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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ouse of Dreams是阿婆的一则短篇,收录于《烛光残影》(1997)[While the Light Lasts]中,大陆未出版。)
约翰·塞格瑞夫的家族从上世纪末起就渐渐没落起来。他家从伊丽莎白时代起就是地主,但如今他们的地产都已变卖了。大家都希望至少有个儿子能学会一项有益之技——赚钱。只是这讽刺的宿命却无意中选中了约翰! 他有着出奇敏感的唇线和细长的黯蓝色眼睛,使人想起精灵或是森林里那些狂野的牧神。可他居然成了财政祭坛上一个不相宜的牺牲。他所爱的是泥土的芬芳,嘴唇上沾染的海盐气息,头顶上自由的苍穹。而现在他要向这一切辞别了。 18岁时他成了一家大商行里的低级书记。7年之后他仍然是个书记,长了些资历,但各方面的地位并没有提高多少。他天生缺乏出人头地的本领。虽然上班准时,工作勤勉,兢兢业业,他总也只是个书记而已。
但他原本可能成为——什么呢?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然而他一直坚信生活在别处;总有个什么地方能让他实现自我。他有能力,有迅捷的想象力,有他辛苦工作的同行难得一瞥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他。他颇受人欢迎,因为他有一股无忧无虑的气度。而他们从未体会到,正是这种气度隔断了通向他与众人真正亲厚的大门。 那个梦完全是突如其来,并非多年来幼稚狂想的产物.在那个仲夏夜,或者说是凌晨,他醒了过来,兴奋得浑身灼热,竭力想要挽留住这不可捉摸的幻景.而它也正像所有的美梦一样,企图从他指间逃离。
他拼命地抓紧着它.它不能走----不能----他必须记住那座庄园.原来就是它!他非常熟识的地方.那是一栋真正的庄园,还是一枕黄粱?他不记得了----但是没错,他绝对熟悉那里----非常熟悉.
晨曦的淡灰微光偷偷溜进了房间.一切都静得出奇.清晨4点30分,伦敦,疲倦的伦敦正享受着一瞬难得的平宁安静.
约翰·塞格瑞静静躺着,梦的喜悦,精奇与美妙紧紧包围着他.他居然把它给记住了,还是挺聪明的嘛!梦总是在半睡半醒时飞快的溜走,不论人们如何笨拙地试图挽留.可他的动作更快;他在梦飞掠过时抓住了它.
这实在是个非凡的梦!那栋庄园还有----他的思绪猛然一收:现下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栋庄园本身了.他忽然带着三分沮丧想起,那其实是所陌生的庄园.以前他根本没梦见过.
那是一所高岗上的白色庄园,周围绿树成阴,远处青山环绕.但它的出众魅力并不被环境左右(这正是梦之巅峰),因为它是那么美,离奇的美.重新想起庄园的奇丽,他脉搏的跳动都加速了.
当然这只是它的外观,因为他没能进去.这一点毫无疑问---绝对不容置疑.
他邋遢的起居室兼卧室在晨光中渐渐明晰起来,而他也体会到了梦之幻灭.也许这梦根本没有那么奇妙----或者那奇妙的,诠释的部分已经逃离了他的掌控,正嘲笑着他的无能?高岗上的白色庄园----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不是吗?回想起来,房子倒是挺大的,有不少窗户,百叶窗都是放下的.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他很确信),而是由于天色未明,还没人起床.
他然后嘲笑起自己荒谬的空想来,又记起了当晚和维特曼先生约了吃晚餐.
美琪·维特曼是鲁道夫·维特曼的独生女儿,惯常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一天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逗留时,约翰·塞格瑞正好送她父亲要的信函过来.当他离开时,她就向父亲问起.维特曼先生倒是乐于提供消息.
"爱德华·塞格瑞的子嗣.挺不错的老家族,不过已经老掉牙了,走到末路喽.这个小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啦.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可他不是出人头地的料.没有干劲."美琪倒觉得有没有干劲无关紧要.她父亲在乎这个,她可不在乎.总之,两个礼拜后她劝动了父亲,请约翰·塞格瑞来吃晚餐.随便的家宴,没几个人:她自己和父亲,约翰·塞格瑞,还有一个同住的女友.
那个女孩自然要取笑她两句:
"只等你爸同意了,是吧,美琪?待会父亲大人就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货帐两清,打好包裹从城里带回来给他的宝贝乖女儿了!""艾丽格!你也太过分了."
