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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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一套时髦的公寓,房间里的家具也挺新潮,扶手椅做成长方形,高背椅做成三角形,一张新式写字台摆在窗前成长方形,桌旁坐着一个小个子老头,他的脑袋是这间房里惟一不是方形的东西,它是蛋形的。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正在读一封信:

  地址:惠普雷 拉夫克洛斯

  电报:拉夫圣玛丽 拉夫圣约翰 韦斯特夏尔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发生了一桩事必须得到极为细致和慎重的处理。我曾经听说过您的业绩,并且决定把这件事托付给您。我有理 由相信我正受到敲诈,但出于家庭的原因我不愿报告给警察。我自己正在采取某些措施来解决这件事,但您必须准备在收到这封电报后立即动身到我这来。如果您不回绝,我将十分感激。

  您忠诚的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慢慢扬起,几乎高过额头,隐没在他的头发中。

  “那么,谁,”他自问,“是这位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呢?”

  他走向书架,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他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他想要的。

  谢弗尼克-戈尔,杰维斯·弗朗西斯·泽维尔爵士,一八九四年授封第十代从男爵。前第十七团枪骑兵上尉;生于一八七八年五月十八日;第九代从男爵,盖伊·谢弗尼克-戈尔与克罗迪娅·布雷瑟顿,第八代沃林福德伯爵之次女的长子。一九一二年与范达·伊丽莎白,弗雷德里克·阿巴斯诺特上校的长女结婚,于伊顿公学接受教育,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服役于欧洲战争。

  消遣:旅行,大型围猎。

  地址:拉夫圣玛丽,韦斯特夏尔,及朗德斯广场二一八号,瑞士。

  俱乐部:骑兵军官、旅行者。

  波洛稍稍不满地摇着头,他出神地想了一会,然后走到桌旁,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小叠请柬。

  他的脸发亮了。

  “A

  la bonne heure!(法文,意为:绝佳时间。——译注)正合适!他肯定会在那儿。”

  一位公爵夫人装腔作势地接待波洛。

  “那么您一定要来,波洛先生!为什么不呢,那可棒极了。”

  “荣幸之至,夫人。”波洛连声应着,鞠着躬。

  他摆脱了几个非常重要和绝妙的人物——一个著名的外交官,一个同样著名的女演员和一位知名的冒险家——然后终于发现了他一直寻找的人,那位“从不缺席”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仍在兴奋地喋喋不休。

  “亲爱的公爵夫人——我一直乐于参加她的晚会……如此地有个性,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多年以前在科西嘉时我就很了解她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谈话不时由于提到他的贵族相识而停下来,似乎他曾经有幸与史密斯,布朗或鲁宾逊诸先生相交甚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把萨特思韦特先生仅仅描述成为一个势利之人也失之公平。他是个敏锐的人类本性的观察者,如果旁观者清这句话说得不错的话,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的事情是很多的。

  “您知道,我亲爱的朋友,自从上次见到您已时隔多年了。我常能有幸看到您在了望台附近工作。我敢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内情了。顺便提一句,我上星期见到了玛丽女士,一个尤物——香艳迷人!”

  只过了几分钟,在谈及一位伯爵的女儿的不检点行为,和一位子爵的令人惋惜的行为之后,波洛就成功地引出了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这个名字。

  萨特思韦特先生立即回答道:

  “啊,是有这么一个人物!最后的贵族——这是他的绰号。”

  “请原谅,我还是不太明白。”

  萨特思韦特先生乐于迁就一个外国人低下的理解能力。

  “这是个笑话,您知道——一个笑话,自然,他并非真的是英格兰最后的一位贵族——但他的确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胆大妄为令人不快的贵族老爷——这种轻率无礼的贵族形象在上个世纪的小说里非常普遍——这种人会打绝不可能的赌,而且还赢了钱。”

  他接着更详细地解释他的意思。在年轻时,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曾乘着一艘帆船环游世界。他曾经到极地探险。还曾向一位贵族赛马迷挑战和决斗。为了一笔赌注,他曾经骑着他心爱的母马冲上一位公爵府邸的楼梯。他还曾从舞台上的一个箱子里跳出来,带走了一位正在演出的著名女演员。他的趣闻轶事真是数不胜数。

  “这是个古老的家族,”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盖伊·德·谢弗尼克爵士参加过第一次十字军,现在看来,这根香火快断了,老杰维斯是最后一位谢弗尼克-戈尔了。”

  “陷于穷困的境况了吗?”

  “一点也没有。杰维斯相当富有,拥有价值不菲的房产、煤矿,再加上他年轻时在秘鲁或南美某地发现过矿藏,这些都给他带来了财富,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无论干什么都走运。”

  “他现在当然已是个老头子了?”

  “是的。可怜的老杰维斯。”萨特思韦特先生摇头说道,“大多数人都把他描述得极为疯狂。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如此。他是疯狂——并非不可理喻或陷于妄想的状态——而是反常的状态。他天生就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

  “那么这种独特性随着时间流逝而成了一种怪僻?”波洛推测道。

  “非常正确。这恰好发生在可怜的老杰维斯身上。”

  “他可能对本人的重要性极为自负吧。”

  “的确如此。我可以想见,在杰维斯的头脑中,世界总被分成两部分——谢弗尼克-戈尔家族和其他人!”

  “一种夸大的家族感。”

  “是的。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总是如魔鬼般傲慢自大——这是他们自己的法则。杰维斯,作为他们当中的最后一员,承继了这一劣性。他是——嗯,确实,您知道,听他讲话,您甚至可以认为他是——嗯,全能的上帝!”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能想像得出,我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它不能算是请求,而是传唤!”

  “一个高贵的命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微微窃笑着。

  “的确,这位杰维斯爵士绝不会把我,赫尔克里·波洛,看作一个重要人物,或当成回事!绝无此可能,让我抛开一切事情,毫不犹豫地像条顺从的狗——一个无名小卒一样感激涕零地去接受他的委用!”

  萨特思韦特先生努力咧开嘴展开一个微笑。他似乎觉得,在赫尔克里·波洛和杰维斯·谢弗尼克之间,谁更自负还很难说。

  他低声道:“当然,如果这次召唤很紧急……”

  “不是的!”波洛挥手强调这一点,“我要听从他的摆布,就这些,一旦他需要我时!”

  双手又富于表情地挥动起来,胜于言辞地表达了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极度震惊与不满。

  “我猜,”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拒绝了他?”

  “我还没有这个机会。”波洛慢慢答道。

  “但您将会拒绝吧?”

  一种新的表情浮现在这个小个子男人脸上。他的眉毛扬得高高的。

  他说:“该怎么说呢?拒绝——是的,那是我最初的反应。但我不知道……

  一个人有时会有某种感觉。坦白地说,我好像闻到了鱼腥味儿……”

  听到最后这句话,萨特思韦特先生仍没有任何感兴趣的表示。

  “哦?”他说,“那很有趣……”

  “在我看来,”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一个如您所描述的人可能是非常脆弱的……”

  “脆弱?”萨特思韦特先生叫道。此时他非常惊讶,这个词是绝不应和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联系在一起的。但他悟性强,反应机敏,慢慢说道,“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这样一个人,把自己裹在一层盔甲中——好一副盔甲!十字军战士的盔甲与之相比算不了什么——一副由傲慢、自负和过分的自尊拼成的盔甲。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个保护层,箭,日常生活之箭仅能从它上面擦过。但是这还有一种危险:有时一个裹在盔甲里的人遭到袭击时尚不自知。他的视觉、听觉都迟钝了——感觉迟缓了。”

  他停下来,换了一个腔调又问:

  “杰维斯爵士家里都有哪些人?”

  “有范达——他的妻子。她是阿巴斯诺特人——非常漂亮的姑娘。现在她还是个相当有姿色的女人。在茫然无知的情形下嫁给了杰维斯。她越来越沉溺于秘术,戴着护身符和甲虫宝石,宣称她是埃及女王的再生……还有鲁思——他们的养女,他们自己没有孩子,一位非常迷人的现代风尚的姑娘。这就是全部的家庭成员,此外,当然还有雨果·特伦特。他是杰维斯的外甥。帕梅拉·谢弗尼克-戈尔和雷杰·特伦特结婚,雨果是他们的独生子。他是个孤儿,不能继承爵位。当然了,我猜想他最终会得到杰维斯先生的绝大部分财产。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他住在布卢斯。”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又问道:

  “没有儿子继承他的姓氏是杰维斯先生的一大伤心事吗?”

  “我以为这令他悲哀至深。”

  “对家族的称号,他怀有强烈的感情?”

  “是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他被激起了好奇心,终于大胆地问道:

  “您找到某种确定的理由到拉夫克洛斯走一遭吗?”

  波洛缓慢地摇摇头。

  “不,”他说,“在我看来,根本不存在任何理由。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会去的。”

  2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一等车厢的一角,列车飞驰在英格兰的乡村上。

  沉思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电报,打开来重新读过:

  乘坐四点三十分从潘克热斯发出的快车,通知车长,在温珀里停车。 谢弗尼克-戈尔

  他把电报重新折好,放回衣袋里。

  列车车长很会逢迎。这位绅士是要去拉夫克洛斯的吗?噢,是的,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爷的客人总是要列车停在温珀里。“一种特权,我想是的,先生?”

  从那时起这位车长两次造访本节车厢——第一次是为了向这位乘客保证他将独享一节车厢,第二次是为了宣布列车运行晚点了十分钟。

  列车本应于七点五十到达,但当赫尔克里·波洛下车来到这个乡村小站的站台上,在那位殷勤的车长手中放上一枚他期待已久的银币之后,已经是八点过两分了。

  汽笛鸣响,这列北去的火车重又开动了,一位身着墨绿色制服的高个子司机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吗?到拉夫克洛斯去的?”

  他拎起侦探整洁的小旅行包,领他走出车站,一辆大劳斯莱斯正等候着。司机打开车门请波洛进去,把一块华丽的厚毛毯盖在他膝盖上,然后开动了汽车。

  大约十分钟的乡间行驶之后,汽车拐了个大弯来到一条小径,驶入一个宽阔的大门,门两侧有巨大的石兽把守。

  他们驶过一个花园来到一所房子前面,这时,门开了,一位仪表不凡的管家出现在台阶前。

  “波洛先生吗?这边走,先生。”

  他引路步入大厅,打开右手中间的一扇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宣告道。

  房间里有几个身着晚装的人,而当波洛走过去,飞快地扫视一圈后,立即发现他的露面并非人们所期待,每位在场者的眼睛都掩饰不住惊讶地望着他。

  这时一位黑发已略有发灰的高个子女人不太肯定地朝他转过身来。

  波洛朝她鞠躬示礼。

  “非常抱歉,夫人,”他说,“恐怕我的火车晚点了。”

  “没关系。”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含糊地应道,她的眼睛仍然疑惑地盯着他,“没关系,先生——呃,我没怎么听清……”

  “赫尔克里·波洛。”

  他清楚而明白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听到身后的某个地方突然发出一声尖尖的吸气声音。

  此刻他才意识到显然主人不在这个房间里,他礼貌地低声道:

  “您知道我要来吗,夫人?”

  “噢——是的……”她的表情却并不令人信服,“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如此,但我非常不切实际,波洛先生,我什么都忘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忧的喜悦,“人们告诉我一些事,我很想去做——但它却从我的头脑中溜掉了!消失了!好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似的。”

  然后,她才想起她延误已久的职责,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您认识每个人。”

  尽管显然不是时候,这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表明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试图摆脱做介绍的困境,以及回忆起人们正确的名字的负担。

  做出了最大努力来面对这种特殊场合的窘境,她又加了一句:

  “我女儿——鲁思。”

  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也是高个黑发,可她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与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漂亮的、线条柔和的面容相反,她长着轮廓分明的鼻子,略微有些鹰钩,和瘦削的下巴。她的黑发流向脑后,做成很多个小发卷。她的脸色像康乃馨一样清新明亮,无需脂粉,她是,波洛认为,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之一。

  他还看出,她的聪明不亚于她的美貌,并且推测她很自负,又有点脾气。她的声音在她说话时,语调略微拖长,从容不迫地吸引住听众。

  “多么令人激动,”她说,“有机会招待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猜是老爷子给我们安排了一次小小的惊喜。”

  “那么,您不知道我要来吗?小姐?”他马上问。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既然如此,我必须在晚饭以后把我的签名册拿来。”

  这时从大厅里传来一声锣响,管家打开门宣告:

  “晚饭准备好了。”

  正当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之时,令人奇怪的事发生了。这个家庭中的主管人,就在此刻,变得异常吃惊……

  变化如此之快,他马上又恢复了训练有素的奴仆面孔,以至于人们如果不是凑巧看到的话就注意不到他所发生的变化。而波洛,却凑巧看见了。他不明就里。

  管家犹豫地站在门口,尽管他的脸又恢复了应有的表情,可他的手指却显得紧张而僵硬。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含混不定地说:

  “哦,天呐——这太不正常了。真的,我——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鲁思对波洛说:

  “这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波洛先生,事实上我的父亲至少二十年来,头一次在晚餐时迟到了。”

  “真是非比寻常……”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尖声叫道,“杰维斯从不……”

  一个上了年纪,英武颇有军人风度的男人走到她跟前,友好地笑着,“好个老杰维斯?终于迟到了!照我看,找不着领扣了吧,您说呢?或者是杰维斯也染上了我们的毛病?”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用一种低低的疑惑不解的声音说:

  “可是杰维斯是从不迟到的。”

  几乎显得荒谬可笑,由如此简单的“不幸事件”导致了恐慌,然而,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讲,这并不可笑……在这恐慌的背后他感到不安——甚至忧虑,同时他觉得,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居然不出面会见他这位以如此隐秘方式召来的客人是很奇怪的事。

  此刻,显然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办。谁也不清楚该怎样应付这种从未有过的场面。

  最终是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采取了行动——如果这称得上是行动的话。自然她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

  “斯内尔,”她说,“你们老爷……”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期待地看着管家。

  斯内尔,显然习惯了他的女主人了解情况的方式,明确地回答了这一含糊的问题:

  “杰维斯老爷八点差五分下楼,夫人,直接进了书房。”

  “噢,我明白了……”她的嘴巴仍然张着,眼睛似乎盯着很遥远的地方,“你不觉得——我是说——他听见了锣声?”

