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购买“当日票”的队伍,在S音乐厅的窗口排成长龙。

  “好受欢迎啊!”竖起大衣领子的珠美说。

  “当日票——几乎都是年轻女孩。”夕里子望着人龙说。“大多数是看过电视上播放的大除夕和新年音乐演奏会,来捧高田恭二场的吧!”

  “哎,夕里子姐姐。”

  “什么嘛?”

  “把票给我保管好吗?绫子姐姐的也是。”

  “你要票来干什么?”

  “我去那边卖票呀。一定可以卖得五倍价钱。”

  “别做丢脸的事。”绫子皱眉头,“佐佐本家虽穷,心境却是富裕的。”

  “看不出是昨天住过院的人啊。”珠美说。

  “我睡得很好呀。”绫子先把大衣交去衣帽间才走回来。“我好像应该偶尔住一下医院才好。这样子体质就会改善了。”

  “你还想改善到什么地步?”

  “好无情啊。我一跑就会气喘哦。”

  “那还用说?”

  夕里子环视大堂。

  “发现令那就告诉我。”她对姐妹们说,“不知她会穿怎样的服装来……”

  “她还不知道双亲死去的事?”

  “多半。”

  “可是,一定会有知道的人来这里的——他们可能会对令那提起那件事。”

  “所以我们要先一步找到她呀。”夕里子想到了,“我去后台看看。你们在大堂好好给我看守着。”

  “可以喝点什么吗?”

  “随便你。”

  “我没带钱包来。”

  夕里子惊愕地把自己的钱包递给珠美,然后穿过通道走向后台。可是,由于“名人演奏会”的演出者很多,不知道恭二在哪里。

  “——夕里子。”

  回头一看,棚田忍站在那里。

  “阿忍!今天你有出场吗?”

  “木下绫芽小姐非常欣赏我。我和八城的事,听说是一名希望八城做资助人的女孩通知我父亲的。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便令人不寒而栗——我卖了现在的房子,下定决心,不论多苦,我也不要八城的帮助,自力更生。”

  “那就好。你爸爸也会高兴的。”

  “嗯……只啃面包也能活下去。”

  也许解开心结了吧,阿忍的表情十分开朗。

  “阿忍。”木下绫芽摇曳身姿走过来。

  “我就来。”

  “嗯。还有,刚才我和男中音歌手玉井谈过话。他说他的钢琴伴奏要分娩,辞职了。他想和你合作。”

  “——好开心!”

  “那么,你来一下,我替你引见。”

  木下绫芽搂住阿忍的肩膊,向夕里子稍微致意,然后往后台深处走去了。

  “玉井先生的伴奏嘛,稍微强烈地表现自己主见的好。没演唱的部分,他会让你随意演绎……”

  绫芽的声音果然十分响亮。

  夕里子稍微松一口气。

  “咚”地被人拍拍肩膊,回头看,是国友。

  “国友!你来啦?”

  “我没受邀请,不过,我想要见村井的话,最好是到这里来。”

  “不知道他的行踪?”

  “嗯——不过,总不能凭这点就认定他是凶手吧。”国友环视四周。“高田恭二的后台休息室,在那边的E。”

  “谢谢!我正在找着。”

  “我去看看村井有没有出现在这附近。”国友说。

  夕里子穿过演出者赶忙进出的空间,来到写着E的名牌前,敲敲门。

  “我是佐佐本夕里子——恭二先生,我可以进来吗?”她喊,可是没回音。“恭二先生?”

  隔了半晌。夕里子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门进去。

  然后——门开了,换上登台礼服的恭二探头出来。

  “抱歉,快要上台演出了。”夕里子说,“我很在意令那小姐的事,以为她来了这儿。”

  “不,她没来这里。”

  “是吗?那——”说到这里,夕里子越过恭二的肩膀见到村井的身影,吓了一跳。“村井先生!原来你在这儿!从昨天起你到哪儿去啦?大家都在担心呢!”

