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暮色已暗,纠缠在一起的树林这时成为一个黑色的影子,融入黑夜中。──在这黑色树林中有足音响起,掺杂吹动树枝的风声,“沙──沙──”有规律地踏在落枝或落叶上。那个人影穿过树林,来到小山屋的庭院。那个家已是人去楼空,人影慢慢地小心地移动到阳台。要进入阳台的玻璃窗是开着的,那人影稍微犹豫之后就进去了。

  房间内静悄悄的,人影在这黑暗中彷徨,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有了光明。

  “你来啦!”

  电灯开关处站着永井夕子。

  “这叫我出来的信是……”

  “是我寄的,新田先生。”

  “为什么呢?”

  新田皱着眉头,“我完全看不懂这信在讲什么……。‘我全都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就像上面所写的,这次事情的真相我全都知道。先给你一个忠告吧!你以为已经把纸完全烧掉就灭迹了。可是我去翻弄一下,还有一部份没烧毁的。”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在我和宇野组长面前在焚烧炉里面烧的书籍……。在那最下面,有一团报纸。当然大部份都烧毁了,可是有极小的一部份没烧完全。可是,那也足够了,上面有把文字剪掉的痕迹。”

  新田无表情地沉默着。夕子拿出大型的信袋。

  “昨晚,你在记者招待会时,我在焚烧炉中翻到这个。我曾想过就样交给警察也好,可是,一想到雅子是爱着你的,就想给你一次自首的机会。”

  新田把手放进上衣的口袋里。因为他这个急躁的动作,夕子直觉有危险!就像装置弹簧的洋娃娃似地,她从沙发上往前飞伏过去,同时轰隆地响了一声,沙发背上马上有个洞,其中的填塞物飞散满室。

  “把枪放下!”

  有人喊着。

  新田吃惊地环视屋内,一看到四位刑警拿着枪围着自己,深深叹一口气之后,把手上的南部式手枪扔下。而且,注视着夕子说了一句话:

  “你赢了!”

  夕子开口说了。“我这一生会自责没有把雅子救出来的!这暂且不提,现在我来说明如何发现这真相。”

  在新田家的内客厅中,坐着我及同事,还有梅宫警政署长也在座。在西尾家逮捕新田花了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当我们聚集在内客厅时,天空已泛鱼肚白,可是室内却胀满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永井夕子诉说的声音拉开了这紧张的气氛──。

  “我以前曾说过恐吓信不是从信箱外面投进来的,而且下定论它是从里面放进去的。──那是一个大错误。当然啦!是应该有另一个结论。那就是,从一开始,恐吓信根本就没放在信箱内的。这样的可能性很大。

  “根据新田所说的,恐吓信没有放进封信内,也没折,就在信箱里面,有这种事吗?即使是里面的人放的,就拿着这么一张恐吓信走到信箱,谁敢冒这样的危险呢?因为贴着从报上剪下的文字的信一定相当明显。而且,恐吓信上只有新田和嘉子的指纹而已,那是不是把信放到信箱的人有戴着手套呢?──主要的是,无法想像恐吓信会被放在信箱里面!那么,事实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事情是这样的:新田在看恐吓信,而嘉子看到那封信,事实上嘉子所看到的不是新田‘收到’了那封信。若是我们看到有人正在看没折起来的信时,我们会怎么想?──就是这样,我们会认为那个人正在重看他自己所写的信吧!可是,看到那封信的嘉子却认为新田‘收到’了那封信。”

  “这么说,新田打算绑架自己的女儿吗?”警政署长插嘴说道。

  夕子拿起放在桌上的证物──恐吓信,向着我们。

  “请看看!这信上面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只有‘女儿我暂时保管了’,并没有雅子的名字。”

  “可是──”

  署长正要说话时夕子接了下去:

  “在这事件中,还有一位关系人有女儿。”

