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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波洛对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所产生的预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曾被我所忽略,直到二十一日那天真正来临。当苏格兰场的贾普总警督前来拜访我的朋友时,我才回想起这件事。总警督和我们早已结识多年,他向我表示热烈的欢迎。
“哦,真没想到,”他惊呼道,“要是黑斯廷斯上尉并非来自于那片未开垦的荒野,不管你们如何称呼它,那该有多好啊!能在此地与您和波洛先生会面,真又像是以前那些日子。您看上去也不赖,头发稍微有点稀薄。哦,其实我们大都有此趋势,我也一样。”
我微微退缩。我原本认为,由于我梳理头发时很仔细,贾普所提及的稀疏是很难被察觉到的。然而,贾普对此却从来不太懂得要照顾情绪,我只好面呈悦色,声称我们当中谁也不再会更年轻了。
“波洛先生可是个例外,”贾普说,“他可以去作润发剂的极佳广告。他脸上的赘肉日渐减少,这使他在夕阳之年也同样引人注目。在时下所有的著名案件中都会有他的身影。铁道迷案、空中迷案、高层人士命案,——哦,他总是无处不在。自从引退之后,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声名显赫。”
“我早已告诉黑斯廷斯,我确实像那个不止一次地进行表演的主角。”波洛说道,脸上笑意盎然。
“如果你以侦破自身的死因而结束此生,我丝毫不会感到任何疑惑,”贾普尽情地笑道,“这个想法,真该被写进书里。”
“那该由黑斯廷斯来干。”波洛说,一面冲我挤挤眼睛。
“哈,那可是个玩笑啊。”贾普笑了。
我难以理解这个想法有什么可如此令人逗乐的。我认为,无论如何,这个玩笑的水准极差。波洛,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年事已渐高。那些有关他接近衰亡的笑话,他是绝难以认同的。
也许是我的神态举止显示出感受,贾普转变了话题。
“你是否听说过波洛先生的匿名信?”
“那天我已给黑斯廷斯看过那封信。”我的朋友说。
“当然,”我答道,“我都快有点忘了。让我想想,信中提到的是哪一天?”
“二十一日,”贾普说,“这就是我来顺访的原因。昨天就是二十一日。由于好奇,我昨晚去了安多弗。这封信确实就是个恶作剧。那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有间商店橱窗被砸——是小孩子扔石头所致,还有就是几个醉鬼和肇事之徒。我们的比利时朋友这一次又浪费了精力。”
“我必须坦白表示,深感宽慰。”波洛承认道。
“你确实在为此担惊受怕,不是吗?”贾普关切地说。“上帝保佑你。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诸如此类的信件。那些无所事事的家伙,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才坐下来写信。他们并不会危害什么,这只是种刺激而已。”
“我把此事看得过于严重,确实是有点犯傻。”波洛说,“我是在探求并不存在的东西。”
“你把假象与实际相混淆了。”贾普说。
“你说什么?”
“我只是在引用一句谚语。我必须走了。在下一条街有点事还要去处理——是接手一桩珠宝失窃案。我想我该顺路来此一转,以使你安下心来。真遗憾,又让那些灰色脑细胞白费劲了。”
在话语声和衷心的笑意中,贾普离开了。
“他没太多变化,这个好心的贾普,是吧?”波洛问道。
“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说,“变得像獾一样灰黑。”我怀恨地答道。
波洛咳嗽,说:
“你知道,黑斯廷斯,有一种小装置——我的发型师真是个天才,他可以把这种装置贴在头皮上,然后梳理自己头发,这绝非假发。你该理解——那是——”
“波洛,”我吼道,“你那位该诅咒的发型师那令人厌恶的发明,永远与我毫不相干。我的头顶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完全没有。”
“好像我还没有开始秃顶。”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
“那里夏季炎热,自然会有一些头发脱落。我的确该带回去一些疗效显著的润发剂。”
“Precisement(法文,意为:确实如此。——译注)。”
“可是,这同贾普有和瓜葛呢?他总是个滋事的恶魔,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当有人想坐下时椅子恰好被拿走了,他恰好是那种还笑得出来的家伙。”
“很多人看到那种场景都会笑的。”
“无稽之谈。”
“对于那个要坐下的人来说,被人笑话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噢,”我从愤怒中缓过劲来,说道,(我承认,说我头发稀薄令我恼火。)“我很抱歉,匿名信最终还是虚惊一场。”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犯了个错误。关于那封信,我以为自己闻到那家伙的气味了,而实际上确真是愚蠢。哎,我老了,已变得像瞎眼的看门狗一样容易起疑心,即使是风平浪静,也会嗥叫一番。”
“我若要与你合作,我们必须另外寻找些‘奶油味’重的经典案例。”我笑着说道。
“你是否还记得那天所说的话?如果你能像点菜一样挑选案件,你会选择些什么?”
