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到家时,嘉莉感到公寓里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其实一切都没变,只是她的情绪变了,这使得她对这个家有了新认识。敏妮受了当初嘉莉找到工作时兴奋情绪影响,现在正等着听好消息,而汉生则认为嘉莉有了工作该知足了。
“怎么样?”当他穿着工作服走进门厅时,他隔着门问嘉莉,她正在隔壁的吃饭间,“今天干得怎么样?”“不好,”嘉莉说道,“这个活太累了,我不喜欢。”她身上流露出的神气比任何话语更明白地表示她又累又失望。
“干的是什么活?”在转身进洗澡间之前他停留了一会儿,问道。
“开一台机器,”嘉莉回答。
显然,他关心的只是嘉莉的工资会增加家庭收入这一点,至于别的他并不关心。他有点恼怒,因为嘉莉那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却竟然不满意这个活。
敏妮烧饭时已经不像嘉莉回来前那样兴致勃勃了,煎肉的咝咝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听上去令人愉快了:嘉莉已经表示她对工作不满。至于嘉莉,在辛劳一天以后唯一渴望得到的安慰是一个欢乐的家,一个满怀同情接待她的家,能够开开心心地吃一顿晚饭,听到有人对她说上句:“这样吧,再坚持一段时间,你会找到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她看出他们对她的抱怨不以为然,他们只希望她不出怨言地继续干下去。她知道她要为食宿付4块钱。她感到和这些人住在一起,生活太枯燥无味了。
敏妮实在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的年纪太大了。她的思想已经定形,安于一板一眼地顺应现实。至于汉生,如果他有什么愉快的想法或者快乐的情绪,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的思想感情从来不流露出来,他安静得就像一间没人住的房间。而嘉莉呢,她的身上奔流着青春的血液,脑子里充满着幻想。她还没有恋爱,谈情说爱对她来说还是个神秘的谜。她耽于想象,想象她想做的事,她想穿的衣服,她想逛的地方。她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事。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提起她感兴趣的事,她的情感也得不到共鸣响应,这使她感到事事不顺心。
她一心只想着白天的遭遇,又要向她姐姐姐夫解释自己的工作,所以把杜洛埃可能来访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看出他们夫妻俩不爱应酬待客的脾气,她希望他还是别来。
她不知道万一杜洛埃来的话她该怎么办,怎么向他解释。吃过晚饭,她换了衣服。她穿戴齐整时,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长着大大的眼睛忧伤的嘴,她脸上流露出期望、不满和郁郁寡欢的复杂表情。碗碟收拾起来以后,她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和敏妮聊了几句,就决定到楼下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如果杜洛埃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碰到他。她戴上帽子下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
“嘉莉好像不喜欢她的工作。”汉生手里拿着报纸到吃饭间来坐几分钟,敏妮于是告诉她丈夫。
“无论如何,她应该干一段时间再说,”汉生说道。“她下楼去了吗?”“是啊,“她答道。
“我是你的话,我会劝她做下去。不然的话,也许会好几个星期找不到活干呢。“敏妮答应和嘉莉说说。于是汉生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是你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我不会让她到楼下去站在门口。姑娘家站在外面不成体统。”“我会对她说的,”敏妮说。
街上人来人往,嘉莉感兴趣地久久看着。她不断猜想着那些坐在车上的人要到哪里去,他们有些什么消遣娱乐。她想象的面很窄,不外乎是在跟金钱、打扮、衣服、娱乐有关的事上打转转。她有时也想到遥远的哥伦比亚城,或者懊恼地想到她那天的经历。不过总的来说,她周围马路这小小的世界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汉生家的公寓在三楼,一楼是个面包店。嘉莉正站在那里,汉生下楼来买面包。直到他走到她身旁,她才注意到他。
“我是来买面包的,”走到嘉莉身边时,他这么说了一句。
思想有传染性,这一点现在又显示了出来。尽管汉生确实是下来买面包的,他脑子里却想到,这下他可以瞧瞧嘉莉究竟在干什么了。他怀着这个念头刚走近她,她马上意识到了他的心思。当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可是她开始打心眼里讨厌他。她明白了她不喜欢他,因为这人疑心病太重。
思想会影响人对周围事物的观感。嘉莉的思绪被打断了,所以汉生上楼不久,她也上了楼。时间已经过去几刻钟了,她明白杜洛埃不会来了。不知为什么她对杜洛埃有些不满,就好像她受人嫌弃不值得眷顾似的。她上了楼。楼上静悄悄,敏妮正坐在桌旁就着灯光缝衣服,汉生已上床睡了。疲劳和失望使她没有心情多说话,她只说了一声她想上床睡了。
“是啊,你最好去睡吧,”敏妮答道。“你明天还要早起。”第二天早上嘉莉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她从自己睡的房间出来时,汉生正要出门。吃早饭时,敏妮想跟她聊聊,可是她们之间共同感兴趣的事情并不多。像前一天一样,嘉莉步行去上班。她已经认识到,她的4块半大洋在付了食宿以后,剩下的钱连车费也不够。这样的安排也许会令人伤心,但是早上的阳光驱走了当天最初的疑云愁雾:朝阳总是这样的。
