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酒店大堂后,梨香和露齐亚仿佛精疲力竭似的并肩在沙发坐下。
两人紧紧手握着手。
“让她俩静一静好了。”夕里子在稍远之处对国友说。
“也好。但那宗杀人……”
“我不认为是水科做的。凶手另有人在哦。”
“不明所以。”国友叹息,“而且,说要寻找水科,这么晚了很不容易。”
“对的——他已作出那样的决心,可能阻止不了。”
“唔……水科要自己解决自己,毕竟他本身就是凶手吧。”
说完,国友过去柜台借电话。
“咦,珠美。”夕里子发现珠美走下楼梯来,“我不是说过,叫你乖乖呆在房间吗?”
“大堂罢了,有啥关系?”珠美反驳,“怎么啦!还没找到水科?”
“消失啦,他留信说要自杀。”
“啊!”
“事后又有两个人被杀。啊,让她们两个静一静比较好。”她小声说。
“没有的事。人呀,任何时候都需要安慰的。”珠美哒哒大步向梨香她们走去,拍拍梨香的肩,“提起精神来嘛!”
“珠美!”
珠美无视夕里子的责备,愉快地说:“哎,有件礼物送给两位。可以接受吧?”
露齐亚和梨香好奇地对望一眼。
“来,绫子姐姐,把礼物带过来!”珠美大声喊。
“你是……”夕里子呆住了。
“爸爸!”梨香跳起来,露齐亚当然也是如此。
夕里子哑然,望着绫子把水科带下楼梯的情景。只是——水科的衬衣纽扣飞了,头发蓬松,长裤裂了,样子很难看,而且不知何故双手被绑。
“他想逃,我们合力把他逮住。”珠美说,“谁有怨言?”
过了一阵。
“没有。”梨香说,“我也要绑住爸爸。免得他又跑去说要自杀什么的。”
“梨香……”水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所以跑到这里来,结果搞成这个样子。”
“但你没死呀。”梨香一把抱住水科,“不准你再死了!”
“哎,等等——替我解开这绳子!”
“你不答应可不行。说,我不再死了!”
“知道啦。不说了。拜托,把这绳子——”
“不行不行。”珠美打断,“难得钓到如此‘大鱼’,不能随便放走的。”
“珠美!”夕里子脸红了,“算啦,多难看!”
珠美嘟起小嘴。
“好吧,我等除夕夜的特别大餐!”
露齐亚边抹泪边笑道:“打手!”她的手搭住水科的肩,“把爸爸放进鸟笼,上锁!”
珠美解开绑水科的绳子,水科无限感激似的左右拥住梨香和露齐亚。
可是她俩不是小孩儿,尤其是露齐亚,体重相当,两人一同哗然抱紧父亲,一下子支撑不住,水科跌个人仰马翻。
珠美大笑,夕里子和绫子都笑起来。在旁看傻了眼的国友以及柜台女服务员也跟着笑。
“唉。”水科坐在地毯上,看看两个女儿。“知道了,我不死啦。”
夕里子走到国友身边。
“现在别扣手铐,好吗?”
“唔,”国友点头,“他应该不会逃跑的了。”
就在这时候,“行了!”肩上扛着手提录像机的阿关出现了,“成功了!独家!看哪!”
“啊!”夕里子涨红了脸,“国友!”
“包在我身上!”国友弄着响指走上前,“喂!你对女孩子做了些什么?”
“嗨!好感人的镜头!什么?那个呀。开玩笑开玩笑!裸照罢了,有啥关系?现在一点也不稀奇啦。”
阿关独自手舞足蹈乐开怀。
国友捉握紧拳头。
“慢着!”有声音说。安西安娜走过来。
“安娜!你上哪儿去了?”阿关说。
“我看到啦,看得很清楚。”然后,安娜把国友推开。“刑警先生不能揍人的!”
“但这家伙——”
“我知道。”安娜转身向着阿关,“包在我身上。”
接着传来“啪”一声悦耳的声音,安娜的拳头打中阿关的下巴,阿关的身体就像刮大风似的向后仰,变成大字栽倒在地。相机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好厉害!”珠美瞪大了眼。
“模特儿嘛,凭体力争胜负的!”安娜甩甩右手说。
阿关完全晕厥过去。
“姐姐。”夕里子看绫子,“满意吗?”
