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5章

 

  第四十一章

  她们回得家来,眨下眼睛就过了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开始过第二个星期。过了这个星期,驻扎在麦里屯的那个民兵团就要开拔了,附近的年轻小姐们立刻一个个垂头丧气起来。几乎处处都是心灰意冷的气象。只有班纳特家的两位大小姐照常饮食起居,照常各干各的事。可是吉蒂和丽迪雅已经伤心到极点,便不由得常常责备两位姐姐冷淡无情。她们真不明白,家里怎么竟会有这样没有心肝的人!

  她们老是无限悲痛地嚷道:“老天爷呀!我们这一下还成个什么样子呢?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丽萃?”她们那位慈祥的母亲也跟了她们一块儿伤心;她记起二十五年以前,自己也是为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忍受了多少苦痛。

  她说:“我一点儿没记错,当初米勒上校那一团人调走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两天。我简直似碎了。”

  “我相信我的心是一定要碎的,”丽迪雅说。

  “要是我们能上白利屯去,那多么好!”班纳特太太说。

  “对啊……─如果能上白利屯去多么好!可是爸爸偏偏要作对。”

  “洗一洗海水浴就会使我一辈子身体健康。”

  “腓力普姨母也说,海水浴一定会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吉蒂接着说。

  浪搏恩这家人家的两位小姐,就是这样没完没结地长吁短叹。伊丽莎白想把她们笑话一番,可是羞耻心打消了她一切的情趣。她重新又想到达西先生的确没有冤枉她们,他指出她们的那些缺陷确是事实,她深深感觉到,实在难怪他要干涉他朋友和吉英的好事。

  但是丽迪雅的忧郁不多一会就烟消云散,因为弗斯脱团长的太太请她陪她一块儿到白利屯去。这位贵友是位很年轻的夫人,新近才结婚的。她跟丽迪雅都是好兴致,好精神,因此意气相投:虽然才只三个月的友谊,却已经做了两个月的知已。

  丽迪雅这时候是怎样欢天喜地,她对于弗斯脱太太是怎样敬慕,班纳特太太又是怎样高兴,吉蒂又是怎样难受,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在屋子里跳来蹦去,叫大家都来祝贺她,大笑大叫,比往常闹得越发厉害;倒运的吉蒂却只能继续在小客厅里怨天尤命,怪三怪四。

  “我不明白弗斯脱太太为什么不叫我和丽迪雅一同去,”她说,“即使我不是她特别要好的朋友,又何妨也邀我一同去。照说我比她大两岁,面子也得大些呢。”

  伊丽莎白把道理讲给她听,吉英也劝她不必生气,她都不理睬。再说伊丽莎白,她对于这次邀请,完全不象她母亲和丽迪雅那样兴高采烈,她只觉得丽迪雅纵然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这一去可算完全给毁了。于是她只得暗地里叫她父亲不许丽迪雅去,也顾不得事后让丽迪雅知道了,会把她恨到什么地步。她把丽迪雅日常行为举止失检的地方,都告诉了父亲,说明和弗斯脱太太这样一个女人做朋友毫无益处,跟这样的一个朋友到白利屯去,也许会变得更荒唐,因为那边的诱惑力一定比这里大。父亲用心听她把话讲完,然后说道:

  “丽迪雅非到公共场所之类的地方去出一出丑,是决不肯罢休的。她这次要去出丑,既不必花家里的钱,又用不着家里麻烦,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呢。”

  伊丽莎白说:“丽迪雅那样轻浮冒失,一定会引起外人注目,会使我们姐妹吃她的大亏……事实上已经吃了很大的亏……你要是想到了这一点,那你对这桩事的看法就会两样了。”

  “已经使你们吃了大亏!”班纳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这话怎么说:她把你们的爱人吓跑了不成?可怜的小丽萃呀,甭担心。那些经不起一点儿小风浪的挑三剔四的小伙子。因为看见了丽迪雅的放荡行为,而不敢向你们问津?”

  “你完全弄错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因为吃了亏才来埋怨。我也说不出我究竟是在埋怨哪一种害处,只觉得害处很多。丽迪雅这种放荡不羁、无法无天的性格,确实对我们体面攸关,一定会影响到我们的社会地位。我说话爽直,千万要请你原谅。好爸爸,你得想办法管教管教她这种撒野的脾气,叫她明白,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到处追逐,否则她马上就要无可救药了。一旦她的性格定型以后,就难得改过来。她才不过十六岁,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浪荡女子,弄得她自己和家庭都惹人笑话,而且她还轻佻浪荡到极端下贱无耻的地步。她只不过年纪还轻,略有几分姿色,此外就一无可取。她愚昧无知,头脑糊涂,只知道搏得别人爱慕,结果到处叫人看不起。吉蒂也有这种危险。丽迪雅要她东就东,西就西。她既无知,又爱虚荣,生性又懒惰,完全是没有一点家教的样子!哎哟,我的好爸爸呀,她们随便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认识她们,她们就会受人指责,受人轻视,还时常连累到她们的姐姐们也丢脸,难道你还以为不会这样吗?”

  班纳特先生看到她钻进了牛角尖,便慈祥地握住她扔手说:

  “好孩子,放心好了。你和吉英两个人,随便走到什么有熟人的地方,人家都会尊敬你们,器重你们;你们决不会因为有了两个……甚至三个傻妹妹,就失掉了体面。这次要是不让丽迪雅到白利屯去,我们在浪搏恩就休想安静。还是让她去吧。弗斯脱上校是个有见识的人,不会让她闯出什么祸事来的;幸亏她又太穷,谁也不会看中她。白利屯跟这儿的情形两样,她即使去做一个普通的浪荡女子,也不够资格。军官们会找到更中意的对象。因此,我们但愿她到了那儿以后,可以得到些教训,知道她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无论如何,她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们总不能把她一辈子关在家里。”

  伊丽莎白听到父亲这样回答,虽然并没有因此改变主张,却也只得表示满意,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以她那样性格的人,也不会尽想着这些事自寻烦恼。她相信她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至于要她为那些无法避免的害处去忧闷,或者是过分焦虑,那她可办不到。

  倘若丽迪雅和她母亲知道她这次跟父亲谈话的内容,她们一定要气死了,即使她们两张利嘴同时夹攻,滔滔不绝地大骂一阵,也还消不了她们的气。在丽迪雅的想象中,只要到白利屯去一次,人间天上的幸福都会获得。她幻想着在那华丽的浴场附近,一条条街道上都挤满了军官。她幻想着几十个甚至几百个素昧生平的军官,都对她献殷勤。她幻想着堂皇富丽的营帐,帐幕整洁美观,里面挤满了血气方刚的青年小伙子,都穿着灿烂夺目的大红军服。她还幻想到一幅最美满的情景,幻想到自己坐在一个帐篷里面,同时跟好多个军官在柔情密意地卖弄风情。

  倘若她知道了她姐姐竟要妨害她,不让她去享受到这些美妙的远景和美妙的现实,那叫她怎么受得了?只有她母亲才能体谅她这种心境,而且几乎和她有同感。她相信丈夫决不打算到白利屯去,她感到很痛苦,因此,丽迪雅能够去一次,对她这种痛苦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她们母女俩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因此,到丽迪雅离家的那一天为止,她们一直都是欢天喜地,没有受到半点儿磨难。

  现在轮到伊丽莎白和韦翰先生最后一次会面了。她自从回家以后,已经见过他不少次,因此不安的情绪早就消失了;她曾经为了从前对他有过情意而感到不安,这种情绪现在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前曾以风度文雅而搏得过她的欢心,现在她看出了这里面的虚伪做作,陈腔滥调,觉得十分厌恶。他目前对待她的态度,又造成了她不愉快的一个新的根源;他不久就流露出要跟她重温旧好的意思,殊不知经过了那一番冷暖之后,却只会使她生气。她发觉要跟她谈情说爱的这个人,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轻薄公子,因此就不免对他心灰意冷;而他居然还自以为只要能够重温旧好,便终究能够满足她的虚荣,获得她的欢心,不管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向她献过殷勤,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原因,都不会对事情本身发生任何影响。她看到他那种神气,虽然表面上忍住了气不作声,可是心里却正在对他骂不绝口。

  民团离开麦里屯的前一天,他跟别的一些军官们都到浪搏恩来吃饭;他问起伊丽莎白在汉斯福那一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伊丽莎白为了不愿意和他好声好气地分手,便趁机提起费茨威廉上校和达西先生都在罗新斯消磨了三个星期,而且还问他认不认识费茨威廉。他顿时气急败坏,大惊失色,可是稍许镇定了一下以后,他便笑嘻嘻地回答她说,以前常常见到他的。他说费茨威廉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又问她喜欢不喜欢他。她热情地回答他说,很喜欢他。他立刻又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你刚刚说他在罗新斯待了多久?”

