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伯爵夫人一言不发;她想找几句尖刻的俏皮话来回敬她们,但因心里气得发抖,只说了句“他也许会建立几个部呢”,便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所有的女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玛丽走后,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叫道:“她爱拿当到了崇拜的地步!”

  “她对此并不隐瞒。”埃斯巴夫人说。

  五月到了,旺德奈斯把妻子带到他的领地去了。玛丽只能从拉乌尔热情洋溢的信中得到安慰,她也天天写信给他。

  伯爵夫人的离去本来可以把拉乌尔从他跌进的深渊里救出来,如果佛洛丽纳在他身边的话;然而,他是孤身一人,周围的朋友一经看出他想驾驭他们以后,就都成了敌人。他的合作者眼下都恨他,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再给他援助和慰藉,在他成功的时候向他顶礼膜拜。文学界一向如此。人们只爱不及自己高明的人。谁要是想高升,大家就都成了他的敌人。这种普遍的忌妒心倒大大增加了无能之辈成功的可能性。因为这种人不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和怀疑,他们像鼹鼠一样暗暗开掘着自己的路,而且不管他们有多蠢,都能在三、四处被安排个顾问的职位;而与此同时,有才能的人却拥在门口你推我挤,结果谁也进不去。凭着高等妓女天生的本领,佛洛丽纳也许可以嗅出那些所谓朋友心中暗藏的仇恨,在千百种猜测中看出事情的症结所在。不过,这些人的仇恨并不是威胁着拉乌尔的最大危险。危险来自他的两个合股人,律师马索尔和银行家杜·蒂耶,他们早就考虑好了如何利用他那股热情为他们拉车,他们自己则坐享其成。一旦他不能为报纸写文章,就把他排挤出去;或是当他们需要使用报纸这分伟大的力量时,就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对他们来说,拿当是一笔可以吞并的钱财,一股可以使用的、能以一当十的文学力量。有那么一些律师,他们把喋喋不休当成雄辩,总是把话说尽而令人厌烦,他们在所有的聚会上贬低一切,因此像瘟疫一样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惜一切要当大人物。马索尔就是这样一位律师。他不再稀罕当司法大臣了;他眼见四年中司法大臣像走马灯似地换了五、六个,使他对司法官的长袍大倒胃口。他现在想的是在公立学校弄个教授的职衔,在行政法院捞个官职,此外再加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杜·蒂耶和纽沁根男爵曾向他担保,如果他和他们观点一致,就可以得到勋章和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职位;他觉得,这两个人比拿当更可能实践诺言,因此盲目服从他们。为了更好地蒙骗拉乌尔,这些人让他丝毫不受控制地行使他的权力。杜·蒂耶只在拉乌尔一窍不通的公债投机买卖方面利用报纸;不过,他已经让纽沁根男爵告知拉斯蒂涅,报纸会暗中讨好政府,只要政府支持他在议会替补纽沁根男爵。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过去是在一个类似英国那种虽然衰落而仍保留为选区的市镇上当选为议会议员的。这个市镇只有很少的选民,现在,报纸被免费大量寄到那里。银行家和律师就是这样耍弄着拉乌尔,他们任他在报社称王称霸,享受所有的权益和荣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当非常喜欢他们,就像上回要求车马费时那样,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还自以为在耍弄他们。富有想象力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希望是生活的基础)从来不愿意看到,在生意上,当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愿望进行的时候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拿当正处于极盛时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形势,在政界和金融界到处出头露面。杜·蒂耶把他领到纽沁根家,纽沁根太太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倒不是为他本人,而是碍着德·旺德奈斯夫人的面子。可是她在他面前一提到伯爵夫人,拿当就把佛洛丽纳抬出来作挡箭牌,大吹特吹他和女戏子之间的关系,说他们的关系是断不了的,他怎么会丢下这稳当现成的幸福去换取贵妇人的卖弄风情呢?他以为这一招干得很妙。拉乌尔上了纽沁根、拉斯蒂涅、杜·蒂耶和勃龙代[注]的当,卖力地帮助空谈家们去组织那种昙花一现的内阁[注]。