边的熏制所。一排排僵硬的、熏黑的鱼闯入我的眼帘。这些刺鼻的、苦涩的气味几乎使人晕倒。这些挂着鳃的、直挺挺的、吓坏了的鱼,凸出的眼睛在夜里像潮湿的珠子闪烁。
又回到祖父的条凳上,我问他为什么死了的东西都直挺挺的。他回答说:“因为它们不再有欢乐了。”
“你为什么离开德国?”我问他。
“因为我不想当兵。”
“我想当兵。”我说。
“你等着吧,”他说,“到了子弹飞起来的时候再说。”
他缝着衣服,嘴里哼着小调,“去,快飞走,别打扰我。”
“你长大做什么?做裁缝?像父亲一样?”
“我想当水手,”我脱口而出,“我想周游世界。”
“那就别读太多书。你需要一双好眼睛,才能当水手。”
“好吧,Grasspapa!(爷爷!我们就是这样叫他)再见,Grasspapa。”
我记得当我走到门口时,他上下打量我的样子。那是一种测试的眼光。他心里想着什么呢?会不会是我永远当不了水手?
深深的回想被打断了,最忧郁的朋友,伸着手走过来。他想知道我能不能给他一毛钱。
“当然可以,”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多给。”
他坐在我旁边。他颤抖着,好像得了痉挛症。我给他一根烟,给他点着。
“一块钱不比一毛钱好吗?”我说。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像一匹受惊的马。“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伸直了腿,好像在辨认一张提货单似的慢慢地回答说:“当一个人要去外国旅行,在那里吃喝他那一份,自由游玩,你想他多一块少一块有什么妨害?你想再喝一杯酒,我猜得不错吧?对我来说,我所想的是能讲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可能的话再讲几句阿拉伯语。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马上就动身。可是,这用不着你操心。看,我可以给你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五块钱到头了,除非报丧的女妖在追你。怎么样?你也不必唱颂歌……”
他好像魂不附体,本能地溜开了,好像我是毒药一般。
“先生,”他说,“我只需要25分,25分就够了。衷心地感谢您。”
他欠起身,伸出手。
“别这么急,”我求他道:“25分,你说25分能干什么,能买什么?为什么做事半半拉拉的?这不是美国人的作法。为什么不弄一小碗烂肠,再刮个脸,理个发?什么都行,就是别要罗尔斯·罗埃斯车。我告诉你五块钱才到头。你就张嘴要吧。”
“说实话,先生,我不需要那么多。”
“你需要。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你需要许多许多东西,吃的用的,肥皂和水,更多的酒……”
“25分,我只需要这么多,先生。”
我掏出一枚25分硬币放在他的手中。“好吧,”我说,“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由于他浑身发抖,硬币从手中滑掉了,滚进路边沟中。他要弯身去捡,我拉住了他。
“让它在那儿吧,”我说,“有人可能走过时发现它。走了好运,你知道。这儿,还有一个。这回拿住他站起来,他的目光集中在沟里的硬币上。
“我能也要那个吗,先生?”
“当然你可以要了,但是,另外那个家伙呢?”
“什么另外的家伙?”
“任何老家伙。这有什么关系?”
我抓住他的袖子。“等一下,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别动那个硬币,我另给一张纸币。收下一块钱你不介意吧?”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卷,抽出一块钱纸币。“在你把这钱转变为更多的毒药前,”我拉过他的手把钱塞进他的掌心,说道,“听着,这是一个真正的好主意。如果你能设想一下,明天你路过此地,想再讨10分钱,我就不在这儿了,你明白。我在法国。想想,哎,你的嗓子发烧了,这时一个穿着入时的人过来了,和我一样无所事事。他坐下了,就在这条凳上。你怎么办?你走过去和以往一样,你说‘给一毛钱吧,先生?’他摇摇头。没有!那么,给他个意外,这是为你想出的主意。别灰溜溜地走了。站稳,对他微笑,慈祥地笑,然后说:‘先生,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需要任何钱。这有一块钱给你,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明白吗?这不是很愉快的事吗?”
恐惧之中他抓过纸币,挣脱了我的手。
“先生,”他倒退着说,“你是个疯子,地道的疯子。”
他转身快步走了。在几码外他站住了,转过身,冲着我挥动着拳头,像疯子在作怪脸,大声高喊:“你这个发疯的坏蛋!你这个臭笨蛋!滚你妈的,你这个傻瓜!”他在空中舞动着钱,作了几个怪脸,伸出舌头,然后,走了。
“瞧,”我自言自语:“一个笑话当真了。如果我给他六块钱,然后说:‘现在你试着模仿一个像污水管道里的一张臭嘴。’他会感激我。”我伸手捡起沟里的硬币。“现在他真会得到惊奇的。”我我翻开报纸,翻到戏剧栏,找票价。在皇宫剧院,没什么可看的。电影呢?滑稽戏呢?关闭修理。
何等城市!有博物馆、美术馆。当然了,还有水族馆。假若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某个人错给了我一千块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花光它。
又是这么好的天。太阳像百万个卫生球一样腐蚀着我。一个百万富翁在一个钱不值钱的世界里。
我想回忆一件愉快的事。我企图把美国想象成一个刚刚听说的地方。
“开门吧,以伟大的耶和华和新大陆国会的名义!”