  “差不多有三个星期。”

  “你常常和他见面吗?”

  “常常见面,差不多每天见面。”

  “他的风度和他表兄大不相同。”

  “的确大不相同;可是我想,达西先生跟人家处熟了也就好了。”

  只见韦翰顿时显出吃惊的神气,大声嚷道:“那可怪啦,对不起,我是否可以请问你一下……”说到这里,他又控制住了自己,把说话的声调变得愉快些,然而接下去说:“他跟人家说话时,语气是否好了些?他待人接物是否比以前有礼貌些?因为我实在不敢指望他──”他的声调低下去了,变得更严肃了,“指望他从本质上变好过。”

  “没那回事!”伊丽莎白说。“我相信他的本质还是和过去一样。”

  韦翰听到她这一番话,不知道应该表示高兴,还是应该表示不相信。韦翰见她说话时脸上有种形容不出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和焦急。她又接下去说:

  “我所谓达西先生跟人处熟了也就好了,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和态度会变好,而是说,你同他处得愈熟,你就愈了解他的个性。”

  韦翰一听此话,不禁心慌起来,顿时便红了脸,神情也十分不安。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以后,才收敛住了那股窘相,转过身来对着她,用极其温和的声调说:

  “你很了解我心里对达西先生是怎样一种感觉,因此你也很容易明白:我听到他居然也懂得在表面上装得象个样子了,这叫我多么高兴。那种骄傲即使对他自己没有什么益处,对别人也许倒有好处,因为他既有这种骄傲,就不会有那种恶劣行为,使我吃了那么大的亏了。我只怕他虽然收敛了一些(你大概就是说他比较收敛了一些吧)事实上只不过为了要在他姨母面前做幌子,让他姨母看得起他,说他的好话。我很明白,每逢他和他姨母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战战兢兢,这多半是为了想和德·包尔小姐结婚,这敢说,这是他念念不忘的一件大事。”

  伊丽莎白听到这些话,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做声。她看出他又想在她面前把那个老问题拿出来发一通牢骚,她可没有兴致去怂恿他。这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他表面上还是装得象平常一样高兴,可没有打算再逢迎伊丽莎白;最后他们客客气气地分了手,也许双方都希望永远不再见面了。

  他们分手以后,丽迪雅便跟弗斯脱太太回到麦里屯去,他们打算明天一早从那儿动身。丽迪雅和家里分别的时候,与其说是有什么离愁别恨,还不如说是热闹了一场。只有吉蒂流了眼泪,可是她这一场哭泣却是为了烦恼和嫉妒。班纳特太太口口声声祝她女儿幸福,又千叮万嘱地叫她不要错过了及时行乐的机会……─这种嘱咐,女儿当然会去遵命办理;她得意非凡地对家里人大声叫着再会,于是姐妹们低声细气地祝她一路平安的话,她听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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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倘若叫伊丽莎白根据她自己家庭的情形,来说一说什么叫做婚姻的幸福,什么叫做家庭的乐趣,那她一定说不出好话来。她父亲当年就因为贪恋青春美貌,为的是青春美貌往往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情趣,因此娶了这样一个智力贫乏而又小心眼儿的女人,结婚不久,他对太太的深挚的情意便完结了。夫妇之间的互敬互爱和推心置腹,都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于家庭幸福的理想也完全给推翻了。换了别的人,凡是因为自己的冒失而招来了不幸,往往会用荒唐或是不正当的佚乐来安慰自己,可是班纳特先生却不喜欢这一套。他喜爱乡村景色,喜爱读书自娱,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说到他的太太,除了她的无知和愚蠢倒可以供他开心作乐之外,他对她就再没有别的恩情了。一般男人照理总不希望在妻子身上找这一种乐趣,可是大智大慧的人既然没有本领去找别的玩艺儿,当然只好听天由命。

  不过伊丽莎白并不是看不出父亲的缺德。她老是一看到就觉得痛苦;可是她尊重他的才能,又感谢他对读书的宠爱,因此,本来忽略不了的地方,她也尽量把它忽略过去,而且纵使父亲大不该叫孩子们看不起妈妈,以致使他们老夫妇一天比一天不能够互敬互爱地相处,她也尽量不去想它。但是,说到不美满的婚姻给儿女们带来的不利,她从前决没有象现在体验得这样深刻,父亲的才能使用不得当因而造成种种害处,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看得透彻。要是父亲的才能运用得适当,即使不能够扩展母亲的见识,至少也可以保存女儿们的体面。

  韦翰走了固然使伊丽莎白感到快慰,然而,这个民兵团开拔以后,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叫她满意。外面的宴会不象以前那样多那样有趣了,在家里又是成天只听到母亲和妹妹口口声声埋怨生活沉闷,使家里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至于吉蒂虽说那些闹得她心猿意马的人已经走了,她不久就会恢复常态;可是还有那另外一个妹妹,秉性本就不好,加上现在又处身在那兵营和浴场的双重危险的环境里,自然会更加大胆放荡,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因此从大体上说来,她发觉到(其实以前有一度她早就发觉到)她眼巴巴望着到来的一件事,等到真正到来了,总不象她预期的那么满意。因此她不得不把真正幸福的开端期诸来日,找些别的东西来寄托她的希望和心愿,在期待的心情中自我陶醉一番,暂时安慰自己一下,准备再遭受到失望。她现在心里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不久就可以到湖区去旅行,因为既然母亲和吉蒂心里不快活,吵得家里鸡犬不宁,当然一想起出门便使她获得了最大的安慰;如果吉英也能参加这次旅行,那就十全十美了。

  她心里想:“总还算幸运,我还可以存些指望。假使处处都安排得很完满,我反面要感到失望了。姐姐不能够一同去,我自会时时刻刻都感到遗憾,不过也反而可以使我存着一分希望,因此我所期待的愉快也可能会实现。十全十美的计划总不会成功;只有稍许带着几分苦恼,才可以大体上防止得了失望。”

  丽迪雅临走的时候,答应常常给母亲和吉蒂写信来,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们一路上的情形,可是她走了以后,家里老是等了好久才接到她一封信,而每封信又往往只是寥寥数行。她给她母亲写的那些信,无非说说她们刚刚从图书馆回来,有许多军官们陪着她们一起去,她们在那里看到许多漂亮的装饰品,使她眼红极了,或者说是她买了一件新的长衣服,一把阳伞,她本来可以把这些东西详详细细描写一番,可是弗斯脱太太在叫她了,她们马上就要到兵营去,等等。至于她写给吉蒂的信,虽然要长得多,可是也很空洞,因为有许多重要的话不便写出来。

  她走了两三个星期以后,浪搏恩又重新恢复了愉快欢乐的气象。一切都欣欣向荣。上城里过冬的那些人家都搬回来了,人们都穿起了夏天的新装,到处是夏天的约会。班纳特太太又象往常一样动不动就发牢骚。到了六月中旬吉蒂完全恢复了常态,到麦里屯去可以不掉眼泪了,伊丽莎白看到真高兴,她希望到了圣诞节,吉蒂会变得相当有理智,不至于每天三番五次地提到军官们,除非作战部不管人家死活,又来一次恶作剧,重新调一团人驻扎到麦里屯来。

