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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的谐音双关语

  南朝民歌技巧上有一个特点,是常常使用谐音双关语。本文就专门谈谈这个有趣的现象。
  谐音双关语这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乃是利用了音同义异的语言现象。汉语中单音词多,古汉语中尤其是这样,同音异义的机会也就多。于是人们自然而然会利用这种现象。比如《史记·项羽本纪》里就有这样一个例子。那是秦朝末年,项羽在黄河以北与秦军苦战,消灭了秦军主力;刘邦乘着河南空虚,长驱入关,攻破了咸阳。及至项羽的军队到了函谷关,反被刘邦守军挡住了进路。项羽大怒,破关而入,大军四十万驻扎在鸿门。谋士范增劝他赶快一举消灭刘邦。刘邦听从张良的计策,一大早带了百余骑兵到鸿门谢罪。项羽是个没心计的人,听了一番花言巧语,便留刘邦一同宴饮。此时范增心急如焚,一次次对着项羽使眼色,又三次举起身上佩的玉玦给项羽看(玉玦是一种环形而有口的玉器)。“玦”与“决”、“绝”同音,范增借此暗示项羽快快决断,赶快对刘邦下手。
  类似的情况其实今天也有。除夕吃年夜饭的时候,有些人家席上总有一盘鱼。大人叮嘱小孩,那鱼千万不要吃尽了,要留下一些。那便是利用“鱼”与“余”的谐音,讨个“年年有余”的口彩。旧日有些地方娶媳妇、嫁女儿时,总忘不了设下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果子,那便是祝贺一对新人“早生贵子”的意思,可见利用谐音的语言现象,又古老又普遍,实在是不足为奇的。
  鸿门宴上,范增曾三次举玦暗示
  不过上面的那些例子,只是借音,还不是从意义上同时关说两件事。用作双关的,也可举两个小故事:
  北宋末年,童贯用兵于燕蓟,大败而归。一日,宫内设宴,教坊的三位伎人出场表演。他们都扮做侍婢,而梳的髻子各不相同。第一位,髻子在额头正中朝上,说是“蔡太师家人”;第二位,髻子偏坠一边,说是“郑太宰家人”;第三位,髻子密密地梳了满头,说是“童大王(童贯)家人”。问是怎么回事,第一位说:“太师觐见皇上,这是朝天髻。”第二位说:“我家太宰回家赋闲,这是懒梳髻。”轮到第三位,说:“我家大王正在用兵,此为三十六髻。”(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三)原来“髻”与“计”谐音,“三十六髻”双关“三十六计”;而“三十六计”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歇后语。因此那意思乃是讽刺童贯的败走。
  再一个是说,金章宗的宠妃李氏,气焰薰赫。一日宫中设宴,一位伶人叫玳瑁头的出场表演。有人问:“近日国家有何符瑞?”玳瑁头答:“你没听说凤凰出现了么?”对方说:“听说了,可是未知其详。”答:“凤凰朝四面飞,其所应者亦不同:向上飞则风调雨顺,向下飞则五谷丰登,向外飞则四国来朝;若是向里飞呢,便能加官进禄。”章宗听后,一笑而罢。原来“向里飞”双关“向李妃”,意谓奉承谄媚李妃者可以加官进禄。
  我们不能不佩服优伶的机智;也可以推想,这种谐音双关手法,也许倒是民间、下层运用较多的。在诗歌里情况正是如此:多见之于民间歌谣。较早的例子,如汉代无名氏的《古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这位女性因远方故人的坚贞爱情而欣喜感动。她将故人寄来的织着双鸳鸯的绸子做成合欢被,装入柔和的丝绵,边上牢牢地缀上丝缕。丝绵让她联想到悠长的相思,边饰的牢不可解叫她想着爱情的牢固。“思”与“丝”双关,“缝结”之“结”与“结好”之“结”双关。这首诗很可能原是歌谣。
  谐音双关语的大量运用,是在晋、宋、齐的吴声歌曲中,西曲歌中也有。下面再举一些例子: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采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子夜歌》
  “莲”双关“怜”,黄蘖味道之“辛苦”双关艰辛困难之“辛苦”(黄蘖即黄柏,味极苦)。这是慨叹爱情得来好不容易。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并目莲。
                     《青阳度》
  “藕”双关“偶”,“莲”双关“怜”。这是沉浸在爱情欢乐中的歌唱。看见满湖的绿荷红莲,便想到藕根、莲花也是成双成对,天地间一切都是配对儿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和大自然和谐一体。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作蚕丝》
  “丝”双关“思”,蚕丝之“缠绵”双关情爱之“缠绵”。女主人公苦苦思念着情郎,她乐观地等待着,预想着见面后的缠绵欢爱。她该是一位养蚕的少女,因此就眼前的蚕儿起兴。后两句似也有为了爱情不惜憔悴瘦损的意思。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三洲歌》
  板桥、三山都是建康的地名。少女送了情人西上,又苦苦地等待他回转。她不由得产生了疑虑,于是见到长江上的风帆,便想那薄情郎一定在外头追逐新欢了。以江上风波流水之“风流”双关男欢女爱之“风流”。
  吴声、西曲的谐音双关语有一个特点,即常常有用下句申说、解释上句的情形。比如: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子夜歌》
  “悠然”双关“油燃”,“期”双关“棋”。“悠然未有期”即“油燃未有棋”,申说上句“明灯照空局(棋盘)”。但诗人原意则是“悠然未有期”,不知何时方有后会之期。
  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
                     《七日夜女歌》
  “丝”双关“思”。诗人慨叹别长会短。蚕儿吐了丝,但不缠绕成茧,故云:“昼夜长悬丝”,下句申说上句。诗人本意则是“长悬思”,日夜想念不止。
  奈何许。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
                     《读曲歌》
  “石阙”即碑。“衔碑”即“石阙生口中”,下句释上句。“碑”双关“悲”,诗人本意是含着悲思,却不能说出。那种苦闷抑塞的景况,倒真像大石头塞在口中、压在心头一样!
  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读曲歌》
  万里路都生长着苦味的黄蘖,所以说“道(路)苦真无极”。道路之“道”双关说话之“道”,苦味之“苦”双关辛苦、痛苦之“苦”。少女的意思,乃是说自己夜在郎身边诉说着无穷的相思之苦。
  这种谐音双关,尤其是以下句申说上句的手法,看起来很精巧。但还得再次强调:不要只当作一种技巧看。只看作技巧,便只觉有趣,却难以体会诗人的真情。其实诗人只是就身边物、眼前景脱口说出,即物抒情。莲、藕、蚕丝、黄蘖等都是歌者习见之物,自然而然地被用作比兴。文人学士诧为奇妙者,其实倒是天籁。再说此种语言现象,当时原很普遍,不仅仅用在诗中,因此并不足奇。唱的人随口说出,听的人也不费力便懂。其实就在今天,有一类利用谐音的歇后语,如“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不就与吴声、西曲中下句申说上句的情形同一格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