在鞋厂,她熬过了长长的一天,不像前一天那么累,但是新鲜感也大大地不如前一天。工头在车间巡视时,在她的机器旁停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的?”他问道。
“布朗先生雇来的,”她回答。
“哦,是他雇的。”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跟上趟,别让人等你。”那些女工给她的印象比昨天还差。她们看来安于命运,只是些庸人之辈。嘉莉比她们多一些想象力,她也不习惯讲粗话。在穿着打扮上,她的眼力和趣味天生高人一筹。她不喜欢听旁边那女工说话,那人可以说是个老油子了。
“我不打算在这里做了,”那人正在对身旁的女工说,“这里的工资这么低,每天还要干到这么晚,我可吃不消。”她们和车间的男工,不管老少,都很随便,用粗野的话互相斗嘴打趣。那些粗话一开始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看出她们把她当做同类看待,因此和她说话时用的是同一种口气。
“喂,”中午休息时一个胳膊粗壮的做鞋底男工对她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他以为她会像别的女工那样回敬他:“去,滚你的!”可是嘉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咧着嘴笑着走掉了。
那天晚上在姐姐家的公寓里,她感到更孤单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看得出汉生一家很少有客人来访,也许根本就没有客人上门。站在临街的大门口朝外看,她大着胆子往外走了一点儿。她的悠闲的步子和无所事事的神气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这种注意虽然令人生气,其实也平常得很。她正走着,一个30来岁衣冠楚楚的男人走过她身边,看了看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又折转回来对她搭腔说:“今晚出来散散步,是吗?”嘉莉对这种主动搭腔微微吃了一惊。她诧异地看着他,惊慌之余回了一句:“喂,我不认识你。”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却。
“噢,那没关系的,”那人和气地回答。
她不敢再说什么,慌忙退却,逃到自己家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那一星期剩下几天的情况大同小异。有一两个晚上下班时,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只好花钱搭车回家。她身体不壮实,整天坐在那里干活使她腰酸背痛。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比汉生早上床去睡觉。
花儿移栽往往并不成功,少女们换了环境也是如此。移栽要想成活,必须有更肥沃的土壤和更良好的生长环境。如果嘉莉不是那么急剧地改变生活方式,而是逐渐地适应新的水土,事情也许会好些。要是她没有这么快找到工作,而有时间多看看她很想了解的城市,她会感到更适应一些。
第一个下雨天的早上,她发现自己需要一把桑敏妮借了一把给她,是一把褪了颜色的旧桑嘉莉思想上有虚荣心,因此对这旧伞很烦恼。她到一家大百货公司去买了一把新伞,从她小小的积蓄中花掉了1元2角5分。
“你买这个干什么呀,嘉莉?”敏妮看到新伞就说道。
“嗯,我要用,”嘉莉说。
“你呀,真是个傻丫头。”
嘉莉对敏妮的责备很不以为然,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她可不想做一普通的女工,她们别把她看错了。
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4块钱的伙食费。敏妮接过钱时,良心很不安。但是她不敢少收钱,因为那样的话,她没法向汉生交代。那位可敬的先生乐孜孜地少拿出4块钱用于家庭开销,心里想着要增加投资买地皮。至于嘉莉,她在考虑如何用剩下的这5角钱解决买衣和娱乐的问题。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办法,最后她烦恼得不愿再想下去了。
“我到街上去走走,”吃过晚饭她说。
“你不是一个人去吧?”汉生问。
“是我一个人去,”嘉莉回答。
“要是我的话,我不会一个人出去,”敏妮说。
“我想去外面看看,”嘉莉答道。她说最后那几个字的口气par使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喜欢他们。
“她怎么啦?”当她到前屋去取帽子时,汉生问道。
“我也不知道,”敏妮说。
“她该懂点事了,不能一个人在外面跑。”不过嘉莉最终并没有走远。她折回来站在门口,第二天他们到加菲尔公园去玩,但是嘉莉玩得并不开心。她看上去气色不好。第二天在车间里,她听到女工们在添油加醋地谈论她们那些微不足道的消遣。她们星期天玩得很开心。接着一连下了几天雨,嘉莉把车钱用完了。有一天晚上下班时,她去凡布伦街坐电车,全身都淋湿了。整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前屋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湿漉漉的路面上反映出灯光。她越想心情越感到忧郁。
第二个星期六,她又付了4块钱。当她把剩下的5毛钱揣进口袋时,心里感到绝望。她和车间里的有些女工现在已结识,能一块儿说上几句。从她们的谈话中,她得知她们从工资中留下自己花的钱比她多,她们还有小伙子带她们出去玩。不过那些小伙子都属于嘉莉自认识杜洛埃以后不屑理睬的那类人。她讨厌车间里那些轻浮的青工,他们中没有一个举止文雅。当然她所看到的只是他们平常干活时的这一面。
终于有一天,预示严冬即将来临的第一阵寒流侵袭了城市。寒风使白云在天上疾驰,高烟囱里冒出的烟让风刮得成了一条条薄薄的横幅,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狂风在街头拐角肆虐,横冲直撞。嘉莉现在面临着冬衣的问题。她该怎么办呢?