  他们北上旅行的日期已经迫近,只剩下两个星期了,不料这时候嘉丁纳太太却寄来了一封信,使行期耽搁下来,旅行范围也得缩小。信上说,因为嘉丁纳先生有事,行期必须延迟两个星期,到七月里才能动身,又因为他只能出外旅行一个月便得回到伦敦,日期很短促,不能照原来的计划作长途旅行,饱餐山川景色,至少不能照原来所安排的那样悠闲自在地去游览,湖区必须放弃,旅程必须缩短,只能到德比郡为止。其实德比郡就足够供他们游览,足够他们消磨短短三星期的旅行日程,而且嘉丁纳太太非常向往那个地方。她以前曾在那儿住过儿年,现在能够旧地重游,盘桓数日,便不禁对于马特洛克、恰滋华斯、鸽谷、秀阜的风景名胜,心醉神往。

  这封信使伊丽莎白非常失望。她本来一心想去观赏湖区风光,到现在还觉得时间很充裕。不过,她既没有权利可以反对,她的心境又很洒脱,不多一会,便又觉得好受了。一提到德比郡,就免不了勾起多少联想。她看到这个地名,就不禁想到彭伯里和彭伯里的主人。她说:“我一定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故乡,趁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攫取几块透明的晶石。”

  行期一延再延。舅父母还得过四个星期才能来。可是四个星期毕竟过去了,嘉丁纳夫妇终于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来到浪搏恩。四个孩子中间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另外两个男孩子年纪还小。孩子们都将留在这儿,由他们的表姐吉英照管,因为他们都喜欢吉英,加上吉英举止稳重,性情柔和,无论是教孩子们读书,跟他们游戏,以及照顾他们,都非常适合。

  嘉丁纳夫妇只在浪搏恩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伊丽莎白去探新求异,寻欢作乐。这几个旅伴确实非常适当,所谓适当,就是说大家身体健壮,性子柔和,路上遇到不方便的地方可以忍受得了,这实在叫人称心如意。他们一个个都生气勃勃,这自然可以促进愉快,而且他们感情丰富,人又聪明,万一在外地碰到了什么扫兴的事情,互相之间仍然可以过得很快活。

  本书不打算详细描写德比郡怕风光,至于他们的旅程所必须经过的一些名胜地区,例如牛津、布楞恩、沃里克、凯尼尔沃思、伯明翰等,大家都知道得够多了,也不打算写。现在只讲一讲德比郡的一小部分。且说有个小镇名叫蓝白屯,嘉丁纳夫妇从前曾在那儿住过,她最近听说还有些熟人依旧住在那边,于是看完了乡间的一切名胜古迹之后,便绕道到那儿去看看。伊丽莎白听见舅母说,离开蓝白屯不到五英里路就是彭伯里,虽然不是路过必经之处,可是也不过弯了一两英里路。前一个晚上讨论旅程的时候,嘉丁纳太太说是想到那边再去看看。嘉丁纳先生表示愿意,于是他们便来征求伊丽莎白同意。

  舅母对她说:“亲爱的,那个地方你是久闻大名的,愿意去看看吗?你的许多朋友都跟那地方有关系。韦翰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那儿度过的,你知道。”

  伊丽莎白给说得窘极了。她觉得不必到彭伯里去,便只得说不想去。她但说高楼大厦、锦绣帏,已经见识得够多了,实在无意再去浏览

  嘉丁纳太太骂她蠢,她说:“要是光光只有一幢富丽堂皇的房子,我也不会把它摆在心上;可是那儿的放置庭园景色实在可爱,那儿的树木是全国最美丽的树林。”

  伊丽莎白不做声了,可是她心里依旧不敢赞同。她立刻想到,如果到那儿去欣赏风景,很可能碰到达西先生,那多糟糕!她想到这里就羞红了脸,自以为还不如把事情跟舅母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免得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可是这也不妥当;也最后决定先去暗地打听一下达西先生家里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那么,她再来用最后一着还不为迟。

  晚上临睡的时候,她便向待女打听彭伯里地方好不好,主人姓甚名谁,又心惊胆战地问起主人家是否要回来消暑。她这最后一问,竟得到了她所求之不得的回答:他们不回来。她现在用不到再怕什么了,可是又逐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想亲眼去看看那幢房子;第二天早上旧话重提,舅母又来征求她的同意,她便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马上回答说,她对于这个计划没有什么不赞成,于是他们就决计上彭伯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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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他们坐着车子一直向前去。彭伯里的树林一出现在眼前,伊丽莎白就有些心慌;等到走进了庄园,她更加心神不定。

  花园很大,只见里边高阜低洼,气象万千。他们拣一个最低的地方走进了园,在一座深邃辽阔的美丽的树林里坐着车子走了好久。

  伊丽莎白满怀感触,无心说话,可是看到了每一处、每一角的美景,她都叹赏不已。他们沿着上坡路慢慢儿走了半英里光景,最后来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山坡上,这也就是树林子尽头的地方,彭伯里大厦马上映入眼帘。房子在山谷那边,有一条相当陡斜的路曲曲折折地通到谷中。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头建筑物,屹立在高垅上,屋子后面枕着一连片树林茂密的高高的小山冈;屋前一泓颇有天然情趣的溪流正在涨潮,没有一丝一毫人工的痕迹。两岸的点缀既不呆板,也不做作。伊丽莎白高兴极了。她从来不曾看到过一个比这里更富于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没有见过任何地方的自然之美能象这儿一样的不受到庸俗的沾损。大家都热烈地赞赏不已,伊丽莎白顿时不禁觉得:在彭伯里当个主妇也还不错吧。他们下了山坡,过了桥,一直驶到大厦门前,欣赏那附近一带的景物,伊丽莎白这时候不免又起了一阵疑惧,生怕闯见主人。她担心旅馆里的侍女弄错了。他们请求进去参观,立刻被让进客厅;大家都在等着管家奶奶,这时候伊丽莎白方才想起身在何处。

  管家奶奶来了,是一个态度端庄的老妇人,远不如她们想象中那么有丰姿,可是礼貌的周到倒出乎她的想象。他们跟着她走进了餐室。那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大屋子,布置得很精致。伊丽莎白稍许看了一下,便走到窗口欣赏风景。他们望着刚才下来的那座小山,只见丛林密布,从远处望去益发显得陡峭,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处处都收拾得很美观。她纵目四望,只见一弯河道,林木夹岸,山谷蜿蜒曲折,真看得她心旷神怡。他们再走到别的房间里去看,每换一个房间,景致总会两样,可是不管你走到哪个窗口,都自有秀色可餐。一个个房间都高大美观,家具陈设也和主人的身份颇为相称,既不俗气,又不过分侈丽,比起罗新斯来,可以说是豪华不足,风雅有余,伊丽莎白看了,很佩服主人的情趣。她心里想:“我差一点就做了这儿的主妇呢!这些房间也许早就让我走熟了!我非但不必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参观,而且还可以当作自己的住宅来受用,把舅父母当做贵客欢迎。可是不行,”她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那时候我就见不到舅父母了,他决不会允许我邀他们来。”

  她幸亏想起了这一点,才没有后悔当初的事。

  她真想问问这位管家奶奶,主人是否真不在家,可是她没有勇气,只得作罢。不过她舅父终于代她问出了这一句话,使她大为慌张,连忙别转头去,只听见雷诺奶奶回答道,他的确不在家。接着又说,“可是明天会回家,还要带来许多朋友。”伊丽莎白听了真高兴,幸亏他们没有迟一天到这儿来。

  她的舅母叫她去看一张画像。她走近前去,看见那是韦翰的肖像,和另外几张小型画像夹在一起,挂在壁炉架的上方。舅母笑嘻嘻地问她觉得好不好。管家奶奶走过来说,画像上这位年轻人是老主人的帐房的儿子,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栽培起来。她又说道:

  “他现在到军队里去了,我怕他已经变得很浪荡了。”

  嘉丁纳太太笑吟吟地对她外甥女儿望了一眼,可是伊丽莎白实在笑不出来。

  雷诺奶奶指着另一张画像说,“这就是我的小主人,画得象极了。跟那一张是同时画的,大约有八年了。”

  嘉丁纳太太望着那张画像说:“我常常听人家说,你的主人堂堂一表人材,他这张脸蛋的确漂亮。……可是,丽萃,你倒说说看,画得象不象。”

  雷诺奶奶听到伊丽莎白跟她主人相熟,便好象益发敬重她。

  “这位小姐原来跟达西先生相熟?”