此外,为了表明他在生意方面清清白白,这个向来不怕损害朋友的利益、不怕在困难时刻对厂主做出不高尚行为的人,现在为了出风头,竟不屑于接受几家靠报纸办起来的工厂给他的优惠。他的虚荣心和野心产生了这些完全相反的表现,这在很多类似的人身上都能见到。为了在公众面前穿出漂亮的大衣,他们就到朋友家拿点料子把破洞补好。然而,伯爵女人走后两个月,拉乌尔曾有过付不出账的尴尬时候,使他在胜利中不免有几分担忧。杜·蒂耶提前付了十万法郎。佛洛丽纳拿出来的钱——占他在报纸第一次投资总数的三分之一,都已用在纳税和开张必须的巨额花销上了。现在该考虑以后怎么办。银行家算是照顾他,拿了他五万法郎四个月到期的期票,这样一来,杜·蒂耶就像拉住了马笼头一样把他抓在自己手里。靠这笔额外的钱,报纸有了六个月的经费。在有些作家看来,六个月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此外,靠大量做广告,派出很多推销员,对订户许下些空头好处,报纸拉了两千个订户。这一小小的成功壮了他的胆,吸引他把钞票往新闻业这个无底洞里扔。看来,只要再拿出一点本事,再发生一件什么政治性的诉讼或政府对报纸的迫害事件,拉乌尔就能成为现代的意大利雇佣军头头[注],墨水就是这支军队的火药。当佛洛丽纳带着五万法郎回来的时候,不幸这一切已经安排就绪。拉乌尔本该把这笔钱作为后备资金,可是一则他认为,如果他必须成功,那就必定会成功;二则他感到爱情已经使他精神上更高大,从而认为过去接受佛洛丽纳的钱是很不光彩的;三则他被周围那群逢迎拍马者吹捧得神魂颠倒,因此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的处境瞒着佛洛丽纳,硬要她用这笔钱重新布置一个家,说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堂皇的门面是必不可少的。佛洛丽纳在这方面是用不着别人鼓动的,结果背上了三万法郎的债。她在皮加尔街弄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完全归她所有,她那帮老朋友重又在那儿聚会。像佛洛丽纳这种地位的女人的家,可以说是个中立地带,对政治野心家们很有利,他们在这儿商谈问题,却把拉乌尔排斥在外,就像过去路易十四在荷兰谈判,而把荷兰人排斥在外一样。拿当为佛洛丽纳假期后重返舞台专门写了个剧本,剧中的主角由她演正合适。这个半正剧半通俗喜剧的剧本,后来成了拉乌尔在剧院的告别之作。报纸早已准备为佛洛丽纳叫好,反正讨好拉乌尔不用花一文钱。捧场的声势太大,闹得法兰西剧院说这是一种干扰。一些专栏文章把佛洛丽纳捧成马尔斯小姐的接班人。这么巨大的胜利把女演员搅得晕头转向,看不清拉乌尔的处境了。她每天生活在节日和盛宴之中。她像一位女王,周围簇拥着一批殷勤而又有求于她的人,有的为自己的书,有的为自己的剧本,有的为自己的舞蹈演员,有的为自己的剧院,有的为自己的工厂,还有的为登一则广告;她尽情享受掌握新闻权力的乐趣,并且从中看到了当大臣会有怎样的威望。据来她家的人说,拿当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在生意上走对了路子,他会成为议员,也肯定能当上大臣,至少像很多人一样能当一段时间。女演员们很少不愿意听奉承话的。佛洛丽纳对专栏文章太懂行了,不会对报纸和办报的人存有戒心。她对新闻机构了解得太少,不会关心它那套手段。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从来只看到结果。至于拿当,他则认为,到下一届议会选举时,他和另外两个人准能成功。那两个人从前也是新闻记者,其中一个当时已是大臣,他竭力排挤同僚,以便巩固自己的地位。分别了六个月,拿当很高兴重新和佛洛丽纳在一起,并且懒洋洋地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他的生活是由理想爱情的花朵和佛洛丽纳给他的欢乐编织起来的。他写给玛丽的信堪称爱情加优美文笔的杰作。他把玛丽当作生活的明灯和守护神,干什么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他懊恼自己站在民众一边,有时很想采取贵族的立场,然而尽管他惯于作出惊人之举,也不能不看到,一下子从左边跳到右边是办不到的事。还是当大臣容易些。他把玛丽给他的宝贵的信珍藏在一只有暗锁的文件夹里,文件夹是于雷送的,也可能是菲歇[注]送的,这两人在巴黎大登广告,大张招贴,互相竞争,看谁造的锁最难打开、最保险。这只文件夹放在佛洛丽纳新居的小客厅里,拉乌尔就在这儿工作。要骗过一个平时对其无所不谈的女人是最容易不过的,她什么也不会怀疑,自以为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再说,佛洛丽纳回来后,目睹拉乌尔的生活,没看出任何越轨之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她也见过的、随便收在那儿的文件夹里竟有爱情的珍宝——她的情敌的信。这些信是伯爵夫人按照拉乌尔的嘱咐寄到报社办公室的。拉乌尔此时的境况很不错。他有不少朋友,和别人合写的两个剧本刚刚获得成功,给他的奢华生活提供了费用,同时扫除了他对未来的忧虑。他丝毫没把欠杜·蒂耶——他的朋友——的债放在心上。有时,遇事总爱作一番分析的勃龙代忍不住对杜·蒂耶表示怀疑,他反说:

  “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朋友呢?”

  “可是对敌人就谈不上信任不信任了。”佛洛丽纳说。

  他为杜·蒂耶辩护,照他说,杜·蒂耶是最善良、最随和、最廉洁的人。拿当像个走钢丝而没有平衡棍的杂技演员,任何人,哪怕是与他最不相干的人,只要洞察了他的生活内幕,都会为之提心吊胆。可是杜·蒂耶却以一个暴发户的泰然自若和漠不关心的态度,袖手旁观着。他对拉乌尔的友好中包含着可怕的嘲讽。一天,他们从佛洛丽纳家里出来,他和拉乌尔握手道别,看着他上了轻便马车,然后对天字第一号的忌妒鬼卢斯托说:

  “瞧他今天神气活现地到布洛涅森林去,半年后就该到克利希监狱去了。”

  “他?不会的,”卢斯托叫道,“有佛洛丽纳呢!”

  “可是,我的小兄弟,谁跟你说他会一直留着她呢?至于你嘛,比他强百倍,半年后你就是我们的主编先生了。”

  十月,期票到期了,杜·蒂耶慷慨地给他延了期,不过这回是两个月,外加贴现和一笔新的贷款。拉乌尔自以为稳操胜券,因此在杜·蒂耶这只钱袋里大把拿取。再过几天,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就要回来,她急不可耐地想见到拉乌尔,比往年早回一个月。拉乌尔不想在重新开始他的战斗生活时,因缺钱用而被捆住手脚。他们之间的通信已经使伯爵夫人的情绪兴奋到了极点,因为笔写总是比嘴讲大胆,在信里,思想经美妙的词句一掩盖,可以无话不谈,言必尽其意。伯爵夫人把拉乌尔看作当代最光辉的天才,认为他心灵美好,只是不为人所理解,他白璧无瑕,值得人爱。她看见他正大胆地把手伸向权力的筵席。不久,他那谈情时如此温柔的声音将在议会讲坛上轰鸣。他的生活像球体一样由无数相互交错的圆组成,其圆心就是上流社会。玛丽只为他活着。她已对小家庭的平静幸福失掉了兴趣,拉乌尔那旋涡式生活的动荡不宁通过情人的生花妙笔传给了她,也激荡着她。她吻着这些信,它们是在新闻界的激战之中和勤奋工作之中抽空写成的呀!她体会到它们的全部价值。她确信自己是惟一为他所爱的人,除了荣誉和野心,她没有别的情敌。她在孤寂的生活中找到了可以发挥她全部力量的地方。她庆幸自己选对了人:拿当是个天使。幸好,她回到领地后与拉乌尔无法来往,倒平息了社会上对她的流言蜚语。九月底,他们又开始到布洛涅森林去散步了。在各个沙龙重新开放之前,他们只能在那儿见面。在那儿,拉乌尔可以比较自由自在地领略理想生活的纯洁美妙的乐趣,而又不让佛洛丽纳知道。他只需少干点工作,反正报社里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每个编辑部已熟悉自己那部分活儿。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佛洛丽纳和伯爵夫人作比较,比较的结果总是对佛洛丽纳有利,而伯爵夫人也毫不逊色。他的感情和理智上对一个贵妇的眷恋使他不得不再度东奔西忙,疲惫不堪,可是他居然有超人的精力,同时活跃在社交、新闻、剧场这三个舞台上。佛洛丽纳感激他,分担他的工作和忧烦,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毫不吝啬地给他以实际的幸福,不言不语,不自怨自艾;而伯爵夫人呢,总是对他百看不厌却又对他守身如玉,殊不知,为了与她相会片刻,拉乌尔要做多少工作,要花多少心血。佛洛丽纳从不想主宰他,而是高高兴兴地任拉乌尔想要就要,想甩就甩,像猫一样,被主人从怀里放到地上以后,抖抖脑袋高兴地走开。这种随和的作风倒挺适合思想家的生活节奏;任何艺术家都会像拿当一样,一面享用这种艳福,一面继续追求理想的爱情,后者符合他诗人的天性,能满足他内在的尊严感和虚荣心。他也知道,万一走漏风声就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然而又想:伯爵夫人和佛洛丽纳都不会知道的,她们俩离得那么远!入冬后,拉乌尔又在上流社会露面,此时他已达到鼎盛时期,简直是个人物了。德·玛赛一死,议会四分五裂,拉斯蒂涅也随着垮了台,他不得不依仗拉乌尔,同时充当他的吹鼓手。德·旺德奈斯夫人很想知道,丈夫是不是已改变了对拉乌尔的看法。于是,事隔一年她又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满以为这下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气了,女人们都喜欢这种报复,连最清高的贵妇也不例外,天使们都想排在耶路撒冷神殿中的至圣所周围,可见天使们也有虚荣心哩!谁知伯爵回答说:

  “他只差上阴谋家的当了。”

  费利克斯在社交界和政界混久了,心明眼亮,把拉乌尔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他冷静地告诉妻子,费希谋反未成,反使原来对本王朝不太热心的人,在王朝受到威胁时向路易一菲力浦靠拢。政治观点不鲜明的报纸会失掉订户,因为,新闻和政治的关系将趋于简单化。如果拿当已经把他的财产押在报纸上,那么他不久就要完蛋。这一看法,虽只三言两语,而且是在谈及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时提出的,但却简明扼要,合情合理,又出自一个懂得如何估计各党派前途的人之口,这可吓坏了伯爵夫人。

  “这么说,你对他颇感兴趣啰?”费利克斯问妻子。

  “我觉得他的思想挺有意思,也喜欢他的言谈。”

  妻子回答得很自然,伯爵一点没起疑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玛丽和拉乌尔在埃斯巴夫人家轻声交谈了好久。伯爵夫人表示了自己的忧虑,都被拉乌尔一一消除了。他很高兴能用俏皮话压低费利克斯在他妻子心目中的威信,他要报复一下。于是他把伯爵描绘成一个思想狭隘。跟不上时代的人,想用复辟王朝的尺度来衡量七月革命,不愿意看到中产阶级的胜利,而中产阶级却是社会的一股力量,一股事实上存在的力量,不管存在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再没有什么贵族老爷可言了,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们的朝代正在到来;拉乌尔不去考虑一个不带偏见的政治家间接提出的公正意见,却炫耀自己,妄自尊大,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哪一个女人不是相信情人甚于相信丈夫的呢?伯爵夫人放了心,又过起去年冬天那种生活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偷偷享受爱情的欢乐,暗暗和情人握手。可是,当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怀有某种决心,而且忍受不了束缚时,这种生活可能使她的行为超出限度。幸亏有佛洛丽纳起缓冲作用,拉乌尔的情欲对伯爵夫人还不算危险。再则,拉乌尔还忙于其他重要的事,不能充分享受幸福。不过,要是拿当突然遭到什么不幸,或是遇到新的障碍,或是再也控制不住感情,那么伯爵夫人就会跌进深渊。就在拉乌尔隐约看到伯爵夫人这种心理状态时,杜·蒂耶突然于十二月底向拉乌尔讨债。这位银行阔老板声称手头抬据,给拉乌尔出了个主意,叫他到羊腿子那儿去借这笔钱,半个月就还。羊腿子是个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率放债的高利贷者,凡是经济上窘迫的年轻人都去求这位财神爷。杜·蒂耶说,再过几天,报纸办一月份的续订手续,报社金库里就有钱了,到那时再替他想办法。另外,他干吗不再写个剧本呢?拿当生性高傲,要尽一切努力还账。杜·蒂耶给羊腿子写了封信让拉乌尔带去,信中要这位放债的按期票上的钱数付给拉乌尔,期票二十天到期。拉乌尔不想一想钱怎么这样轻易到手,反而懊悔没多借一点。出色的思想家往往这样行事,把严重的事当玩笑,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才智留着写作品,在日常事务上不敢使用,惟恐愈用愈少。拉乌尔把上午的事讲给佛洛丽纳和勃龙代听,把羊腿子作了一番全面的描绘:没生火的壁炉,雷韦永的糊壁纸[注],楼梯,声音喑哑的鹿脚形门铃,破旧的擦鞋垫,没有火的炉膛,就像他那没有光的眼睛。两人听了都嘲笑他的这位新“叔叔”;他们既不提防自称没钱的杜·蒂耶,也不提防那么快就拿出钱来的高利贷者,真是异想天开。

  “他只要你百分之十五的利,你真该谢谢他才对。”勃龙代说,“他们若是要百分之二十五的利,人们便不再对他们打躬作揖,从百分之五十起,就叫重利盘剥了。要这样的利,就会受到鄙视。”

  “受到鄙视?”佛洛丽纳说,“请问,你的朋友里面,谁能以这样的利率借钱给你而不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呢?”