“嗯。”绫子点头,“现在踹他几脚他也不会痛的,没意思,呆会再来。”她说。
“一年的最后一天呀。”
珠美伸个大懒腰说。
“一下失策,差点变成人生最后一日。”夕里子说,“总算万幸地活下来了。”
“呆会打个电话给爸爸吧。”
“也好。”
早上。其实已将近十时。
早餐的桌子相当和平又平稳,佐佐本家三姊妹,以及国友和杉山的组合,但杉山的旁边加多一个安西安娜。杉山似乎很难为情。
还有一组是——水科、梨香和露齐亚父女们。
外边很冷,要下雪的迹象,但这个角落却是暖洋洋的,当然,杯里装满了热腾腾的咖啡。
“哎,露齐亚决定跟我们回去日本哪。”梨香对夕里子他们说。
“啊!好开心咧。”
“我收拾店子就去。”露齐亚微笑。“我等爸爸从监狱出来。”
水科用复杂的表情看两个女儿。
“水科先生。”夕里子说,“是不是说出真相比较好?”
水科看夕里子。
“那间公司的三个人干吗要袭击你?我想一定有什么内幕。如果猜错了,请原谅。我想,杀死那女的——须崎加奈子的可能不是你——”
众人沉默,凝视水科。
水科暂时默然喝咖啡——
“即使不是我直接下手,也等于是我杀的。”他说,“我必须偿罪。”
“凶手是你太太吧。”夕里子说。
水科无语。
梨香喃喃地说:“妈妈杀的?真的吗?”
水科深深叹息。
“应该想到的,内子一直在苦恼,为了我和须崎加奈子的事——我没察觉她的感觉而置之不理,是我的错。”
“从她公寓开出来的宝马,是你太太驾驶的吧。”杉山说。
“不,是我。我是故意让人注意那部车子的。等了好久。”
“那么,你太太杀人后,去了哪儿?”
“她呆呆地坐在尸首旁边。”水科说,“后来总算回复自我,叫出租车走了。”
“那你替她顶罪……”
“我和内子商量过的。我说是我的错,由我担罪。取代的是,梨香拜托她照顾……她也理解并接受了。”
“为何不告诉我?!”梨香抓住父亲的手。
“不想让你知道,你妈杀人的事……”
“水科先生。”夕里子说,“偿罪的方法不是只有一种,如果你说出真相,把两个女儿好好抚养成人,不也是一种偿还吗?”
水科默然垂下眼睛。
“不光如此。”国友说,“死去的铃村和池上以及永田。永田大概逃回日本去了。他们三个为何瞄准你?听说在日本开枪误击了刑警。”
水科表情沉重,欲言又止地,“那是——”
这时,有人走进餐厅来了。
咚哒、咚哒……
恰好珠美背向门口,她拿杯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妹妹……”
“怎么啦?你脸都青了。”夕里子惊讶地说。
“现在,谁进来了?”
是那个声音——阿关的助手被杀时听见的声音!
那声音停了,响起一个深沉的说话声。
“嗨!大家都集合啦!”
“河上老师。”夕里子说,“散步吗?”
“哎,这么冷,脚会疼的。”河上拉椅子坐下,“我要咖啡。”他用德语点了饮品,把手杖靠在桌边。
拄着手杖,脚有点瘸……就是那个声音吗?珠美思索着。
“好久不见,水科兄。”
“河上先生,我们都老啦。”水科说。
“可不是,发生许多故事啊!”
“嗯,不过,我可以见到露齐亚了。”
“露齐亚是好孩子吧?”
“还好。”
露齐亚笑了。
“把一切说个清楚好了。”河上说,“水科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嗯。”
“爸爸,怎么回事?”梨香探前身子问。
水科在众人脸上巡视一遍,说:
“从前,我在这个市镇杀过人。”
所有人都沉默不动。不懂日语的女侍应好奇地注视那个光景。
“一名旅客——以前也来过这儿,他爱上了露齐亚的母亲卡蒂亚。在我和卡蒂亚相爱之后的某一日,那男的来到这市镇。”
“为争女人的决斗。”河上说,“很罗曼蒂克的故事啊。”
“在树林中,我和那男的用刀子搏斗。当然,我无意杀人,我也从未用过刀。我以为,只要其中一方受点伤就了事的,可是……”
“打架打起劲来是可怕的。”河上说,“当时我在场,当着我面前,水科兄的刀刺中男人的腹部——”
“卡蒂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池上他们在现场看到全部经过。”
“于是向你——”国友说。
“回到日本后,他们三个发迹了,但在另一方面,他们透过许多不正当手段把公司私有化。他们让我一个人承担那个责任。交换条件,是不把那宗命案告诉任何人。”
“说不定,须崎加奈子的事也在内?”梨香说。
“对。她是池上、永田和铃村三个一起包下的情妇。对外公开的说法是,那女的是我的女人。”
“但爸爸你不是。”
“爸爸不是。我从未碰过她。虽然我知道她对我有好感。”
“好极了。”梨香松一口气的样子。
“水科先生,”国友说,“那是他们三个袭击你的理由吧。他们怕你被逮捕后,把内情讲出去不方便。”
“正是这么回事。”水科点头,“可是,我没告诉内子有关卡蒂亚的事,当然也不能说出杀人的事,我只能接受一切事实逃之夭夭。”
“当你太太去世后,他们又怕你会说出一切,于是追踪到此——永田一到日本就被警方拘捕啦。”国友说。
“还有,”河上插话,“你并没有杀人。”
水科一脸狐疑地看河上。
“那是什么意思?”