  伊丽莎白脸红了,只得说:“不太熟。”

  “你觉得他是位很漂亮的少爷吗,小姐?”

  “是的,很漂亮。”

  “我敢说,我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楼上画室里还有一张他的画像,比这张大,画得也比这张好。老主人生前最喜爱这间屋子,这些画像的摆法,也还是照从前的老样子。他很喜欢这些小型画像。”

  伊丽莎白这才明白为什么韦翰先生的像也放在一起。

  雷诺奶奶接着又指给他们看达西小姐的一张画像,那还是她八岁的时候画的。

  “达西小姐也跟她哥哥一样漂亮吗?”嘉丁纳先生问道。

  “噢,那还用说……从来没有过这样漂亮的小姐,又那么多才多艺!她成天弹琴唱歌。隔壁的房间里就是刚刚替她买来的一架钢琴,那是我主人给她的礼物,她明天会跟他一块儿回来。”

  那位管家奶奶看见嘉丁纳先生为人那么随和,便跟他有问有答。雷诺奶奶非常乐意谈到她主人兄妹俩,这或者是由于为他们感到骄傲,或者是由于和他们交情深厚。

  “你主人每年在彭伯里待的日子多吗?”

  “并没有我所盼望的那么多,先生,他每年大概可以在这儿待上半年;达西小姐总是在这儿歇夏。”

  伊丽莎白心想:“除非到拉姆斯盖特去就不来了。”

  “要是你主人结了婚,你见到他的时候就会多些。”

  “是的,先生;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几时才能如愿。我也不知道哪家小姐配得上他。”

  嘉丁纳夫妇都笑了。伊丽莎白不由得说,“你会这样想,真使他太有面子了。”

  管家奶奶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说,”伊丽莎白觉得这话实在讲得有些过分。只听得那管家奶奶又说道:“我一辈子没听过他一句重话,从他四岁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伊丽莎白听得更是惊奇。

  这句褒奖的话说得最出人意料,也叫她最难想象。她早就断定达西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今日乍听此话,不禁引起了她深切的注意。她很想再多听一些。幸喜她舅舅又开口说道:

  “当得起这样恭维的人,实在没有几个。你真是运气好,碰上了这样一个好主人。”

  “你真说得是,先生,我自己也知道运气好。我就是走遍天下,再也不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主人。我常说,小时候脾气好,长大了脾气也会好;他从小就是个脾气最乖、肚量最大的孩子。”

  伊丽莎白禁不住瞪起眼来看她。她心里想:“达西当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嘉丁纳太太说。

  “太太,你说得是,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独生子完全象他一样……也象他那样体贴穷苦人。”

  伊丽莎白一直听下去,先是奇怪,继而怀疑,最后又极想再多听一些,可是雷诺奶奶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引起她的兴趣。她谈到画像,谈到房间大小,谈到家具的价格,可是她都不爱听。嘉丁纳先生觉得,这个管家奶奶所以要过甚其辞地夸奖她自己的主人,无非是出于家人的偏见,这倒也使他听得很有趣,于是马上又谈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她一面起劲地谈到他的许多优点,一面领着他们走上大楼梯。

  “他是个开明的庄主,又是个最好的主人;”她说,“他不象目前一般撒野的青年,一心只为自己打算。没有一个佃户或佣人不称赞他。有些人说他傲慢;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他有哪一点傲慢的地方。据我猜想,他只是不象一般青年人那样爱说话罢了。”

  “他被你说得多么可爱!”伊丽莎白想道。

  她舅母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只听到说他的好话,可是他对待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却是那种样子,好象与事实不大符合。”

  “我们可能是受到蒙蔽了。”

  “这不大可能;我们的根据太可靠了。”

  他们走到楼上那个宽敞的穿堂,就给领进一间漂亮的起坐间,这起坐间新近才布置起来,比楼下的许多房间还要精致和清新,据说那是刚刚收拾起来专供达西小姐享用的,因为去年她在彭伯里看中了这间屋子。

  “他千真万确是一个好哥哥,”伊丽莎白一面说,一面走到一个窗户跟前。

  雷诺奶奶估计达西小姐一走进这间屋子,将会怎样高兴。她说:“他一向就是这样,凡是能使他妹妹高兴的事情,他马上办到。他从来没有一桩事不依她。”

  剩下来只有画室和两三间主要的寝室要指给他们看了。

  画室里陈列着许多优美的油画,可惜伊丽莎白对艺术方面完全是外行,但觉这些画好象在楼下都已经看到过,于是她宁可掉过头去看看达西小姐所画的几张粉笔画,因为这些画的题材一般都比较耐人寻味,而且比较容易看得懂。

  画室里都是家族的画像,陌生人看了不会感到兴趣。伊丽莎白走来走去,专门去找那个面熟的人的画像;她终于看到了有张画像非常象达西先生,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正象他从前看起来的时候那种笑容。她在这幅画像跟前站了几分钟,欣赏得出了神,临出画室之前,又走回去看了一下。雷诺奶奶告诉他们说,这张画像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画的。

  伊丽莎白不禁对画里那个人立刻起了一阵亲切之感,即使从前她跟他见面最多的时候,她对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们不应当小看了雷诺奶奶对她主人的这种称赞。什么样的称赞会比一个聪明的下人的称赞更来得宝贵呢?她认为他无论是作为一个兄长,一个庄主,一个家主,都一手操纵着多少人的幸福;他能够给人家多少快乐,又能够给人家多少痛苦;他可以行多少善,又可以作多少恶。那个管家奶奶所提出的每一件事情,都足心说明他品格的优良。她站在他的画像面前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对她的钟情,于是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一记起他钟情的殷切,便不再去计较他求爱的唐突了。

  凡是可以公开参观的地方,他们都走遍了,然后走下楼来,告别了管家奶奶,管家奶奶便吩咐一个园丁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

  他们穿过草地,走向河边,伊丽莎白这时候又掉过头来看了一直,舅父母也都停住了脚步,哪知道她舅舅正想估量一下这房子的建筑年代,忽然看到屋主人从一条通往马厩的大路上走了过来。

  他们只相隔二十码路光景,他这样突然出现,叫人家简直来不及躲避。顷刻之间,四只眼睛碰在一起,两个人脸上都涨得血红。只见主人吃惊非凡,竟楞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是他立刻定了一定心,走到他们面前来,跟伊丽莎白说话,语气之间即使不能算是十分镇静,至少十分有礼貌。

  伊丽莎白早就不由自主地走开了,可是见他既然已经走上前来,她便不得不停住脚步,又窘又羞地接受他的问候。再说舅父母,他们即使一见了他还认不出是他,或是明明看出他和刚才那幅画像有相似的地方,却还看不出他就是达西先生,至少看看那个园丁眼见主人归来而惊奇万状的神气,也应该立刻明白了。舅父母看到他在跟他们的外甥女儿谈话,便稍稍站得远一点。他客客气气地问候她家里人的平安,她却诧异慌张得不敢抬起眼睛来朝他脸上看一眼,简直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他几句什么话。他的态度跟他们俩上一次分手的时候完全两样,这使她感到惊奇,因此他每说一句话都使她越发觉得窘;她脑子里左思右想,觉得闯到这儿来被人家发现,真是有失体统,这短短的几分钟竟成了她生平最难挨的一段光阴。他也不见得比她从容,说话的声调也不象往常那么镇定。他问她是几时从浪搏恩出发,在德比郡待了多久,诸如此类的话问了又问,而且问得很是慌张,这足以说明他是怎样的心神错乱。