  “是西尾吧!”我回答她。

  “是的。这十年来,新田一直受着西尾的勒索。这新田也说了。因为最近经济不景气的影响,新田考虑不想再付款给他,要想个法子解决这件事。可是,西尾似乎感觉到新田的心情,为了监视新田的一举一动,他送自己的女儿町子到新田家做女佣。原本新田不知道西尾有一位女儿,可是不知在什么情况下,他知道町子就是西尾的女儿之后,他就考虑到绑架町子,而向西尾要回那张证明。要绑架町子不是件难事。他就计划先做恐吓信,然后等町子休假回来后再绑架她,再送信给西尾。

  “请再看一次这恐吓信。上头有‘准备好那东西’,可是,打电话来的歹徒却是要求钱。若是要钱,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剪贴上‘钱’呢?在报纸上,不可能找不到‘钱’字的。当初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用‘那个东西’?可是若了解真相的话就不矛盾了。因为新田想要的东西是那张证明,所以才贴上‘那东西’几个字。

  “可是,已经考虑周详的计划,被嘉子看到以为是恐吓信而失算。那时候新田焦急得不知该对嘉子如何说才能搪塞过去,又不能说是好玩才做这种信的。可是,他没想到嘉子错以为雅子被绑架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念头闪过新田的脑海中。可以说是大胆、危险又天才的想法。──组长先生,请你说说新田自己的内容吧!”

  我该了一声,才把话说出来。

  “新田那时候说要去学校看看就出门了。他遇到正在回家途中的雅子,而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

  “告诉了她?”梅宫警政署长惊讶地说。

  “我想新田一五一十地把事实告诉她了。包括自己一直被西尾勒索的事。并对她说明他想安排发生雅子被绑架的事情而把嫌疑推到西尾的身上,藉着这种途径把那张证明拿回来,拜托她帮助他。听到这样事情的雅子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一直都对自己很冷淡的父亲,居然连他过去的错误都对她说了,而且拜托自己帮助他。她能不欣喜若狂吗?况且又还是小孩子,对于刺激的事总是很有兴趣。雅子就答应他了。新田就叫雅子去别墅躲起来。企业家有时为了要清静,或是要开秘密会议,总是会有别墅的。新田在府中也有一栋别墅,他把地点告诉雅子,让她一个人去。然后,新田把脚踏车丢弃在路旁的水沟,捏造出一出绑架案子。”

  夕子接着说:

  “可是,既然是绑架,就不能不要求赎金了!”

  “对呀!”

  署长说:“那个歹徒打来的电话怎么解释呢?那到底是谁打的呢?”

  “电话是雅子照着新田的指示打的。”

  “可是,是男人的声音呀……”

  “那是新田自己的声音!”

  一股困惑弥漫在房间内。夕子接着说:

  “听那电话的交谈之后,我总觉得似乎有点不太自然。对答的内容是没有问题,可是,在那一问一答之间──停顿的时间有点奇怪。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后来我发觉了,那声音是录在卡带上的声音。──新田用录音机自己录下歹徒的台词,把那带子交给雅子,交代她一到时间就打电话,把那卡带拿出来,既然是自己录的,当然有办法对答。只是,在录音的时候,无法把对谈的时间控制得很好,所以在电话上,交谈的停顿就不太自然了。”

  “可是,新田在什么时候把带子交给雅子呢?”一位刑警发言。

  “新田一说要回房间去以后,就有很长的时间没看到他,对吧!从后门出去谁也看不到吧?在这附近与雅子碰头,把录音带交给她,谁也察觉不到的。”

  “可是,新田的计划踏入最难的部份了。我和宇野组长都知道西尾的家是小山屋,对新田来说,我们是一大妨碍。所以就安排指定我送钱,而宇野组长一定会护我去的。而且,预先交代雅子在预定的时间内打电话来求救。这么一来,在这房子内的人,就没有人知道小山屋在哪里了。

