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拉乌尔正绞着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得惊人的手。
“您为她作出了您不曾为社会作出的牺牲,”她继续说,一面肆无忌惮地盯着拉乌尔的那只手,“她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而且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不过,我要处在她的地位,也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前仅仅称得上聪明,今后她会被看成天才了。您写本书把她描绘一番吧,您是很会写这种书的。亲爱的朋友,书里别忘了提德·旺德奈斯,就算为我写的吧。他太自以为是。我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就好像他是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似的。据说,神话里的所有天神中,惟有朱庇特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
“夫人,”拉乌尔激动地说,“要是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感受和爱情当作商品来出卖,那您就把我的灵魂看得太低下了。我宁愿照英国人的习惯,在女人脖子上套根绳子,把她牵到市场上去卖,也不干这种文学上的下贱勾当。”
“可我了解玛丽,她会叫您写的。”
“她才不会呢!”拉乌尔满腔热情地说。
“这么说,您很了解她啰?”
拿当不禁笑自己,他,一个写戏的人,竟把假戏当真了。
“戏已经不在那儿演了,”他指指舞台说,“戏在您的包厢里演。”
他拿起观剧镜观察剧场,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您怨恨我吗?”侯爵夫人斜睨着他问道,“您的秘密不是总被我识破吗?我们是很容易和解的。您到我家来,我每星期三接待客人。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要看到您来,她就会每次必到。有时候我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见她,这是我接待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的时间。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把您也算在受优待者之列。”
“嘿!”拉乌尔说,“您瞧,上流社会是多么不公正,人家还说您厉害呢!”
“我吗?”她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厉害。难道不需要自卫吗?不过,您那位伯爵夫人,我是很喜欢她的,您该高兴了吧!她很迷人。她将以孩子般的快乐心情,把您的名字第一个刻在她的心坎儿上。所有的恋人,哪伯是那些小伍长,也都是怀着这种心情把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皮上的。女人的初恋好比一个甜美的果子,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们给男人的温情和体贴里就会搀杂些手腕。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不怕,连新闻记者也不怕。我跟您说了吧,我们女人往往要到迟暮之年才知道怎样使男人幸福,而我们开始恋爱时则是使自己幸福,同时让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得到种种满足。在初恋的女人身上,心灵一片天真,一切都出乎意料地令人心醉神迷。您的诗人气质那么重,一定会喜欢花甚于喜欢果子。我们半年后等着瞧吧!”
拉乌尔像所有犯了罪的人一样,总是想方设法一味抵赖。然而这只能给厉害的辩论对手提供武器。这场巴黎女人最擅长的妙趣横生而又布满陷阱的谈话,如同无数套索,把拉乌尔套住,无法脱身,他真怕无意中泄露了实情,被侯爵夫人利用来取笑他;因此,看到杜德莱勋爵夫人走进包厢,他便谨慎地抽身走了。
“怎么样,”这位英国女人问侯爵夫人,“他们两人的情况如何?”
“他们相爱得简直发狂了,这是拿当刚才对我说的。”
“他长得再丑点就好了,”杜德莱勋爵夫人说,一面朝费利克斯投去恶毒的一瞥,“除此之外,他倒挺符合我的要求;他父亲是个犹太旧货商,婚后不久就破产而死;他母亲生前是个天主教徒,不幸,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基督教徒。”
关于自己的出身,拿当一直小心隐瞒着,不久前被杜德莱勋爵夫人打听到了。她一想到可以从中编出几句话来狠狠地挖苦旺德奈斯,就预先感到几分快意。
“可我刚才还邀请他到我家来呢!”侯爵夫人说。
“我昨天不也接待他了吗?”杜德莱勋爵夫人说,“我的天使,有些乐趣是要花很大代价去换取的。”
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玛奈维尔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信传闻。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话的内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塔夫·德·冈夫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惟一能享受到的乐趣就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东西,像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虽然在谈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不停地、意味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传情,以致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都从目光里小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劈碎的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隐藏在渴求的眼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竟至于用如此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有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2拉乌尔这个不把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的议论里,语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碰到难以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注],这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像在看西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他说。
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人家看好戏了。侯爵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对他说,好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
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像有些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可怜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纳家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人从窗户扔出去,脸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嘲讽人要轻声慢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像驴子在大路当中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像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
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脸色难看的侯爵夫人请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注]要砍这帮人的脑袋了。”
“你明天还会来的。”
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尔在“去”和“不去产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跑到圣奥诺雷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斯蒂涅那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支配下,玛丽的行动就像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厅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转脸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
“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工党人和共和党人彼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样的东西,我们在恨什么上是一致的,在爱什么上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
“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乌尔。
“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您就是我们的双重敌人[注]了。”
拿当和玛丽只是在德·玛赛走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拉斯蒂涅跟着德·玛赛离去,埃斯巴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第一小客厅的门口。两个情侣顾不得去想大臣的挖苦话,他们总算有了几分钟的自由。玛丽急忙脱去一只手套,将手伸给拉乌尔,拉乌尔抓住这只手,吻着它,好像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伯爵夫人的目光表达了那么高尚的柔情,使拉乌尔不禁热泪盈眶,易激动的男人就是会动辄流泪。
“在哪儿能见到您?在哪儿能跟您讲话?”他说,“假如我老是必须掩饰我的声音、我的目光、我的心、我的爱情,那我会死去的。”
见他流泪,玛丽非常激动,她答应只要天气不太坏就到森林去散步。这一许诺给拉乌尔带来的欢乐比佛洛丽纳五年里给他的欢乐还要多。
“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这种不得已的沉默又使我多么痛苦啊!”