  最后他好象已经无话可说,默默无言地站了几分钟,突然又定了一下心,告辞而去。

  舅父母这才走到她跟前,说他的仪表叫他们很是仰慕,伊丽莎白满怀心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默默无言地跟着他们走。她真是说不出的羞愧和懊恼。她这次上这儿来,真是天下最不幸、最失算的事。他会觉得多么奇怪!以他这样傲慢的一个人,又会怎样瞧不起这件事!她这次好象是重新自己送上门来。天哪,她为什么要来?或者说,他怎么偏偏就出人意料地早一天赶回家来?他们只要早走十分钟,就会走得远远的叫他看不见了;他显然是刚巧来到,刚巧跳下马背或是走出马车。想起了方才见面时那种别扭的情形,她脸上不禁红了又红。他的态度完全和从前两样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居然还会走上前来跟她说话,光是这一点,就叫人够惊奇的了;何况他出言吐语,以及问候她家里人的平安,又是那么彬彬有礼!这次邂逅而遇,他的态度竟这般谦恭,谈吐竟这般柔和,她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上次他在罗新斯花园里交给她那封信的时候,他那种措词跟今天成了怎样的对比!她不知道如何想法才好,也不知道怎样去解释这种情景。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河边一条美丽的小径上,地面逐渐低下去,眼前的风光便越发显得壮丽,树林的景色也越发显得幽雅,他们慢慢地向前走,舅父母沿途一再招呼伊丽莎白欣赏如此这般的景色,伊丽莎白虽然也随口答应,把眼睛朝着他们指定的方向张望一下,可是她好久都辨别不出一景一物,简直无心去看。她一心只想着彭伯里大厦的一个角落里,不管是哪一个角落,只要是达西先生现在待在那儿的地方。她真起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他心目中怎样看待她,他是否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依旧对她有好感。他也许只是自以为心头一无牵挂,所以对她特别客气,可是听他说话的声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又不象是一无牵挂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见了她是痛苦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痛苦,可是看他那副样子,决不象是心神镇定。

  后来舅父母怪她怎么心不在焉,这才提醒了她,觉得应该装得象个样子。

  他们走进树林,踏上山坡,跟这一湾溪流暂时告别。从树林的空隙间望出去,可以看到山谷中各处的景色。对面一座座小山,有些小山上都长满了整片的树林,蜿蜒曲折的溪流又不时映入眼帘。嘉丁纳先生想在整个园林里兜个圈子,可是又怕走不动。园丁带着得意的笑容告诉他们说,兜一圈有十英里路呢。这事情只得作罢,他们便沿着平常的途径东兜西转,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在悬崖上的小林子里下了坡,又来到河边,这是河道最狭的一部分。他们从一座简陋的小桥上过了河,只见这座小桥和周围的景色很是调和。这地方比他们所到过的地方要朴素些。山谷到了这儿也变成了一条小夹道,只能容纳这一湾溪流和一条小径,小径上灌木夹道,参差不齐。伊丽莎白满想循着曲径去探幽寻胜;可是一过了桥,眼见得离开住宅已经那么远,不长于走路的嘉丁纳太太已经走不动了,一心只想快一些上马车。外甥女只得依从她,大家便在河对岸抄着近路向住宅那边走。他们走得很慢,因为嘉丁纳先生很喜欢钓鱼,平常却很少能够过瘾,这会儿看见河面上常常有鳟鱼出现,便又跟园丁谈鱼谈上了劲,因此时常站着不动。他们就这样慢慢溜达,不料又吃了一惊,尤其是伊丽莎白,她几乎诧异得跟刚才完全没有两样。原来他们又看见达西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而且快要来到跟前了。这一带的小路不象对岸那样隐蔽,因此他们隔得很远便可以看见他。不过伊丽莎白不管怎么诧异,至少比刚刚那次见面有准备得多,因此她便下定决心;如果他当真要来跟他们碰头,她便索性放得镇定些跟他攀谈一番。她开头倒以为他也许会转到别的一条小道上去。她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只因为道儿拐弯的时候,他的身影被遮住了,他们看不见他。可是刚一拐弯,他马上便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偷偷一看,只见他正象刚才一样,没有一点儿失礼的地方,于是她也仿效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开始赞赏这地方的美丽风光,可是她刚刚开口说了几声“动人”、“妩媚”,心里又起了一个不愉快的念头。她想,她这样赞美彭伯里,不是会叫人家曲解吗?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红了脸,一声不响。

  嘉丁纳太太站在稍微后面一点;正当伊丽莎白默不作声的时候,达西却要求她赏个脸,把她这两位亲友给他介绍一下。他这样的礼貌周到,真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想当初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他竟那样傲慢,看不起她的某些亲友,而他现在所要求介绍的却正是这些亲友,相形之下,她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她想:“要是他知道了这两位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会怎样吃惊呢!他现在大概把他们错看作上流人了。”

  不过她还是立刻替他介绍了;她一面跟他说明这两位是她的至亲,一面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受得了。她想他也许会撒腿就跑,避开这些丢脸的朋友。他弄明白了他们的亲戚关系以后,显然很吃惊。不过他总算没给吓坏,非但不走开,后面陪了他们一块儿走回去,又跟嘉丁纳先生攀谈起来。伊丽莎白自然又是高兴,又是得意。她可以让他知道,她也有几个不丢脸的亲戚,这真叫她快慰。她十分留心地听着他跟嘉丁纳先生谈话,幸喜他舅父的举止谈吐,处处都足以叫人看出他颇有见识,趣味高尚,风度优雅。他们不久就谈到钓鱼,她听见达西先生非常客气地跟他说,他既然住在邻近,只要不走,随时都可以来钓鱼,同时又答应借钓具给他,又指给他看,这条河里通常哪些地方鱼最多。嘉丁纳太太跟伊丽莎白挽着手走,对她做了个眼色,表示十分惊奇。伊丽莎白没有说什么,可是心里却得意极了,因为这番殷勤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一个人。不过她还是极端诧异;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他的为人怎么变得这么快?这是由于什么原因?他不见得是为了我,看在我的面上,才把态度放得这样温和吧?不见得因为我在汉斯福骂了他一顿,就会使他这样面目一新吧?我看他不见得还会爱我。”

  他们就这样两个女的在前,两个男的在后,走了好一会儿。后来为了要仔细欣赏一些稀奇的水草,便各各分开,走到河边,等到恢复原来位置的时候,前后次序就改变了。原来嘉丁纳太太因为一上午走累了,觉得伊丽莎白的臂膀支持不住她的重量,还是挽着自己丈夫走舒服些。于是达西先生便代替了她的位置,和她外甥女儿并排走。两人先是沉默了一阵,后来还是小姐先开口说话。她想跟他说明一下,这一次他们是事先打听他不在家然后再到这儿来游览的,因为她一开始就谈起他这次回来非常出人意料。她接下去说:“因为你的管家奶奶告诉我们,你一定要到明天才回来;我们离开巴克威尔以前,就打听到你不会一下子回到乡下来。”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事实,又说,因为要找帐房有事,所以比那批同来的人早来了几个钟头。接着又说:“他们明天一大早就会和我见面,他们中间也有你认识的人,彬格莱先生和他的姐妹们都来了。”

  伊丽莎白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她立刻回想到他们俩上一次提到彬格莱时的情形;从他的脸色看来,他心里这时候也在想着上一回的情形。

  歇了片刻,他又接下去说:“这些人里面,有个人特别想要认识你,那就是舍妹。我想趁你在蓝白屯的时候,介绍她跟你认识认识,不知道你是否肯赏脸,是否认为我太冒昧?”