艾丽格·卡尔笑了起来.
"美琪你呀,总是非要万事称心不可.我喜欢那顶帽子----我就要定了!挑帽子如此,挑丈夫何尝不能如此?""别胡说了.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呢."
"是还没有.不过你都打定主意了吧!"那个女孩说道,"他有哪里好了,美琪?""我不知道."美琪·维特曼迟疑地说,"他----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是的.我说不好.他是挺英俊的,你知道,感觉很奇特.也不是因为那个.他就像眼里没你这个人似的.说真的,我怀疑那天在爸爸办公室他都没瞥过我一眼."艾丽格大声笑道:
"老把戏了.我说,这小伙子还挺狡猾的嘛."
"艾丽格,你讨厌!"
"打起精神来吧,亲爱的!父亲大人会给小美琪买下那头小羊羔的.""我可不想像那个样子."
"得要纯洁真挚的爱情,是吧?"
"他难道就不会爱上我么?"
"肯定会啦.我想他会的."
艾丽格一面笑着,一面扫视着对方.美琪·维特曼是个矮个子,偏于丰盈.黑色短发,漾着精巧的波纹,时髦的妆容更衬出天生的好肤色.她的嘴唇和牙齿也生得很好,细细的黑眼睛闪着光彩,下颚略圆,穿着又得体漂亮"是."艾丽格打量完了,说道,"毫无疑问他会的.整体效果好极了,美琪."她的朋友怀疑地看着她.
"我是认真的,"艾丽格说,"真的,名誉担保.不过试想一下,就事论事,假如他没有呢?我是说,如果他没爱上你.假如他的感情很诚挚,可却是纯友谊的.那怎么办?""可能我熟悉他之后就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呢."
"一点不错.不过你也有可能非常喜欢他呢.那样的话----"Maisie shrugged her shoulders.
美琪耸耸肩膀道:
"恐怕我会太骄傲,太矜持----"
艾丽格打断了她.
"骄傲用来掩盖感情倒是十分合适,抑制感情就不行了.""哦,"美琪脸红了,"我想我这么说可以吧:我可是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我是说,从他的角度看,我是爸的女儿,爸的身份这些之类的.""可以提供合伙人的地位作为嫁妆啦什么的."艾丽格说道,"是了,美琪,你是你爸的女儿,挺好.我高兴极了.我实在喜欢你这样的朋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她轻微的讥嘲口吻让美琪不安起来.
"你太可恶啦,艾丽格."
"可恶但刺激嘛,亲爱的.这也是你让我呆这的原因了.我对历史很感兴趣,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在宫廷里人们允许而且鼓励小丑弄臣的存在.现在我自己也成了宫廷小丑,就明白过来啦.这个角色挺不错的,你知道,我也该做点事情啊.可我这个人呢,就像个小说女主角一样,自尊骄傲而又不名一文,出身高贵,可没好好受教育.'你会做什么呢,小丫头?上帝方知.'她道.像那种可怜的穷亲戚,愿意做些零活,也肯'帮着照料某某亲爱的远房亲戚'的那些女孩子,我是看不惯的.没人需要她----除了那些雇不起佣人的.而且他们简直把她当苦囚犯看待.
"所以我就成了宫廷小丑啦.傲慢无礼,言语刻薄实在,不时说两句俏皮的妙语(当然不能太多,免得我得都付诸实践),骨子里呢,有着对人性精明深刻的认识.人们很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其实有多讨厌呢.要不然他们成群结伙的去听人说教干嘛呢?我干得挺好,邀请我的多得很.我完全可以靠朋友生活而且泰然自若.我还时时注意,决不表露一分半点感激之情.""没人跟你这样的,艾丽格.你一点也不留意自己的言语.""那你可就错了.我留意得很.我的话都是仔细考虑过的,看起来直言不讳,其实是字斟句酌.我可小心留神啦,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活计.""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知道有好多人像你求婚呢."艾丽格脸色一变:
"我不能结婚.
"因为---"美琪说了半句,看着朋友.她略点点头.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打开门,通报道:
"塞格瑞先生."
约翰走了进来,没什么大兴致.他想不通为什么老头子会请他.他能出去早就出去了.这富丽堂皇的装饰,柔软的地毯,整个房子都让他情绪低落.