  夕里子走进去时,村井说:“不好意思……”

  “那名被刺的女孩,永田琉美,她保住性命了。虽然意识尚未回复。”

  “是吗?”

  “假如不是村井先生把我姐姐带去那个喷水池,那女孩便死定了。她真幸运。”

  “嗯……对呀。”

  夕里子察觉,村井的脸出奇地苍白,而且吞吞吐吐的,不像平时那样发出流利的声音。

  不光如此——

  现在只有恭二、村井以及夕里子三个人的小房间里,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紧张空气。

  进来之前,恭二和村井所进行的对话,似乎充满了紧迫感。而夕里子一无所知地插身其中打岔了。

  恭二也一样。

  仔细回想,开门时出现的恭二,不是平时的恭二。

  夕里子还以为那是正式演出前紧张的关系,然而实在不能解释村井那僵硬的表情。

  “呃……”夕里子说。“是不是——打搅你们了?”又有一种奇怪的沉默。

  “不,一点也不。”恭二的笑脸绽开了。“什么也没有。我正和村井先生商量今后的计划而已。”

  不可思议的是,当恭二脸上的紧绷消失时,这房间的空气就骤然松缓下来。

  “是不是,村井先生?”

  “嗯——说得不错。”村井连忙点头。

  “以后就有你忙了。”夕里子说,“令那小姐给我看了那篇评论。受到如此赞赏,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我没经验,所以不知道。”

  “是的。”恭二微笑,“我是全力以赴了。不过,有些人不管怎样努力也掌握不到什么,也许时机不对吧。有些人拼命伸手去摘果实,实际上已经摘到了,但却浑然不知。好讽刺。不过,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讽刺啊!”

  “恭二先生……你不是已经尝到成功的果实了吗?”

  “嗯……老师常常这样说的。‘只要你有才华,成功就必随后而来。’”传来叩门声,恭二回应一声“是!”

  “即将开幕了!请预备。”

  “好的。”恭二握握夕里子的手,说:“你是好人。”

  “那不是示爱的话吧!”

  “我所爱的——只有令那一个。”恭二说,“好了……第一个击球手要出场了!”

  “厉害!加油吧!”

  恭二打开门,回头说:“令那相信你!”

  夕里子出到走廊,目送恭二的背影。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就像别离的话似的。

  观众席传来嘈杂声。

  “——夕里子!”国友匆匆走过来。

  “国友。村井在后台房间里。”

  “高田先生呢?”

  “他说他第一个出场。刚刚走去舞台的通道了。”

  “是吗……”

  “怎么了?”

  国友表情严肃地说:“刚才接到医院的通知,永田琉美回复意识了。”

  “好极!!”

  “嗯,但是——”

  村井从后台走出来,对夕里子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来了,救了我一命。”

  “什么意思?”

  “刚才,高田恭二——他想杀了我。”村井说。

  放置在大堂里的电视,映出舞台上弹奏钢琴的恭二。

  “了不起的演奏。”村井叹息,“因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演奏了。”

  夕里子和国友并肩站在大堂,出神地看着电视画面。

  “但为什么……”夕里子喃喃自语。

  “都是我不好。”村井望着国友,“恭二想成功——他一心希望成为有名的钢琴家。为了这个,所以他能忍受在深野须美子那里的生活。”

  “那又为什么?”夕里子问。

  “山根令那爱上了恭二。山根家是富豪,只有令那一个独生女——恭二想到,只要有山根家做靠山,他就可以成功。可是……深野须美子把他俩的关系通知了令那的双亲,使恭二变成‘引诱我女儿的坏痞子’。”

  “于是他们私奔了?”

  “深野须美子没想到他死心眼到那个地步。她以为恭二永远离不开她。”

  “她的自杀……”

  “对恭二是一种冲击。总之,他以为从此不能成为音乐家了。带着自暴自弃的心理,他和令那消失踪影……”

  “那是为什么?”