  “我想他一定听得到,夫人,锣就是在书房门口敲响的。我不知道,当然,杰维斯先生是不是还在书房,不然的话,我就会提醒他晚餐已准备好了,现在我去请他吗,夫人?”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显然由这个提议得到了解脱。

  “呃,谢谢你,斯内尔。是的,去吧,当然要去请他。”

  当管家离开房间时,她说:

  “斯内尔真是一件珍宝。我全都依赖他,我实在不知道没有斯内尔我该怎么办。”

  有人低声附和,但没人说话。赫尔克里·波洛一见满屋子的人突然都神情专注起来,就感到他们每个人都处在紧张状态之中。他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简单地分了分类。两位年长的男子,有军人风度的那位刚才说过话了,另一位清瘦的灰发男子,紧闭着双唇。两个年轻人——完全不同的类型。一个留着小胡子,神情傲慢,很可能是杰维斯爵士的外甥,在布卢斯的那位。另一位,柔软亮泽的头发梳向脑后,相当英俊,看上去明显属于下等阶层。一位小个子的中年妇女,夹鼻眼镜下有一双慧黠的眼睛,还有一位火红头发的女孩。

  斯内尔出现在门口。他举止有度,但在那不露声色的管家外表的掩饰之下,却显示出焦虑之情。

  “请原谅,夫人,书房的门被锁住了。”

  “锁住了?”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富有活力,警觉,带着点激动。是那位有着一头美发的英俊青年说的,他接着急急地说:

  “要我去看一下……”

  但是赫尔克里·波洛冷静地发号施令了。他做得如此自然,以致于没有人,对让这个刚刚到来的陌生人控制局面而感到奇怪。

  “来吧,”他说,“让我们到书房去。”

  他又对斯内尔说:

  “请您带路。”

  斯内尔服从了,波洛紧随其后,而其他人也像一群绵羊似的跟在后面。

  斯内尔领众人穿过大厅,走过庞大的曲形分叉楼梯,经过一座巨大的老式钟和放着一面锣的壁龛,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尽头,停在一扇门前。

  这时波洛越过斯内尔,轻轻转动门把手。它转动了,但门没有打开。波洛轻轻地用手指关节敲敲门板,他敲得越来越重。突然,他停下来俯身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

  慢慢地他直起身,环顾四周,神色凝重。

  “先生们!”他说,“这扇门必须马上撞开!”

  在他的指挥下,两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向门板撞去,这可并非易事,拉夫克洛斯家的门都是非常结实的。

  最终,锁松动了,在木头爆裂的声音中整扇门倒向屋内。

  此刻,每个人都呆呆地站在走廊里,望着屋里的情景。灯亮着,靠左手的墙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以坚固的红木制成。一个高大的男子瘫坐在椅子上,不是在桌前面而是在桌子边上,所以他正好背对着众人。他的头部和上半身靠在椅子的右侧,右手和胳膊垂在下面,在他右手下方的地毯上,有一把闪亮的小手枪……

  无需多想,事情明摆着,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开枪自杀了。

  3

  有那么一会儿,这群人都原地未动,呆望着这幅场景,之后波洛走上前去。

  雨果·特伦特同时高声说道:

  “我的上帝,老爷子自杀了!”

  这时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颤抖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哦,杰维斯——杰维斯!”

  波洛转过头,果决地说:

  “把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带走,她在这儿帮不了什么忙。”

  那位年长的军人样的男子听从他的意见,说道:

  “来吧,范达,过来,亲爱的,你无能为力。一切都会过去的,鲁思,过来照看一下你母亲。”

  但是鲁思·谢弗尼克-戈尔却走进房间,紧挨在波洛身边,此时波洛正弯身朝着这具椅子中可怕的伸开了的躯体——一个有着大力神海格力斯式的体魄和海盗式的胡须的躯体。

  她的声音低沉而紧张,奇怪地克制着自己,“您确实肯定他是——死了吗?”

  波洛抬起头,姑娘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情绪——一种凝重的,压抑的情绪——令他难以理解。并不是忧伤——似乎更像是一种半恐惧的激动。

  那个小个子戴夹鼻眼镜的女人低声说:

  “你母亲,亲爱的……你不想……”

  那个红头发女孩突然尖声叫道:

  “那不是一辆汽车或者香槟酒的木塞的声音!我们听到的是一声枪响……”

  波洛转身面向大家。

  “必须让人跟警察局联系……”

  鲁思·谢弗尼克-戈尔使劲儿喊道:

  “不!”

  那位面色威严的长者说: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你们怎么看,伯罗斯?雨果……”

  波洛说:

  “您是雨果·特伦特先生吗?”面朝着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年轻人,“我认为,如果让你我以外的其他人都离开这儿,可能会好一些。”

  他的权威又一次被认可,那位律师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波洛和雨果两个人单独留了下来。

  “瞧——您是哪位?我是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波洛从衣袋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雨果·特伦特看着它说:

  “私人侦探——哦?当然,我听说过您……但我还不明白您来这儿干什么?”

  “您不知道您舅舅——他是您舅舅,对吧……?”

  雨果垂下眼睑瞥了一眼死的人。

  “老爷子?是的,他确实是我舅舅。”

  “您不知道他请我来吗?”

  雨果摇摇头,他说得相当慢:

  “我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声音隐隐有种难以说清的情绪,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木讷迟钝——这种表情,波洛想,在某些时候是非常有用的面具。

  “我们是在韦斯特夏尔,对吗?我认识你们警察局长,梅杰·里德尔,很好。”

  雨果说:

  “里德尔住在半英里远的地方,他可能会一个人过来。”

  波洛说:“那可真方便。”

  他开始小心地巡视房间。他掀开了窗帘,检查法式窗户,轻轻推了推,它们是关着的。

  在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圆镜,镜子已经打碎了,波洛弯腰捡起一个小东西。

  “那是什么?”雨果·特伦特问。

  “子弹头。”

  “它穿透了他的头然后打在镜子上的?”

  “看来如此。”

  波洛小心地把弹头放回原处。他走向桌子。几张纸整齐地放在桌上。墨水瓶架上有一页撕下来的纸,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个词SORRY(对不起)。

  雨果说:“一定是他在——动手之前刚写下来的。”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

  他看了看那面破碎的镜子,又看了看死者,困惑地皱皱眉头。又向门口走去,那扇已撞破的门还斜挂在那儿,门上没有钥匙,恰如他所料——否则刚才他就不能透过锁孔看到里面了。地板上没有任何痕迹。波洛走到死者身边,伸出手指在他身上摸了摸。

  “是的,”他说,“钥匙在他的口袋里。”

  雨果掏出香烟盒,点起一支烟。他的声音很嘶哑。

  “看来一切都很清楚,”他说,“我舅舅把自己关在这儿,在一张纸上留了话儿,然后朝自己开了枪。”

  波洛深思地点点头,雨果继续说:

  “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请您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难以解释,在我们等着的时候,特伦特先生,为了掌握情况,也许您会告诉我今晚我来时看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什么人?”雨果心不在焉地说,“噢,好吧。当然,请原谅,我们坐下来吧?”他指着离尸体最远的角落里的一张长椅。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讲道,“嗯,有范达——我的舅母,您知道,还有鲁思,我的表妹。可您已经认识她们了。还有个姑娘,叫苏珊·卡德韦尔,她正好在这儿。还有伯里上校,他是这家人的老朋友。还有福布斯先生,他也是个老朋友,不光只是这家的律师或其他什么。这两个老家伙在范达年轻时都对她怀有炽烈的感情,现在还忠诚地卫护在她周围,以不同的方式热爱她。有点可笑,但非常动人。之后就是戈弗雷·伯罗斯,老头子的——我指我舅舅——的秘书和林加德小姐,她到这帮助他写一部谢弗尼克-戈德家族的历史,为著者做些史料搜集工作。就这些了,我想。”

  波洛点点头,又问道:

  “那么我想您确实听到了杀死您舅舅的枪声?”

  “是的,我们听到了,以为那是开香槟酒瓶的声音——至少我这么认为。苏珊和林加德小姐认为是外面汽车回火的声音——公路离这里非常近,您知道。”

  “这是在什么时候?”

  “呃,大约八点十分。斯内尔刚刚听到第一遍锣响。”

  “这时你们在哪儿?”

  “在客厅里。我们——我们正为此事而发笑——争论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我说从厨房里,苏珊说从客厅里,林加德小姐说听起来像在楼上,斯内尔说从外面的公路上来的,经过楼上的窗户传进来。而后苏珊问:‘还有其他意见吗?’我笑着说总有谋杀在发生?现在看来真是太糟糕了。”

  他的脸紧张地抽动了一下。

  “谁也没想到杰维斯爵士可能自杀?”

  “不,当然没有。”

  “实在讲,您没想过他为什么会自杀?”

  雨果慢慢说道:

  “呃,是的,我不该说……”

  “您有个想法?”

  “是的,——这很难说清楚。自然我不希望他自杀,但我并不感到震惊,事实上我的舅舅极为疯狂,波洛先生,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这一次更充分证明了您的想法?”

  “是啊,人总是在不正常的时候才会去自杀的。”

  “一种极为单纯的解释。”

  雨果张大了眼睛。

  波洛起身绕着房间随意地看看。房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带有相当浓重的维多利亚风格。有厚重的书柜,巨大的扶手椅,几把真正的齐本德耳式高背椅。装饰品并不多,但壁炉台上的几件青铜器吸引了波洛的注意力,显然勾起了他的兴致。他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才小心地放回去。在最左边的青铜器上,他用指甲拈起点东西来。

  “那是什么?”雨果不太感兴趣地问。

  “没什么,一点碎玻璃渣。”

  雨果说:

  “有意思的是镜子被子弹击碎了。破镜子意味着背运。可怜的老杰维斯……我想他走运的时间太长了点儿……”

  “您舅舅是个幸运的人吗?”

  “当然了,他的运气是出了名的。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如果他在一匹不大可能夺标的赛马身上下注,那它准轻而易举地获胜!如果他在一个不可信的矿场投资,那儿就立刻出产财富!他总能在最后关头脱离险境,他的生命不止一次地奇迹般地获救。他是个非常棒的老家伙,您知道。他比绝大多数同辈人都见多识广。”

  波洛用一种随意的口气说:

  “您爱您的舅舅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特伦特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吃惊。

  “呃——是的,当然,”他含糊地应道,“您知道,有时他有些难以相处,可怕的束缚,幸亏我不必经常来看他。”

  “他喜欢您吗?”

  “一点也不!事实上他痛恨我的存在,如果能这么说的话。”

  “那是何缘故,特伦特先生?”

  “是这样,您看,他自己没有儿子——他为此而苦恼。他对家族之类的事情极为看重,我认为他很快意识到,他死后谢弗尼克-戈尔一家就断了香火了。他们从诺曼征服起就开始繁衍生息,您知道。老头子是家族的最后一位。我猜这个想法令他极为痛苦。”

  “您自己没有这种情绪吗?”

  雨果耸了耸肩。

  “所有这类事情对我来讲早就过时了。”

  “财产会如何处理呢?”

  “不太清楚,可能给我,或者他会留给鲁思,也许让范达在有生之年掌管财产。”

  “您的舅舅没明确表示过他的意愿?”

  “噢,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是什么?”

  “他想让鲁思和我结婚。”

  “毫无疑问非常般配。”

  “非常相配。但鲁思——鲁思对自己的生活很有主见。提醒您一点,她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年轻女子,而她也明白这一点。她不会急于结婚和安定下来的。”

  “不过您本人有这种意愿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的声音颇不耐烦,“我实在看不出今天跟谁结婚有什么不一样。离婚如此容易,如果你不满意的话,结束这种关系再重新开始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门开了,福布斯和一个高高个儿、衣冠楚楚的人走了进来。

  后者向特伦特点头示意,“你好,雨果,我对此事深表遗憾。对你们大家无异于一场灾难。”

  赫尔克里·波洛走上前去。

  “您好吗,梅杰·里德尔?还记得我吧?”

  “是的,当然。”警察局长伸出手来,“那么您已经到这儿来了?”

  他语调中带着一丝疑问,好奇地看着赫尔克里·波洛。

  4

  “怎么样?”梅杰·里德尔问。

  这是二十分钟后,警察局长问法医,一位灰白头发上了年纪的瘦高男子发出的询问。

  后者耸耸肩:“他已经死了半个小时以上——但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知道你不想听术语,就绕过它吧。这个人被击中头部,手枪射击部位距右太阳穴只有几英寸,子弹正好穿过大脑又飞出去了。”

  “完全符合自杀特征?”

  “呃,完全是的,之后身体倒在椅子里,手枪从手中落下。”

  “你找到弹头了?”

  “是的。”医生举起它。

  “很好,”梅杰·里德尔说,“我们会拿它跟手枪对证的。很高兴案件非常清楚,没有什么麻烦。”

  “您肯定其中没有任何问题,医生?”

  医生慢慢答道:

  “是的,我猜您可能发现了一点奇特之处。在他向自己开枪时,必定是身体略有些右倾。否则子弹就该打在墙上镜子的下面,而不是正好在中间了。”

  “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自杀。”波洛说。

  医生耸耸肩:“呃,是的——舒服——如果您想彻底结束一切的话……”他没把话讲完。

  梅杰·里德尔说:

  “现在尸体可以移走了吗?”

  “是的,只等着指纹测定了。”

  “您怎么样,警督?”梅杰·里德尔对一个身穿灰衣面孔冷漠的高个子男人说。

  “行了,先生。我们已得到了想要的,只等测定手枪上的指纹了。”

  “那你们可以处理尸体了。”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的尸体被抬走了,警察局长和波洛一块留下来。

  “好吧,”里德尔说,“一切都很清楚明了。门锁着,窗户关着,门钥匙在死者的衣袋里。一切都明摆着——除了一件事。”

  “是什么,我的朋友?”波洛问。

  “您!”里德尔不客气地说,“您在这儿干什么?”