一个女孩走上前来和他握手.他依稀记得那天在她父亲办公室见过的.
"你好,塞格瑞先生.我来介绍,塞格瑞先生----卡尔小姐."然后他清醒了.她是谁?从哪里来?她身边飘动的火焰色的绸缎,她希腊式的头顶上微小的翅膀----她如昙花一现般瞬时即逝的存在,在阴暗的背景中虚渺地凸显出来.
鲁道夫·维特曼走了进来,宽阔发光的衬衣簌簌作响.他们正式下去用餐.
艾丽格·卡尔在和主人说话,约翰·塞格瑞只好和美琪交谈.可他全身心都在另一边的这个女孩身上.她非常能给人留下印象.他觉得她的举动都是深思熟虑的,不太自然.但她内里有其他的东西.就像闪动的火苗,忽隐忽现的,反复多变,就像古时将人引进沼泽的磷火.
终于他有机会和她说话了.美琪正在给她爸爸带个当天碰见的朋友的口信.机会来了,可他却张口结舌.他默默地用眼神向她恳求.
"晚宴上的话题。"她轻轻松松地说道,"我们是从戏剧说起呢,还是从无数其他的开头'你喜不喜欢----'说起呢?
约翰笑起来.
"如果我们都喜欢狗,都不喜欢沙皮猫,那就算是两人间的'纽带'啦?""正是如此."艾丽格严肃地说.
"我觉得用一问一答开头可不怎么好."
"可那样人人都有得话说了."
"知道规则总是有用的----以便违反."
约翰笑着对她说:
"那我的理解是,你我该放任自己的奇思怪想啦?哪怕显露的才赋接近于疯狂?"女孩的手毫无防备地剧烈一震,把一个玻璃杯扫下了桌面.杯子跌碎了,叮咚作响.美琪和她父亲停止了谈话.
"对不起,维特曼先生,我把杯子摔碎了."
"亲爱的艾丽格,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约翰·塞格瑞压低声音飞快地说:
"杯子碎了.这不是好兆头.我希望----希望没发生这回事.'"别担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汝如何带来厄运?此地已是厄运之巢.'"她又转过头去和维特曼先生说话.约翰重新和美琪交谈起来,努力想那句话的出处.最后总算想起来了.那是《女武神》里的齐格琳德在齐格蒙德准备离去时说的话.
{缘木求鱼注:此处Sigmund疑为Siegmund. Die Walküre即瓦格纳的歌剧《女武神》,《女武神》是四联剧《尼伯龙根指环》的第二部,作于1854—1856年,三幕。Siegmund与Sieglinde为剧中的一对孪生兄妹。两兄妹在族群斗争中失散,Sieglinde被俘,被迫嫁给Hunding为妻。第一幕为《莱茵的黄金》:雷雨中,Siegmund被敌追杀,逃入人家,巧遇Sieglinde,两人相互吸引。Siegmund要唯恐连累了她,提出离开。Sieglinde的回答即为此句台词。Hunding回来,认出Siegmund为其仇敌,但待以客礼,允其过夜,约定天明决斗。我找到的一种翻译是,“且慢!你是不会再把愁苦带来的,这里一直是在愁苦中的啊!”
}
他想:"她的意思是----?"
但是美琪已经在问他对时下轻歌舞剧的看法.一会儿他就自承喜欢音乐.
"吃完饭,"美琪说道,"让艾丽格给我们弹."
他们上楼去了客厅.私下里维特曼觉得这风气可恨得很.他喜欢递酒和敬烟时的凝重气氛.不过今晚就算了.他简直不知道和年轻的塞格瑞说什么好.美琪就是有这些个怪念头.他长得又不怎么好看----不算真正的好看----而且他也完全不算有趣.美琪叫艾丽格·卡尔弹琴时他很高兴,这样这晚上总算容易捱过些.那个小蠢货连桥牌都不会玩.
艾丽格弹得很好,不过没有专业演奏者那种自信把握的手感.她弹了点现代音乐,又来了几段德彪西和施特劳斯,一点斯克里亚宾.然后她弹起了贝多芬<悲怆>的第一乐章.这首曲子带着不尽的悲怨,流年一般无涯的哀伤,但是自始至终呼吸着不屈的灵魂.庄重的永恒的愁楚里,有着劫数的征服者的绵绵韵律.
一曲将尽,她的动作颤动起来,手指拂出一段嘈乱乐音,嘎然而止.她看向美琪,用嘲弄的口气说道:"你看到了,"她说,"他们不让."