我赞同他的幽默。
“让我们瞧瞧,我们回顾一下菜单。抢劫案?赝品案?不,我可不这么认为,好像太素了一点。它必须是件谋杀案——带有血腥味的谋杀案,当然,还要外带些花色配菜。”
“那自然了。hors d'oeures(法文,意为:经典之作。——译注)。”
“谁将会是被害人呢——男人还是女人?我想是个男的,该是某个大人物。美国籍百万富翁,首相,新闻产业主。犯罪现场——噢,完好的老图书馆有何不妥?没有其他地方会比它更具备气氛。至于凶器嘛——必定是把精致的匕首,或是某个钝器械——一块石雕神像——”
波洛叹了口气。
“或者,当然,”我说,“还有毒药——那总是技术性挺强的。或者是深夜中左轮手枪声的回响,然后总会有一两个靓丽的少女。”
“长着金棕色的头发。”我的朋友轻声道。
“这可真是你那个情节雷同的老笑话。当然,其中一位少女必定受到不公正的嫌疑,在她与年轻男子之间总有些误解。然后,当然,还会有其他嫌疑人——一位年长的妇人——是阴暗、险恶的那类人,有死者的某位朋友或对手,有位温和文静的秘书——是个出人意料的人物,有一位举止率直的好心人,一对被解雇的侍从或猎场看守人,或其他什么人,还有一位像贾普那样笨手笨脚的侦探——哦,那就是全部的故事情节。”
“那是你主意中的绝妙之处。”
“我猜你不会苟同。”
波洛伤心地望着我。
“你已经炮制一个极其优美的故事梗概,它包含了所有可以用笔来作记录的侦探故事。”
我说,“那么如果是你,你会点些什么菜呢?”
波洛合上双眼,斜着背靠入椅子里,声音从他的唇间愉快地冒出来。
“会是个非常单纯的犯罪,丝毫不带错综复杂的罪行。是一宗平静的家居生活的罪案——非常不带有感情色彩,极其 intime(法文,意为:隐秘。——译注)。”
“可一桩案子如何才算是 intime 呢?”
“试想,”波洛小声道,“有四个人坐下来打桥牌,其中一位是个怪里怪气的家伙,坐在壁炉火边的座位上。夜末时分,这个炉火边的人死了。四个人中有一个人,乘那人玩明家的时候,谋杀了他,并且目不转睛注视着手中牌的玩法,而其他三位居然没有察觉到。啊,这个案子就等着你去解决!四个人中到底哪一位是凶手呢!”
“哦,”我说,“我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可如此心神激动的。”
波洛谴责地瞥了我一眼。
“不,因为这其中没有那把精致的匕首,没有勒索,没有那块宛如上帝失窃的眼睛般的祖母绿,也没有无从追寻的东方剧毒。黑斯廷斯,你有着感情沸腾宣扬的心灵。你愿意去探究的,不仅仅是一件谋杀案,而是连环谋杀。”
“我承认,”我说,“书中记载的第二件凶杀案总会令人振奋不已。如果在第一章凶案就已经发生,而你却必须追踪每个人都不在现场的线索,一直翻看到书中的倒数第二页,这样的故事简直有点冗长乏味。”
此时电话铃响,波洛起身回答。
“你好,”他说,“你好,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听了一两分钟电话后,我发觉他脸色大变。
他的话语简短且不连贯。
“Mais qui(法文,意为:是的。——译注)......”
“是的,当然是......”
“是的,我们就来......”
“自然是......”
“可能正如你所说......”
“哦,我会带上它的。A tout a l'heure(法文,意为:等会儿见。——译注)。”
他挂上听筒,穿过房间走向我。
“黑斯廷斯,是贾普打来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
“他刚刚回到苏格兰场,说是有消息从安多弗传来。”
“安多弗!”我激动地尖声呼叫。
波洛慢吞吞地说:
“有个名叫阿谢尔(Ascher)的老太太,开着家买香烟报纸的小店,被人谋杀了。”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略微感到沮丧。我的好奇心已被安多弗预告挑动起来,现在却受到了小小的考验。我曾经以为会是件什么样的怪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开小烟铺的老太太被人杀害,这件事看来不免有些暗淡和不那么有意思。
波洛继续着他那同样缓慢、阴沉的声音。
“安多弗的警方认为他们可以抓到那凶手——”
我再次感到自己失望的颤动。
“看来那女人像是和她丈夫关系不佳。他酗酒,是个非常龌龊的家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扬言要杀她。”
“而且,”波洛继续道,“鉴于此事已发生,那边的警察期望能再审阅一下我所收到的匿名信。我已告诉他,你和我立即动身去安多弗。”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这一案件看似沉闷暗淡,但毕竟是件犯罪案,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与罪案和罪犯毫无联系了。
我几乎没有去听波洛紧接下来所说的话,但这些话日后却对我意义非凡。
“这仅仅是个开始。”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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