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肚子好疼啊!”山根令那害臊地说。

  “因你突然吃得太急啦。”高田恭二笑了。

  “当然啦,从中午开始乱吃,太过分了。”

  夕里子很生气。

  “没法子。谁叫我是个没出息的穷钢琴家。”

  “住口!”棚田忍皱起眉头。“高田先生明明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那种说法太令人悲哀了。”

  恭二点一点头。

  “谢谢。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说着,他望望手表。“噢,又到表演时间了。快吃快吃。”

  “慢慢吃没关系。”珠美说,“如此拥挤的时期,店里的人不会察觉的。”

  “嗯。不过,干这份工作,我不希望被人说我不守契约——给我五分钟就能吃饱了。”

  佐佐本家三姊妹和棚田忍,在酒吧的角落位子上,请高田恭二和山根令那吃着猪排饭。

  “他从昨天起在这儿干活。老板说今天会很忙,晚饭要等到午夜十二点左右才能吃。”

  令那的话使阿忍她们怒火中烧。

  “特别贵也照付钱!”

  于是叫了三份猪排饭给他们。

  之所以叫了“三份”,是因觉得恭二和令那一人一份不太够的关系。

  “——况且,刚才听服务员说,到了午夜的话,大概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令那一转眼就摆平了一份猪排饭,喝了一口茶。

  “恭二,还有一份多的,呆会吃好了。”

  “你吃吧,必须吃得营养。”恭二温柔地说,“她现在肚子里有小孩了。”

  “唷——恭喜!”阿忍微笑。“那就请好好吃吧。”

  “谢谢……”令那有点泪水盈眶。

  “多谢款待!好了,我去弹琴啦。”恭二吃完了站起来。

  “随便弹弹就好了,反正谁也不会听的。”阿忍说。

  “你们在听呀。”恭二咧嘴一笑,走向“走音”的白色钢琴。

  “他就是那种人。”令那说。

  “可是,山根小姐……你们一直过这种生活?”

  “说是一直,也不过几个月……”

  “回去东京不就好了!不是要生小孩吗?”阿忍说。

  “嗯……他们说今晚客房爆满,叫我们在棉被房睡一晚。”

  “棉被房……”

  “可是,那里没暖气设备,会好冷的。”绫子毫不犹豫地说:

  “来我们房间睡吧!地方够大,咱们三个又不胖。”

  “绫子,多谢!”阿忍握住老友的手。

  “说来,干吗会弄成这样?”夕里子问。

  飘来悠扬的钢琴声。

  “高田是深野须美子的弟子,她是乐坛‘高人一等’的钢琴家。”阿忍说,“而深野须美子死了……”

  “恭二成为深野老师的弟子那年,才十六岁。”令那说,“那时老师四十四岁,一直独身,也不闹绯闻。出名的节妇。”

  “那名字我好像听过。”珠美说。

  “深野老师非常严格地训练恭二。恭二无父无母,老师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公寓里教导他。可是……”

  深深的叹息——夕里子揣测:

  “换句话说——那位老师和高田……”

  “嗯。尽管二人年龄悬殊有若母子,然而恭二毕竟是男的。满二十岁那晚,恭二和朋友喝酒庆祝,喝醉了才回公寓——而深野老师通宵等候。然后,听说她哭了……”

  “那么可怕的老师会哭?”

  “嗯。当时她命令恭二‘你马上离开这里!’恭二沮丧地准备离开之际,老师突然紧抱着他,于是他们就……”

  夕里子叹息:“是老师一厢情愿吧。”

  “嗯——自此,老师整个人都变了,对恭二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训练课程还是很严格,除此以外,从膳食到洗衣打扫,她什么也不让恭二做。”

  夕里子望望正在弹着钢琴的高田恭二。

  对深野须美子这名钢琴家来说,只有钢琴做伴的人生,却第一次“恋爱”了。他是恋人,又是儿子,又是弟子……

  她大概死心塌地地疼爱恭二吧……

  “深野老师到处推介恭二。两人的关系立刻传开了。我成为老师的弟子,也是那个时候的事。”令那说,“其他弟子觉得自讨没趣,便一个一个要求离去,在深野老师能开演奏会的时期倒没什么,可是——恭二到了二十二岁时老师突然病倒了,自此一蹶不振。她患上原因不明的病,双脚肌肉萎缩,不久就几乎病卧在床了。”

  “于是恭二先生照顾她?”