“确认决斗对手之死亡的是我——他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
“大家撤离之后,我把那人带去医生那里。他捡回一条命,从此跑啦。”
水科哑然。
“为什么你……”
“因为我也喜欢卡蒂亚的缘故。”河上说,“我嫉妒你,我想,一旦你因决斗而错手杀死人的话,你就会离开这市镇的。但——卡蒂亚不舍得,结果你留下来了。”
“河上先生……我不知道。”
“在你来以前,不,自卡蒂亚结婚时起的事。”河上微笑,“那时我还年轻。”
“在她丈夫离开之前?”
“对。卡蒂亚和她丈夫,时常在这附近不远的湖上泛舟。”河上说,“有一天,船沉了,丈夫行踪不明。大家说他被埋在湖底的泥沼里,没浮上来。其实不是。”
沉默了半晌。
“那副白骨……”夕里子低语。
“对。卡蒂亚的丈夫,是我杀的。用刀。”
咖啡来了,河上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尸体被发现是纯粹的偶然。这里的人太悠闲了,根本不会到处去找。没想到,到了今天才被发现……”河上摇摇头,“她丈夫的尸体,应该还被我的刀刺着。而且衣服还破破烂烂的留存着吧。二十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才被人叫凶手,真对不起。”
“在那货车中杀人的也是你。”
“他们来问我,白骨藏在什么地方。那男的过来打我,我又错手用了刀子。很不幸的事——阔别二十年,又做了。”
河上叹息。
“不过,昨晚杀那两个男人的事,我没后悔。因为他们想对露齐亚做出非礼的事。我想,卡蒂亚也会赞许我的。”
“河上先生……”露齐亚说。
“我喜欢露齐亚的母亲。”河上仿佛自言自语,“对……没什么好后悔的。”
河上喝完咖啡,挂着手杖站起来。
“那么,就此告别……开年后,我会住院。大概——不会出院了。水科兄,祝好运。”
咯哒、咯哒。
拄着手杖走出去的河上,看起来比起刚才进来时突然苍老了十年。
谁也不开口,直至河上的影子消失为止,就像做了一场梦的感觉……
“咖啡?”
声音使众人回到现状,女侍应手拿咖啡壶,在旁打量他们。
“好冷。”出到外面,珠美缩起脖子。
“可是……这就结束了吗?”夕里子说。
“什么东西结束了?案件?一年的终结?抑或是指我们的旅程?”
“是指哪个呢?”夕里子说,抬眼望向灰色的天空。
回头一看,但见水科在两个女儿的簇拥下穿过大堂而去。
“好极啦,他活着。”珠美说。
“嗯。”夕里子点头,“结果,他纵然想自杀也一定自杀不了。”
只要活着,一定有好事。夕里子想。
国友也怪不幸的,如此这般新旧事件重叠,而且又在外国。他在头痛,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夕里子。”绫子走过来。
“怎么啦?感冒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绫子蹙眉。
“看看怎样?”夕里子话没说完——自己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瞧。还取笑姐姐哪。”
“没有——哈啾!”夕里子甩甩头,“一定是爸爸在唠叨我们。”
就这时候——
“喂,夕里子!”国友喊,“电话!你爸爸打来的!”
“来啦!”
说曹操,曹操就到!夕里子慌忙奔回去。
“啊,下雪了!”珠美说。
无数雪花从灰色天空飘落下来,就像赦免这小市镇的人所有的罪过般,温柔地,把一年的结束也包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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