  这个要求真使她受宠若惊;她不知道应该答应才好。她立刻感觉到,达西小姐所以要认识她,无非是出于他哥哥的怂恿;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足够叫她满意了。她看到他虽然对她不满,可是并没有因此就真的对她怀着恶感,心里觉得很快慰。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伊丽莎白感到不安;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可是她觉得又得意,又高兴。他想要把妹妹介绍和她认识,这真是她了不起的面子。他们立刻就走到嘉丁纳夫妇前头去了;当他们走到马车跟前的时候,嘉丁纳夫妇还离开他们好一段路呢。

  他请她到屋子里去坐坐,她说并不累,两个人便一块儿站在草地上。在这种时候,双方应当有多少话可以谈,不作声可真不象样。她想要说话,可是什么话都想不起来。最后她想起了自己正在旅行,两个人便大谈其马特洛克和鸽谷的景物。然而时间过得真慢,她舅母也走得真慢,这场知心的密谈还没结束,她却早已心也慌了,话也完了。嘉丁纳夫妇赶上来的时候,达西先生再三请大家一块儿进屋子里去休息一下,可是客人们谢绝了,大家极有礼貌地告辞分手。达西先生扶着两位女客上了车。直到马车开驶,伊丽莎白还目送他慢慢儿走进屋去。

  舅父母现在开始评长论短了;夫妇俩都说他的人品比他们所料想的不知要好多少。舅父说:“他的举止十分优雅,礼貌也极其周到,而且丝毫不搭架子。”

  舅母说:“他的确有点儿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过只是风度上稍微有这么一点儿罢了,并不叫人讨厌。现在我真觉得那位管家奶奶的话说得一点不错:虽然有些人说他傲慢,我可完全看不出来。”

  “他竟那样款待我们,真是万万料想不到。这不仅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殷勤;其实他用不到这样殷勤,他跟伊丽莎白的交情是很浮浅的。”

  舅母说:“丽萃,他当然比不上韦翰那么漂亮,或者可以说,他不象韦翰那样谈笑风生,因为他的容貌十分端庄。可是你怎么会跟我们说他十分讨厌呢?”

  伊丽莎白竭力为自己辨解,她说她那次在肯特郡见他时,就比以前对他有好感,又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象今天上午那么和蔼可亲。

  舅父说:“不过,他那么殷勤客气,也许靠不大住,这些贵人大都如此;他请我常常去钓鱼,我也不能信他的话,也许有一天他会改变了主意,不许我进他的庄园。”

  伊丽莎白觉得他们完全误解了他的性格,可是并没说出口来。

  嘉丁纳太太接着说:“从我们看到他的一些情形来说,我真想象不出,他竟会那样狠心地对待可怜的韦翰。这人看上去心地不坏。他说起话来,嘴上的表情倒很讨人喜欢。至于他脸上的表情,的确有些尊严,不过人家也不会因此就说他心肠不好。只是带我们去参观的那个管家奶奶,倒真把他的性格说得天花乱坠。有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不过,我看他一定是位很慷慨的主人;在一个佣人的眼睛里看来,一切的德性就在于这一点上面。”

  伊丽莎白听到这里,觉得应该替达西说几句公道话,辨明他并没有亏待韦翰;她便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舅父母听。她说,据达西在肯特郡的有些亲友,他们曾告诉她,他的行为和人家所传说的情形大有出入,他的为人决不象哈福德郡的人们所想象的那么荒谬,韦翰的为人也决不象哈福德郡的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厚道。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又把他们两人之间银钱往来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虽然没有指明这话是谁讲出来的,可是她断定这些话很可靠。

  这番话使嘉丁纳太太听得既感惊奇,又极担心,只是大家现在已经走到从前她喜爱的那个地方,于是她一切的心思都云散烟消,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回忆里面。她把这周围一切有趣的处所一一指给她丈夫看,根本无心想到别的事上面去。虽然一上午的步行已经使她感到疲倦,可是一吃过饭,她又动身去探访故友旧交。这一晚过得真有意思,正所谓:连年怨阔别,一朝喜重逢。

  至于伊丽莎白,白天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对她实在太有趣了,她实在没有心思去结交任何新朋友;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想,达西先生今天为什么那样礼貌周全,尤其使她诧异的是,他为什么要把他妹妹介绍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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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伊丽莎白料定达西先生的妹妹一到彭伯里,达西先生隔天就会带着她来拜访她,因此决定那天整个上午都不离开旅馆,至多在附近走走。可是她完全猜错了,原来她舅父母到达蓝白屯的当天上午,那批客人就到了彭伯里。他们到了蓝白屯的,便跟着几个新朋友到各处去溜达了一转,刚刚回到旅馆去换衣服,以便到一家朋友那里去吃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车声,他们便走到窗口,只见一男一女,坐着一辆双轮马车,从大街上往这边来。伊丽莎白立刻就认出了马车夫的号衣,心里有了数,于是告诉舅父母说,她就要有贵客光临。舅父母听了都非常惊讶。他们看见她说起话来那么窘,再把眼前的事实和昨天种种情景前前后后想一想,便对这件事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他们以前虽然完全蒙在鼓里,没有看出达西先生爱上了他们的外甥女儿,可是他们现在觉得一定是这么回事,否则他这百般殷勤就无法解释了。他们脑子里不断地转着这些新的念头,伊丽莎白本人也不禁越来越心慌意乱。她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坐立不安。她前思后想,很是焦急,怕的是达西先生为了爱她缘故,会在他妹妹面前把她捧得太过分;她愈是想要讨人喜欢,便愈是怀疑自己没有讨人喜欢的本领。

  她为了怕让舅父母看见,便打从窗前退缩回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竭力装出心神镇定的样子,只见舅父母神色诧异,这可更糟了。

  达西兄妹终于走进了旅馆,大家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番,伊丽莎白看到达西小姐也和自己同样显得不好意思,不禁颇感惊奇。自从她来到蓝白屯以来,总是听说达西小姐为人非常傲慢,可是这会儿她只观察了她几分钟工夫,就断定她不过是过分羞怯畏缩。达西小姐只是唯唯喏喏,此外你休想再逼得出她一句话来。

  达西小姐身材很高,身段比伊丽莎白粗壮,她虽然才十六岁,可是已经发育完全,一举一动都象大人,端庄大方。她抵不上她哥哥漂亮,可是她的脸蛋儿长得聪明有趣,仪表又谦和文雅。伊丽莎白本以为她看起人来也象达西一样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现在见她并不如此,倒放下了心。

  他们见面不久,达西先生就告诉伊丽莎白说,彬格莱也要来拜访她;她正要说一声不胜荣幸,可是话未出口,就听见彬格莱先生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一刹那工夫,他就进来了。伊丽莎白本来已经对他心平气和,纵使余怒未消,只要看他这次来访,情恳意切,喜庆重逢,这般情景便使得她有气也变成无气了。他亲亲切切地问候她全家安好,虽然只说了几句寻常话,可是他的容貌谈吐,却完全和从前一样安详愉快。

  嘉丁纳夫妇也和她有同感,认为他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他们早就想见见他。眼前这些人确实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因为怀疑达西先生跟他们外甥女儿的关系,便禁不住偷偷仔细观察双方的情形,观察的结果,他们立刻确定两个人中间至少有一个已经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小姐的心思一时还不能断定,可是先生方面显然是情意绵绵。

  伊丽莎白忙于应付。她既要明白在场宾客中每个人对她观感如何,又要确定她自己对人家的观感如何,还要搏得大家的好感。她最怕不能博得大家的好感,可是效果偏偏非常好,因为她要讨好的那些人,未来之前都已对她怀着好感。彬格莱存心要和她交好,乔治安娜极想和她要好,达西非要讨她的好不可。

  看到了彬格莱,她一切的念头自然都转到自己姐姐身上去了,她多么想要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她一样,会想到她姐姐!她有时觉得他比从前说话说得少了。不过有一两次,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又觉得他竭力想在她身上看出一点和姐姐相似的地方。这也许是她自己的凭空假想,不过有一件事她可看得很真切:人家都说达西小姐是吉英的情敌,其实彬格莱先生对达西小姐并没有什么情意。他们两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钟情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不能证明彬格莱小姐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伊丽莎白立刻就觉得自己这种想法颇近情理。宾客们临走以前,又发生了两三件小事,伊丽莎白因为爱姐心切,便认为为两三件小事足以说明彬格莱先生对吉英依然旧情难忘,而且他还想多攀谈一会儿,以便谈到吉英身上去,只可惜他胆量甚小,未敢如此。他只有趁着别人在一起谈话时,才用一种万分遗憾的语气跟她说:“我和她好久不曾相见,真是福薄缘浅。”她还没有来得及回他的话,他又说道:“有八个多月不见面了。我们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分别的,那一次我们大家都在尼日斐花园跳舞。”