它打开了,像一个暗藏的地窖的门。这就是它——美国:上帝花园,亚利桑那的大峡谷,大雾山,亚利桑那州的红土荒地,弗德台地国家公园,莫哈维沙漠,克朗代克,落矶山脉分水岭,远方的沃巴什河,巨蛇山,月谷,大盐湖,密苏里西南、阿肯色西北和俄克拉荷马东西部的高地,母脉矿之乡,蓝绿茎牧草的肯塔基,路易斯安那的牛轭湖,达科他倒霉之地,辛辛监狱,沃拉沃拉,庞斯利暖,詹姆斯兄弟,阿拉莫教堂,佛罗里达大沼泽地,驿马快递服务,葛帝斯堡,沙斯塔山,特哈奇皮斯山,提肯德罗加城堡……
后天,我将站在SS比福德号的船尾……,我指法国号,(我忘了,我不是被驱逐出境,我要去出国度假。)片刻,我想我就是那位可爱的无政府主义者,埃玛·戈德曼,她要靠近被流放的国土时,据说她讲了这样的话:“我很久就渴望来到这片土地(美国),它使我遭受了痛苦。在那里我不是也体验了爱和幸福……?”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她来寻求自由。这块幸福的土地不就是自由开放让人人享受吗?(例外呢?肯定有,红皮肤人,黑皮肤人,黄肚皮的亚洲人。)就是带着这种精神我的祖父祖母也来了。长长的旅途到家了。乘的是帆船,九十到一百天,带着痢疾、脚气、虱子、寄生虫、狂犬病、黄疸、疟疾、头痛和海洋旅行伴随的趣事。我们的祖辈发现这里的生活好,尽管求生奋斗中未能活着到达(当然,他们的坟墓保管良好)。伊桑·艾伦强迫提肯德罗加人打开门,以伟大的耶和华和新大陆国会的名义,他们在这几十年后来了。准确地说,他们来的恰好,目睹了林肯遭暗杀。接着其他的暗杀接踵而来——但是一些小一些的人物,我们,生存下来了,我们这些吹牛大王。
船马上要离开码头。该说再见了。我会想念这块土地吗,它使我遭受如此苦难?我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还是想对那些曾经对我至关重要的人说再见。我要说什么呢?他们仍然对我至关重要!来吧,伙伴,让我握你的手。来吧,最后一次握手!
走过来了科迪①,排在第一的人。亲爱的布法罗比尔,我们为你预备了一个多么不光彩的结局!再见,科迪先生,快走吧!这是詹姆斯兄弟②吗?再见,詹姆斯兄弟,你们是出色的!再见,你们图斯卡罗拉人,你们纳瓦霍人,你们阿帕切人。再见,你们勇敢、爱和平的霍皮人!这个尊贵的、橄榄色皮肤的绅士长着山羊胡子,会不会是杜布瓦,黑人兄弟们的灵魂?再见,亲爱的、尊敬的先生,你是多么高贵的先驱!好!但愿你与比欧·亨利更伟大的灵魂一道走过阴影!再见,约翰·布朗,祝福你罕见的、高度的勇气!再见,亲爱的沃尔特!全国再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歌手。再见,马丁·伊登,再见,昂卡斯。再见,大卫·科伯菲尔!再见,约翰·巴利科恩,问杰克好!再见,你们这些骑了六天自行车的人……我要在地狱里与你们并驾齐驱。再见,亲爱的吉姆·伦多斯,你们勇敢的海格立斯!再见,奥斯卡·哈默斯坦,再见,加蒂—卡萨扎!再见,鲁道夫·弗里姆尔!再见了,薛西斯社团的成员!再见,埃尔西·贾尼斯!再见,约翰·吉姆,金特小曼·吉姆!再见,肯塔基老家!再见,熟悉的天兰花!再见,蒙提祖马,新大陆最后一位伟大君主!再见,世界产业工会和破坏进步者!再见,萨科先生!再见,范齐蒂先生!原谅我们的罪过!再见,明尼哈哈瀑布!再见,海华沙③!再见,亲爱的波卡洪塔斯!再见,你们开路先锋!再见,法戈之辈!再见,瓦尔腾湖!再见,切罗基人,塞米诺尔人!再见,你们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气船!再见,托马谢夫斯基!再见,巴纳姆!再见,赫勒尔广场!再见,青春泉④!再见,布恩!再见,爷爷(Grosspapa)!再见,童年悲伤的街道,但愿再也见不到你!再见,大家再见!再见了!让九龙盘⑤在空中飘扬吧!
[注释]:
①科迪(1846—1917):美国陆军侦察兵,善捕野牛,善同印第安人作战。
②詹姆斯兄弟:19世纪美国西部著名歹徒,从事银行抢劫和火车拦劫。
③海华沙(?—约1450):北美印第安人的奥农达加族传说中的酋长。
④青春泉:即长生不老泉,传说此泉在美洲和西印度群岛,饮此泉者有病治病,无病可返老还童。
⑤九龙盘:学名蜘蛛抱蛋,百合科的一个观叶植物属,原产东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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