  作为回答,波洛交给他那封一星期前收到的死者的信,和那封带他来这儿的电报。

  “哼,”警察局长道,“有意思,我们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我认为这与他的自杀有直接关系。”

  “我同意。”

  “我们必须调查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可以告诉您他们的名字,我刚刚问过特伦特先生。”

  他重述了那个名单。

  “或许您,梅杰·里德尔,知道其中一些人的情况?”

  “我当然知道一点儿。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在某些方面有些疯狂,就像老杰维斯一样。他们是一对爱侣——而且都相当疯狂,她是个前所未有的没有主意的人,有时却能神秘地未卜先知,一语中的,令人大吃一惊。人们总笑话她,我想她也知道,但从不在乎,她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谢弗尼克小姐只是他们的养女,对吗?”

  “是的。”

  “一位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士。”

  “她非常有吸引力,令周围大多数小伙子都感受到苦恼。诱惑他们,然后抛开他们,嘲笑他们。是个骑马的好手,手法利落。”

  “这些,在此时与我们无关。”

  “呃——是的,或许无关……好吧,关于其他人。我认识老伯里,他总在这儿,像这所房里一只温顺的猫和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的侍从官,他是老朋友了,他们自打出生就认识了。我认为他和杰维斯爵士都在某个伯里管理的企业中入了股。”

  “奥斯瓦德·福布斯,您了解他的情况吗?”

  “我想我只见过他一次。”

  “林加德小姐呢?”

  “从没听说过。”

  “苏珊·卡德韦尔小姐呢?”

  “是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姑娘吗?前两天我见她和鲁思·谢弗尼克-戈尔在一起。”

  “伯罗斯先生呢?”

  “是的,我认识他,谢弗尼克-戈尔的秘书。咱们私下里说,我不太喜欢他。他容貌英俊并且深知这点。不是上流社会出身。”

  “他跟杰维斯爵士很久了吗?”

  “我想大概有两年了。”

  “还有其他人……”

  波洛的话被打断了。

  一个穿着日常套装,高个子的金发男子匆匆走进来,喘着气,显得很不安。

  “晚上好,梅杰·里德尔。我听到传言说杰维斯爵士自杀了,就马上赶到这里。斯内尔告诉我这是真的。简直难以置信!我无法相信!”

  “的确是事实,莱克。让我为你介绍,这是莱克上尉,杰维斯爵士的财产经纪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也许听说过他。”

  莱克面色发红,像是遇到了意外的喜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真高兴见到您!至少……”他顿了一下,脸上迷人的微笑倏然而逝——变得焦虑不安,“有什么……可疑之处……关于这次自杀事件,先生?”

  “为什么您会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可疑之处’?”警察局长敏感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因为波洛先生在这儿。呃,还因为整件事情都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不,不,”波洛很快说道,“我不是因为杰维斯爵士的死才到这儿来的。我先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了——作为一位客人。”

  “噢,我明白了。有趣的是,今天下午我和他一起清理账目的时候,他可没告诉我您要来。”

  波洛平静地说:

  “您已经两次使用‘难以置信’这个词了,莱克上尉。那么,您听到杰维斯爵士自杀的事是如此地惊讶吗?”

  “的确如此。当然,他很疯狂,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但是,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以为世界离了他就不会存在的。”

  “是的,”波洛说,“这一点很重要。”然后他赞赏地看着这位直率的,理智而镇静的年轻人。

  梅杰·里德尔清了清嗓子。

  “既然您来了,莱克上尉,也许您愿意坐下来回答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先生。”

  莱克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俩对面。

  “您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先生是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有些账要查,还有一个农场新来了个佃户。”

  “您跟他在一起有多久?”

  “大约半个小时。”

  “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您是否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年轻人考虑了一下,“不,我想没有。他或许,稍微有点兴奋——但那也没什么非同寻常的。”

  “他没有一点沮丧之情?”

  “呢,没有,他看来情绪很好,他正自鸣得意,撰写一部家族史。”

  “他写了有多长时间了?”

  “大概六个月前开始的。”

  “林加德小姐是那时来的吗?”

  “不,她大约两个月以前来的,当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必要的研究文献。”

  “那您认为他确实自鸣得意?”

  “噢,乐此不疲!实际上,他认为这个世界除了他的家族之外根本不值一提。”

  年轻人的话音里略带嘲讽之意。

  “那么,据您所知,杰维斯爵士并没有为什么事而担忧吗?”

  极短地停顿了一下,莱克上尉回答:

  “没有。”

  波洛突然提了个问题:

  “您认为,杰维斯爵士没有在为他的女儿担忧吗?”

  “他女儿?”

  “正是。”

  “据我所知没有。”年轻人生硬地说。

  波洛不再说什么,梅杰·里德尔说:

  “好了,谢谢你,莱克。或许你能留在附近,我可能还有事问你。”

  “当然,先生。”他站起身,“我还能做些什么?”

  “是的,你通知管家到这儿来。然后烦你帮我看看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怎么样了,我现在能不能和她说几句话,也许她不太舒服吧?”

  年轻人点点头离开房间,步子敏捷而坚定。

  “一个有魅力的年轻人。”波洛说。

  “是的,好小伙子,很能干。每个人都喜欢他。”

  5

  “请坐,斯内尔,”梅杰·里德尔友好地说,“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我认为这个变故令你十分震惊。”

  “的确如此,先生。谢谢你,先生。”斯内尔非常谨慎地坐了下来,就像他平时走路那样。

  “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了吧?”

  “十六年,先生。可以说是自从杰维斯爵士定居在这儿以后。”

  “啊,是的,当然,你的主人是个伟大的旅行家。”

  “是的,先生。他曾经到过极地和许多有趣的地方探险。”

  “现在,斯内尔,你能告诉我今晚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主人是什么时候?”

  “我在餐厅的时候,先生,看见桌子已经布置就绪。通往大厅的门是开着的,这时我看见杰维斯爵士走下楼梯,穿过大厅,沿着走廊进了书房。”

  “是什么时间?”

  “快到八点钟,大概是八点差五分。”

  “那么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他?”

  “是的,先生。”

  “你听见枪声了吗?”

  “呃,是的,先生。不过当时我没有想到是——我怎么会往那儿去想呢?”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

  “我想是一辆汽车,先生。公路就从花园的墙外经过。或者是树林里的枪声——一个偷猎者,或许。我从未想到……”

  梅杰·里德尔打断了他,“是在什么时候?”

  “恰好在八点过八分,先生。”

  警察局长犀利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确切?”

  “很简单,先生。我刚刚敲过第一遍锣。”

  “第一遍锣?”

  “是的,先生。根据杰维斯先生的命令,总是在晚餐的那遍锣响的七分钟之前,先敲一遍锣。他特意要求,先生,当第二遍锣敲响时,每个人都必须在客厅里集结就绪。我敲完第二遍锣就到客厅里,宣布晚餐开始,然后大家都走进去。”

  “我开始明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在你今晚宣布晚餐开始时为什么显得那么惊讶,是因为平常杰维斯爵士已经在客厅里了?”

  “我从未见过他不在那里,先生,非常吃惊。我觉着有点……”

  梅杰·里德尔又机警地打断了他。

  “那么其他人通常也会在那儿吗?”

  斯内尔咳嗽了一下。

  “只要是晚餐迟到的人,先生,就不会再被邀请到这所房子里来。”

  “唔,非常严厉呀。”

  “杰维斯爵士,先生,雇了一位大厨师,曾经掌管摩拉维亚皇帝的御膳。他常常说,先生,晚餐如同宗教仪式一样重要。”

  “那他家里人都怎么看?”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总是听他的,先生,连鲁思小姐也从不敢在晚餐时迟到。”

  “很有意思。”波洛低声说。

  “我明白了,”里德尔说,“就是说平常晚餐都在八点一刻开始,而你在八点零八分时敲第一遍锣?”

  “今天是这样,先生——可平日并不如此。晚餐通常在八点钟。杰维斯爵士下令将今天的晚餐推迟一刻钟,因为他要等一位乘夜班列车的绅士。”

  说这话时,斯内尔朝波洛微微欠了欠身。

  “当你主人走进书房时,他是否不安或者有些忧虑呢?”

  “我不知道,先生。我离他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仅仅是看见了他而已。”

  “他走进书房是独自一人吗?”

  “是的,先生。”

  “后来有人进过书房吗?”

  “我不清楚,先生。后来我就去了备餐室,直到八点八分我敲响第一遍锣。”

  “那时你听见了枪声?”

  “是的,先生。”

  波洛温和地提了个问题。

  “我想还有其他人,也听到枪声。”

  “是的,先生。有雨果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还有林加德小姐。”

  “这些人也在大厅里吗?”

  “林加德小姐刚从客厅出来,卡德韦尔小姐和雨果先生正下楼梯。”

  波洛问:“他们在议论这响声吗?”

  “对,先生。雨果先生问是否晚餐准备了香槟酒,我告诉他备好了雪利酒、白葡萄酒和勃艮第葡萄酒。”

  “他认为是开香槟酒瓶塞的声音?”

  “是的,先生。”

  “可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儿?”

  “呃,没有,先生。他们都有说有笑进了客厅。”

  “房子里其他人在哪儿?”

  “我不清楚,先生。”

  梅杰·里德尔说:“你认识这把手枪吗?”他说着把枪拿了出来。

  “噢,是的,先生。这是杰维斯爵士的。他总把它放在桌子的抽屉里。”

  “抽屉通常上锁吗?”

  “我不清楚,先生。”

  梅杰·里德尔放下枪,清了清嗓子:

  “现在,斯内尔,我要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诚实地回答,你知道导致你主人自杀的某种原因吗?”

  “不,先生,我一无所知。”

  “最近杰维斯爵士的态度古怪吗?没有沮丧?或者焦虑?”

  斯内尔抱歉地咳了一下,“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不过杰维斯爵士的举止在陌生人眼里总是有点古怪。他是个非常老派的绅士,先生。”

  “是,是,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先生,外人一般是无法理解杰维斯爵士的。”

  斯内尔强调了“理解”这个词。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没有发现任何不同以往之处吗?”

  管家犹豫了。

  “我觉得,先生,杰维斯爵士正为某事而担忧。”他终于说道。

  “担忧还是沮丧?”

  “不能说是沮丧,先生,只是担忧,是的。”

  “你知道他忧虑的缘故吗?”

  “不,先生。”

  “比如说,是不是与某个人有关?”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不管怎样,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波洛又开口了:

  “他的自杀让你吃惊吗?”

  “非常吃惊,先生。令我极为震惊。我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里德尔看着他,又说:

  “好吧,斯内尔,我想就问你这些了。你很肯定没有其它要告诉我们的——比如说,最近这几天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管家站起身,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先生,没什么事儿。”

  “那么你可以走了。”

  “谢谢,先生。”

  走到门口,斯内尔退后一步,侧立一旁,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飘然而入。她身着一件东方色彩的长袍,紫色和橙色的丝绸紧裹在身上。她神色安详,态度镇静。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梅杰·里德尔立起身。

  她说:“他们告诉我您想和我谈谈,所以我来了。”

  “我们要换一个房间吗?这儿一定令您极为痛苦。”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摇摇头,坐在一把齐本德耳式椅子上,她低声道:

  “哦,不,这有什么关系?”

  “您真是太好了,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不顾及您的个人情感。我明白此事对于您是一次多么可怕的打击……”

  她打断了他,“开始确实是一次打击,”她承认,语气平和而随意,“但并不存在死亡之类的事,实际上,你知道,只有变化。”她补充说,“事实上,杰维斯正站在您的左肩旁边,我能清楚地看到他。”

  梅杰·里德尔的左肩微微抖了一下,他很疑惑地望着她。

  她朝他微笑了,一个茫然而又幸福的微笑。

  “您不相信,当然!没人愿意相信。对我来讲,灵魂世界就像这个世界一样真实。还是请您向我提问吧,别担心会令我痛苦。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您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无法脱离他的因果报应,它们都在——镜子里——显示出来,一切。”

  “镜子,夫人?”波洛问。

  “是的,它是破碎的。您知道,一个象征!您知道坦尼森的诗吗?当我还是姑娘时常常读他的诗——尽管,当然了,那时我还没有领会其中的隐秘之意。‘镜子碎成一片一片’‘诅咒缠上我身!’夏洛特夫人大叫。这就是杰维斯身上所发生的事。诅咒突然降临在他身上。我认为,绝大多数的古老家族都有某种诅咒……镜子碎了。他知道他是命中注定的!诅咒应验了!”

  “但是,夫人,并非诅咒让镜子碎了——而是一颗子弹。”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仍然用那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说:

  “那都是一回事,实际上……那是命。”

  “可您丈夫是自杀的。”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竟然微笑了,“他本不该那么做的,当然了。可杰维斯总是缺乏耐心。他从不愿意等待,他的时限到了——他走上前去迎接它,其实就这么简单。”

  梅杰·里德尔,恼怒地清了清嗓子,不客气地说:

  “那么您对您丈夫结束他的生命并不感到惊讶喽?您是不是期待着此事发生呢?”

  “哦,不,”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个人不是总能预见到未来。杰维斯,当然,是个非常奇特的人,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天生是个伟人。很早以前我就了解这一点,我想他本人也清楚。他难以屈从日常世界的愚蠢的准则。”她从梅杰·里德尔的肩膀望过去,又说,“他正在微笑,他认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愚昧。我们也确实如此,就像小孩子。假装相信生活是真实的然而……生活只是伟大的幻想之一。”

  似乎感到已经无法挽回败局,梅杰·里德尔孤注一掷地问:

  “您能否告诉我们,为什么您丈夫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她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力量驱动着我们——力量驱动着我们……你们不会懂的,你们只停留在物质层面上。”

  波洛咳了一下,“谈到物质层面,夫人,您知道您丈夫是如何处理他的财产的吗?”

  “钱?”她瞪着他,“我从不考虑钱。”

  她的语气十分不屑一顾。

  波洛转到另外一个话题,“今晚您下楼进晚餐是在什么时间?”

  “时间?时间是什么?无限,这是答案,时间是无限的。”

  波洛低声说:

  “但是您丈夫,夫人,对时间相当重视——尤其是,别人告诉我的,看重晚餐时间。”

  “亲爱的杰维斯,”她微笑着,“他在这上面很是荒唐。可这让他心情愉快。所以我们从不迟到。”

  “您在客厅里吗,夫人,当响起第一遍锣时?”