  伊丽莎白见他对往事记得这么清楚,很是高兴;后来他又趁着别人不在意的时候,向她问起她姐妹们现在是不是全在浪搏恩。这前前后后的一些话,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说话人的神情态度,却大可玩味。

  她虽然不能常常向达西先生顾盼,可是她只消随时瞥他一眼,就看见他脸上总是那么亲切,她听他谈吐之间既没有丝毫的高傲习气,也没有半点蔑视她亲戚的意味,于是她心里不由得想道:昨天亲眼看到他作风大有改进,那即使是一时的改变,至少也保持到了今天。几个月以前他认为和这些人打交道有失身份,如今他却这样乐于结交他们,而且要搏得他们的好感;她看到他不仅对她自己礼貌周全,甚至对那些他曾经声言看不入眼的亲戚们。礼貌也颇周全。上次他在汉斯福牧师家里向她求婚的那一幕,还历历如在目前,如今对比起来,真是前后判若两人。这种种情形,实在使她激动得太厉害,使她几乎禁不住把心里的惊奇流露到脸上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心要讨好别人,无论在尼日斐花园和他那些好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或是在罗新斯跟他那些高贵的亲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象现在这样虚怀若谷,有说有笑,何况他这样的热情并不能增进他自己的体面,何况他现在殷勤招待的这些人,即使跟他攀上了交情,也只会落得尼日花园和罗新斯的太太小姐们嘲笑指摘。

  这些客人在他们这儿待了半个多钟头;临走的时候,达西叫他妹妹跟他一起向嘉丁纳夫妇和班纳特小姐表示,希望他们在离开这儿以前,上彭伯里去吃顿便饭。达西小姐虽然对于邀请客人还不大习惯,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可是她却立刻照做了。于是嘉丁纳太太望着外甥女儿,看她是不是愿意去,因为这次请客主要是为了她,不料伊丽莎白转过头去不响。嘉丁纳太太认为这样假痴假呆是一时的羞怯,而不是不喜欢这次邀请;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他本来就是个爱交际的人,这会儿更显得完全愿意去的样子,于是她就大胆答应了日期订在后天。

  彬格莱表示十分高兴,因为他又可以多一次看到伊丽莎白的机会,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谈,还要向她打听哈福德郡某些朋友的情况。伊丽莎白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想从她嘴里探听她姐姐的消息,因此心里很快活。凡此种种,虽然她当时倒并不怎么特别欢欣,可是客人们走了以后,她一想起刚才那半个钟头的情景,就不禁得意非凡。她怕舅父母追三问四,很想走开,所以她一听完他们把彬格莱赞扬了一番以后,便赶快去换衣服。可是她没有理由害怕嘉丁纳夫妇的好奇心,因为他们并不想强迫她讲出心里的话。她跟达西先生的交情,显然不是他们以前所猜想的那种泛泛之交,他显然爱上了她,舅父母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可又实在不便过问。

  他们现在一心只想到达西先生的好处。他们和他认识到现在为止,从他身上找不出半点儿错处。他那样的客气,使他们不得不感动。要是他们光凭着自己的感想和那个管家奶奶的报道来称道他的不人,而不参考任何其他资料,那么,哈福德郡那些认识他的人,简直辨别不出这是讲的达西先生。大家现在都愿意去相信那个管家奶奶的话,因为她在主人四岁的那年就来到他,当然深知主人的为人,加上她本身的举止也令人起敬,那就决不应该贸贸然把她的话置若罔闻,何况根据蓝白屯的朋友们跟他们讲的情形来看,也觉得这位管家奶奶的话没有什么不可靠的地方。达西除了傲慢之外,人家指摘不出他有任何错处。说到傲慢,他也许果真有些傲慢,纵使他并不傲慢,那么,那个小镇上的居民们见他全家终年足迹不至,自然也要说他傲慢。不过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很大方的人,济苦救贫,慷慨解囊。再说韦翰,他们立刻就发觉他在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受人器重;虽然大家不大明了他和他恩人的独生子之间的主要关系,可是大家都知道他离开德比郡时曾经欠下了多少债务,后来都是达西先生替他偿还的。

  伊丽莎白这个晚上一心一意只想到彭伯里,比昨天晚上还要想得厉害。这虽然是一个漫漫的长夜,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长,因为彭伯里大厦里那个人弄得她心里千头万绪,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钟头睡不着觉,左思右想,还弄不明白对他究竟是爱是憎。她当然不会恨他。决不会的;恨早就消了。如果说她当真一度讨厌过他,她也早就为当初这种心情感到惭愧。她既然认为他具有许多高尚的品质,自然就尊敬起他来,尽管她开头还不大愿意承认,事实上早就因为尊敬他而不觉得他有丝毫讨厌的地方了。她现在又听到大家都说他的好话,昨天她又亲眼看到了种种情形,看出他原来是个性格很柔顺的人,于是尊敬之外又添了几分亲切,但是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她对他尊敬和器重,而在于她还存着一片好心好意,这一点可不能忽略。她对他颇有几分感激之心。她所以感激他,不仅因为他曾经爱过她,而且因为当初她虽然那么意气用事,斩钉截铁地拒绝过他,错怪过他,如今他却决不计较,反而依旧爱她。她本以为他会恨她入骨,决不会再理睬她,可是这一次邂逅而遇,他却好象急不待缓地要跟她重修旧好。提到他们俩人本身方面的事情,他虽然旧情难忘,可是语气神态之间,却没有粗鄙怪癖的表现,只是竭力想要获得她亲友们的好感,而且真心诚意地要介绍她和他的妹妹认识。这么傲慢的一个男人会一下子变得这样谦虚,这不仅叫人惊奇,也叫人感激,这不能不归根于爱情,浓烈的爱情。她虽然不能千真万确地把这种爱情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她决不觉得讨厌,而且还深深地给打动了心,觉得应该让这种爱情滋长下去。她既然尊敬他,器重他,感激他,便免不了极其关心到他幸福;她相信自己依旧有本领叫他再来求婚,问题只在于她是否应该放心大胆地施展出这副本领,以便达到双方的幸福。

  晚上她和舅母商谈,觉得达西小姐那么客气,回到彭伯里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却还当天就赶来看她们,她们即使不能象她那样礼貌周全,至少也应该稍有礼貌,去回拜她一次。最后她们认为,最好是明天一大早就上彭伯里去拜候她,她们决定就这么办。伊丽莎白很是高兴,不过她只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却又答不上来了。

  吃过早饭以后,嘉丁纳先生马上就出去了,因为上一天他又重新跟人家谈到了钓鱼的事,约定今天中午到彭伯里去和几位绅士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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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伊丽莎白现在认为,彬格莱小姐所以一向厌恶她,原因不外乎和她吃醋。她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便不禁觉得这次到彭伯里去,彬格莱小姐一定不会欢迎她;尽管如此,她倒想看看这一次旧雨重逢,那位小姐是否会多少顾全一些大体。

  到了彭伯里的大厦,家人们就带着她们走过穿堂,进入客厅,只见客厅北面景色非常动人,窗户外边是一片空地,屋后树林茂密,岗峦耸叠,草地上种满了美丽的橡树和西班牙栗树,真是好一派爽心悦目的夏日风光。

  达西小姐在这间屋子里接待她们,跟她一同来接她们的还有赫斯脱太太、彬格莱小姐,以及那位在伦敦跟达西小姐住在一起的太太。乔治安娜对她们礼貌非常周全,只是态度颇不自然,这固然是因为她有几分羞怯,生怕有失礼的地方,可是在那些自以为身份比她低的人看来,便容易误会她为人傲慢矜持,幸亏嘉丁纳太太和她外甥女决不会错怪她反而还同情她。