  “——在温泉旅馆遇到棚田忍和你们时,恭二认为是他回到东京的契机。他从旅馆女服务员的谈话中,得悉清水和永田琉美误闯你们房间的事,趁着清水去泡温泉时,跑进清水的房间,找到他的记事簿,然后通知他太太,把你们的房间号码告诉了她。”

  “于是他太太就知道我们的房间号码了。”夕里子点点头。

  “恭二知道,你们出于同情心,可能会提议让他俩在你们的房间过夜。加上偶然发现,棚田忍是你姐姐的朋友——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村井说。“后来清水的太太闯上门来,引起骚动。恭二本来想把令那从危险中救出,使令那的父母对他另眼相看的。”

  “可是那时——”

  “对。不巧你们带令那去泡温泉,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过,阴差阳错,他们终于回到东京,等于达到了一半的目的。”

  “当时,他和永田琉美之间发生什么?”夕里子问。

  “恭二跑去通知清水说:‘你太太来了,正在找你’,情急之下,清水赶快带琉美逃跑,并且交给恭二一笔钱。琉美看到了当时的情形,后来从电视转播的大除夕演奏会见到恭二的脸,她才察觉。”

  “即是说……琉美知道恭二曾通知清水太太的事?”村井点点头。

  “当恭二跑去找清水的记事簿,然后从房间走出来时,被刚好回去拿毛巾的琉美见到了。她怕吵起来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加上钱包什么的没被偷,所以保持沉默。”

  “不过,事后琉美才察觉,逼使清水自杀的就是恭二吧。”

  夕里子想起那天为清水的死而哭泣的琉美。

  “对了,村井先生,你怎知道这些事情的经过?”夕里子问。

  “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哦。”村井耸耸肩。“恭二时常跟我联络——因他知道对我而言,他是一粒金蛋。我一直想找机会让他出道亮相。”

  “可是采取那种手段——”

  “当然,如果事前知道的话我不会让他那样做。例如那天他也没想到清水的太太会放火的,因为万一有人受伤,后果就很严重了——可是恭二常说:‘为了成功,有人牺牲也是没法子的事。’”

  村井的表情黯然。

  “我说过好多次了。我说你有才华,只要机会一到定能出人头地。可是他等不及……”

  “那么,回到东京以后呢?”

  “为了演出‘大除夕’,他把安部克已推下楼梯,使他折断手骨——他知道如此一来,我就会想办法把他塞进‘大除夕’去。事后我听了也愕然,不过我等于是串谋了,事到如今想逃也逃不了。况且,恭二远比我想像中的更成功——我以为这样一来,恭二就不敢再胡来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吧。”

  “嗯……不知道为什么,恭二不相信自己的才华——明明是如此的绝世天才啊!”村井看着电视画面说。

  曲子即将结束——恭二的手忙碌地移动,令人目不暇接。

  “快结束了。”村井说,“你们等他从舞台下来吗?”

  夕里子和国友正要迈步时,立刻呆立不动——令那站在那里。鲜红色的礼服仿佛在燃烧似的。

  “令那……”

  “我迟到了。”令那笑说,“原来他是第一号啊。”

  “忘了告诉你。对不起。”村井说。

  “没关系。我去通道看他。”

  “那就一起吧。”

  夕里子和国友跟着令那走。

  “——她听见了吗?”国友小声问。

  “不知道……”

  国友有点迟疑地说:“当着她面前带他走,很难堪呢。”

  “我设法把令那带去观众席好了。”

  “拜托。”国友点点头。

  这时,演奏结束了,激烈的掌声和喝彩声穿越厚门传入他们耳际。

  “——太棒了?”

  通道上的工作人员用掌声欢迎恭二。

  恭二连汗也不擦,一见到穿红色礼服的令那就走上前去吻她。

  “你好美。”

  “回去舞台吧!”

  再三催促下,恭二又出到舞台。

  掌声又如波涛般涌现,恭二鞠了好几个躬才走进通道。这才接过手巾擦脸,问村井:“怎么样?”