  “不,我还在我自己房里。”

  “您记得您到客厅时谁在那儿吗?”

  “好像每个人都在,我想,”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问,“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无关紧要,”波洛说,“还有个问题,您丈夫告诉过您他怀疑自己受到敲诈吗?”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敲诈?不,我不这样认为。”

  “敲诈,欺骗——某种犯罪……?”

  “不——不——我不这样想。如果有人敢做这种事,杰维斯一定很生气。”

  “他什么也没跟您提起过?”

  “不——没有。”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摇摇头,仍然没太大兴趣,“我本该记着……”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活着是什么时候?”

  “跟平常一样,下楼吃晚餐之前他顺便去看看我,我的女佣也在。他只说他要下去了。”

  “最近几星期他谈论最多的是什么?”

  “哦,家族史。他进展顺利,发现了很多有趣的陈年往事,林加德小姐,不可估量。她为他在大英博物馆查找资料——一切有关的事情。您知道,她曾帮洛德·马尔卡斯特写过一部书。她相当老练——我的意思是她从来不找那些不相称的东西。不管怎样,总会有一些后代子孙不愿启齿的先辈。杰维斯对此非常敏感。她也帮我的忙。为我找到很多关于哈特谢晋苏特(古埃及女王)的材料。我是哈特谢普苏特转世,您知道。”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平静地宣布,“此前,”她接着说,“我是亚特兰蒂斯(传说中的岛屿)的女祭司。”

  梅杰·里德尔在椅子上动了动。

  “呃——嗯——非常有趣,”他说,“好吧,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我想就这些了。非常感谢。”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站起来,抚平她的东方式长袍。

  “晚安,”她说。然后,她的观点转向梅杰·里德尔身后的某处,“晚安,杰维斯,亲爱的。我希望你会来,但我知道你不得不留在这儿。”她又解释道,“你必须留在这儿二十四小时以上,之后才能自由地活动和交流。”

  她飘然离去。

  梅杰·里德尔以手抚额,“嘘,”他低声说,“她比我想像的还要疯癫得多。她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吗?”

  波洛沉思着摇摇头,“不,不,我的朋友。有意思的是,正如雨果·特伦特先生无意中向我提到的,在那些纷乱的幻想当中,偶而会有一些明智之见。她对我们提到了林加德小姐的老练圆熟,说她避而不涉及不受欢迎的先人。相信我,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绝不傻。”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这次变故中的某些事情我不喜欢。不,我一点也不喜欢。”

  里德尔好奇地看着他。

  “您是指自杀的动机?”

  “自杀——自杀!全都错了,我告诉您,是逻辑上的错误。谢弗尼克-戈尔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看成一个巨人,绝顶重要的人物,看成世界的中心!这样一个人会毁灭自己吗?肯定不会。他更像是会毁灭他人——那些可怜如蝼蚁一般,竟敢惹恼他的人……他或许把这个当成是必要的——甚至神圣的?可是自我毁灭?这样的一个自我的毁灭?”

  “您说得都对,波洛。但证据确凿充分。门锁着,钥匙在他自己口袋里。窗户关死了,我知道这些事只在书里发生——而我还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还有别的吗?”

  “是的,还有。”波洛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在这儿,我是谢弗尼克-戈尔。我坐在我的桌前。我决定杀死自己——因为,我们假设一下,我发现了一桩有辱家族名誉的可怕事件。这并不令人信服,但也足够了。”

  “Eh bien(法文,意为:然后。——译注),我怎么办?我在一张纸上写下‘SORRY’(对不起)几个字。是的,很有可能。然后我打开桌子抽屉,取出我放在那里的手枪,装上子弹,如果它没装的话,然后——我向自己开枪吗?

  不,我先把我的椅子转过去——这样,我还朝右侧倾斜一点儿——这样,然后才把手枪对准我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波洛从椅子上跳起来,来回踱着步子,问:

  “我问您,这合情理吗?为什么要把椅子转过去?如果,比如说,墙上那个地方有幅画,那么,是的,或许能得以解释,一个快死的人也许他希望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某一幅画像,但是窗帘——ah non(法文,意为:啊不。——译注),这不合情理。”

  “他也许想看看窗外,最后看一眼他的领地。”

  “我亲爱的朋友,您的说法难以服人。事实上,您知道这毫无意义。八点过八分天已经黑了,而且窗帘都放下来了。不,一定还有别的解释……”

  “据我看只有一种解释,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疯了。”

  波洛不满意地摇着头。

  梅杰·里德尔站起来。

  “来吧,”他说,“让我们去见见在场的其余的人。我们或许能得到些什么。”

  6

  在与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经过一场面对面的艰难交谈之后,梅杰·里德尔发觉与福布斯这样精明的律师相处非常轻松。

  福布斯先生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但他的回答总是切中要害。

  他承认杰维斯爵士的自杀令他极为震惊。他从未想到过杰维斯爵士这种类型的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对其行为的原因一无所知。

  “杰维斯爵士不但是我的主顾,而且还是老朋友。我从孩提时代就认识他了,应该说他总是在享受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福布斯先生,我必须请您非常坦白地讲,您不知道杰维斯爵士生活当中任何焦虑或伤心的秘密吗?”

  “不,他很少焦虑,像大多数人那样,但他仍然有严肃认真的品性。”

  “没有病痛?他和妻子之间没什么问题?”

  “不,杰维斯爵士和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相爱至深。”

  梅杰·里德尔说:

  “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显然持有某种奇特的观念。”

  福布斯先生笑了——一个宽容的、男人式的微笑。

  “女士们,”他说,“一定要给她们留有幻想的权利。”

  警察局长继续问:

  “您管理着杰维斯爵士的所有法律事务?”

  “是的,我的公司,福布斯、奥格尔维和斯潘斯,一百多年来一直为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服务。”

  “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是否有过什么丑闻?”

  “我实在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波洛先生,请您把给我看过的那封信让福布斯先生看一下好吗?”

  波洛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欠身把这封信交给福布斯先生。

  福布斯先生读了信,眉毛扬了起来,“一封非比寻常的信,”他说,“我现在明白您的问题所在了。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理由去写一封这样的信。”

  “杰维斯先生没有对您提及此事?”

  “根本没有。我必须说我很奇怪他没这样做。”

  “他总是信赖于您?”

  “我认为他很信任我的判断力。”

  “那您对这封信所指有何想法?”

  “我不愿做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

  梅杰·里德尔很欣赏这一巧妙的回答。

  “现在,福布斯先生,也许您会告诉我们杰维斯爵士如何安排他的遗产?”

  “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对他妻子,杰维斯爵士留下六千英镑年金,记入财产账下。还可以在杜沃尔府邸或朗德斯广场的房产中任选一项。当然还有几件遗赠品,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剩下的财产归他的养女,鲁思,条件是,如她结婚的话,她丈夫要改姓谢弗尼克-戈尔。”

  “什么也没留给他外甥,雨果·特伦特先生?”

  “有的。一笔五千英镑的遗赠。”

  “我以为杰维斯爵士是个富有的人?”

  “他非常富有。除了地产之外他还有一大笔私人财产。当然,他不像从前那么富有了。实际上所有投资收益都很紧张,而且,杰维斯爵士还在一家公司损失了一大笔钱——伯里上校说服他在‘特殊合成橡胶代用品’公司投入了很大一笔钱。”

  “不是明智之见?”

  福布斯先生点点头说:

  “退伍军人在买卖交易上是损失最惨重者,我发现他们的轻信远远超过那些寡妇——事实上的确如此。”

  “然而这些不走运的投资没有严重影响到杰维斯爵士的收入?”

  “噢,没有,不算严重,他依然是个非常富有的人。”

  “这份遗嘱什么时候立下的?”

  “两年以前。”

  波洛低语道:

  “这个安排,似乎对雨果·特伦特先生,杰维斯爵士的外甥不太公平啊?不管怎样,他也是杰维斯爵士最近的血亲。”

  福布斯先生耸耸肩,“一个人不得不考虑到他家族的历史。”

  “比如……”

  福布斯先生显得有点不愿意说下去。

  梅杰·里德尔说:

  “您一定觉得我们过于关注重提起旧日的丑闻或者类似之事了。但是这封杰维斯爵士给波洛先生的信必须得到解释。”

  “并不存在什么丑行用以解释杰维斯爵士对他侄子的态度,”福布斯先生很快说道,“只是杰维斯爵士总是认真地把自己放在家族首脑的位置上。他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安东尼·谢弗尼克-戈尔,死于战争。妹妹,帕梅拉结了婚,但杰维斯爵士很不赞成这门亲事。换句话说,他认为她在结婚之前应当首先征得他的同意和认可。他认为特伦特上尉的家族不够显赫,不足以与谢弗尼克-戈尔家攀亲。他的妹妹为他的这种想法而感到好笑。结果,杰维斯爵士一直不喜欢他外甥。我想,这或许促使他决定收养一个孩子。”

  “他自己不能有亲生骨肉吗?”

  “不,他们婚后曾生出一胎死婴,医生说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再也无法生育了。两年后他收养了鲁思。”

  “那么鲁思小姐是谁呢?他们怎么选中了她?”

  “她是,我想,一家远亲的孩子。”

  “我正是这么猜的,”波洛说,抬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的家族画像,“人们看得出她属于同一支血脉——鼻子,下巴的线条。这一特征在这面墙上重现了很多次。”

  “她也承继了脾性。”福布斯先生干巴巴地说。

  “可以想见。她与她养父相处得怎么样?”

  “您尽可想像,他们之间不止一次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不过尽管有这些争吵,我认为他们之间还是有种潜在的和谐。”

  “虽然如此,她还是令他十分烦恼?”

  “无尽的烦恼。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绝没到让他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步。”

  “啊,当然不会,”波洛表示同意,“一个人不会因为有个任性女儿就朝自己脑袋开枪的!这样一位小姐继承他!杰维斯爵士从未想过更改他的遗嘱吗?”

  “嗨!”福布斯先生咳了一下以掩饰他的些许不安,“事实上,我得到杰维斯爵士的指示到这儿来(也就是说两天前),是为了立一份新的遗嘱。”

  “什么?”梅杰·里德尔把椅子拉近一些,“您没有告诉我们这个。”

  福布斯先生很快说:

  “你们只是问我遗嘱的措辞,我给了你们想要的,新遗嘱甚至还没正式拟好——何况还没有签字呢。”

  “它有什么条款?这或许能启发我们了解杰维斯爵士的思想状况。”

  “主要部分和从前一样,但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只有跟雨果·特伦特先生结婚才有继承权。”

  “啊,”波洛说,“可这有相当大的区别。”

  “我并不赞成这一条,”福布斯先生说,“而且我当即指出,这条很可能被驳斥掉。法庭不会支持这种条件的遗赠。但是杰维斯爵士主意已定。”

  “那如果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再加上特伦特先生)拒绝服从呢?”

  “如果特伦特先生不愿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结婚,那么财产无条件地属于她,但如果他愿意而她拒绝的话,反之财产都归他。”

  “怪事。”梅杰·里德尔说。

  波洛往前凑凑,轻轻拍着律师的膝盖。

  “可是藏在背后的是什么?当杰维斯爵士制定这一条件时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肯定有什么事情……我想,这一定涉及到另外一个人……一个令他不满的人,我想,福布斯先生,您一定知道那个人是谁?”

  “波洛先生,我真的一无所知。”

  “但您可以猜测一下。”

  “我从来不妄加猜测。”福布斯先生说,语气中很有些反感。

  他摘下夹鼻眼镜,用一块丝质手绢擦着,问道:

  “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现在没有。”波洛说,“就我而言没有了。”

  福布斯先生看看没什么再好可谈的了,就把注意力转向警察局长。

  “谢谢您,福布斯先生,我想就这些了。我很想,如果可以的话,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谈谈。”

  “当然可以,我想她在楼上和谢弗尼克夫人在一起。”

  “呃,好的,也许我还有话想跟——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伯罗斯,先谈一谈,以及那位写家族史的女士。”

  “他们都在图书室,我会通知他们的。”

  7

  “真困难,”梅杰·里德尔在律师离开房间之后说,“从这些老派的法律界人士身上榨出点有用的东西。整个事件在我看是以那个姑娘为中心。”

  “看起来似乎——是的。”

  “啊,伯罗斯来了。”

  戈弗雷·伯罗斯走进来,带着一种渴望效力的热切之情。他的微笑谨慎而忧郁,仅露出一点牙齿。略显机械而且不太自然。

  “现在,伯罗斯先生,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当然,梅杰·里德尔,您尽管问。”

  “好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简单讲,您对于杰维斯爵士自杀有何看法?”

  “绝对没有。此事令我极为震惊。”

  “您听到枪声了?”

  “没有,我觉得当时我肯定是在图书室。我很早就下楼去图书室查个资料。图书室与书房恰好在房子两头,所以我什么也没听见。”

  “有谁和您在一起吗?”波洛问。

  “没有。”

  “您不知道当时其他人都在哪儿吗?”

  “我猜大概是在楼上换衣服。”

  “您什么时候到客厅的?”

  “正好在波洛先生到之前,每个人都在那儿——当然,除了杰维斯爵士。”

  “他不在那您不感到奇怪吗?”

  “是的,的确奇怪。通常他总在第一遍锣响之前就到的。”

  “近来您注意到杰维斯爵士的态度有什么不一样吗?他忧虑?或者不安?还是沮丧?”

  戈弗雷·伯罗斯想了想,“不——我认为没有。稍有点——心事重重吧。”

  “但他并未表现出为某件特别事情的担忧?”

  “哦,没有。”

  “没有——经济方面的忧虑?”

  “他在为一家公司的事而烦恼——确切地说是特种合成橡胶公司。”

  “他对此事说了些什么?”

  戈弗雷·伯罗斯又堆起了机械的笑容,还是显得不太真实。

  “呃——事实上……他说,‘老伯里不是傻瓜就是无赖。是傻瓜,我想。为范达的缘故我必须得和他友好相处’。”

  “他为什么说‘为范达的缘故’呢?”波洛问道。

  “是这样,你们知道,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很喜欢伯里上校,而他也崇拜她。像只狗一样老跟在她后面。”

  “杰维斯爵士一点也不——嫉妒?”