然后,没等人对她隐言的回答,她猛地奏起了一段萦人心怀的旋律.那是一曲奇异的和弦,微妙的格律,和塞格瑞从前听过的句子大相径庭.它精致得就像鸟羽的飞动,盘旋,翱翔----突然,毫无征兆的,它变作了一长列毫不调和的刺耳音符。然后艾丽格笑着从钢琴边站了起来.
尽管笑着,她看起来心神不安而恐慌.她在美琪身边坐了下来.约翰听见后者对她低声说:"你不应该这样.你实在不应该这样."
"最后那个是什么曲子?"约翰热切的问道.
"那是我自己的作的."
她简短尖锐的说.维特曼改了话题.
当晚约翰·塞格瑞又梦见了那座庄园.
约翰不太愉快.他觉得生活前所未有的厌烦.迄今为止他都耐心的接受了生活的安排----他把它看作不愉快的必需,但它没法深切地影响到他内心的自由.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外部和内心世界融成了一片.
他并没想对自己掩饰这变化的原因.他对艾丽格·卡尔一见钟情了.他该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他太迷惑了,没做任何计划.他甚至都没再试着去找她.可不久后,美琪·维特曼邀请他去她父亲乡下的宅子,他很殷切地去了,可是失望的是,艾丽格不在那里.
他试探着对美琪提过一次,她告诉他艾丽格去苏格兰拜访人家了.他也就把这事搁下了.他很想再谈谈艾丽格的事,可是话好像卡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开口.
那个周末美琪觉得他很奇怪.他看起来就像没发觉----呃,那么显然的事情。她是个手段直接的女人,可直接对约翰来说是白搭.他觉得她很和善友好,可是有点强烈过分了.
可命运到底比美琪更有力.注定约翰又要见到艾丽格.
他们在周日下午在公园里遇见了.他老远就认出了她,心在胸腔里扑扑跳动,顶得肋骨都生疼了.想想看,她可能都已经忘掉了他----
不过她并没忘记.她停下来说话.没一会儿,他们辆就并肩走在了草地上.他觉得快乐得简直荒谬.
他突然出人意料的说道:
"你相信梦吗?"
"我相信噩梦."
她的语调那么生硬无情,吓了他一跳.
"噩梦."他傻乎乎地说道,"我不是说噩梦."
艾丽格看着他.
"不,"她说,"你的生命里没有噩梦.我看得出来."她的声音很温柔--很不同.
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她那个白色庄园的梦.他作那个梦有六---不,七次了.总是一样的.它很美,--那么美!
他继续道:
"你瞧,这跟你有关系---有某种关系.在见你的前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它的.""跟我有关系?"她轻轻苦笑了一声,"哦,不,那不可能.那座庄园很美.""你也一样."约翰说.
艾丽格有点恼怒,涨红了脸.
"对不起--我又说蠢话了.倒像是要求你恭维我,是吧?可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外表看起来挺好的.""我没见过庄园里面."约翰·塞格瑞说道,"我看到就会知道和外面一样美."他说得很慢很严肃,话里别有深意.但她假装没听出来.
"我还想告诉你----如果你肯听我说."
"我听着呢."艾丽格说道.
"我正在辞工作.我现在才知道,早就该辞了它.以前我就那么飘来飘去,也知道自己很失败,可还是心满意足,什么也不关心,过一天是一天.一个男人不该这样.男人就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得成功.我辞了这份工干别的----干完全不同的事.是去西非,探险----我不能告诉你细节.这不该被人知道.不过只要成了,我就发财了.""那你,也用金钱来衡量成功与否吗?"
"金钱."约翰·塞格瑞说道,"对我只意味着一件事----你!等我回来了--"他住了口.
她低下头,脸色苍白.
"我也不想装作错会你意.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是不会结婚的."他默然想了一会,然后温言问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可以,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给你听的."
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昂起头,牧神般的脸上燃着奇妙的迷人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道."你不肯让我进到庄园里面----连偷看一眼也不行吗?窗帘都放下了."艾丽格倚过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我来告诉你吧.你梦见你的庄园.可我---我不做梦.我的梦都是梦魇!"说完她就离开了,突兀得使人心神不安.
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最近他认识到,那所庄园绝对有人住的.他见过有只手放下窗帘,隐约瞥见屋里有走动的人影.