  “嗯——棒极了。”

  “谢谢。”

  掌声变成打拍子,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状况了。

  “——看来若不多弹一首曲子就无法平息了。”工作人员说。

  恭二稍微看看令那。

  “那……我再弹一曲——你等我。”

  “嗯,我在这里听。”令那点头。

  恭二出到舞台,坐在钢琴前面时,掌声和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恭二开始淡然弹奏:“巴哈的主啊,你是人的盼望和喜乐。”

  令那喃喃地说:“主啊……请你赦免他的罪。”

  夕里子知道,令那听见了村井的那席话。

  曲子安静地结束,再度涌起了掌声的狂澜。

  恭二走进通道,对工作人员说:

  “没完没了的。再来一首就真正完毕吧。”

  “好的。”

  为了回应观众们的掌声,恭二准备走向舞台之前,回头对夕里子说:“——老师的诅咒。”

  “啊?”

  夕里子走上前去。

  “深野老师对我说:‘你没有才华。’——我深信她那句话。不然……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恭二先生……”

  “那句话,才是老师真正的诅咒。”说着,恭二笑一笑。“刚才,你知道那一瞬间我在想什么吗?当你走进后台时。”

  “——不。”

  “我想杀了你,然后造成是村井下手的假象。”

  那时紧绷的空气,原来是“杀意”吗?

  “可是你没那样做——恭二先生。请从头来过!”

  “不,已经完了——这回是真的。”

  恭二出到舞台,接受热烈的掌声。

  “——咦?”工作人员说,“他干吗跑去对面?”

  “完了!”国友喊,“对面的通道往哪里去?”

  “绕去后面就能到达。”

  国友冲向前去。

  “——这里。”传来国友的声音,夕里子出到音乐厅的中庭。

  礼服装扮的恭二,倒在混凝土地面上。血流得不多。

  “他从上面的露台上跳下来!”国友叹息。

  “必须告诉令那才行。”

  夕里子说着时,村井和令那出到中庭来。

  “——恭二!”

  “他死了——令那。”

  “我知道。我知道的。”

  令那跪在恭二旁边,压住声音哭泣。

  “——他竟然相信……被他那样恨透的老师说的话。”夕里子说。

  “深野须美子是因为不想放开他,才说那种话的。”村井摇摇头。“他运气不好……”

  “可是,听说山根夫妇所乘的车子的刹车,发现有做过手脚的痕迹。”国友说。

  “我企图阻止他的。”村井苦涩地说,“但是——如果强烈阻止的话,他会杀了我。”

  “永田琉美也是?”

  “当时他的样子很古怪,我就跟踪他了。但在那个广场失去他的踪迹……”

  “换句话说——,”夕里子说,“山根夫妇一死,令那小姐就会继承遗产。那是恭二的最终目的……”

  “他私下雇用占卜的女人,叫她告诉令那,把诅咒转移他人。”村井说,“她说的‘身边的人’,以为令那会把诅咒转移给双亲。这时如果双亲死于意外,令那就会以为是自己造成的后果。”

  “他之所以杀了女占卜师……”

  “那女人贪得无厌,好像又来勒索他的样子。恭二已经不乎一切了,等于除去一个障碍物而已。”

  国友抓住村井的肩膊,说:“我要详细地向你问话。”

  “好的。”

  “我去联络一下。”

  国友跑开后,令那摇晃着站起来,向夕里子他们走过去。

  “——村井先生。”

  “令那小姐。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强力阻止他,以致铸成悲剧。”

  “算了——请你再当经理人。”

  “啊?”

  “这孩子的……”令那的手轻按腹部,“我知道了。恭二就活在这孩子里面。所以,这孩子将会成为钢琴天才。到时……到时请你充当这孩子的经理人……”

  “我答应你们……一定。”

  村井拥住令那,令那放声大哭。那是一种解脱似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