  “嫉妒?”伯罗斯睁大了眼睛,之后大笑起来,“杰维斯爵士嫉妒?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词。他脑子里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喜欢他之外的人,您明白吗?”

  波洛温和地说:

  “我认为,您并不太喜欢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

  伯罗斯脸红了,“哦,对,我不喜欢他。至少——在今天他的那套作派已经显得荒唐可笑了。”

  “哪些作派?”波洛问。

  “封建观念,如果你们愿意这么讲的话。对祖先的崇拜和个人的傲慢自大。杰维斯爵士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能力,而且他的生活富有乐趣。不过如果他不是总把自己包在厚厚的自我主义当中的话,他的生活会更有意思。”

  “他女儿也同意您的看法吗?”

  伯罗斯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涨成深紫色。

  他说,“我可以想像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非常现代的!自然,我不会和她一起对她父亲评头论足的。”

  “可是现代人大量地谈论他们的父亲!”波洛说,“现代精神整体上就是批评自己的父母!”

  伯罗斯耸耸肩。

  梅杰·里德尔问:

  “那没有其他——其他经济上的焦虑吗?杰维斯爵士从未提及他受过敲诈?”

  “敲诈?”伯罗斯一副吃惊的样子,“噢,没有。”

  “那您自己和他的关系很好吗?”

  “当然很好。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问问,伯罗斯先生。”

  年轻人显得很生气,“我们的关系再好不过了。”

  “您知道杰维斯爵士曾写信请波洛先生来这儿吗?”

  “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通常自己写信吗?”

  “不,他差不多总是口述给我。”

  “但他这次没这么做?”

  “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通。”

  “您想不出什么原因使得他亲自写了这封特别的信?”

  “不,我想不出来。”

  “啊!”梅杰·里德尔说,很快又加了一句,“很奇怪。您最后一次看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在我换衣服进晚餐之前,我带了几封信让他签字。”

  “当时他的情绪如何?”

  “很正常,事实上应该说他正为什么事而感到高兴。”

  波洛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嗯?”他说,“这就是您的印象?他正为某件事而高兴,然后,此后不久,他就自杀了,太离奇了!”

  戈弗雷·伯罗斯耸耸肩,“我只是告诉您我的印象而已。”

  “是,是,它们非常有价值。不管怎样,您可能是最后见到活着的杰维斯爵士的人之一。”

  “斯内尔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见到他,是的,但是没和他说话。”

  伯罗斯没有回答。

  梅杰·里德尔说:

  “您上楼换晚餐的衣服是什么时间?”

  “大约七点过五分。”

  “杰维斯爵士在干什么?”

  “我离开时他还在书房里。”

  “一般他换衣服用多长时间?”

  “他通常给自己留出三刻钟的时间。”

  “那么,如果晚餐在八点一刻,他很可能最迟七点半就上楼了?”

  “很可能。”

  “您自己很早就去换衣服了?”

  “是的。我想换了衣服就去图书室查资料。”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梅杰·里德尔说:

  “好吧,我想目前就这些了,请您通知——那位小姐叫什么来着?”

  娇小的林加德小姐几乎立刻轻快地走进房间。她戴着几条项链,在她坐下时丁当作响,然后她就用探询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这两个人。

  “所有这些——呃——非常令人悲痛,林加德小姐。”

  “的确很令人悲痛。”林加德小姐礼貌地答道。

  “您来这儿——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月以前,杰维斯爵士写信给博物馆的一位朋友——福瑟林盖上校——然后福瑟林盖上校推荐了我。我曾经做过一些历史研究工作。”

  “您觉得杰维斯爵士难以相处吗?”

  “噢,不很难,应当对他迁就一点,这是当然的。但之后我发现不得不迁就所有的男人。”

  此刻,带着可能被林加德小姐迁就的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梅杰·里德尔说:

  “您在这儿的工作是帮助杰维斯爵士写书?”

  “是的。”

  “都包括哪些工作?”

  这时,林加德小姐看上去非常通情达理,她回答时眼波闪亮,“是这样,实际上,您知道,就是写那本书!我查找所有的信息并做好笔记,然后组织材料。之后,我再整理修改杰维斯爵士写的稿子。”

  “您必须做得非常熟练,小姐。”波洛说。

  “熟练加严格,两者都需具备。”林加德小姐道。

  “杰维斯爵士不反感您的——哦——严格吗?”

  “一点也不,当然我不会拿所有的细枝末节去烦他的。”

  “啊,是的,我明白了。”

  “非常简单,实际上,”林加德小姐说,“杰维斯爵士极易相处,如果采取适当方式的话。”

  “现在,林加德小姐,我想知道您对这一悲剧事件有何明见?”

  林加德小姐摇摇头。

  “我恐怕无能为力。你们知道,他自然不会完全信赖我,我差不多算个陌生人。而且我认为他太傲气了,绝不会和任何人提到家中的麻烦。”

  “可您认为是家庭问题导致他结束生命的?”

  林加德小姐非常惊讶,“那当然了!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

  “您敢肯定是家庭问题困扰着他?”

  “我知道他有极大的烦恼。”

  “噢,您知道?”

  “为什么,当然了。”

  “告诉我,小姐,他与您谈过此事?”

  “并不太详细。”

  “他说些什么?”

  “让我想想。我觉得他可能不像我这么说的……”

  “等等,对不起,那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我们通常从三点工作到五点。”

  “请继续讲吧。”

  “如我所言,杰维斯爵士似乎难以集中注意力——事实上,他说有几桩麻烦事纠缠在他脑子里,而且他说——让我想想——似乎是这样——(当然,我不敢肯定是他的原话),‘太可怕了,林加德小姐,曾是这片土地上最骄傲的一个家族,竟然会被蒙上耻辱。’”

  “那您怎么说的?”

  “哦,只说些宽慰他的话。我想我说的是每一代人都会出些低能者——那是对伟大的一种惩罚——但他们的失败很少为后人所铭记。”

  “这番话达到了您所期望的宽慰效果了?”

  “多少有点。我们回到了罗杰·谢弗尼克-戈尔身上。我在一份当时的手稿中发现一条极有价值的材料。可杰维斯爵士又走神儿了。后来他说下午他不再想工作了,他说他受到了一次打击。”

  “一次打击?”

  “他就这么说的。当然,我没问任何问题,我只是说,‘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杰维斯爵士。’然后他让我告诉斯内尔说波洛先生要来,并且要把晚餐推迟到八点十五分。派了汽车去接七点五十分的火车。”

  “通常他也让您来安排这类事吗?”

  “哦——不,——这应该是伯罗斯先生的事儿。我只管做我的文献工作。我可不是他的秘书。”

  波洛问:

  “您认为杰维斯爵士是否出于某种特殊原因请您而不是伯罗斯先生来安排此事呢?”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嗯,他或许有……当时我没想过。我以为只是方便起见。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他的确让我别告诉其他人波洛先生要来。要给大家一个惊讶,他说。”

  “啊!他这么说过,是吗?非常奇怪,也非常有趣,那您告诉过别人吗?”

  “当然没有,波洛先生。我告诉了斯内尔晚餐的事,让他派个司机接一位乘七点五十分列车到达的绅士。”

  “杰维斯爵士当时还讲过什么与此事有关的话吗?”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不——我认为没有了——他很激动——我记得离开他房间时,他说,‘现在他来已经无济于事了,太迟了。’”

  “那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唔——不知道。”

  对这句含糊而犹豫不决的简单否认,波洛皱皱眉头,又重复了一句,“‘太迟了’,他是这么说的?‘太迟了’?”

  梅杰·里德尔说:

  “林加德小姐,您能告诉我们您对如此困扰杰维斯爵士的事情真相有何想法吗?”

  林加德小姐慢慢地说道:

  “我有种看法,此事在某种程度上与雨果·特伦特有关。”

  “和雨果·特伦特有关?您为什么要这样认为?”

  “是的,这没有任何确证。但昨天下午我们刚好涉及到雨果·德·谢弗尼克爵士(恐怕他在‘玫瑰战争’中表现不佳),杰维斯爵士说,‘我妹妹居然替她儿子选了雨果作为家族的姓名。它一直是我们家族中不尽人意的名字。她早该晓得,没一个叫雨果的能干出些名堂来。’”

  “您对我们讲的很有启发性,”波洛说,“是的,它向我提示了一种新的想法。”

  “杰维斯爵士没有说得更清楚些吗?”梅杰·里德尔问。

  林加德小姐摇摇头,“没有,而且不会什么都对我讲。杰维斯爵士实际上只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真的跟我说话。”

  “很对。”

  波洛说:

  “小姐,您一个陌生人,刚来这儿两个月。如果您可以把对这个家族及其事务的印象直言相告的话,我认为会非常有价值。”

  林加德小姐摘下夹鼻眼镜,眨着眼睛思索了一番,“好吧,起初,坦率讲,刚到这儿时我以为走进了一家疯人院。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总看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杰维斯爵士的行止则像——像一个君王——以非同一般的方式扮演他自己——嗯,我实在认为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人。当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很正常,而且我也很快发现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实际上是个极为善良、仁慈的女人。没人比她待我更好的了。杰维斯爵士——嗯,我真的认为他疯了。他的极端自我作派——你们是这样讲的吗?——每天都愈演愈烈。”

  “那么其他人呢?”

  “伯罗斯先生为杰维斯爵士工作得很辛苦,我可以想像。我觉得他很高兴我们的著书工作给了他一点喘息之机。伯里上校总是魅力十足。他挚爱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并且与杰维斯爵士也相处得很好。特伦特先生、福布斯先生及卡德韦尔小姐才来没几天,所以我对他们还不太了解。”

  “非常感谢,小姐。那么莱克上尉怎么样,那个经纪人?”

  “噢,他非常好,每个人都喜欢他。”

  “包括杰维斯爵士吗?”

  “哦,是的,我曾听他说过莱克是他用过的最好的经纪人。当然,莱克上尉和杰维斯爵士相处时也有他的难处——不过都处理得很好,这很不容易。”

  波洛沉思着点点头。他自语道:“有件事——什么事——在我脑子里要问您——某个小问题……是什么来着?”

  林加德小姐耐心地望着他,波洛苦恼地摇着头,“哈,就在我嘴边儿。”

  梅杰·里德尔等了一两分钟,而波洛仍在困惑地皱着眉头,于是他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您最后见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间?”

  “喝午茶时,就在这间屋里。”

  “当时他的态度怎样?正常吗?”

  “和平时一样正常。”

  “午茶时的气氛紧张吗?”

  “不,我觉得每个人都很正常。”

  “午茶后杰维斯爵士去哪儿了?”

  “他带伯罗斯先生去了书房,像平常一样。”

  “那是您最后一次看到他?”

  “是的。我去了我工作的小起居室,根据我和杰维斯爵士复审过的笔记打印了一章书稿,直到七点钟,我上楼休息,换上晚餐的衣服。”

  “我想,您的确听到了枪声?”

  “是的,我正在这间房里,我听到了像枪声的声音,就走进了大厅,特伦特先生在那儿,还有卡德韦尔小姐。特伦特先生问斯内尔晚餐是否准备了香槟酒,还因此开了很多玩笑。我恐怕从没将此事当真。我觉得那肯定是一辆车逆火的声音。”

  波洛说:

  “您听到特伦特先生说‘总有谋杀在发生’这句话了?”

  “我想他的确说了那么一句——当然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全到这儿来了。”

  “您还记得其他人来进晚餐的次序吗?”

  “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最先到的,我想,然后是福布斯先生,之后伯里上校和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一起下楼来。随后是伯罗斯先生。我想次序就是这样,但我不十分肯定,因为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

  “被第一遍锣声集合起来的?”

  “是的,每个人听到锣声都立刻行动起来,杰维斯爵士是个可怕的‘晚餐守时’的信奉者。”

  “他自己一般什么时候下楼?”

  “在第一遍锣响之前,他几乎都在房间里了。”

  “这次他没下来令您惊奇吗?”

  “非常惊讶。”

  “啊,我想起来了!”波洛大叫一声。

  当另两个人都质询地望着他时,他接着说道:

  “我想起我刚才要问什么了。今天晚上,小姐,因为斯内尔报告说门锁住了,我们全都奔向书房时,您停下来捡起了一样东西。”

  “我?”林加德小姐显得非常吃惊。

  “是的,就在我们拐向通往书房的走廊时,一件小小的发亮的玩意儿。”

  “太奇怪了——我记不得了,等一下——是的,只是我没想起来。让我看看——它一定在这里。”

  她打开她的黑色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

  波洛和梅杰·里德尔都颇有兴趣地瞧着。有两块手帕,一个粉盒,一小串钥匙,一个眼镜盒,还有一件东西,被波洛一把抓起。

  “一个子弹壳,天哪?”梅杰·里德尔说。

  这个小东西倒真像子弹壳的形状,可它实际上只是枝小铅笔。

  “这就是我捡到的东西,”林加德小姐说,“我全给忘了。”

  “您知道是谁的吗,林加德小姐?”

  “噢,是的,是伯里上校的。他用一枚击中他的子弹做了这个——或者没有击中他,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在南非战争中。”

  “您知道他最后一次带着它是什么时候?”

  “嗯,今天下午他们打桥牌时他还带着它,因为当我进来喝茶时,我注意到他正用它记分数。”

  “谁在打桥牌?”

  “伯里上校,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

  “我想,”波洛温和地说,“我们将留下这个并亲自把它还给上校。”

  “噢,请吧。我太健忘了,我早该记起还给他。”

  “或许,林加德小姐,您现在是否乐意请伯里上校到这儿来?”

  “当然,我马上去叫他。”

  她匆忙离开了,波洛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们开始,”他说,“重新安排一下这个下午。非常有意思。两点半杰维斯爵士和莱克上尉一起查账,他有些心事重重。三点钟,他和林加德小姐一起讨论他正在写的书,他的头脑为某件事所困扰。林加德小姐还把这一苦恼与特伦特先生联系起来。午茶时分,他的举止正常,午茶后,戈弗雷·伯罗斯告诉我们他正为某事而兴奋不已。八点差五分他下楼去他的书房。在一张纸上颤抖着写下‘SORRY’一词,然后开枪自杀!”

