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关沉着脸,“又喝酒了?”
“呦,不行吗?”手拿酒杯的安娜板起俏脸。“我使那个刑警说出一切了,是谁托我这样做的?”
“知道啦。”阿关叹息,“那你问出什么来了?”
这是镇上的咖啡馆。观光季节大概很热闹吧,现在却很冷清。当然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客人,阿关和安娜都不受其他客人注意。
“一点点啦。”安娜说。
“怎样的事?”
“你想听?”
“喂,我投资的。”
“好啦。”安娜故意逗引他,“杀人犯。”
“你说什么?”
“指名通缉的杀人犯——跟异国女子所生的小孩,第一次会面。”
“那是怎么一回事?”阿关说,“爱情小说的情节?”
“如假包换,千真万确的事。”安娜说,“就是那个不为日本人做饭的女孩。她的父亲叫水科和也,在日本杀了情妇,已经逃亡一年以上,现在是通缉中的凶手哪。”
阿关哑然。
“真的?那个——水科?你说他来了这边?”
“已经到了瑞士。他一定会来这个市镇见那女孩,所以刑警在监视那女孩。”
阿关的脸泛起红晕,不是啤酒的关系,“那太棒了!比任何戏剧更戏剧化的场面哦。”他不由扯大嗓门。
“可不是?酒钱不会吝啬了吧。”
“嗯。喝多少都行。然后——”
“不仅如此,水科的女儿,从日本千里迢迢地来看她的同父异母的姊妹咧。”
“什么?光是那相见的场面就是很了不起的纪录了!”阿关把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喂,咖啡!”
“啤酒加咖啡?”
“必须让头脑清醒才行,而且那刑警一直在监视呀。”
“对。不过,那两姊妹的‘相见场面’好像已经过啦。”
“没关系。那种东西可以捏造。”阿关立即说,“最精彩的场面从现在开始。那受通缉的父亲,很快就会来见女儿;当在女儿面前被刑警逮捕时,手铐发出寒冷的光……”
“有点悲哀。”
“但是精彩场面呀,催人落泪。”
“你要干?”安娜说。
“当然要干。”阿关点头,“若是能顺利拍到那一瞬间,肯定大模大样地东山再起,走着瞧吧!”
简直就像拍到了“决定性瞬间”似的。
“怎样?帮上忙了吧。”安娜得意扬扬地说。
“你是最好的模特儿!”说完,阿关迅速吻了安娜一下。
“模特儿?”安娜不满,“哎,算啦——如果顺利的话,带我去巴黎吧。”
“嗯,当然带你去。”
“Cartier、Chanel、LouisVuitton……”
“如果只是带你去参观的话,多少都奉陪就是!”
“喂……我揍你。”
“开玩笑罢了。”阿关发出豪放的笑声。
“等等!店里的人都在看着。”安娜捅了阿关一下。
“管他的!反正他们不懂日语。”
“他们是说你太大声了。”
“只要不触犯噪音控制条例就行了。”
这是电视人的一贯想法。
“那么,其后的事你去想吧。”
“唔——慢着。”
“我没去任何地方呀。”
“你……难得到手的好材料,光是这样太可惜了。”
“可惜?”
“你坐下来。”
“我没站起身呀。”
“那个刑警——你和他更亲近些。那个水科何时会出现,我们无从知悉,而且我不认得水科的脸。”
“说的也是……”
“凭你的魅力,使那刑警成为俘虏,是不是早晚的事?”
“那个嘛——”安娜耸耸肩。
“我这边嘛,到了必要时,怎么快也不能在两三秒内准备妥当。你和那刑警做朋友,然后唆使他安排一切,让我可以很顺利地配合来做。”
“怎会那么顺当?”安娜的表情有点为难的样子。
“那就要看你的手段。让人看看安西安娜的手腕。”
“我呀,我是模特儿,不是演员哦。”
“你是女人,这就够了。”阿关咧嘴一笑,“哎,再帮一点忙吧。我若成功了,你也有面子的。”
“明明是吝啬鬼!”安娜苦笑,“好吧,我查查看。”
“别生气啦。”阿关拍拍安娜的肩。
“但……应该怎么做?如果要叫他进一步说出来——恐怕要做到相当交情才行。”
“说的也是。”
“你不生气?假如我和那刑警卿卿我我之类。”
“不生气。”阿关用手指戮一戳安娜的额头,“当我想揍你时,我叫某个助手穿上你的衣服来狠揍一顿好了。”
安娜笑了。
“好吧。不过……如果……如果我必须和他上床的话呢?”她调侃地说。
阿关咕地喝一口咖啡,看看安娜,严肃地说:“那也没法子。”
“是吗?”