  “我想雅子一离开别墅就马上来到附近,在公共电话打电话求救,然后往西尾家去。西尾看到雅子一定会吃惊的。雅子就编一套她从歹徒那儿逃出去之类的谎话来掩饰。西尾或许想雅子若在自己这里,说不定可以从新田那里大捞一笔。就把雅子带到内客厅去了。那时候,新田已经出现在内客厅等他了。”

  夕子像很累的样子,停了下来,长叹一口气之后继续说道:

  “可能新田在筹划时,就打算杀掉西尾的。当场射杀的手枪并不是西尾客厅的那一枝枪。新田自己本身也有一枝相同的手枪,那是做为曾当过兵的纪念。他就带了去。挂在墙壁上的枪,有没有用不知道,照理说应该没有装上子弹才对。杀掉西尾之后,新田把墙壁上的枪扔到外面去藏起来。──今天突击我的那枝枪就是西尾墙壁上的枪。”

  署长听了点点头,说:

  “可是,新田也因为自己的计划而遭受到严重的报应了。在和西尾争斗的时候,误射了自己的女儿。”

  “您这么认为吗?”

  夕子以落寞的神情看着署长。

  “不是吗?”

  她摇摇头,“不对。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着。”

  谁都哑口愕然。

  “不是吗?!就算自己的父亲,雅子能容忍他在自己的眼前杀人吗?稍微了解雅子的人,就知道那答案是很明显的──不会。”

  “可是──”

  署长喘气似地:“你是说新田将自己的女儿──”

  “很难相信吧!我也不太想相信有这样的事。可是……新田是射杀西尾之后再射杀雅子,最后才射伤自己的左手。”

  夕子慢慢地巡视我们。

  “请想想看。新田下定决心要杀西尾时,他知道被西尾一直勒索的事情会被社会知道。如此一来,进军政界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有办法被看成是正当防卫而杀掉西尾的话,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踏入政界──那只有一个方法可行,就是使自己变成悲剧中的主角,赢得社会上的同情。”

  ──沉默接替了夕子的话。

  “岂有此理!”署长站了起来,“这种话能听吗?”

  他青着脸,不带一丝怒气或兴奋对我喊道:“宇野!是你再三地拜托,我才来听听看她要说什么的。没想到听到这种胡诌的鬼话!我回去了!”

  署长甩着握紧拳头的手离开了。剩下的同事,叹息声此起彼落。

  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知道事情的真相的?”

  “在知道町子是西尾的女儿的时候。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点蹊跷,就是无法清楚地抓住。恐吓信上的‘女儿’若是指町子的话,一切就完完全全地与事实符合……”

  “可是……新田刚好幸运地遇到正要回家的雅子。万一没遇到的话,他打算怎么办呢?”

  “那时候,可能会说只是封恶作剧的信而把它搪塞过去。当然啦!计划失算了,可是他也不用担心会被怀疑!”

  一阵沉默之后,原田刑警发言了。

  “不管怎样,还能找到那剪贴的报纸,它没被烧光,算我们幸运。那张报纸可是确确实实的铁证!”

  我和夕子交换一眼。她只是微笑不语。

  我开口说了,“原田,你知道那焚烧炉里面有多热吗?至少是热得纸都化灰了。”

  原田愕然,把嘴张得大大地:

  “啊?……那么……那个……”

  夕子把在手上的大信封颠倒拿地摇了一摇。没掉下一张纸。

  “所似,才会做那么危险的行为!”

  “可是──”

  原田还是以一副令人难以相信的神情注视着夕子,不久叹了一口气说:

  “你真的料事如神啊!”

  我又再一次载着夕子到车站搭车,不过这一次是在大清早。她一直以忧郁的眼光盯着前面。

  “对啦!忘了问他在公园那个男的是谁?会是流浪汉吗?”

  “大概吧!”

  “他妈的!我还想报仇把他推到池塘里去呢!”

  夕子叹了一口气。

  “那个家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嗯……。大概会有亲戚来接管吧!”