她没有冬天穿的外套、帽子、鞋子。这事很难对敏妮开口,但她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怎么办,”一天傍晚她们俩在一起时,她开口说道,“我需要一顶帽子。”敏妮脸色很严肃。
“那你何不留下一点钱买一顶呢?”她提议说,但是心里很发愁,嘉莉少付了钱以后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一两个星期我想少付一点钱,”嘉莉试探着说。
“你能付2块钱吗?”
嘉莉赶忙点头答应了。她很高兴,总算摆脱了这个为难的问题。因为冬衣有了着落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核计。她首先需要买一顶帽子。至于敏妮是如何向汉生解释的,她从没问过。他没有说什么,不过从屋里的气氛可以看出他很不高兴。
要不是疾病打岔,这新安排本来是可行的。一天下午雨后起了寒风,当时嘉莉还没有外套。6点钟从暖和的车间出来,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第二天早上她开始打喷嚏,到城里去上班使病情加重了。那一天她骨头疼了起来,人感到头重脚轻的。到了傍晚,她感到病得很重了。回到家时,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敏妮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嘉莉说,“我感到人很难受。”她蜷缩在炉子旁,冷得打颤。上床去的时候,病已不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发起了高烧。
敏妮为这事很忧愁,不过态度一直很温和。汉生说,也许她该回去住些日子。三天后她能起床时,她的工作当然已经丢了。冬天已在眼前,她还没有冬衣,现在她又失了业。
“我不知道怎么办,”嘉莉说,“星期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她这次找工作,如果说和上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结果更糟。她的衣服根本不适合秋天穿,最后那点钱已经用来买了一顶帽子。整整三天,她在街上转悠,灰溜溜的。敏妮家的气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每天傍晚她都怕回到那里去。汉生神情非常冷淡。她知道,目前这局面不能维持多长时间了,很快她就得一切作罢,卷铺盖回家。
第四天,她整天在商业区奔波,从敏妮那里借了一毛钱在街上吃午饭。她到那些最低贱的地方去申请工作,仍然毫无结果。她甚至到一个小饭店应征当女招待,可是人家不要没有经验的姑娘。她在大群陌生人中走着,彻底地心灰意冷了。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转过身来。
“喂,喂,”有人在叫她。她一眼看到这是杜洛埃。他不仅气色很好,而且容光焕发,简直是阳光和欢乐的化身。“嘿,你怎么样,嘉莉?”他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你上哪里去了?”他的亲切友好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暖流,嘉莉不禁微笑了。
“我出来走走。”她说。
“你瞧,”他说,“我看到你在马路对面,我就猜是你。我出来正想上你那儿去。不管怎么说,你好吗?”“我还好,”嘉莉微笑着说。
杜洛埃上下打量着她,看出嘉莉有些变化。
“嗯,”他说,“我想和你聊聊。你没有要上哪里去吧?”“眼下没有,”嘉莉说。
“那我们上那里去吃点东西。天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和兴致勃勃的杜洛埃在一起,嘉莉感到心里轻松了,感到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所以她高高兴兴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尽管还稍稍带点矜持的神气。
“来吧,”他说着挽起了她的手臂。他说这话时情意拳拳,使她心里感到很温暖。
他们穿过门罗街,来到老温莎餐馆。那家餐馆当时是家很舒适的大饭店,烹调手艺高超,服务热情周到。杜洛埃选了一个靠窗子的桌子,从那里可以看到街上喧闹的景象。他喜欢不断变化的街景,边吃着饭,边看着行人,同时也让行人看到自己。
“好了,”他等嘉莉和自己舒舒服服坐定以后,开口说道,“你想吃些什么?”嘉莉看着招待递给她的大菜单,并没想去点什么菜。她很饿,菜单上的东西更激起了她的食欲,但是她注意到那上面的价格很昂贵。“嫩烤仔鸡--7角5分;嫩牛排配蘑菇--1美元2角5分。”她曾模模糊糊听人说起过这些东西,可要从菜单上点这些菜,有些不可思议。
“我来点吧,”杜洛埃叫了起来。“喂,招待。”那招待是个胸脯宽阔的圆脸黑人。他走近桌子,侧耳听候吩咐。
“嫩牛排配蘑菇,”杜洛埃说道,“西红柿塞肉。”“是,”黑人点头应道。
“土豆肉酱。”
“是。”
“芦笋。”
“是。”
“再来一壶咖啡。”
杜洛埃转身对嘉莉说:“吃了早饭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刚从洛克岛回来。我正要去吃午饭就看到了你。”嘉莉开心地笑了又笑。
“你这一向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跟我说说你的情况。
你姐姐怎么样?”