  “她说得对,我很高兴,不欠杜·蒂耶一个铜子儿了。”拉乌尔说。”

  有些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洞若观火,何以在自己的事情上就缺乏洞察力了呢?也许,一个人的才智不可能面面俱到;也许艺术家往往只顾享受现在,不考虑未来;也许他们太专心观察别人的可笑之处,就看不到别人布下的陷阱;也许他们以为别人不敢愚弄他们。然而,未来很快就成了现在,二十天后,期票被拒绝兑现。佛洛丽纳叫拉乌尔在商务法庭上要求延迟二十五天付款,法庭同意了。拉乌尔研究了自己的处境,叫人拿来报社的账目,发现报社的收入只能应付费用的三分之二,而订户又愈来愈少。这下子伟人变得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了,但只是在佛洛丽纳面前,他把真情都对她讲了。佛洛丽纳叫他将以后打算写的剧本一揽子出卖,并且转让他以前所写的戏的全部演出收入。用这个办法,拿当到手了两万法郎,债务减到四万法郎。二月十日,延长的二十五天又到期了,杜·蒂耶不想让拿当在他准备去的选区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准备把另一个选区让给马索尔去竞选大臣),因此,叫羊腿子对拉乌尔加紧逼债。因负债入狱的人是不能当候选人的。眼下,克利希监狱很可能吞掉这位未来的大臣。佛洛丽纳自己也因本身的债务一直在和执达吏打交道,在这紧要关头,她已山穷水尽,像美狄亚一样只剩了然一身[注],因为她的家具已被查封了。踌躇满志的拉乌尔现在听到他那没有根基的新建大厦处处发出崩裂坍塌的轧轧声。他本来就感到无力继续他的宏大事业,要重新开始就更办不到了。他就要葬身在这理想大厦的瓦砾堆里。他对伯爵夫人的爱还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光明,使他脸上有点生气,其实,内心里希望已经死灭了。他一点也不曾怀疑杜·蒂耶,眼睛只看着高利贷者。他在冒风险,而拉斯蒂涅、勃龙代、卢斯托、韦尔努、斐诺、马索尔却不肯开导他。拉斯蒂涅想重新抓权,和纽沁根、杜·蒂耶串通一气。其他人呢,看着自己的同类在垂死挣扎,感到无限快活,因为他曾想控制、驾驭他们。他们之中任何人也不向佛洛丽纳提醒一句,反而在她面前吹嘘拉乌尔说:“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他会脱离困境的!一切都会好的!”

  “昨天我们搞到两个订户,”勃龙代一本正经地说,“拉乌尔就要当议员了,预算一表决,解散议会的法令就会公布出来。”

  拿当已在商务法庭被控,再也借不到钱了。佛洛丽纳的财产被查封,只能指望某个傻瓜爱上她,可惜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巧事,正好碰上这么个人。拿当的朋友都是无钱又无势的,他一被逮捕,政治上高升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不幸的是,他预支了钱的大批活儿必须完成。他就要滚进贫困的无底深渊了。面对这危险的前景,他丧失了胆量。德·旺德奈斯夫人还会爱他吗?她会远远地避开他吗?女人只是在对一个男人已经以身心相许时,才会和他一道走向深渊,而他和伯爵夫人之间却没有神秘的肉体关系把两人连结在一起。即便伯爵夫人随他远走国外,她也成了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反倒多了个累赘。于是他想到自杀。像他这种才智属二流而自视甚高的人,往往会把自杀作为利剑,来斩断这解不开的绳结。他已经济身于上流社会,并且曾经想主宰它,现在却要在它面前一落千丈?让伯爵夫人留在这个社会里受人崇拜,而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满腿泥巴的步兵小卒子?不,他想都不愿意想。自杀的念头来到诗人居住的空中楼阁门口,他已经听见了它的脚步声。不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拿当还存着侥幸心理,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自杀。在法庭送达判决书、支付催告和通知民事拘禁的那几天,拉乌尔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带着一副冰冷而又阴森的神情,善于观察的人在决心自杀或正考虑如何自杀的人脸上,都能看到这副神情。死的念头使他们的前额罩上了阴霸,他们的微笑带有某种不祥的意味,他们的动作是庄严的。这些不幸的人好像要把金色的生活之果连皮都吃尽。他们神思恍惚,目光时刻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耳朵倾听着自己的丧钟声在空中回荡。一天晚上,玛丽在杜德莱勋爵夫人家看到了这些可怕的征兆:大家都在客厅谈天,拉乌尔却独自坐在小客厅一张沙发上;伯爵夫人来到门口,他头也不抬,既没听到玛丽的呼吸声,也没听到她绸裙的窸窣声;眼睛定定地盯着地毯上一个图案,目光因痛苦而变得呆滞。他正在想,宁愿死也不能让权弃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掉权力后还能享有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享受的那种待遇的。再则,当时巴黎自杀之风很盛。这不正是不信神的社会的结局吗?拉乌尔已决心一死了之。希望越大,失望得越惨。而拉乌尔的绝望只能把他引向坟墓。

  “你怎么啦?”玛丽轻轻跑到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情侣之间有一种说没什么的语气,它意味着完全相反的意思。玛丽耸耸肩说:

  “真是个小孩子!你肯定遇到什么不幸了。”

  “不,没有。”他说,“再说,要是我有什么,你总会很快知道的,玛丽,”他又深情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用权威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真情吗?”

  玛丽点了点头。

  “我在想你,我对自己说,很多男人要是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希望得到毫无保留的爱,我得到了,是吗?”

  “是的,”她说。

  “可是,”他接着说,一面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也不管可能被别人撞见,“我没给你留下任何污点和悔恨。我完全可以把你带进深渊,然而我让你留在深渊边缘,保持着你的光彩和贞洁。不过,有一个想法老纠缠着我。”

  “什么想法?”