  “很遗憾的,他没有亲戚,较亲的也只有嘉子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一直都在那个家服务嘛!”

  “反应真迟钝!”她以嘲笑的口吻说:“那个人喜欢新田!”

  “原来如此!她以为她能成为后母吧?!”

  “大概也曾幻想过吧!可是,她一定不见了。”

  事实上,冈本嘉子不久之后就离开新田家了。

  “不管怎么说,你做了危险的事。若是被打倒的话,说不定现在是半身不遂呢!”

  “为了雅子,想给他补偿罪过自新的机会嘛!”

  “能猜中他的计划还真不错!”

  “对呀!”她笑着说:“万一新田实际上并没有将报纸在焚炉烧毁的话,那就白威胁了。”

  “纸包不住火的。做了坏事总是会有被人知道的一天。”

  “像是哈姆雷特吧!”

  “我学生时代在话剧社曾演过!”

  “你演哈姆雷特?”

  “我演持枪站着的士兵而已。”

  ──车靠车站附近停下。

  “不要想太多。并不是你的过失!”

  “是,知道了。只是,雅子好可怜唷!”

  “嗯……”

  “相信自己的父亲终于爱自己了,然而,那个父亲却把枪口对着自己。她一定觉得很悲痛!”

  “是很寂寞的脸庞!”

  夕子下车,说了声“再见!”之后,就快步走去。

  ──当我开车回到新田家时,才发觉到一件事。又忘了问她的住址。

  新田全部招供了。就和夕子所推理的一模一样,而梅宫警政署长重感冒在家静养。(我的诅咒生效了吗?)

  ──过了乱七八糟的十天之后,某天的中午,夕子来了电话,约在附近的咖啡厅见面。穿着鲜艳橘色连衣裙的她,一点都看不出名侦探的气派,倒是充满了年轻少女的气息。

  我正在对她说案件善后处理的情况时,原田慢慢地走了进来。

  “我听说宇野先生在这里。”

  “有事吗?”

  “是的,那个……是……”

  他站在旁边,一副很踌躇的神情。这次大概不会要小甜饼而要些别的吧!

  “讲清楚嘛!”我急躁地说:“你想说什么?”

  “是的……事实上,我是来向宇野先生道歉的……”

  “道歉?为什么?”

  “啊!”夕子叫了一声,“那是你唷!现在近一点看才发觉到!”

  “是的。很抱歉……”

  “喂!什么事啊?”

  “哎呀,那个公园的流浪汉就是他嘛!”

  “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大个子原田。“那……是你?”

  “对不起……”

  “我不是叫你留在新田家吗?”

  “我知道,可是担心宇野先生及这位小姐,我就先走一步离开那个家……”

  “不怕被我看到!”

  “想跟永井小姐说危险就跑出来了。后来一想,其实不逃跑也没关系。”

  “所以,怕被我看到,就把我往池塘里一撞?”

  “不是,我怎么敢故意撞你呢?!那……”

  “好了!幸好没有变成肺炎。”夕子在旁边圆场。

  “不是那个!问题在于没有服从我的命令!知道吗?警官随意行动──”

  她故意大大地咳了一声。我想了一想。对呀!我也是担心她而走到公园里去,那也不像警官该有的举动啊!

  “好吧!我并没有生那档子的气。可是,下次要小心!”

  “谢谢!”

  看他高兴地踩着步伐走出店去,整个店似乎都在摇动,我慌忙地把咖啡杯压住。

  “我今晚想请你吃饭!”

  “好呀!可是有个条件。”

  “被请的人还有说条件的啊?”

  “我要T饭店全餐的晚餐!”

  一瞬间,我胃在抽痛。这一餐吃下去的话,我钱包将会倾囊而空。……可是,唉!管他的。有时候也不得不……。

  “不好吗?今天是发饷日呀!”她得意地笑着,“名侦探是什么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