伯爵夫人心醉神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候爵夫人回来了。
“怎么,您对德·玛赛的话竟无言以对?”她说着走了进来。
“对死者应当尊重,”拉乌尔回答说,“您没看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吗?拉斯蒂涅充当他的守护人,是希望他在遗嘱里提到他。”
伯爵夫人为避嫌疑,就推说还有其他人要拜访,想走了。为了这一刻钟的相会,拉乌尔牺牲了他最宝贵的时间和最使人动心的利益。玛丽还不了解这种枝头鸟似的生活的详细情况,这种生活与千头万绪的事务以及要求很高的工作交织在一起。如果两人之间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把他们联系起来,而互相推心置腹、共同考虑生活中出现的困难又使这种联系日益紧密;如果两颗心朝夕交流各自的烦恼,正如两人的嘴相互交流气息;如果他们怀着同样的焦虑互相等待,遇到障碍一起战栗;——那么,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是重要的:女人能理解,对方为避免一次迟到需要多么深厚的爱情,匆匆来一次该要作出多么巨大的努力;男人忙碌、苦恼时,她能和他一起奔忙,一起希望,一起激动不安;有怨气,她只对东西发泄;她不再疑神疑鬼,她了解并能估量生活中每件小事的价值。可是如果两个人刚刚相爱,这时的爱情充满了热望、猜疑和苛求,两人互不了解;如果你爱的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她认为爱情应该时时刻刻守候在她的家门口;如果你爱的女人过分重视自己的尊严,事事要别人服从,哪怕她的命令错得会导致男人破产;——那么,这种爱情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劳动!上流社会妇女仍然受着十八世纪传统的影响,当时每人都有一个确定而牢靠的地位。如今,大多数男人都必须为自己谋一个职位,必须开拓自己的前程,加固自己的产业,但很少有女人了解他们生活中的这些难处。今天,地位稳定的人屈指可数。只有老年人才有时间恋爱,年轻人却像拿当那样被迫在野心这条战船上拼命划桨。女人还不大能接受这一人情世态的变化,她们满以为那些时间不够支配的人像她们一样时间太多;她们无法想象,在她们自己的事情、目标以外,还存在别的事情和目标。即使情人为来相会战胜了勒耳那沼泽的九头蛇,他也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她们只顾享受与情人相见的幸福,而忘记了其他一切;她们只感激情人给她们带来心灵的激动,却不打听他花了多大的代价。如果她们闲来无事想出了一个计谋(这种计谋,她们随要随有),她们就会当首饰一样拿出来炫耀;为了赴约,你像囚徒扭断牢房的铁栅栏那样排除了客观障碍,她们却在那儿慢吞吞地玩弄花招。最后,胜利还得属于她们,你决不要和她们争夺。不过她们也有理:当一个女人为你冲破了一切,你怎能不为她冲破一切呢?她们所要求的和她们奉献出来的一样多。从埃斯巴夫人家回来时,拉乌尔发现,要在上流社会谈情说爱,同时又要从事新闻事业——这十匹马才能拖得动的战车,又要给戏院写剧本,还要料理他那些陷在泥潭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的事!