  “你会瞧不起我的。”

  玛丽嫣然一笑。

  “会的。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对你的爱是圣洁的,而且别人也会玷污我的感情,我知道。女人们无法想象,我们身在污泥中,眼睛却望着天上,赤诚专一地膜拜一个纯洁高尚的女人,她们怀疑这种神圣的爱。她们无法理解,才智高超、情感不凡的人能把自己的灵魂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奉献给自己崇拜、热爱的人。其实,玛丽,我们男人对理想的崇拜比你们女人更热忱,我们在女人身上找到我们的理想,而女人不会在我们身上寻找她们的理想。”

  “干吗发这种长篇议论?”玛丽用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问。

  “我就要离开法国了,明天你会从我的随身仆人交给你的一封信里知道原因和详细情况。永别了,玛丽。”

  说着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玛丽,就走出了小客厅,丢下玛丽一个人在那儿痛苦得发怔。

  这时埃斯巴侯爵夫人来找她,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朋友?拿当先生对你说什么了?他刚刚离开我们时表情异常激动。也许你是表现得太理智或者大不理智了……”

  伯爵夫人挽起埃斯巴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没果多久就回家了。

  “她大概是去赴第一个幽会。”杜德莱勋爵夫人对侯爵夫人说。

  “我会知道的,”埃斯巴侯爵夫人答道,说着也走了,她的马车跟在玛丽的车子后面。

  但是,玛丽的车子走上了去圣奥诺雷区的路。埃斯巴夫人到家时,看见费利克斯伯爵夫人的车继续往前走,直奔岩石街。玛丽躺下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找出一本北极游记读了一整夜,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早晨八点半,她收到了拉乌尔的信,急忙打开。信是以这样的老套子开始的:

  我最最亲爱的:

  当你拿到这张纸时,我已不在人世了。

  玛丽不再往下读,神经质地把信纸揉成一团,按铃叫来贴身女仆,匆匆忙忙披上一件晨衣,随便穿上一双鞋,裹了一条披肩,拿了顶帽子,关照女仆告诉伯爵一声,说她到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去了,便离开了家。

  “你把主人送到哪儿才离开他的?”她问拉乌尔的男仆。

  “送到报馆。”

  “领我去。”她说。

  伯爵夫人不到九点钟就出门,不坐车,而且情绪显然不正常,这使府里的仆人大为惊讶。幸而女仆去禀告伯爵,说夫人刚刚接到杜,蒂耶太太写来的一封信,看了以后非常生气,让送信来的那个男仆陪着,匆匆忙忙去她妹妹家了。旺德奈斯等着妻子回来向他说明情况。伯爵夫人跳上一辆街车,很快到了报馆。报馆在费多街一家年代已久的旅馆里占用几个套间,这时,宽敞的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只有一名打杂的小厮,他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失魂落魄似的跑着穿过一间间屋子,还问他拿当先生在哪儿,感到很奇怪。

  “他大概在佛洛丽纳家,”小厮回答,把伯爵夫人当成佛洛丽纳的情敌,为争风吃醋来大闹一场的。

  “他在哪间屋子工作?”伯爵夫人问。

  “在一间工作室里,钥匙带在他身上。”

  “我要去。”

  小厮把她领到一间幽暗的小屋子门口,屋子的窗户朝着后院,早先这是盥洗室,与一间宽大的卧室相连,卧室里还保留着放床的凹室。小工作室位于房间凸出的一角,伯爵夫人打开卧室的窗户,就能从工作室的窗户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拉乌尔坐在他那大主编的安乐椅里,喉咙发出垂死者的喘气声。

  “破门进去,别声张,只要你不讲出去,我会给你钱的。”她说,“你没看见拿当先生就要断气了吗?”

  小厮去印刷车间找来一个铁排字框,把门撞开。拉乌尔正采取一个普通女裁缝会采取的方式,用一只普普通通的煤炉在窒息自己。桌上有一封给勃龙代的信,刚写完不久,信中请求朋友把他的自杀归因于突然中风。伯爵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她叫小厮把拉乌尔背到马车上,但是,在哪儿护理他呢?她走进一家旅馆,要了一个房间,打发报馆小厮去找来一位医生。几小时后,拉乌尔脱险了。然而,伯爵夫人在从他口里得知全部实情以前,不肯离开他的床边。沮丧的野心家只得把自己那些骇人听闻的苦痛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完后回到家里,昨天折磨拉乌尔的痛苦和念头,现在又折磨着她。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她曾对拉乌尔这样说,为的是让他有勇气活下去。

  “你妹妹出什么事了?”费利克斯见妻子回来,问她道,“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一件可怕的事,但我必须绝对保密。”她回答说,一面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

  为了独自一人把发生的一切好好想一想,晚上她到意大利剧院去了,然后又到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向她叙述了早晨那可怕的一幕,把满腹苦水都对她倾吐出来,要妹妹给她出主意,给她援助。当时她们俩谁都不知道,那只使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害怕的煤炉,正是杜·蒂耶点燃的。

  “在这世界上,他只有我了,”玛丽对妹妹说,“我决不对他负心。”

  这句话包含着所有女人的秘密:当她们确信自己是一个伟大而完美的男人的一切时,她们会表现得无比英勇。

  杜·蒂耶早就听说大姨子可能爱上了拿当,不过他像很多人一样不相信,或者认为这与拉乌尔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水火不相容。女演员会赶走伯爵夫人,要不就是伯爵夫人赶走女演员。可是那天晚上回家看见大姨子在意大利剧院,他就已经从她脸上看出她心绪烦乱,他立刻猜到,拉乌尔已经把自己的困窘全对她说了。这么看来,伯爵夫人确实爱着拉乌尔,她是来向玛丽一欧也妮借钱的,就是拉乌尔欠老羊腿子的那笔钱数。杜·蒂耶夫人不明白,丈夫怎么能像神仙似的一猜就准,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就使杜·蒂耶的疑心变成确信了。这位银行家自以为能掌握拿当的诡计的线索。谁都不知道,这个倒霉鬼正躺在槌球场大街一家配有家具的旅馆里。他用的是报馆小厮的名字。伯爵夫人答应给这小厮五百法郎,只要他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因此,弗朗索瓦·基耶[注]对看门人说,拿当由于工作过度劳累,晕倒了。杜·蒂耶在报馆没见到拿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想,记者躲起来是为了避开来抓他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包探来调查情况,得知早晨一位妇人来报馆把主编抢走了。两天以后,他们才查出马车的号码,盘问了车夫,探明了欠债人藏身的旅馆,并摸清旅馆的情况。这样,玛丽采取的明智措施使拉乌尔赢得了三天展缓期。