“她很好,”嘉莉说。她只回答了他后面那个问题。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说,”他又问,“你生病了,是吗?”
嘉莉点点头。
“哎呀,这太糟糕了,是不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点苍白。你在做些什么?”“在上班,”嘉莉说。
“真的!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罗·摩斯公司--那家商号我知道。在第五大街那里,是不是?那是家很抠门的商号,你干吗上那里干活?”“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嘉莉坦白相告。
“这太不像话了,”杜洛埃说,“你不该给这种人干活的。他们的厂就在高店后面,是吗?”“是的,”嘉莉说。
“那家商号不好,”杜洛埃说。“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干活。”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问问这个,讲讲那个,一会儿谈谈自己的情况,一会儿又告诉她这家饭店有多棒,一直讲到招待托着大托盘回来,里面装着刚才点的美味佳肴,还冒着热气。杜洛埃在布菜招待上很拿手。他坐在铺着白桌布摆着银餐盘的桌子后面,舒展着手臂,举刀拿叉,显得潇洒大方。用餐刀切肉时,他手上好几个戒指熠熠生辉,引人注目。他伸手去拿盘子,撕面包,或者倒咖啡,他身上的新衣服就发出窸窣声。他给嘉莉挟了满满一大盘菜,态度又那么热情,让嘉莉感到温暖,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确实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漂亮角色,所以把嘉莉完全迷住了。
这个追求幸福的小骑士,毫无愧色地接受了这新的好运。
她稍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这大餐厅使她宽心,看看窗外那些服装华丽的人流,也似乎令人振奋。啊,没有钱是多么让人苦恼!能有钱到这里来吃饭多么开心!杜洛埃一定是幸运儿。
他有机会坐火车旅行,穿得起这么漂亮的衣服,又身强力壮,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吃饭。他看上去真是个堂堂男子汉,这么一个人物竟然向她表示友谊和关怀,使她不胜诧异。
“这么说,你因为生病,所以丢了工作,是吗?”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到处找工作啊,”她回答。一想到谋生的必要,像个紧追不舍的饿狗,等在这豪华大餐厅的外面,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愁。
“噢,不!”杜洛埃说,“那怎么行。你找了多久了?”“四天了,”她回答。
“想想看!”他说,讲话的神气像是在对某个有疑问的人演讲,“你不该做这种事情的。这些姑娘们,”他手一挥,把所有的女店员和女工都包括了进去,“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总不能靠此生活吧,对不对?”他的态度,像个哥哥。当他驳够了做苦工的念头以后,他的思想转到了别的上面。嘉莉真是漂亮,即使眼下穿着简朴的衣服,她仍显得身材不凡,她的眼睛大而温柔。杜洛埃注视着她,眉目传情。她感觉到了他的倾慕。他的倾慕,加上他的慷慨大方,愉快和气,使她认为自己喜欢上了他--她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比喜欢更深厚的感情暗流。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交流和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留在市中心和我一起去看戏,好吗?”他说着,把他的椅子挪近了一些,那桌子本来就不大。
“嗯,我不能,”她说。
“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没事,”她情绪忧郁地说。
“你不喜欢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如果找不到工作,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猜想,得回老家去。”她这么说时,声音几乎没有颤抖。不知怎么,他对她的影响会有这么大。他们不用说话,就互相了解了-—他理解她的处境,而她明白他理解这个事实。
“不,”他说,“你不能回去。”一时间他心里充满了真正的同情。“让我帮助你,我给你钱。”“噢,那不行!”她说着,向后一靠。
“那你怎么办呢?”他问。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
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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