“今天的报纸一定是令人讨厌的,”他一边走一边想,“没有我的文章,而且第二期也不会有!”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到布洛涅森林去了三次,都没见到拉乌尔,她每次回来时又失望又担心。原来,拉乌尔认为,自己只能以新闻界泰斗的风采和威势出现在布洛涅森林。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弄两匹像样的马,一辆像样的轻便马车,一名像样的驾车小厮,并设法使他的合股人信服,节省他宝贵的时间是多么必要,从而要他们把车马的费用算在报纸的总务开支上。马索尔和杜·蒂耶这两个合股人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一来,他觉得他们俩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要是他们不帮这个忙,拉乌尔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下去;他的生活里虽然也搀和着一些理想爱情的微妙乐趣,但它现在已变得那么艰辛,以致很多人,乃至身体最结实的人,都应付不了如此巨大的精力消耗。强烈而幸福的爱情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占据的位置已经很大;而当追求的对象是德·旺德奈斯夫人这样庄重的女人时,那么,爱情就会把拉乌尔这种大忙人的生活整个儿吞噬掉。以下就是爱情给他规定的首要义务:他几乎必须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之间骑着马,穿着最悠闲的英国绅士的服装来到布洛涅森林,在那儿他得知当天晚上在哪个沙龙、哪座剧院可以会见德·旺德奈斯夫人。他直到半夜才离开这些沙龙,所得到的只是几句期待已久的话,还有情人在桌子下面、在两扇门之间或是在上车的时候偷偷给他的一星半点温存。玛丽已经把他引进了上流社会,经常设法使她去作客的人家也邀请拉乌尔赴晚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出于傲气,也出于爱情,拉乌尔不敢谈他的工作。他必须服从这位天真单纯的女王的一切心血来潮的意愿,而同时必须注视议会的辩论,跟上政治潮流,掌握住报纸的方向,还得把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因为这笔收入对他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他想逃避一个舞会、一场音乐会或一次散步,但这时,只要德·旺德奈斯夫人不高兴地噘一噘嘴,他就立刻牺牲事业上的利益去玩乐。他早晨一、两点钟才能离开社交聚会,回家后一直工作到八、九点;刚刚睡下,又得起来和他所依靠的几位有影响的人物商讨报纸的观点,讨论千百件内部事务。当时报纸涉及各个方面,涉及工业、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文学界人士的面子以及他们的作品等等;拿当每天从编辑部办公室奔到剧院,从剧院奔到议院,又从议院奔到几个债权人家里,忙得疲惫不堪。但他来到玛丽面前时,必须是一副安详、喜悦的样子。他必须悠哉游哉地驱车来到她家门前,好像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除了幸福的爱情带来的慵懒以外不知有其他劳累的人。而这些不为人知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些极其温柔的话语,永远相爱的保证,还有当两人有几秒钟单独在一起时热烈地握几下手,交换几句充满激情的话。他觉得,如果不让玛丽知道他为得到这点小小的恩惠所付出的代价,那等于是一种欺骗。不久,向她解释的机会来到了。四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在布洛涅森林一个偏僻的去处,伯爵夫人搀住拿当伸给她的胳臂。为了一点儿小事,她正要跟他发一次娇脾气呢(女人就会这样小题大做)。因此,她见到他时,不像往日那样嘴上挂着微笑,前额因幸福而发光,两眼由于某一风趣、愉快的思想而灼灼有神。相反,那天她显得严肃,不苟言笑。
“你怎么啦?”拿当问她。
“别管这些小事,”她说,“您该知道,女人就像孩子。”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叫您不高兴了?”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可是您没对我微笑,您见到我好像并不高兴。”
“我在和您赌气,是吗?”她说,一面温顺地看着他,女人常以这副神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
拿当在诚惶诚恐中走了几步,心里很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要不就是无谓的担忧,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们女人总是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生活中的大事还重要;你们有本领用一根稻草秆、一星草屑叫世界失去平衡!”
“这是讽刺?……我早料到的,”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玛丽,我的天使,难道你看不出,我说这些是为了掏出你心中的秘密?”
“我的秘密即使说出来也仍然是个秘密。”
“那您就说吧……”
“我不为人所爱,”她说,一面斜着眼向他投去机敏的一瞥,女人总是用这种办法巧妙地考察她们想摆弄的男人。
“不为人所爱?……”拿当叫道。
“是的,您管的事太多了。在您繁忙的生活中,我算得了什么呢?随时都会被忘记。昨天我到林子里来了,我等了您……”
“可是……”
“我为您特地穿了一件新袍子,但您没来。您昨天在哪儿?”