  姐妹俩各自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夜。这样一场灾难能用它的火光照亮整个生活,照出生活的底层和暗礁,而在这以前,人们往往只看到生活的顶峰。杜·蒂耶夫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面前放着他编的报纸,正用罗马字体写出他最后要说的话。这可怕的情景使她震惊。因此,可怜的女人一心只考虑如何救他,如何让姐姐赖以生存的这个人活下去。我们的思想往往本能地先考虑事情的后果,后分析事情的原因。欧也妮再一次认为,她原先打算求但斐纳·纽沁根男爵夫人(她常邀她去晚宴)帮忙的想法是可行的,而且肯定能成功。像所有还没被现代社会这部光滑的机器挤压过的人一样,她慷慨大度,决心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伯爵夫人呢,她为救了拿当的命而无比喜悦,整整一夜都在想,用什么妙计弄到四万法郎。在这种危急时刻,女人是聪明绝顶的。她们在高尚感情的激励下,能想出令窃贼、商人。放债人吃惊的办法,——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这多少有些相似的三类人吃惊的话。伯爵夫人一会儿想卖掉她的钻石,以后只佩戴假的,一会儿决定向旺德奈斯要这笔钱,就说是给妹妹的,反正妹妹已被她牵连进去了。可是她的灵魂太高贵,不会采取这些不体面的办法,所以想出后又随即把它推翻。拿旺德奈斯的钱去给拿当?!这太卑鄙了,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那么,首饰上镶假钻石呢?她丈夫终归会发觉的。她想去向罗特希尔德借这笔钱,他们是那么富有;她又想去央求巴黎大主教,他会救助可怜的人;就这样,她从万能的金钱想到万能的上帝,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她悲叹自己朝中无人,要是在过去,她也许能从王亲国戚那里借到钱。她想求助于父亲,然而这位老法官一向憎恶不合法的行为;他的子女终于明白,他对爱情方面的不幸是不会给予多大同情的,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他已变得落落寡合,对任何男女私情都深恶痛绝。至于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她现在蛰居于诺曼底她的一个庄园里,省吃俭用,祷告上帝,在神甫和一袋袋埃居中度她的余生,至死都冷若冰霜。即使玛丽来得及到巴耶去见她,难道她会交给女儿这么多钱而不查问她拿去派什么用场吗?就说欠了债?对,可能她会被她最喜欢的大女儿说得心软的。好,要是其他办法不成功,就去诺曼底。只要格朗维尔伯爵假称妻子突然得了重病,女儿就有借口到诺曼底走一趟,他大概是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早晨那可怕而又凄惨的一幕,对拿当的照料,在他床边度过的时刻,他那断断续续的叙述,这个伟大人物生命垂危的情景,这个天才在奋进中遇到的庸俗乃至龌龊的障碍……这一切又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进一步激发了她对拉乌尔的爱。她回味当时激动的心情,感到情人的不幸比他的荣耀更能使自己迷恋他。如果他已功成名就,她会吻他的前额吗?不会的。她觉得,拉乌尔在杜德莱勋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对她讲的那最后一席话,表达了无比高尚的感情。那是多么圣洁的诀别啊!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因为他的幸福可能成为她的痛苦,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伯爵夫人曾经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满激情,现在激情接踵而至,又可怕,又残酷,然而她喜欢。因为与其说她是为享乐而生活,不如说是为了受苦。她自忖:“我救了他,以后还要再救他!”心里是多么甜蜜!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拉乌尔的那句话:“只有落难的人才知道爱情有多么伟大!”这句话是拉乌尔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吻着他的前额时讲的。

  她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叫她用早餐,他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

  “我妹妹家发生的这场悲剧真叫我揪心,”她说,这倒并非是假话。

  “她落在坏人手里了。一个人家出了杜·蒂耶这样卑鄙的人,真是一种耻辱;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怜悯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痉挛地动了动,“你们男人是那么冷酷无情,你们的严厉就算是对我们开恩了。”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地高尚的,”费利克斯说,一面吻妻子的手,他被妻子的自尊感动了,“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是用不着别人来看管的。”

  “看管?”她说,“这是给我们的又一种耻辱,不过它会转而落在你们自己头上。”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而玛丽却脸红了。一个女人暗中干了错事时,反会堂而皇之地过分表现出女性的傲气,这是一种巧妙的掩饰,我们应该为此感激她们才对,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欺骗如果不包含着伟大,至少包含着尊严。玛丽写了几行字给拿当,告诉他一切顺利,信是写在基耶先生名下,由一个听差送到槌球场大街旅馆的。晚上在歌剧院,伯爵夫人的谎话奏效了:伯爵认为,她离开自己的包厢去看妹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等杜·蒂耶走了,剩下杜·蒂耶夫人一个人时,才挽着妻子走去。玛丽穿过走廊,走进妹妹的包厢,在惊讶地看着她们姊妹俩聚到一起的人们面前冷静而安详地坐下来,内心真是无比激动。

  “怎么样?”她问妹妹。

  玛丽一欧也妮的面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喜悦,不少人还以为这是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缘故。

  “他会得救的,姐姐,但是为期只有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再看怎么样更有效地帮助他。纽沁根太太要四张期票,每张一万法郎,不拘谁签字都可以,免得影响你的名声。她跟我解释了应该怎样出具期票,可我一点没懂,让拿当先生替你准备吧。只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以前的音乐教师施模克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大忙:请他在期票上签字。你只要再附上一封保证兑付的信,明天纽沁根太太就会把钱交给你。这些事你都要自己办,不要转托其他任何人。我想施模克先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为了转移人们的怀疑目标,我说你是想帮助我们的老音乐教师,一个落难的德国人。我已经要求组沁根太太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你聪明得像个天使!但愿纽沁根男爵夫人交了钱以后再跟人谈这件事。”伯爵夫人说,一面抬起眼睛,像是要祈求上帝,虽然明知是在剧院里。