  “嗯。恭二一面开自己的演奏会,一面照顾老师。有空的时候,我也去公寓帮忙的。可是……”

  令那摇摇头。“没多久,老师开始怀疑我和恭二之间的关系。明明什么都没有。真是的!而老师一心以为我要夺走恭二……”

  夕里子了解深野的心情——自己年纪比恭二大很多,且又患不能治愈之症,她害怕被恭二遗弃的恐惧感越来越厉害。

  “那段时期,恭二的内心也越来越不满……那样反而使我们走近了。不过,恭二真的把老师照顾得很好。当他向我提出私奔的请求时,我想大家都会原谅他的……”

  “于是你们就离开公寓了。”夕里子问。

  令那的脸蓦地转白,眼神变得迷蒙,仿佛在注视着远方。

  “嗯——忘不了。那恐怖的一天……”她说,“我在东京车站等候恭二的到来——天色转暗的时刻。”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迟了十五分钟左右,当令那见到恭二时,不由放下心头大石。

  不知为什么,她曾想过恭二可能会迟到好几个小时。

  “嗨!”恭二开朗地说,“抱歉,我迟到了。”

  “没关系……”

  令那紧抱着恭二。

  “哎,别人在看。”恭二笑说。

  “去月台好吗?”

  “时间还早。找个地方吃晚饭好了。”

  “但……”

  “怎么啦?”

  “搭早班火车吧。我想尽快离开这儿。”

  “令那……”

  “我怕——老师会追上来。”

  令那无法忘记,自己造访公寓时,须美子从床上瞪着自己看时那种无比憎恨的眼神。

  “没事的。”恭二用力搂着令那的肩膀。“她一个人不能外出的。”

  “我知道。可是……”令那浑身哆嗦。

  “好吧。那就马上搭车好了。在车上吃快餐也好。”

  “谢谢。”令那紧紧握住恭二的手臂说。

  两个往月台的楼梯走上去。

  “老师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打电话给事务所的村井先生了。他会处理妥当的。”

  “若是那样就好……”

  上到月台时,就有一班火车在十分钟后开动。

  “月台店有各种快餐可以选择。我去买好了。”

  “我也去。”

  两人各自选购了自己爱吃的快餐和茶水。

  “上车吧。还有五分钟就开了。”

  令那提着装了快餐的塑胶袋,正要准备上车之际——她止步。快餐袋子掉在地上。

  “怎么啦?”恭二说。他发现令那那因恐惧而大睁的眼睛,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穿着大衣坐在长板凳上面的,确实就是深野须美子本人。

  “这种事……不可能的。”恭二喃喃地说。

  “我……好怕。”

  令那禁不住身体的颤抖。

  “不要紧——我堂堂正正地告诉她。”

  恭二走向长板凳。

  须美子仰起苍白的脸。

  “吓了一跳?”她说。

  “老师……你是怎么来的?”

  “世界上有许多亲切的人,也有冷酷无情的人吧。”须美子冷嘲热讽地说。

  “老师,我——”

  “你要离开的话,就清楚说明好了。”须美子用稳定的语调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逃跑嘛。”

  “我和她——要走了。”

  “是,我不阻止。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也知道不能永远绑住你。”

  须美子的视线转向令那,目光还是一样稳定。

  “这女孩虽没有钢琴家的才华,却能好好照顾你吧。”

  “老师……”

  “什么也别说。你俩可以相处得很好的。”

  须美子的话说得极其明快干脆,令令那觉得十分意外。

  “多谢。”令那说。

  “恭二先生——对不起,可以送我回去公寓吗?”

  “那个……好的。”

  “好像弟子的说话方式。”须美子笑说,“山根小姐,对不起,不必一个小时。你在这儿等吧。”

  无法拒绝。

  令那替恭二保管他的手提袋,坐在须美子坐过的长板凳上,然后目送须美子拄着手拐,在恭二的搀扶下离去的背影。

  不祥的感觉。像预感之类的东西。

  可是——只有等了。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下去的扶手电梯后,令那吁一口气,用眼睛追踪列车离开……

  奇怪。

  令那已经坐立不安——恭二送须美子,已过了三小时。

  若是普通送人回去的话,不可能花那么长时间。

  惟恐错过,所以令那一直坐在板凳上不动。其实万一恭二回来见不到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去了公寓才对。

  两人的手提袋并不觉得重。只是不安和不祥的预感不断膨胀。

  老师不可能那么率直地让他们离去。

  一定是她令到恭二无法离去。一定是!

  搭电车的时间出奇地长。等了三个小时,巅峰时间过了,身体也凉了,现在也不在乎了。

  看见那以为永远到不了的公寓时,令那松一口气。却在门口发现巡逻车和救护车,不禁裹足不前!

  出事了!果然!

  脸上血色褪去——她知道有事。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跟那个人有好结果。

  老师杀了恭二,不然就是跟他同归于尽……

  令那的眼前,仿佛看见恭二倒在血泊中的情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公寓的大堂入口。

  “掉啦。”声音喊住她。

  “——什么?”

  回头看,一名警员捡起她的手袋。

  “刚才你掉了这个,不是吗?”

  完全没察觉。

  “对不起……”

  她致意后,迈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开启,出来一名体格健硕的男子。

  “山根令那小姐?”