今晚庄园的影像仿佛比平时更清晰了.白墙在阳光里闪耀,它的安详美丽都到了巅峰.
然后,忽然,他意识到一缕涨满着快乐的波浪.有人到窗户前来了.他知道.一只手,他见过的那只手,握住了窗帘,把它向后拉开了.马上他就能看见.......
他醒了,恐惧和憎恶让他浑身颤抖.他从窗户里看见了...难以形容的可怕的东西.
那个东西如此恐怖,如此龌龊可憎,想起来都让他恶心.而最恐怖最可憎的就是它居然就在那栋庄园里,那栋美丽悦目的庄园里.
因为那东西的所在就是骇人的恐怖,摧毁了庄园生就的静谧安详.庄园的美丽,那非凡的不朽的美丽已经无可挽回地毁了,因为在那圣洁虔美的墙后住着这污秽阴暗的鬼影!
如果以后他再做这梦,塞格瑞知道自己一定会立刻惊醒,以免突然那个东西出现在洁白端丽的窗后,看着自己.
第二天傍晚,他离开办公室,直接去了维特曼家.他一定要见艾丽格·卡尔.美琪会告诉他去哪里找她的.
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被引进屋时,美琪眼里突现的一道热切的光彩,她几乎是雀跃着来迎接他的.他一进去,还握着她的手,就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我找卡尔小姐.我昨天碰见她了,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没发觉美琪缩回手时,手软弱无力.她语调突然冷淡了下来,可他仍没意识到不对劲.
"艾丽格在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不过恐怕你不能见她.""可是--"
"你瞧,她母亲今天早上死了.我们刚得到消息.""噢!"他愕然失色.
"很让人难过,"美琪说.她犹疑了一会,接着说道,:"你瞧,她是死在----呃,可以说是疯人院.家族遗传.她祖父是开枪自杀的,艾丽格的一个姨母是天生痴呆,还有一个投河自尽了."约翰·塞格瑞应了一声.
"我想我该告诉你的,"美琪一脸的善意,"我们是好朋友嘛。当然艾丽格还是很吸引人的.好多人向她求婚呢,可她自然不会结婚的----不能结婚呀.""她挺好的."塞格瑞说."她正常得很."
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嘶哑又不自然.
"谁知道呢.她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挺正常的.而且她不只是---有点不对劲那样的,你知道吧.完全是精神错乱.疯狂得----很吓人的.""是的,"他说,"非常可怕."
他知道窗子后面的东西是什么了.
美琪还在说着.他唐突的打断了她的话.
"我其实是来告别的----还有,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好意.""不是吧---你要走了?"
她的话音里带着惊惶.
他侧着脸对她笑笑.斜斜的,可怜的,迷人的笑.
"是的,"他说,"去非洲."
"非洲!"
美琪茫然的重复着这个词.没等她恢复常态,他就和她握过手,走了.她站在原地,紧紧捏着垂在身侧的手,双靥印着两斑怨恨的红晕.
在楼下门口约翰·塞格瑞迎面撞见了从街上回来的艾丽格.她着黑色衣服,脸色死白.她看了他一眼,把他拉进了一间小起居室.""美琪都告诉你了?"她说,"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你没事的.那个----那个,有的人不会的."她忧郁哀伤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在窃窃私语了,"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做的梦.我弹琴的时候----在钢琴弹着----那些家伙上来攥住了我的手----"他死死盯着她,浑身瘫软无力.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什么东西探了出来.只一霎那就不见了----不过他知道的.就是那个从庄园窗户探头出来的东西.
她意识到了他瞬时的退缩.
"一切?"
"是的.连梦也没有.现在,你不会再梦见那座庄园了."西非的艳阳倾泻下来,酷热.
约翰·塞格瑞一直在呻吟.
"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那个小个子,红头发,大下颚的英国医生,用他特有的强硬的威迫方式对病人怒目而视.
"他老是在嘀咕那个.到底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一栋房子,先生."那个声音柔和的罗马天主教慈善会的修女一边温和超然地说着,一边低下头去看那个病人.
"一栋房子,呃? 哼,他最好别老念叨这个,不然怎么好得起来? 老想着这个.塞格瑞!塞格瑞!"涣散的注意力又聚拢了.那双眼睛停留在了医生的脸上,认出了他来.