  “施模克住在孔蒂河滨道油韦尔街,别忘了。你要亲自去。”

  “谢谢,”伯爵夫人说,并且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啊,我情愿少活十年……”

  “你暮年的十年……”

  “为了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焦虑,”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因妹妹的插话而微微一笑。

  这时,凡是偷偷看着这姐妹俩的人,都会以为她们在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同时会欣赏她们天真的笑声;可是也有一种人,他们到歌剧院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是为了窥视女人的打扮和容貌,他们之中此刻要是有人发现,姐妹俩迷人的脸蛋儿上的快乐表情蓦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所驱散,那么他也许能猜透伯爵夫人的秘密。原来是拉乌尔出现在他惯常站立的楼梯上,脸色灰白,眼神不安,面容阴郁。由于是晚上,他不怕碰到执达吏的助手[注],便到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去找她,但是发现包厢空空的,于是他两手捧住额头,胳臂肘撑在楼梯栏杆上,他想:

  “是啊,她怎么会到歌剧院来呢!”

  “看看我们呀,可怜的伟人,”杜·蒂耶夫人低声说。

  至于玛丽,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会受影响,用火热而执着的目光盯着他。一种意志力从这目光里喷涌出来,正如光波从阳光里喷涌出来一样。按照动物磁性论者的观点,这种意志力能渗透到被目光注视的人的身体里。拉乌尔仿佛被一根魔杖击了一下,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与两姐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伯爵夫人以女人永不会丧失的机智,抓住挂在自己胸前的金十字架,用一个倏忽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示意他看看十字架。于是首饰的金光好似一直照到了拉乌尔的脑门,他向玛丽回报了一个快活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

  “欧也妮,使死者获得新生、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伯爵夫人对妹妹说。

  “你简直可以加入‘船舶遇难救助协会’,”欧也妮微笑道。

  “他来的时候是多么忧愁、沮丧,可离开这儿的时候又会多么高兴!”

  杜·蒂耶走到拉乌尔身旁和他攀谈。

  “喂,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他说,一面和拉乌尔握手,并做出各种友好的表示。

  “当然好,就像一个人刚刚得到有关选举的最令人满意的消息,”满面春风的拉乌尔回答。

  “我很高兴。”杜·蒂耶说。“报纸马上需要钱了、”

  “我们会弄到钱的,”拉乌尔回答。

  “女人有魔鬼帮她们的忙,”杜·蒂耶说,他还不肯相信拉乌尔的话,他曾把拿当叫做夏拿当[注]。

  “这话从何说起?”拉乌尔问。

  “我的大姨子到我夫人的包厢里来了,其中必定有鬼。我看你很得伯爵夫人的青睐,她越过整个大厅跟你打招呼呢!”

  这边,杜·蒂耶夫人对姐姐说:“你瞧,都说我们女人会做假。我丈夫在讨好拿当先生,而想叫拿当先生坐牢的也正是他。”

  “可是男人还指责我们!”伯爵夫人说,“我一定要擦亮他的眼睛。”

  她说着站起身来,挽起在走廊等她的旺德奈斯的手臂,容光焕发地回到自己的包厢里;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歌剧院,吩咐仆人第二天八点以前备好马车。第二天八点半钟,她已经到了孔蒂河滨道,在这之前,还先到槌球场大街去过一趟。

  讷韦尔街太窄,马车进不去。幸好施模克住的房子坐落在河堤的拐角处,伯爵夫人用不着在泥泞里步行,一跳下马车就踏上了通向那所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小泥径。房子又旧又黑,多处用铁链箍住,就像看门人用的陶土器皿;墙壁前倾得厉害,行人从屋前走过都不免提心吊胆。唱诗班的老指挥住在三楼,从他的窗口可以观赏新桥到夏约宫一带美丽的塞纳河风光。这位善良的老人听到仆人通报有位从前的女学生来拜访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让她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伯爵夫人虽然早就知道施模克对衣着满不在乎,对人世间的事物不感兴趣,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生活是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副样子。谁能相信一个人的起居能随便和漫不经心到这种程度呢?施模克是一位第欧根尼[注]式的音乐家,他对家里的杂乱一点不感到难为情,也许他根本不承认这叫杂乱,因为他自己对此已非常习惯。他吸烟总是用一只粗笨的德国烟斗,把天花板和被猫爪子撕破多处的糊壁纸熏成了黄色,使屋里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刻瑞斯[注]的金色谷子。那只猫有一身光亮蓬松的长毛,任何看门女人见了都想要它。它安详大方地呆在那儿,俨然是这屋子的主妇,长长的胡须使它显得非常庄重。它威严地蹲在一架美妙的维也纳出产的钢琴上。伯爵夫人进来时,它冷冷地向她投去假情假意的一瞥,一个对伯爵夫人的美貌感到惊异的女人大概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来迎接她。猫蹲在琴上一动不动,只抖了抖右边两根银色胡须,然后又把它那两只金色的眼睛转向施模克。钢琴又老又旧,木质倒很好,漆成金、黄两色,可是已经很脏,油漆也已褪色、剥落了。琴键磨损得像老马的牙齿,而且被烟斗上掉下来的烟油染成焦黄。钢琴搁板上的一堆堆烟灰告诉人们,前一晚施模克曾乘着这古老的乐器向音乐的盛会驰骋。方砖地上满是干泥巴、碎纸片、烟灰和不知何物的碎屑,就像有一个星期没打扫的寄宿学校宿舍的地板,从那里,校工可以扫出成堆成堆又像厩肥又像破布的东西。地上还有栗子壳、苹果皮、红鸡蛋壳[注]和不小心打碎的盘子,碎片上粘着干了的酸菜糊。如果伯爵夫人的眼光稍微老练点的话,就能从这些碎屑上了解到施模克的生活情况。这些盖满尘土的垃圾形成一张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框的镜子,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斗,另一边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的家具同莫希干部落[注]的印第安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有大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吃剩的简单早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为美惠三神[注]和尘世所作的惟一牺牲。那只猎是受保护的弱者,得到最好的待遇,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施模克、猫和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文笔都描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松美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屋子的一角堆着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本,书脊被虫咬坏,边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饰着五斗柜,在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搭着一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穿在身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花盆有一根冬青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嗅觉在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勃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伦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诚、那么天真,以致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倔傲的暴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他说,“难滔(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然后又像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可怜人而来,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但丝(是),不管您丝(是)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道),这里的一切——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刻拿起粉笔,跳到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