“可是……”
“我不知道。我到埃斯巴夫人家,在那儿也没找到您。”
“可是…”
“晚上在歌剧院,我的眼睛没离开过楼座。每次门一开,我的心就猛跳,跳得都要碎了。”
“可是……”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啊!这些心灵里的风暴,您是想不到的。”
“可是……”
“这样激动不安,生命都要耗尽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说。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当说,“只要几个月的功夫,你就会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吞噬掉。你对我的无理责备也迫使我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说,“你不被人所爱?……你被爱得太深了。”
于是他激动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一个个不眠之夜,详细地叙述了他在每个固定的时刻应做的事,诉说了他为何必须成功,办报这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高,他必须抢在众人前头正确无误地对各种事件作出判断,不然就会丢掉权柄,此外还要迅速研究种种问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问题层出不穷就像天空云彩的变幻那样快。
拉乌尔这是糊涂一时。埃斯巴夫人早就对他说过,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初恋更天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为爱得太深而自感有罪。正在爱恋的女入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诉说情怀的机会。看到在她面前展现的拉乌尔的浩瀚生活,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本来就把拿当想象得很伟大,现在更觉得他卓越无比。她责怪自己爱得太切,请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才来;这样做对她来说要作出极大的努力,她祈求上帝帮助她战胜自己的感情。她将等待!她将从此牺牲自己的欢乐。她原只想给他作进身之阶,谁知竟成了障碍!……她绝望得哭了。
“这么说,女人只能爱,”她含着眼泪说,“而男人有千百种办法行动;我们女人只能思索、祈祷、膜拜。”
她觉得,拉乌尔如此爱她,应该得到报偿。于是像一只夜莺想从枝头跳到泉边饮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们俩,会不会在一片寂静中躲着一个第三者,然后她向拉乌尔仰起脸,拉乌尔俯下他的头,她让他亲了个吻,这是她非法给男人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吻。她感到五年来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幸福过。拉乌尔也觉得千辛万苦一下子得到了补偿。两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阵,他们又以情侣们惯有的那种均匀而有节奏的步伐,回到马车旁边。拉乌尔真诚地认为,这轻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出于圣洁的感情。一切罪恶来自社会,而不是来自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他对自己疯狂的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不再感到遗憾,而玛丽在热烈的初恋中大概也将拉乌尔的这些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不会每时每刻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爱情往往带着崇拜和感激的成分,玛丽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以果断而轻盈的步伐走在与大道平行的一条细沙小径上。她和拉乌尔都很少讲话,然而句句话都能扣动心弦,使对方感受至深。天空万里无云,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已经开始发芽,无数褐色的枝条缀上了好些绿色的芽尖,灌木、桦树、柳树、杨树抽出了最初的、还有点透明的嫩叶。任何人的心都不能不为这和谐的景色所感染。爱情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经使她懂得了社会一样。
“但愿你从来只爱过我一个人!”她说。
“你的愿望已经是现实,”拉乌尔回答,“我们相互表露的是真正的爱情。”
他说的是真话。在这颗年轻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着一个纯洁的人,渐渐地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满美好感情的话。他的热情起先是出于投机和虚荣,现在却变得真诚了。他开始是说谎,后来倒说起真话来。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种难以混灭的感情,那就是对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后,当一个人老是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时,他就会逐渐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关切。上流社会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识到这个道理;也许她们并未意识到,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运用这个道理。所以,伯爵夫人待到第一阵感激和惊讶之情过去以后,便因能使一个男人为她作出这么多的牺牲,战胜那么多的困难而沾沾自喜起来。她被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爱着。拉乌尔还不知道,他那虚假的荣华将使他受到什么样的约束;女人是不容许她们的情人从偶像的底座上跌下来的,正如人们不能原谅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为一样。玛丽还不知道拉乌尔在韦里酒家吃夜宵时对他的朋友们揭开的那个谜底!这个出身微贱的作家在搏斗中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头十年,现在他想得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的爱。尚福尔[注]说过,爱情若没有虚荣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现在,正是虚荣心支撑着拉乌尔的爱情,而且使它日益膨胀。
“你能对我发誓你不属于、而且永远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吗?”玛丽说。
“我生命中没有时间可以给其他女人,我的心里也没有位置可以给其他女人了,”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好像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大街跟着车子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外的垂柳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丽管起了拉乌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动人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丽读得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钱买来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问她,玛丽是散戏后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十四对特尼埃[注]的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我倒觉得通俗笑剧的作者有了进步。”埃斯巴夫人说。“现在这种戏已经成了挺吸引人的喜剧,风趣盎然,要很有才气才写得出。我挺喜欢看。”
“而且演员也极好,”玛丽说,“竞技剧场的演员今晚就演得很出色。剧本合他们的意,对话耐人寻味,妙趣横生。”
“就像博马舍[注]写的对话。”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拿当先生还称不上是莫里哀,不过……”埃斯巴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伯爵夫人。
“他搞些通俗笑剧。”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也搞垮了几个部。”玛奈维尔夫人接过话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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