  “啊……村井先生。”

  他是深野美子的经纪人。

  “对了,听说你和高田先生……”

  “恭二呢?”

  她怕听到答案。可是,村井清脆地说:

  “他在上面。”

  “在上面……他还活着?”令那用颤抖的声音问。

  “你说活着?哦,高田君当然还活着——一起上去吧。对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电梯的门关上了。

  那个人活着——令那的心陡地热起来。

  “深野老师死了。”村井说,“我接到高田先生的电话,说他要离开这里,于是匆匆赶来……还是迟了。”

  令那没再问下去。

  深野须美子的房门开着,穿制服的警员站在那里。

  进到客厅,但见恭二坐在沙发上。

  “恭二。你活着啊。”

  令那突然屈膝,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抱歉——我想联络你的。”

  恭二奔过来,扶她坐在沙发上。

  “你的女朋友?”肤色带黑的男人说。

  “嗯。她也跟老师谈过话。不妨问问看。”

  “恭二……发生什么事?”

  “老师……自杀了。用剃刀割破喉咙。”

  “啊……不过,幸好你没事。”

  令那紧紧抓住恭二的手腕。

  “那件事很怪异。”那男人是刑警,叫衣田。“这位高田先生说他在东京车站见到深野须美子小姐,乘出租车送她回来这里。而且,你也见到深野小姐了?”

  “是……见到了。”

  村井和衣田刑警对望一眼。

  “——山根小姐,那是不可能的。”村井说。

  “为什么?”

  “我抵达公寓后,请管理员开锁让我进来,然后,在浴室发现死去了的深野老师。”

  “可是……”

  “高田先生是在我通知警方后才来的。”

  “那个……奇了。”

  “大家都不相信我!”恭二不耐烦地说,“我把老师安置在出租车的后座。”我知道她很辛苦,于是让她躺下,盖上大衣,我自己坐前座——抵达公寓后,我想扶老师下车……但后座只有一件大衣摊开在那里。

  “老师……”

  “消失了。真的。即使大家不相信,却是事实。”恭二强调。

  “警方在搜寻那辆出租车的下落,不过大概找不到了。”衣田刑警说。

  “可是……那个是老师吗?”

  “我也搞不清楚。”恭二摇摇头。

  这时,一名年轻的刑警走过来。

  “衣田兄,在床的枕头底下找到这个。”

  他递上来的是个信封。

  “好像是信。遗书吗?”

  衣田从里面取出一张折起的信,摊开来。过目一遍后,他皱一皱眉。

  令那不安地握住恭二的手。

  “写些什么?”恭二问。

  “我不赞成你们看——不过,你们一定很在意吧?”

  两人凑近额头一起读衣田递过来的信。

  凌乱而又颤抖的字迹。

  恭二君:

  你忘记了我的恩惠,遗弃了我,你和那女孩绝对得不到幸福。我不允许。如果想逃,就一起逃吧!

  不管去哪儿,你们都会遭遇不幸。我下了诅咒。我会干扰你们的幸福。

  到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好珍惜那女孩吧。反正也不会长久的,任何一条路都是……

  须美子

  令那怀疑自己的眼睛。

  “无论怎样……也太过分了!”恭二气愤地说。

  “让我看看。”村井迅速读了那封信。“——唉,这是一封惊人的信。”他叹息。

  “什么‘诅咒’!在这种时代,还说这种荒唐的话。尽管诅咒好了。我们偏要活得幸福给她看。”

  恭二说毕,用力搂住令那不放。

  “衣田兄,可以运走了吗?”

  一名白衣男子望望客厅问。

  “可以了。”衣田点点头。

  遗体被盖上白布,用皮带固定在有轮子的台上,从开着的门外通过。

  令那仿佛觉得那具尸体会随时坐起身来说:“别忘了我的诅咒!”禁不住紧握住恭二的手。

  恭二的身体也在轻微哆嗦。

  “——喂,小心点!”有声音说。

  有人碰到推台的边端。

  受到冲击的关系吧,须美子那白皙的手从白布下面软绵绵地垂下。令那把脸伏在恭二的肩上。

  然后——恭二苍白着脸站起来。

  “恭二。”

  “她已死了。”恭二说,“而我曾是她的弟子。”

  恭二走过去,弯下身,悄悄拿起须美子的白手,放回白布底下。

  “快走吧。”衣田催促着,叫人把尸体快速运出去。

  “葬礼之类的事,我会妥善处理的。”村井说,“我想她并没有什么近亲……”

  “恭二,怎么啦?”

  令那之所以这样问,是因见到恭二一直伫立在走廊上,俯视自己的双手。

  “不……刚才老师的手,有沾血吗?”

  “看起来很干净……”

  恭二把双手转向令那给她看。他两边的手掌,仿佛刚刚流着鲜血般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