“想想看。倘若跟那家伙睡一次,这计划就能顺利进行的话……对不?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电视台的走廊上,大家看你的眼光也截然不同,全是为你好哦。结果是正面的,懂吗?”
“懂啦。”安娜耸一耸肩,“大致上先问问看的,怕你秋后算账就麻烦了。”
“我相信你。”
“多谢。”安娜有点冷淡地说,“午饭不想吃啦。晚上吃好一点行不行?大家会寂寞的。”
“嗯。但,不能离开这市镇哦。搞不好错过机会了。”
“知道啦。”
安娜正要继续说什么时,其中一名助手走进咖啡馆来了。
“导演!你在这儿,好极啦。”
“怎么,这里没大到要寻找呀。”阿关说话时,安娜站起来。
“那我出去散散步。”
“唔,待会再聊。”阿关快口说道。“什么事?”
“呃,有件棘手的事——”
“棘手?”
助手在阿关的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什么?——喂,你们没事先告诉我——”
“临时发生的,没法子。”助手找借词。
“那——现在在哪儿?”
“在那部装置外景器材的车内。”
“是吗?”阿关叹息,“好,就保持现状好了,我再想想办法。”
“对不起。”助手什么也没喝,走了出去。
阿关喝完咖啡,脸色稍变沉重,准备付账。
“NO、NO。”女侍摇摇手。
“付过了?但——”
女侍用手指了一下——有个日本男人背向阿关而坐,阿关完全没察觉到,不知他是几时坐在那边的。
“——替我付账的是你吗?”
穿着高级大衣的那个瘦个子男人,用几乎不流露感情的眼睛抬眼望望阿关。
“对。因我听到非常有趣的故事。”男人点点头,“当做是‘片酬’好了。”
“你偷听?”阿关在男人的桌子对面坐下。
“无意中听见的,你的声音很大。”
阿关用鼻子哼一声。
“好管闲事。”他说,接着瞠目,“喂,你就是水科?”
男人笑了。
“很遗憾的,我不是。指名通缉犯的话,大白天不会坐在这种地方的。”男人说,“不过,我很清楚水科的事。”
“你认识他?认得他的脸?”
“当然,我和他是老朋友。怎样?看来,我们为不同的理由都需要水科。我现在帮你一个忙,水科一出现就立刻通知我,我大概在各方面都帮得上忙的。”
阿关有点狐疑地望望那男的。
“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有啥关系?起码对你来说,是个不会让你吃亏的人就是了。”
男人喝光自己的酒杯,站起来。
“如何?若是不信任我,那就拉倒。我可一点也不吃亏的。”
阿关似乎被男人那股冷冷的气势所吞噬了。
“好吧。我信你。”
阿关重新坐在椅子上。
“好。第一,关于刚才离开的女子。”
“你说安娜?”
“看样子她能帮点忙,万一被那刑警问出一切,她就完全没用了。”
“慢着,她是可以信任的,而且……她是我的……”
“我知道。”男人点点头。“是你的女人吧。不过,你不是想回去第一线东山再起吗?”
“那当然了。但……”
“我知道你的事。你在工作上,跟电视台有关吧。”男人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即使她对你有恩,当你还是红牌导演时,她会一直说个不停。现在的你,是托我的福吧。你又不能和别的女人游戏,不然她会马上横眉瞪眼看你。当你和她的关系变得愈来愈不愉快时,到了那时候,你想断绝关系都难了。要断就趁现在。”
阿关沉默片刻。然后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怎么做?”
“首先利用她。一旦得到你所要的‘决定性瞬间’,就是终点站了。”
“终点站?”