  里德尔慢慢地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前后不一致。”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的情绪变化太奇特了!他心事重重——他极为不安——他正常——他非常兴奋!这里面有点特别的东西!还有他那句‘太迟了’。我到这儿‘太迟了’。是啊,确实如此,我确实来得太迟了——没能见到活着的他。”

  “我明白了,您真的认为……”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杰维斯爵士为何要请我来!真的!”

  波洛又在房间里来回巡视。他整了整壁炉台上的一两件摆设;检查了靠立在一面墙上的一张牌桌,打开抽屉把纸牌拿出来。然后他转到写字台旁边,检查那个废纸篓,里面除了一个纸袋以外别无它物。波洛把它拿出来,闻了闻,自语道:“橙子。”之后把它展开,读着上面的名字。“木匠和儿子们,水果商们,拉夫圣玛丽。”他正将纸折成整齐的方形,这时伯里上校走了进来。

  8

  上校坐入一把椅子,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这事太可怕了,范达·谢弗尼克-戈尔表现得非常好——极为出色。伟大的女人!充满了勇气!”

  轻轻坐回到椅子上,波洛说:

  “我想您认识她很多年了?”

  “是的,确实如此,我参加了她的初次社交舞会。她的头上戴着玫瑰花蕾,我仍记得,一条白色的绒毛裙……舞会上没有谁比得上她!”

  他声音里饱含深情,波洛拿出那枝铅笔给他。

  “这是您的吧,我想?”

  “呃?什么?噢,谢谢,今天下午打桥牌时还用过它。太令人惊异了,您知道,三圈里我摸到了一百张黑桃大牌。前所未有啊!”

  “午茶之前您在玩桥牌,对吧?”波洛问,“杰维斯爵士喝茶时心情如何?”

  “平平常常——很平常,怎么也想不到他正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要比平时兴奋一点儿。”

  “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什么,就在那时呗?午茶时间。此后再也没见到这个可怜的家伙。”

  “午茶后您没去书房吗?”

  “没有,再没见到过他。”

  “您什么时候下楼进晚餐?”

  “第一遍锣敲响之后。”

  “您和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一块儿下来的?”

  “不,我们——呃——在大厅碰到的。我想她刚刚到餐厅看过花——差不多是那样。”

  梅杰·里德尔说:

  “我希望您别介意,伯里上校;如果我问您一个个人问题的话。您和杰维斯爵士在特种合成橡胶公司的问题上,是否存在过分歧?”

  伯里上校的脸暴涨成紫红色,他略微慌乱地回答:

  “根本没有,根本没有。老杰维斯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你们必须牢记这一点,他总希望他做的每件事都走运!他一点都看不出整个世界都在经历一场危机,所有的股票和股份都将会受到影响。”

  “所以你们之间肯定有麻烦了?”

  “没有麻烦。只是杰维斯那该死的不可理喻!”

  “他为自己蒙受了某种损失而指责过您?”

  “杰维斯不正常!范达了解这一点,但她总是替他遮掩。我倒愿意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波洛咳了一声,梅杰·里德尔瞥了他一眼,改变了话题。

  “您是这个家族的老朋友,我知道,伯里上校。您了解杰维斯爵士如何处置他的遗产吗?”

  “嗯,我想大部分将归鲁思所有,杰维斯曾流露出这个意思。”

  “您不认为这对雨果·特伦特不公平吗?”

  “杰维斯不喜欢雨果,从来都不能接受他。”

  “但他对家族很有意义。谢弗尼克-戈尔小姐,不管怎么说,只是杰维斯的养女。”

  伯里上校犹豫了,咕哝了一会儿之后,说:

  “听着,我认为我最好告诉你们点儿事情,不过一切要绝对保密。”

  “当然——当然。”

  “鲁思是个私生女,但她确实是谢弗尼克-戈尔,杰维斯弟弟的女儿,安东尼死于战争,好像他跟一个打字小姐有过关系。他死后,这姑娘写信给范达,范达去看她——这姑娘刚生了个孩子。范达刚刚得知她再也无法生育了,她和杰维斯收养了孩子。鲁思就是那个一出生就被他们带回来收养的孩子。那位母亲放弃了她的一切权利。他们像对亲生女儿一般把鲁思抚养成人,而且从各方面看她确实是他们的好女儿,你们只要仔细瞧瞧她,就能发现她是谢弗尼克-戈尔家的成员!”

  “啊哈,”波洛说,“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杰维斯爵士的态度就很明朗了,可他不喜欢特伦特先生,为什么还一定要安排他跟鲁思小姐结婚呢?”

  “为了家族的秩序。这让他感觉很合适。”

  “尽管他并不喜欢和信任那个年轻人?”

  上校嗤之以鼻,“你们不了解老杰维斯,他不把人当人看。他安排联姻无非因为这些人是高贵者!他认为鲁思和雨果结婚很般配,雨果要改姓谢弗尼克-戈尔。雨果和鲁思对此作何感想根本无关紧要。”

  “那鲁思小姐会同意这一安排吗?”

  伯里上校抿嘴轻笑,“她才不会呢!她可不好惹!”

  “您知道吗,就在杰维斯爵士死去不久前,他正在起草一份新遗嘱,据此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只有在与特伦特先生结婚的条件下才有继承权。”

  伯里上校吹了声口哨,“那他真觉察出她和伯罗斯……”

  话一出口他连忙煞住,但已经太晚了,波洛抓住了这个机会,“鲁思小姐和年轻的伯罗斯先生之间有什么吗?”

  “可能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梅杰·里德尔清清喉咙说:

  “我认为,伯里上校,您必须把您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这也许与杰维斯爵士的思想状态直接相关呢。”

  “我想大概是,”上校不确定地说,“这样,事实上,年轻的伯罗斯长得不难看——至少女人们这样认为。他和鲁思近来很是亲密,而杰维斯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他又不想解雇他以免引起麻烦。他了解鲁思喜欢什么。她不愿接受任何命令,所以我猜他做了这个安排,鲁思不是那种为爱情而牺牲一切的姑娘,她爱享受,而且喜欢钱。”

  “您本人赞成伯罗斯先生吗?”

  上校发表他的意见说戈弗雷·伯罗斯有点“脚跟多毛”(意为:没有教养。——译注),这句话彻底难住了波洛,而梅杰·里德尔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伯里上校走了。

  里德尔望着波洛,他正坐在那儿苦思冥想。

  “您对这一切作何解释,波洛先生?”

  这个小个子男人举起双手,“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范式——一次有预谋的设计。”

  里德尔说:“很难理解。”

  “是的,很困难。但是越想那句很随便地说出来的话,越使我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哪句话?”

  “那句特伦特的玩笑话‘总有谋杀在发生’……”

  里德尔不客气地说:

  “是的,我看得出您在往那条路子上靠。”

  “您不同意吗?我的朋友,我们了解得越多,我们发现的自杀动机就越少。可对于谋杀,我们却收集到了不少令人吃惊的动机!”

  “然而,您不得不记着事实——门锁着,钥匙在死者口袋里。啊,我知道有很多方式和手段。大头针,绳子——所有的这类工具,我想它们也许能……可这些东西真会起作用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不管怎样,让我们从谋杀而非自杀的观点出发重新审视一下案情。”

  “啊,好吧。既然您在场,那很有可能会是谋杀!”

  波洛笑了。

  “我可不太喜欢这种说法。”

  然后他又严肃起来。

  “是的,让我们从谋杀的立足点出发分析案情,枪响之时,四个人在大厅里,林加德小姐,雨果·特伦特,卡德韦尔小姐和斯内尔,其他人在哪儿呢?”

  “伯罗斯在图书馆,按他自己说的。没人能证明他的话。其他人假定在他们的房间里,但有谁知道他们真在那儿吗?每个人似乎都是独自下的楼。即便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和伯里也只是在大厅里遇上的。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从餐厅出来,伯里从哪儿来?难道没有可能他并非从楼上下来,而是从书房里出来的?有那枝铅笔在呢。”

  “是的,这枝铅笔很有意思。在我提到它时他没什么表情,可也许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从哪发现它的,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它丢掉了。让我们看看,这枝铅笔在使用时还有谁在玩桥牌?雨果·特伦特和卡德韦尔小姐,他们与此无关。林加德小姐和管家能证明他们不在场。第四个人是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

  “您可不能随便怀疑她。”

  “为什么不能,我的朋友?我告诉您,我,我能够怀疑任何人!假设一下,与她表面上挚爱她的丈夫相反,事实上伯里才是她的真爱?”

  “唔,”里德尔说,“从某方面讲这种menage a trols(法文,意为:三角关系。——译注)已经有很多年了。”

  “况且杰维斯爵士与伯里上校之间还由于公司的事有了麻烦。”

  “实际上杰维斯爵士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威胁,我们无法知其详情,可能就像听说的那样,杰维斯爵士怀疑伯里存心骗他的钱,但他不愿声张,可能因为她妻子也卷进去了。是的,这有可能。这样他们俩都有可能的动机,而且很奇怪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如此平静地面对她丈夫的死亡。所有那些灵魂的说法可能是在做戏!”

  “此外还有个解释,”波洛说,“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和伯罗斯。杰维斯签不签署新的遗嘱关系到他们的利益。本来,只要她丈夫改换族姓她就能得到一切……”

  “对,而且伯罗斯先生所讲的杰维斯爵士今晚的态度也很可疑。很兴奋,为某事而高兴!这跟我们听到的其他情况不一致。”

  “还有,福布斯先生。最精确,最严格地拥有一家古老的经营有术的公司。但是律师,甚至是最值得崇敬的那种,据说也会挪用主顾的钱去填塞他们的亏空的。”

  “您也太敏感了,波洛。”

  “您认为我的描述很像是图画?但是生活,梅杰·里德尔,经常与图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韦斯特夏尔是不太可能的,”警察局长说,“我们最好是继续跟其他人谈吧,您说呢?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没见过鲁思·谢弗尼克-戈尔呢,而她可能是关键人物。”

  “我赞成,还有卡德韦尔小姐,也许我们可以先见见她,这用不了很长时间,最后再见谢弗尼克-戈尔小姐。”

  “好主意。”

  9

  那天晚上波洛对苏珊·卡德韦尔只是很快地一瞥而过。现在他细细地打量着她。一张聪明的面孔,波洛想,不太漂亮,但有种让漂亮姑娘也会妒忌的吸引力,她的头发惹人注目,脸庞精心修饰过,她的眼睛,他认为,带着戒备的神色。

  几个开场的问题后,梅杰·里德尔说:

  “我不知道,您是这家人比较密切的朋友吗,卡德韦尔小姐?”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雨果认为我应该来这儿看看。

  “那您是雨果·特伦特的朋友?”

  “是的,那就是我的位置——雨果的女朋友。”苏珊·卡德韦尔笑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您认识他很久了?”

  “噢不,刚刚一个月左右。”

  她顿一下又补充道:

  “我正要和他订婚。”

  “那么他带您来这儿是为了把您介绍给他的家人?”

  “啊,不,并不是这样,我们很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我来这儿是想侦察一番。雨果告诉我这个地方就像个疯人院。我想我最好亲自来瞧瞧。雨果,可怜的甜心,是最可爱的人儿,可他一点也不长脑子。你们看,情势很严峻,雨果和我都没有钱,而老杰维斯爵士,他是雨果的主要希望,而他却有心让雨果和鲁思结婚,雨果很软弱,你们知道,他可能同意这桩婚事而寄希望于不久之后就离婚。”

  “您并不赞同这一想法,小姐?”波洛柔声问。

  “坚决不。鲁思可能会独占一切而拒绝离婚。我是坚决反对的。除非我能带上一束百合去,否则甭想骑马跑过圣保罗的骑士桥。”

  “所以您为了自己而来这儿考察一下形势?”

  “Eh bien!(法文,意为:然后。——译注)”波洛说。

  “当然,雨果说对了!这家人都有病!除了鲁思,她非常明智。她有了自己的男朋友,并不比我对这桩婚姻更热心。”

  “您指伯罗斯先生?”

  “伯罗斯?当然不是。鲁思不会看上像他那样的伪君子的。”

  “那她爱上了谁?”

  苏珊停下来,取出一枝香烟,点燃了,然后说:

  “您最好去问她,不管怎样,这不关我的事。”

  梅杰·里德尔说:

  “您最后一次看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间?”

  “午茶的时候。”

  “他的态度没什么特别之处?”

  姑娘耸了耸肩,“和平时差不多。”

  “午茶后您做些什么?”

  “和雨果打弹子球。”

  “您没再见到杰维斯爵士?”

  “没有。”

  “枪声是怎么回事?”

  “很奇怪。我想第一遍锣已经响过了,所以赶紧换好衣服,冲出房间,听到了,我想是第二遍锣声,然后跑下楼梯。第一个晚上我曾迟到了一分钟,雨果告诉我这会在老爷子面前断送我们的机会,所以我急奔而下,雨果正好在我前面。

  这时传来‘嘭’的一声,雨果说是香槟酒的木塞,可斯内尔说没有香槟。而且,我觉得声音不是从餐厅发出来的。林加德小姐认为从楼上来,后来我们都同意是倒车逆火,之后我们进了客厅,就把这事儿忘了。”

  “您没想过杰维斯爵士会自杀吗?”波洛问道。

  “我问您,我可能会想到这种事吗?老头子看上去对他本人的影响力很是受用。我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种事,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这么干,我猜惟一的原因是他疯了。”

  “一次不幸事件。”

  “非常不幸——对于雨果和我,我猜他什么也没有留给雨果,而事实也正如此。”

  “谁告诉您的?”

  “雨果从老福布斯那儿知道的。”

  “好的,卡德韦尔小姐……”梅杰·里德尔停了一会儿,“我想就到这儿吧,您认为,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感觉可好,能否下来和我们谈谈?”

  “噢,我想可以,我去告诉她。”

  波洛插言道,“等一下,小姐,您以前见过这个吗?”

  他掏出了那个子弹壳铅笔。

  “嗯,见过,今天下午我们打牌时用过它,我想是老伯里上校的吧。”

  “打完牌他把它带走了吗?”