  赫斯脱太太和彬格莱小姐只对她们行了个屈膝礼。她们坐定以后,宾主之间许久不曾交谈,实在别扭。后来还是安涅斯雷太太第一个开口说话。这位太太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家闺秀,你只要瞧她竭力想出话来攀谈,便可以知道她确实比另外两位有教养得多。全靠她同嘉丁纳太太先攀谈起来,再加上伊丽莎白不时地插几句嘴助助兴,谈话才算没有冷场。达西小姐好象想说话而又缺乏勇气,只是趁着人家听不见的时候支吾一两声,也总算难得。

  伊丽莎白立刻发觉彬格莱小姐在仔细地看着她,注意她的一言一语,特别注意她跟达西小姐攀谈。如果伊丽莎白跟达西小姐座位隔得很近,攀谈起来很方便,她决不会因为畏忌彬格莱小姐而就不和达西小姐攀谈,可是既然毋须多谈,再加她自己也正心思重重,所以也并不觉得遗憾。她时时刻刻都盼望着男客们一同进来,可是她虽然盼望,却又害怕,她究竟是盼望得迫切,还是害怕得厉害,她自己也几乎说不上来。伊丽莎白就这样坐了一刻钟之久,没有听到彬格莱小姐发表一言半语,后来忽然之间吓了一跳,原来是彬格莱小姐冷冰冰地问候她家里人的安好。她也同样冷冷谈谈简简单单地敷衍了她几句,对方便也就不再开口。

  她们来了不久,佣人们便送来了冷肉、点心、以及各种应时鲜果。本来达西小姐一直忘了叫人端来,幸亏安涅斯雷太太频频向她做着眼色,装着微笑,方才提醒了她做主人的责任。这一下大家都有事情可做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健谈,可是每个人都会吃;大家一看见那大堆大堆美丽的葡萄、油桃和桃子,一下子就聚拢来围着桌子坐下。吃东西的时候,达西先生走了进来,伊丽莎白便趁此辨别一下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希望他在场,还是害怕他在场。辨别的结果,虽然自以为盼望的心情多于害怕的心情,可是他进来了不到一分钟,她却又认为他还是不进来的好。

  且说达西原先同自己家里两三个人陪着嘉丁纳先生在河边钓鱼,后来一听到嘉丁纳太太和她外甥女当天上午就要来拜望乔治安娜,便立刻离开了他们,回到家里来。伊丽莎白见他走进来,便临机应变,下定决心,促使自己千万要表现得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她下定这个决心,确实很必要,只可惜事实上不大容易做到,因为她看到全场的人都在怀疑他们俩;达西一走进来,几乎没有一只眼睛不在注意着他的举止。虽然人人都有好奇心,可是谁也不象彬格莱小姐那么露骨,她在她对他们两人中间随便哪一个谈起话来,还是满面笑容,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嫉妒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也没有对达西先生完全死心。达西小姐看见哥哥来了,便尽量多说话;伊丽莎白看出达西极其盼望她跟他妹妹处熟起来,他还尽量促进她们双方多多攀谈。彬格莱小姐把这些情形看不眼里,很是气愤,也就顾不得唐突,顾不得礼貌,一有机会便冷言冷语地说:

  “请问你,伊丽莎白小姐,麦里屯的民兵团不是开走了吗?府上一定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吧。”

  她只是不敢当着达西的面明目张胆地提起韦翰的名字,可是伊丽莎白立刻懂得她指的就是那个人,因此不禁想起过去跟他的一些来往,一时感到难过。这是一种恶意的攻击,伊丽莎白非要狠狠地还击她一下不可,于是她立刻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声调回答了她那句话。她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地对达西望了一眼,只见达西涨红了脸,恳切地望着她,达西的妹妹更是万分慌张,低头无语。彬格莱小姐如果早知道这种不三不四的话会使得她自己的意中人这样苦痛,她自然就决不会说出中了。她只是存心要打乱伊丽莎白的心思,她以为伊丽莎白过去曾倾心于那个男人,便故意说了出来,便她出出丑,让达西看不起她,甚至还可以让达西想起她几个妹妹曾经为了那个民兵团闹出多少荒唐的笑话。至于达西小姐想要私奔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情,因为达西先生对这件事一向尽量保守秘密,除了伊丽莎白小姐以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她对彬格莱的亲友们隐瞒得特别小心,因为他认为以后要和他们攀亲,这也是伊丽莎白意料中的事。他的确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便对彬格莱的幸福更加关心,可并不是因此而千方百计地拆散彬格莱和班纳特小姐的好事。

  达西看到伊丽莎白不动声色,方才安下心来。彬格莱小姐苦恼失望之余,不敢再提到韦翰,于是乔治安娜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只不过一时之间还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她害怕看到她哥哥的眼睛,事实上她哥哥倒没有留意她也牵涉在这件事情里面。彬格莱小姐这次本来已经安排好神机妙算,要使得达西回心转意,不再眷恋伊丽莎白,结果反而使他对伊丽莎白更加念念难忘,更加有情意。

  这一问一答以后,客人们没有隔多久就告辞了。当达西先生送她们上马车的时候,彬格莱小姐便趁机在他妹妹面前大发牢骚,把伊丽莎白的人品、举止和服装都一一编派到了。乔治安娜可并没有接嘴,因为她哥哥既然那么推崇伊丽莎白,她当然便也对她有了好感。哥哥的看法决不会错;他把伊丽莎白捧得叫乔治安娜只觉得她又亲切又可爱。达西回到客厅里来的时候,彬格莱小姐又把刚才跟他妹妹说的话,重新又说了一遍给他听。

  她大声说道:“达西先生,今天上午伊丽莎·班纳特小姐的脸色多难看!从去年冬天以来,她真变得太厉害了,我一辈子也没看见过哪个人象她这样。她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粗糙,露薏莎和我简直不认识她了。”

  这种话尽管不投合达西的心意,他却还是冷冷地敷衍了她一下,说是他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不过皮肤黑了一点,这是夏天旅行的结果,不足为奇。

  彬格莱小姐回答道:“老实说,我觉得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美。她的脸太瘦,皮肤没有光泽,眉目也不清秀。她的鼻子也不过普普通通;讲到她的眼睛,人家有时候都把它说得多么美,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她那双眼睛有些尖刻相,又有些恶毒相,我才不喜欢呢;而且拿她的整个风度来说,完全是自命不凡,其实却不登大雅之堂,真叫人受不了。”

  彬格莱小姐既然早已拿定主意达西爱上了伊丽莎白,又要用这种办法来搏得他的喜欢,实在不太高明;不过人们在一时气愤之下,往往难免有失算的时候。她看到达西终于给弄得多少有些神色烦恼,便自以为如意算盘打成功了。达西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她为了非要他说几句话不可,便又往下说: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哈福德郡认识她的时候,听人家说她是个有名的美人儿,我们都觉得十分奇怪;我特别记得有一个晚上,她们在尼日斐花园吃过晚饭以后,你说:‘她也算得上一个美人!那么她妈妈也算得上一个天才了!’可是你以后就对她印象她起来了,你也有一个时期觉得她很好看。”

  达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得回答道:“话是说得不错,可是,那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的事情;最近好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把她看做我认识的女朋友当中最漂亮的一个。”

  他这样说过以后,便走开了,只剩下彬格莱小姐一个人。她逼着他说出了这几句话,本以为可以借此得意一番,结果只落得自讨没趣。

  嘉丁纳太太和伊丽莎白回到寓所以后,便把这次作客所遇到的种种事情详细谈论了一番,只可惜大家都感到兴趣的那件事却偏偏没有谈到;凡是她们所看到的人,她们都拿来一个个评头论足,又一一谈到各人的神情举止,只可惜她们特别留意的那个人却没有谈到。她们谈到了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的住宅、他请客人们吃的水果……样样都谈到了,只是没有谈到他本人,其实外甥女真希望舅母大人谈谈对那个人印象如何,舅母大人也极其希望外甥女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