  “我妹妹也要来的,”她对老人说。

  “她也会来吗?什么司(时)候?什么司(时)候,但愿在我死之前来!”他说。

  “我代她来求您帮个忙,以后她自己会来谢您的。”她说。

  “快,快,快说!”施模克喊道,“需要我做什么?丝(是)否需要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只需在每张纸上写明: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说着她从手笼里抽出拿当按照格式准备好的四张期票。

  “啊,这很快就能判(办)到,”德国人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地回答。“只丝(是),我不自(知)滔(道)我的笔和墨水在哪儿。走开,米尔先生,”他对猫喊道,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这丝(是)我的猫,”他指着猫对伯爵夫人说,“这只可练(怜)的猫和可练(怜)的施模克生活在一起!它多漂亮!”

  “是的,”伯爵夫人说。

  “您腰(要)它吗?”他问。

  “您真这么想吗?”她说,“它不是您的朋友吗?”

  猫遮住了墨水瓶,此刻它猜到施模克要用,便跳到了床上。

  “它机灵得像猴知(子),”他指着床上的猫说,“我叫它米尔,为的是颂扬我很熟悉的我们柏林伟大的霍夫曼[注]。”

  好心人在期票上签了字,天真得就像一个孩子做母亲吩咐他做的事,不假思索,然而确信自己是在做好事。他一个劲儿对伯爵夫人介绍他的猫,一点不关心那些票据,殊不知,根据涉及外国人的法律条文,这些票据可以使他永远失去自由。

  “您的确认为,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

  “您丝毫不用担心,”伯爵夫人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丝(是)问,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真能使杜·蒂耶太太高兴吗?”

  “啊!当然,”她说,“您给她帮忙,就如同您是她的父亲……”

  “能对她有点用处,那我就感到很考(高)兴了。听我给您弹个乐曲吧!”说着他把票据丢在桌上,一步跳到钢琴前面。顷刻间,这位天使的手指已在古旧的琴键上来回跳动,他的目光已透过屋顶看到了天空,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已在空气中回荡,沁入人的心灵。他自然而朴素地表现了神圣的绝妙的东西,他赋予木头和琴弦以语言,正像拉斐尔画的音乐女神赛西尔在聆听她的天使们面前演奏那样。可是,伯爵夫人待到签字的墨迹一干,便不再让他演奏下去。她将期票塞进手笼,用手拍拍施模克的肩头,把她那容光焕发的老师从他翱翔其间的苍穹中拉了回来。

  “我的好施模克,”她说。

  “怎么?已经要走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那么您丝(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毫无怨言,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家犬立起身来听伯爵夫人讲话。

  “我的好施模克,”她接着说,“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事,争取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少流点血和泪。”

  “还丝(是)老脾气,”他说,“去吧,天寺(使),去擦干别人的眼泪吧!您要自(知)滔(道),可练(怜)的施模克把你们的来访看得比你们给他的年金更重。”

  “我们还会见面的,”伯爵夫人说,“以后每星期日您来弹奏乐曲,并且和我一起吃晚饭,免得我们吵架。这个星期日我等您。”

  “正(真)的?”

  “请您一定来,我妹妹肯定也会定好日子请您去的。”

  “那么我再幸福也没有了,”他说,“因为,以前只有当您的车子经过爱丽舍田园大滔(道)司(时)我才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他抑制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把手臂伸给他美貌的学生,她感觉到老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这么说,您一直在想着我们?”她问道。

  “总丝(是)在慈(吃)面包的司(时)候,”他说,“首先想到你们是我的恩人,然后想到你们是最值得我爱的两位姑娘!”

  伯爵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施模克的话里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充满敬意的庄严,一种忠实、虔诚的庄严。这个烟雾弥漫、满地碎屑的房间是敬奉两位女神的圣殿。房间主人的崇拜感情与时俱增,而引起这种感情的被崇拜者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儿有人在爱着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她想。

  老施模克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伯爵夫人上了车,伯爵夫人也同样激动,她用指尖给他送了个优雅的飞吻,就是女人之间远远表示问好而互送的那种飞吻。施模克见后,久久地站立在那里,直到车子已消失在远方还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伯爵夫人已进了纽沁根公馆的院子。男爵夫人还未起床,但是为了不让一位显贵的女人久等,她披上一条披肩,套了件晨衣就出来了。

  “夫人,这关系到一件善举,”伯爵夫人说,“办得愈快愈好,不然我是不会这么早来打扰您的。”

  “哪儿的话,我太高兴了,”银行家的妻子说,一面从伯爵夫人手里接过四张期票和她的保证书。她打铃叫来贴身女仆。“泰蕾丝,告诉出纳,叫他本人马上给我送四万法郎来。”

  然后,她把德·旺德奈斯夫人写的担保书加了封,锁到桌子抽屉里。

  “您的房间很雅致,”伯爵夫人说。

  “纽沁根先生马上不让我住这儿了,他正叫人造一座新宅子。”

  “您大概要把这一所给您的女儿啰?听说她要和拉斯蒂涅先生结婚了。”

  纽沁根夫人正要回答,出纳来了,她收下钞票,把四张期票交给出纳。

  “正好两相抵销。”男爵夫人对出纳说。

  “还差跌(贴)现,”出纳说,然后看着签字,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施模克丝(是)安斯巴赫的一位音乐家。”[注]他的话使伯爵夫人有点胆战心惊。

  “难道我在做生意不成?!”纽沁根夫人用高傲的目光怒视着出纳说,“这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