  “我不清楚。”

  “谢谢您,小姐,就这些吧。”

  “好的,我去告诉鲁思。”

  鲁思·谢弗尼克-戈尔像女王一般走进房间。她容光焕发,头扬得老高。但她的眼睛,像苏珊·卡德韦尔一样,是警觉的。她还穿着波洛刚到时的那身衣服,淡淡的杏黄色,肩上别着一朵橙红色的玫瑰,一小时前它还清新地盛开着,现在却已凋萎。

  “什么事?”鲁思问。

  “我非常抱歉打扰您。”梅杰·里德尔开口道。

  她打断了他的话头,“当然你必须打扰我,你必须打扰每个人。我可以为你节省点时间,我不清楚老头子为什么会自寻死路。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种做法一点也不像他。”

  “您注意到今天他的举止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沮丧或者是兴奋——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认为没有。我没注意……”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喝午茶时。”

  波洛问:

  “您没去书房吗——午茶以后?”

  “没有。我最后看见他是在这个房间,坐在那儿。”

  她指着那把椅子。

  “我明白了。您认识这枝铅笔吗,小姐?”

  “它是伯里上校的。”

  “最近您见过它没有?”

  “我记不得了。”

  “您知道一些——杰维斯爵士和伯里上校间的分歧吗?”

  “您是指关于特种橡胶公司的事儿?”

  “对。”

  “我认为是这样,老爷子对此极为恼怒!”

  “或许他考虑到,他被骗了?”

  鲁思耸耸肩,“他并不视金钱为要务。”

  波洛说: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小姐——多少有点儿唐突的问题?”

  “当然,随您的便。”

  “您为您父亲的死而悲伤吗?”

  她瞪着他。

  “当然我很难过。不过我不会沉溺于伤感之中,我会很想念他……我爱老爷子,我跟雨果总这么称呼他。‘老爷子’——你知道——有点儿原始——就像称呼原始人部落的族长那样,听起来颇为不敬,但更多是亲切之意。当然,他实在是个前所未有的,彻头彻尾的,顽固不化的老傻瓜!”

  “您很风趣,小姐。”

  “老爷子长了个虱子脑袋!很遗憾要这么说,但这是真的。他无法胜任任何脑力工作。提醒你一句,他可是个人物,勇猛无比!敢去极地冒险,跟人决斗。我总觉得他动辄发火是因为他其实知道自己的脑筋跟不上了,谁都能比他干得好。”

  波洛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信。

  “请您读一下这个,小姐。”

  她仔细读过,又把它还给波洛,“就是它把您带到这儿来的!”

  “这封信没提示您些什么吗?”

  她摇摇头。

  “没有。这很可能是真的。谁都能从可怜的老家伙身上捞点东西。约翰说他之前的那个经纪人完全骗过了他。你知道,老爷子如此自高自大以至于他从不屑于顾及细节!他是骗子的猎物。”

  “您给他描绘了一幅与众不同的画像,小姐,从另一个角度。”

  “噢,是的——他披着一层很好的伪装。范达(我母亲)总是尽力为他遮掩。他得意于昂首阔步地假装他是全能的上帝。这就是为什么,从某方面讲,我为他的死而高兴。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不敢苟同,小姐。”

  鲁思沉思地说:

  “他这样越来越厉害,早晚有一天会被关起来……人们已经议论纷纷了。”

  “您是否知道,小姐,他正打算立一份新遗嘱,据此您只有和特伦特先生结婚才能继承他的财产?”

  她叫道:

  “真荒唐!不过,我肯定法律不会认可的……我敢肯定谁也不能决定某人该跟谁结婚。”

  “如果他真的签署了这样一份遗嘱,您会服从这一条件吗,小姐?”

  她睁大了眼睛,“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坐在那儿犹豫了两三分钟,盯着摇晃不定的脚尖。一小块粘在鞋底的泥土落在了地毯上。

  突然鲁思·谢弗尼克-戈尔说:

  “等一下!”

  她站起来跑出房间。几乎立刻就回来了,身边跟着莱克上尉。

  “是挑明真相的时候了,”她喘着气说道,“你们现在最好明白,约翰跟我三星期前在伦敦结婚了。”

  10

  两人当中,莱克上尉尤为尴尬。

  “太令人惊奇了,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我该称莱克夫人了,”梅杰·里德尔说,“没人知道你们俩的结合吧?”

  “没有,我们非常保密。约翰不喜欢那样。”

  莱克有点结巴地说:

  “我——我知道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令人厌恶。我本该直接去找杰维斯爵士……”

  鲁思打断了他。

  “告诉他你想娶他女儿,然后你的脑袋会被揍开花,而我将被取消继承权,他会把这所房子变成地狱的,我们也可以相互告慰我们干得有多漂亮了!相信我,我的方法更好!事情做了也就做了。本来还会有场争吵——可他已经弃权了。”

  莱克看上去仍然不高兴,波洛问:

  “你们原来打算何时向杰维斯爵士公开这件事?”

  “我打算瞒到底。他已经对我和约翰有所怀疑。所以我假装把注意力转向戈弗雷。自然了,他很快就为此而大为光火。我算计着我和约翰结婚的事儿差不多得到缓解了!”

  “还有谁知道这桩婚事?”

  “是的,我最后告诉了范达。我想争取她的支持。”

  “那您达到目的没有?”

  “是的,你看,她对我跟雨果的联婚并不热心——我觉得是因为他是我表兄。她可能认为这个家族已经太不正常了,而我们生的孩子会更疯狂。这或许很可笑,因为我只是养女,你知道。我想我只是某个关系很远的表亲的孩子。”

  “您肯定杰维斯爵士对真相没有察觉?”

  “噢,没有。”

  波洛道:

  “是真的吗,莱克上尉?今天下午您和杰维斯爵士见面时,肯定没有提及此事?”

  “是的,先生,没提过这件事。”

  “因为,您看,莱克上尉,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杰维斯爵士见了您之后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而且他还不止一次讲到了家族的耻辱。”

  “没提过这件事啊。”莱克重复了一遍,他的睑色变白了。

  “那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

  “是的,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今晚八点过八分您在哪儿?”

  “我在哪儿?在我家里,在庄子的另一头,离这儿半英里远。”

  “那时您没到拉夫克洛斯附近来过?”

  “没有。”

  波洛转向那姑娘,“您在哪儿?小姐,在您父亲自杀时?”

  “在花园里。”

  “在花园?您听到了枪声?”

  “哦,对。但我没特别留意。我以为是外面有人在打野兔,不过现在想来我觉得那声音离得很近。”

  “您从哪条路回到房间里的?”

  “我从窗户进来的。”

  她扭头指了指身后的那扇窗户。

  “这儿有人吗?”

  “没有,不过雨果和苏珊还有林加德小姐立刻从大厅进来了。他们在谈论枪声和谋杀之类的事情。”

  “我明白了,”波洛说,“是的,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梅杰·里德尔疑惑地说:

  “好吧——呃——谢谢,我想就到这儿吧。”

  鲁思和她丈夫转身离开了房间。

  “究竟怎么……”梅杰·里德尔开口道,随后又绝望地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波洛点点头。他捡起那块从鲁思鞋底掉下来的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这就像墙上的那面破镜子,”他说,“死者的镜子。我们掌握的每一种新事实都向我们展示出死者的不同方面。他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射出来,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全貌了。”

  他把那小块泥小心地放进一个废纸袋里。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我的朋友,解开全部秘密的线索就是那面镜子。您自己去到书房去找找吧,如果您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梅杰·里德尔直率地说:

  “如果是谋杀,那您去证实吧。如果您问我,我会说这明显是自杀。您注意到那姑娘说起一个前任经纪人曾骗过老杰维斯的钱吗?我打赌这是莱克出于个人目的编造了这个故事,他希望对自己有好处。杰维斯爵士已有所察觉,请您来是他不清楚莱克和鲁思的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而今天下午莱克告诉他他们已经结婚了。这击垮了杰维斯。现在做什么都已‘太迟了’。他决定一了百了。实际上他的头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正常,他绝望了,在我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对此您有什么反驳之词吗?”

  波洛仍旧站在屋子当中,“我要说什么?我没有任何话反驳您那套理论——可这样还远远不够,还有一些事没被考虑到。”

  “比如说?”

  “杰维斯爵士今天的情绪自相矛盾;伯里上校的铅笔的发现;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这非常重要);林加德小姐关于下楼进餐的人们的次序的证词;杰维斯爵士被发现时椅子的位置;有橙子味的纸袋;最后是破碎的镜子这一最重要的线索。”

  梅杰·里德尔瞪大了眼睛,“您告诉我的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他问。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回答:

  “我希望有意义——到明天早晨。”

  11

  第二天早晨波洛醒来时,天才破晓。他的卧室在房子的最东边。

  他起床拉开窗帘,满足地看着旭日东升。这是个明媚的清晨。

  他像平时一样仔细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又加了一件厚外套,在脖子上裹了一条围巾。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穿过寂静的房间,下楼到客厅。他无声无息地打开法式窗,出去到了花园里。

  太阳初露光芒,晨霭弥漫,是个美好的早晨。赫尔克里·波洛沿着室外一侧的梯形路来到杰维斯爵士书房的窗下。他停下来勘测现场。

  窗外是一条草坪,正好与房子平行,前面是一条很宽的多年生花草的边缘地带。紫菀花还在盛开着,再前面就是波洛站的石板路,一条草坪从边缘带后面的草坪伸向梯形路,波洛仔细察看之后摇了摇头。他把注意力转到两侧的边缘带上。

  他慢慢点了点头。在他右手的花圃里,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当他皱着眉头盯着脚印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猛地抬起头。

  上面的窗户被推开了。他看见了一头红发,罩在一圈金红色的光环之中,露出了苏珊·卡德韦尔那聪明的面庞。

  “您在这个时候究竟在干什么呢,波洛先生?现场勘测吗?”

  波洛优雅地躬一下身。

  “早上好,小姐。对,如您所说,现在您逮着了一个侦探——一个大侦探。可以说是——正在侦察行动之中。”

  苏珊把头一歪,略带炫耀地说:

  “我一定把它载入我的记事簿,”她说,“我可以下来帮忙吗?”

  “我很荣幸。”

  “开始我还以为您是个贼呢,您从哪条路出去的?”

  “穿过客厅的窗户。”

  “等一下我就来。”

  她说到做到,波洛还站在她最初发现他的那个地方。

  “您醒得非常早,小姐?”

  “我睡不好,我刚才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人在清晨五点钟起来了。”

  “并没有那么早!”

  “感觉就是那样!那现在,我的超级警犬,我们要找什么?”

  “只是察看那些脚印,小姐。”

  “原来如此。”

  “其中四个,”波洛接着说道,“看,我给您指出来,两个朝窗户过去,两个从窗户过来。”

  “是谁的?园丁的?”

  “小姐,小姐!这些脚印像某位女士小巧的高跟鞋留下的。看,为了令您信服,我请您踩一下,在脚印旁边的泥上。”

  苏珊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把一只脚踩上波洛指的那块松软的泥地。她穿着一双小巧的深棕色的高跟皮鞋。

  “您看,您的脚印和它差不多大,差不多可是并不吻合,另外那些比您的脚更长。也许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林加德小姐——甚至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的。”

  “不是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她是小脚,那时代的人习惯把脚弄小。而林加德小姐穿平底鞋。”

  “那它们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的脚印,啊,对了,我记得她提到昨晚来过花园。”

  他顺原路返回房子。

  “我们还要勘察吗?”苏珊问。

  “当然了。我们现在去杰维斯爵士的书房。”

  他带路,苏珊·卡德韦尔小姐紧跟在后。

  门还悬靠在那里,房间里还保持着昨晚的原样。波洛拉开窗帘,放进阳光。

  “我猜猜,小姐,您对窃贼了解不多吧?”

  苏珊·卡德韦尔遗憾地摇摇头,“恐怕是这样,波洛先生。”

  “警察局长,他并没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关系。他和犯罪团伙的联系往往严格而且官方化,可我就不同了。我曾经和一个窃贼有过愉快的交谈。他告诉我一件关于法式窗的趣闻——一个窍门,如果窗闩足够松的话,有时可以派上用场。”

  他说着转动左边窗户的把手,窗闩从地上的插孔内被抽出,然后波洛朝着自己拉开两扇窗门,开大了之后又把它们关上——关上时没转动把手。这样窗闩没有落回到插孔中去。他让把手开着,等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在窗闩中心上方打了一下,这一重击使窗闩落回到地上的插孔里——把手也复归原位。

  “您明白了吗,小姐?”

  “我想我明白了。”

  苏珊的脸色变得苍白。

  “窗户现在是关死的,当窗户关死时,要进到房间里是不可能的,但要出去却可以,从外面把窗户拉开,然后像我那样打它一下,这样窗闩落回插孔,把手转回原位。窗户又关得死死的,而每个看到的人都会说它是从里面关上的。”

  “是不是……”苏珊的声音有些发抖,“昨晚就是这样的?”

  “我认为是,小姐。”

  苏珊粗暴地说: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波洛没有答话。他走向壁炉,突然转过身,“小姐,我需要您做个证人。我已经有个证人了,特伦特先生。我和他说过。我把它放在原处留给警察,甚至我还告诉警长那面碎了的镜子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不理会我的暗示,现在您做为一个证人,我把这个玻璃碎碴(记住,我曾就此唤起特伦特先生的注意)放进一个小信封——这样,”他边说边做,“然后我在上面写几个字——这样——然后把它封起来。您是个证人,小姐?”

  “好的——可——可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走到房间另一头。他站在桌前望着墙上那面碎了的镜子。

  “我会告诉您是什么意思的,小姐。如果您昨晚站在这儿,往镜子里看,您就会看见谋杀正在发生……”

  12

  生平头一次,鲁思·谢弗尼克-戈尔——现在是鲁思·莱克——按时地下楼进早餐。赫尔克里·波洛在大厅里,在她进餐厅之前把她请到一边。

  “我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夫人。”

  “是吗?”

  “昨晚您到过花园,您几次走过杰维斯爵士书房窗外的花圃?”

  “是的,两次。”

  “啊!两次,怎么会两次?”