“交给我办好了。”男人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如果交给我办的话,我会让你生活得没有任何担忧。”
“你怎么做?”
男人笑一笑:“所谓交给我办,即是‘不要问’的意思。”
阿关大大叹息:“好。”他说,“交给你办。”
“好了。”男人伸出手来,“这样,我和你是拍档了。”
阿关紧紧握住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的手。就像中了催眠术似的。
“这是——寄给我的信?”水科说。
“是的。”夕里子说,“你记不记得?”
水科躺在床上,背部贴着两个大枕头,努力坐起上身。他脸色苍白,但目光坚定。
可是,他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想不起。”他摇头,“德语懂一些,大概是很久以前学会的关系。”
夕里子飞快地回头望望门口方向,梨香和露齐亚应该在外面等着才是。
为着第三者可能比较方便说明事情的缘故,于是只有夕里子留在水科的床边。
“但我……似乎给人添了许多麻烦吧。”水科叹息,“杀人犯;逃亡;二十年前的恋人……脑子快撑不住了。”
“梨香和露齐亚的事,不用担心。”夕里子说,“她们两个都决定保护父亲,而且取得谅解——虽然明知有危险。”
“危险?”水科看夕里子,“你是说,刑警在监视这里的事?”
“如果单是刑警,就不至于那么危险了,有人在日本袭击过你。而且,说不定是真正做了你所做的事的真凶。”
“怎会这样!”他仰视天花板,“若是可以作证的话……”
“在你作证前,你可能被杀。即使在这里也有那个危险。”
“原来如此。”水科点点头,“你叫佐佐本吧。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因我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似的。我需要时间去理解自己的事。”
“我想是的。”夕里子点头,“总之,目前请你留在这里休息。在刑警监视期间,杀人者大概也很难下手的。不过,请不要疏忽。”
夕里子悄然开了门。
“梨香,我们暂时先回酒店去吧。”夕里子说。
“嗯。露齐亚去拿热汤了。”梨香悄悄走近父亲的床边,“爸爸……”
“梨香——是吗?对不起,我变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梨香摇摇头,“总之,只要你精神就好了。”
传来脚步声,露齐亚端着冒烟的汤碗进来。
“看起来好美味!哎,梨香,我们走吧。”夕里子说。
“嗯。露齐亚,拜托啦。我会再来的。”
“交给我好了。”露齐亚用力点点头。
夕里子和梨香走下楼梯去了。
“来,喝了这个。”
露齐亚把椅子拉到床边,开始用汤匙喂水科喝汤。
“好喝,好味道。”水科说。
“妈妈做的汤更好喝。”露齐亚有点难为情,却很喜悦地说。
水科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精神多了。”水科说。
“赶快好起来吧,爸爸。”露齐亚的脸庞泛起红晕。
“露齐亚,我好像让你和你母亲留下相当痛苦的回忆吧。”水科说,“你恨我吗?”
露齐亚把空碗摆在一边。
“不错,以前是恨过的。可是妈妈——她什么也没说,绝口不提。不说爸爸的坏话,也不生气。”
“是吗?”
“我也想过的。妈妈爱的只有爸爸一个……纵使爸爸从此不再来,她也不怒不恨。所以,如果露齐亚恨爸爸,那就很奇怪了。对不?”
水科微笑。
“你是善良的孩子。一定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露齐亚轻轻朝水科弯身过去,吻他的脸。
“胡子长了,粗粗的。”
“是吗?这里有没有剃须刀?”
“我去买。”露齐亚站起来,“肥皂和热水吗?”
“嗯。”水科点头,“露齐亚,得到你如此照顾,真过意不去。何况,我已忘掉了一切。”
“没关系。露齐亚一直不知道爸爸的事嘛。反正都一样的。”
“也许是吧。”水科笑了。
露齐亚出去以后,水科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窗帘是拉上的,他伸手打开一条细缝。
可以看见冬天的枯树。
“梨香。”水科喃喃地说,“露齐亚……”他的眼睛有发亮的东西。
“真正的……凶手……”
水科小声低语,闭起眼睛。
然后靠在枕头上,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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