"喂,听我说,你非得好起来.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不过别担心那栋房子的事,它又不会长了脚跑了!现在别费神去找它了.""好的,"他看起来很顺从,"我想如果那栋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话,它应该也不会跑了.""当然不会!"医生欢畅的笑起来,"你现在马上就会好啦!" 他闹嚷嚷地一下子就走开了.
塞格瑞躺在那里想着.高烧这会退了,他的头脑很清醒,脉络分明.他得找到那栋房子.
这10年来他都不敢去找它.他最怕就是突然毫无防备地碰上了它.他想起那天,正当他的戒备和恐惧渐渐平息的时候,它却找上了门来!他清楚的记得开始揪心的恐惧,和随后突如其来的,极度的放松和慰藉.因为那座庄园已经空了!
搬空了,而且是纯粹完美的恬静安详.就像他10年前见过的一样.他没忘记.一辆巨大的黑色家俱货车慢慢的开了出去.最后一位房客当然也就和家私一起搬走了.他走上前去,和管货车的那些人说话.那辆车有股不祥的气氛,那么黑.马也是黑的,有着飞扬的鬃毛和尾巴.那些人也穿着黑衣,戴着黑手套.这些都在提醒着他什么。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对,他没搞错.最后的房客也搬走了,他的租期到了.房子现在空关着,等主人从国外回来.
醒来时他满心都是那座庄园的宁静之美.
一个月后,他受到了一封美琪的信(她坚持不懈地给他写信,一个月一封).她告诉他说艾丽格·卡尔在和她母亲同一个疗养所死了,多让人感伤啊.当然这样也不失为一个仁慈的解脱.
实在是很奇怪.刚好就在他做完那个梦之后.他一点也不明白.不过真是奇怪啊.
最糟糕的是他再也找不到那栋房子了.不知怎的他忘了路怎么走.
他又发起热来,在床上不停辗转反侧.当然嘛,他居然忘了,那栋房子在高坡上!他得先爬上悬崖.可是攀岩实在好热----酷热.上,上,上,---噢,他滑了下来!又得从底下重新开始.上,上,上,----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 还是几年了?他还在往上爬.
一次他听到了医生的声音.不过他没法停下来细听.再说医生让他不要再去找那栋房子了.他还以为那是普普通通的房子呢.他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自己必须冷静.非常冷静.要不然会找不到房子的.急急忙忙,慌慌张张是找不到的.
如果他能冷静下来就好了!可实在是好热啊!热?不,是冷.----是,严寒.这不是悬崖,是冰山.参差凹凸的寒冷的冰山.
他累极了.他不想看下去了----没用.啊,这有一条小径!不管怎么样,总比冰山好.在这凉爽的绿阴下走路真是愉快.还有那些树----长得真好!就像----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不过那没什么要紧.
噢!这里还有花!金碧辉煌,摇曳生姿.这一切多么可爱----而又奇怪的熟悉.当然啦,他来过这里的.透过树阴就是那座庄园,在高坡上闪耀着.多美啊.在那极致的,完满的美丽面前,绿茵道,树林,花朵都要自惭形秽了.
他加快了步伐.想想吧,他还没进去过呢!他多傻呀,钥匙不是一直在他口袋里嘛!
当然屋子外面的美丽和里面相比,更是算不上什么了.尤其是现在,主人从海外回来了.他迈上了通向大门的台阶.
残忍强壮的手把他拖回去了!他们和他拼斗着,拉过来又拉过去,来来又回回.
医生在摇动着他,在他耳边吼着:"坚持住,好家伙,你能行的.别放手."他的眼神燃烧着熊熊烈火,好像遇见了死敌.塞格瑞在想这个敌人是谁呢.黑袍的修女在祈祷.这也很奇怪.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回到庄园里去.每分每秒它都在黯淡下去.
当然,那是因为医生太强了.他斗不过医生.他再强壮些多好!
不过,等等!还有别的法子.就像苏醒时梦境那样褪去.没什么东西拦得住.它们只管飞略而过.如果他也一样滑下去,医生就抓不住他了.只要滑下去.
是了,就是这样!那些白墙又一次清晰起来.医生的声音低了下去,也感觉不到他的手了.他现在明白梦溜走的时候是怎么得意大笑的了他站在了门前.静谧细腻,波澜不惊.他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
他停了一刻,来好好把握那完美无暇的,无法形容的圆满,欢欣,惬意.
然后----他越过了门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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