  “第一次我去采紫菀花,大概是七点钟。”

  “在这个时间采花不奇怪吗?”

  “是啊,的确如此。昨天早晨我已经采过花了。可午茶后范达说餐桌上的花不太好。我倒觉得它们挺好的,尽管不够新鲜。”

  “可您母亲让您再去摘一些来,对吗?”

  “对,所以我在七点之前出去。我从边缘带摘花是因为那儿的花几乎全开了,不至于太煞风景。”

  “是,是,但第二次呢,您说您还去了第二次?”

  “正好在晚餐之前,我的礼服上掉了一滴发油——恰好在肩头。我懒得另换衣服,可我的假花没一朵跟我衣服的黄色相配。我记起采紫菀花时看见一朵迟开的玫瑰,所以我急忙跑出去摘来别在肩上。”

  波洛慢慢点头,“对,我记得昨晚您是戴了朵玫瑰花,那是什么时候,夫人,在您摘那朵玫瑰时?”

  “我记不清了。”

  “可这非常关键,夫人,想一想,回忆一下。”

  鲁思皱着眉,飞快地瞥了波洛一眼。

  “我说不准,”她终于说道,“可能是——啊,对了——一定是八点过五分。当时我正在返回房子的路上就听见了锣声,然后就是那声有意思的‘嘭’的一下。我很匆忙,因为我以为那是第二遍锣声而不是第一遍。”

  “啊,您以为这样——那您站在花圃上时没试着打开书房的窗户吗?”

  “事实上我试了。我以为它是开着的,这样从那儿进去会快一些。可它是关死的。”

  “所有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我祝贺您,夫人。”

  她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这样您对一切都有了交待,您鞋子上沾的泥土,您在花圃上留下的脚印,您在窗户外面留下的指印,太合适了。”

  鲁思还没开口,林加德小姐匆匆走下楼梯,脸颊上带着奇怪的潮红。看到波洛和鲁思站在一起,她显得有点吃惊。

  “对不起,”她说,“出了什么事儿?”

  鲁思气愤地说:

  “我认为波洛先生发疯了。”

  她抛下他们进了餐厅,林加德小姐将她那惊异的面孔转向波洛。

  他摇摇头,“早餐之后,”他说,“我会解释的,我想让每个人在十点钟都到杰维斯爵士的书房里来。”

  进了餐厅,他又重申了这一请求。

  苏珊·卡德韦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鲁思,这时雨果说:

  “哎?什么意思?”她暗中撞了他一下,他就顺从地闭上了嘴巴。

  吃完早餐,波洛起身走向门口,他掏出一块硕大的老式手表。

  “差五分十点,还有五分钟——到书房。”

  波洛环视四周,一张张好奇的脸望着他。每个人都在,他注意到,只有一个例外,恰在此时,那个例外的人飘然而至。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珊珊来迟,她显得憔悴而病恹恹的。

  波洛为她搬过一把大椅子,她坐了下来。

  她抬头望着那面破镜,把椅子稍稍转了转。

  “杰维斯还在这儿,”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调说,“可怜的杰维斯……现在他就要自由了。”

  波洛清清嗓子宣布:

  “我请诸位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你们听听杰维斯爵士自杀的真相。”

  “是命运,”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说,“杰维斯很强大,可他的命运更强大。”

  伯里上校稍微挪过去一点儿。

  “范达——我亲爱的。”

  她朝他笑笑,抬起一只手,他把她握住,她柔声说:“你真体贴,尼德。”

  鲁思不客气地说:

  “我们是否可以认为,波洛先生,您已确切地探明了导致我父亲自杀的真相?”

  波洛摇摇头。

  “不,夫人。”

  “可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波洛从容道来:

  “我不知道导致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杰维斯爵士没有自杀。他不是自杀,他是被人谋害了……”

  “被人谋害?”几个声音同时问道,惊讶的面孔都转向波洛。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抬起头说,“被害?噢,不!”还轻轻地摇摇头。

  “被害,你说?”现在是雨果开口了,“不可能。我们破门而入时房间里没有人,窗户是关死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而且钥匙在我舅舅的衣袋里。他怎么会被人杀死呢?”

  “不管怎样,他是被杀死的。”

  “那我猜凶手是穿过锁眼儿逃跑的?”伯里上校疑惑地说,“或者从烟囱里飞出去的?”

  “凶手,”波洛说,“是从窗户出去的。我可以给你们演示。”

  他重做了一遍关窗的演示。

  “你们看见了?”他说,“就是这么干的!一开始我就不相信杰维斯爵士会自杀。他有极端自我主义,这种人是不会杀死自己的。”

  “还有其他一些情况!表面上看,杰维斯爵士坐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下‘SORRY’一词,然后朝自己开了一枪。但是在他最后这么做之前,某种原因使他变动了椅子的位置,把它挪到了桌子旁边。为什么?一定有某种原因,当我发现一座沉甸甸的青铜像底座上沾着一小点玻璃碴之后,我开始明白了……

  “我自问,一小点玻璃碴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一个答案提示了我。镜子是被打碎的,不是被子弹头,而是用那个沉重的青铜像击碎的。那个镜子是故意被打碎的。

  “可这为什么?我回到桌旁看这把椅子,对了,我明白了。一切都错了。没人自杀先转动椅子,靠在它的一边,然后再朝自己开枪的,整件事都被安排好了,自杀只是假象!

  “随后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卡德韦尔小姐说她昨晚匆匆下楼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听到了第二遍锣声。也就是说,她认为自己已经听到过第一遍锣声了。

  “现在想一想,如果杰维斯爵士被人射击时,是以正常姿态坐在桌前的话,子弹会射向哪里?沿着直线,它应该穿过门,如果门开着,最后打在锣上!

  “你们现在明白卡德韦尔小姐的陈述的重要性了吧?没有其他人听到过第一遍锣响,而恰好她的房间在书房楼上,她又处于一个能听到的最佳位置,请记住,当时还只敲过一遍锣。

  “杰维斯爵士的自杀绝无可能。一个死人不能站起来,关上门,锁上,再把自己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所以该另有其他人,这不是自杀,而是谋杀。此人的出现一定让杰维斯爵士习以为常,他站在一边和他说话,杰维斯爵士也许在忙着写东西。凶手拿起枪对他的右太阳穴开了火,事成了!然后赶快,行动起来!凶手戴上手套,锁上门,把钥匙放进杰维斯爵士的衣袋。可那声锣响是怎么回事?他马上意识到开枪时门开着,而不是关着的。所以椅子又被转过来,尸体被重新摆过,手枪被塞进死者手里,镜子被故意打碎。然后凶手从窗户出去,闩上窗门,离开了。没有走草坪,而是走花圃,因为那儿的脚印容易事后弄平。然后沿着房子的侧面绕回到客厅。”

  他顿了一下又说,“枪响时只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这个人还在花圃里留下了她的脚印,在窗户上留下了她的指纹。”

  他转向鲁思。

  “还存在着动机,不是吗?您的父亲已知道了您的秘密婚姻。他正准备取消您的继承权。”

  “谎言!”鲁思的声音轻蔑而清晰,“您的故事里没一句实话,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对您的证据很不利,夫人。陪审团也许会相信您,也许不会!”

  “她根本没必要面对陪审团。”

  其余人都惊讶地扭过头去。林加德小姐站起来,她的脸扭曲着,全身都在颤抖。

  “我承认是我杀了他!我有个人的理由。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波洛先生完全正确。我追踪他到这儿,事先把手枪从抽屉里取出来,我站在他身边谈写书的事——然后我杀了他。那时刚过八点。子弹头打在锣上,我没想到它会打穿他的脑袋。可没有时间再出去找它了。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他的衣袋。然后我挪动了椅子,打碎了镜子,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下了‘SORRY’一词。我从窗户出去,像波洛先生演示的那样闩上了它。我穿过花圃,但我用事先放在那儿的小耙子扫平了脚印。然后我绕回到客厅里,我事先打开了窗户。我不知道鲁思也从那儿走过。她一定是在我回来时从房子前面绕过去的。我必须把耙子扔掉,在工具房。我在客厅里等着,直到我听见有人下楼和斯内尔去敲锣,然后……”

  她看着波洛,“您不知道以后我干了什么吧?”

  “噢是的,我知道。我在废纸篓里发现了那个纸袋。您的想法非常聪明,您干的是孩子们爱干的事。您把袋子吹胀然后打破它,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您把袋子扔进废纸篓之后冲进大厅,您制造了自杀的时间——和您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但是仍有件事令您不安。您没有时间拣回那枚子弹头。它一定在锣的附近。但关键是子弹头应该在书房里靠近镜子的某个地方被发现。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想出了拿走伯里上校铅笔的主意……”

  “就在那时,”林加德小姐说,“当我们都从大厅进来后,我惊讶地看见鲁思在客厅里。我意识到她一定是穿过窗户从花园进来的。后来我注意到伯里上校的铅笔在牌桌上,我把它偷偷放进我的包里。如果事后有人看见我拣起子弹头,我可以假称是这枝铅笔。实际上,我认为没人看见我拣起那个子弹头。当你们都注意那具尸体时,我把它扔到了镜子附近。当您提及此事时,我很侥幸想到了这枝铅笔。”

  “是的,很聪明,它完全迷惑了我。”

  “我担心有人听到了真正的枪声,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换衣服,他们的房门可能是关着的。仆人在他们房里。卡德韦尔小姐可能是惟一听见枪声的人,而她以为那是逆火的声音,她听到的正是锣声。我以为——我以为一切进行顺利……”

  福布斯先生用他那严格的语调慢慢说道:

  “这是个极为出色的故事,可似乎缺少动机……”

  林加德小姐清楚地说,“是有一个动机……”

  她愤怒地加上一句,“去吧,叫警察来!你们还等什么?”

  波洛温和地说;

  “请你们都离开好吗?福布斯先生,打电话给梅杰·里德尔,我会待在这直到他来。”

  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大伙退出房间,又疑惑不解,又惊讶不已,他们把惶惑不安的目光投向这位整齐规矩的女人,她的满头灰发纹丝不乱。

  鲁思最后一个离开,她半是气愤半是轻蔑地向波洛发难道:“就在刚才,您还认为是我干的。”

  “不,不,”波洛摇摇头,“我从未这么想过。”

  鲁思慢慢走出去了。

  波洛和这位一本正经的小个子中年妇女留了下来,她刚刚供认了一场计划周密而冷酷无情的谋杀。

  “是的,”林加德小姐说,“您并不认为是她干的,您指控她是为了让我开口,对吧?”

  波洛点头默认。

  “我们等着的时候,”林加德小姐平静地说,“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使您怀疑上我的。”

  “有几件事。从您对杰维斯爵士的陈述开始。一个像杰维斯爵士那等傲慢之人决不会在外人面前贬低他的外甥的,尤其是处于您这一地位的人。您想加强自杀的可能因素,还冒险提出自杀的原因与雨果先生的某件丑闻有关。这又是杰维斯爵士绝不会向生人承认的事情。还有您在大厅拣起的那个小东西,并且值得注意的是您没有提到过鲁思,当她从花园走进了客厅里时。此外我发现了那个纸袋——在像拉夫克洛斯这样人家的客厅的纸篓里发现它是非比寻常的!而‘枪声’响时您是惟一在客厅里的人。那个纸袋的诡计暗示了是一个女人——一个灵巧的手制玩意儿。所有的事都相吻合了,努力把怀疑引向雨果同时让它远离鲁思,犯罪的手段——和它的动机。”

  这个小个子女人吃惊了,“您知道动机?”

  “我想是的,鲁思的幸福——那就是动机!我猜您曾经看见她和约翰·莱克在一起——您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后来利用接近杰维斯爵士文件的便利,您发现了他新遗嘱的草稿——鲁思只有和雨果·特伦特结婚才享有继承权。这促使您决定把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利用杰维斯爵士此前写给我的信,您可能见过那封信的复件。是何种怀疑和忧虑导致他写了那封信,我不知道,他一定是怀疑伯罗斯和莱克计划欺骗他,他对鲁思的感情没有把握,才想到找一个私人侦探,您利用了这一事实故意布置了一幕自杀,并用他对某件有关特伦特的事非常不快的话进行佐证。您给我发了一个电报并且告诉杰维斯爵士我会到得‘晚一点’。”

  林加德小姐粗鲁地说;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是个恃强凌弱的势利小人,一个空话连篇的人!我不想让他毁了鲁思的幸福。”

  波洛柔声道:

  “鲁思是您女儿?”

  “是的——她是我女儿——我常常——想念她。当我听说杰维斯爵士想找人帮他写家族史时,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渴望见到——我的孩子。我知道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不会认出我来的。那是多年以前——当时我还年轻漂亮,而且此后我改了名字。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已经糊涂得认不清事理了。我喜欢她,但我痛恨谢弗尼克-戈尔家族,他们视我如草芥,而现在杰维斯又要以他的自负和势利毁掉鲁思的生活,可我决心让她得到幸福,而且她也会幸福的——如果她一直不知道我的话!”

  这是一个恳求——不是命令。

  波洛郑重地点点头,“没有人会从我这儿知道这些的。”

  林加德小姐平静地说:

  “谢谢您。”

  后来,在警察来去中间,波洛在花园里遇到了鲁思·莱克和她丈夫。

  她挑战地说:

  “您真以为是我干的吗,波洛先生?”

  “我知道,夫人,不可能是您干的——因为那些紫菀花。”

  “紫菀花?我不明白。”

  “夫人,有四个脚印而且花园里只有四个。可如果您去摘过花应该有更多的脚印才对。这意味着在您第一次和第二次采花中间,有人已经扫平了所有那些脚印,那只能是罪犯干的,既然您的脚印没被扫掉,您就不是罪犯,您自然是清白的。”

  鲁思的脸发亮了,“噢,我明白了。你知道——我想这太可怕了,可我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感到难过。不管怎样,她宁愿自己招供而不让我给抓起来——这是她的想法,从某方面说,很高尚。我不愿去想她因谋杀而受审。”

  波洛柔声说:

  “不要太难过,这事不会发生了,医生告诉我她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她活不了几星期了。”

  “我很高兴那样。”鲁思摘下一朵秋天的香球花轻轻按在脸颊上。

  “可怜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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