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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别旧交难

  沈约是齐梁时期的大作家,诗文兼擅,比较起来,诗更为突出,故当时人有沈诗任笔之称(“任”指任昉。“笔”指不押脚韵的公家文书)。沈约历仕宋、齐、梁三朝,官做得很大;既富于文学才能,又爱奖掖后进,因此成为文坛领袖。很多有名的文人都经过他的揄扬。刘勰那部有名的《文心雕龙》,就曾经他的品题。刘勰著书成,未为时流所称,欲请沈约一览。便背负其书,状若鬻货的小贩,候沈约出,径至车前求见。沈约命人取书来,读后大为赞赏,说是“深得文理”。著书人呕心沥血,才著成一书。可是往往知音难觅,“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飚风中自来往”(唐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沈约却能放下架子,不存成见,给以公正的评价,难怪受到后学的拥戴。
  沈约的诗,在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中有十三首。人们往往崇古贱今,向声背实,选录作品详于古而略于今。《文选》录沈诗十三首,算是较多的了。其中《别范安成》、《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二首尤为著名。且先来欣赏《别范安成》一首: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范安成即范岫,比沈约小一岁。沈约与他交谊深笃,对他学问之广博非常佩服。此诗作于萧齐之世,当时范岫被任为安成(今江西安福)内史。内史相当于郡守,是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安成离京城建康较远。沈范二人此时都已过中年,因此离别时的心情颇不宁静。
  首四句便很沉郁。“易前期”的“易”,是看得很平常、很容易之意。前期,指下一次约会。少年时将离别看得很平常,觉得下次见面并不困难。年轻人觉得生命还刚刚开始,“富于春秋”,决不会想到一别便成永诀的情况;而且正是锐气十足、汲汲进取的年龄,对于离别也就看得比较平淡。中年以后,心境便不同了。一方面,衰暮之感渐切,离别时便不禁产生能否再见的念头;再一方面,在人生道路上多少已受了一些挫折,尝到一些苦味,渐渐感到疲倦,对于人情冷暖多少已有些体会,便更珍视真挚的友情。因此诗人说“非复别离时”,表示衰暮之年实在已不宜、不堪、不该离别了。这里话没有说完:非复别离时,可却不得不别离。语意含蓄,寄慨深沉。
  接下来话头一转:不要说眼前只是一杯酒,明天我俩便不能一同举杯了。言外之意是:珍重这临别的一樽酒,珍重这临别的时刻吧。传为苏武别李陵的诗说:“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一樽酒本是微不足道的,只是想到“明日难重持”,便觉得它寄托着许多情谊、分外珍重了。也可作另一种理解:不要说杯酒可以赠远,这一杯酒反倒更添离愁;因为看到它就想起“明日难重持”。由于诗句的精炼、意思的深婉,造成了诗的多义性,倒更耐咀嚼。总之,想到今天还促膝同饮,明日便天各一方,怎能不意夺神骇、魄动心惊!平易的诗句里蕴蓄着诗人丰富的情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言友人将远去异域,是从空间上说;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亦言及饮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言自己和与会友人均已衰暮,生怕明年不能重持此杯,是从时间上说。沈约这里的“明日难重持”则可以分从时、空两方面加以理解。
  最后两句又宕开一层:此别之后,会面无缘,只能梦中聚首以慰相思了;但你所去之处,遥远而又生疏,只怕山长水阔,梦魂不识路途,连梦中相会也不可能了。这是感叹友人去处之僻远。唐人张泌《寄人》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那是诗人熟悉的环境,故梦中倍感亲切。宋人姜夔《踏莎行·感梦而作》云:“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写的是情人梦魂归去时的情景,那也是熟稔的途程。又唐人岑参《春梦》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其梦魂也飞越关山,不以为难。只有李白《长相思》云:“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则与沈约此处意近。诸家写离魂别梦,各有千秋。沈约说“梦中不识路”,构想似颇奇特,其实是受了一个典故的启发:战国时张敏、高惠为友,异地相思而不能见,张敏便于梦中前往寻访。但行至半道,迷失路途,只得返回。(《文选》本诗李善注引《韩非子》)沈约用此典颇为恰当,几乎不使人觉得是用典。前面“一樽酒”之句也是如此。他的学问渊博,记得的典故极多,但做诗时却并不卖弄堆垛,他主张诗文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颜氏家训·文章》)所谓易见事,即用典应该易懂,不可晦涩。“三易”无疑是正确的主张。
  此诗平平说出,而内在情感丰富深沉,尤其是少年分袂与衰暮离别的对比,感慨良多。《世说新语·言语》载,谢安对王羲之说:“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一逢离别,便数日闷闷不乐。王羲之深有同感,答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唐人崔塗《南山旅舍与故别》云:“病知新事少,老别旧交难。”尤为衰飒凄凉。他们的感慨,均与这首《别范安成》相同。
  古诗中将老来心境与少年情绪对比着写的很多,当然不限于写离别。比如辛弃疾的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和“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想来是大家都熟稔的。他如陶渊明《杂诗》之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无乐自欣豫”句实在形容得亲切:少年人无事不可乐;并没有什么叫人可乐之事,他却总是欣欣然、乐陶陶。老来却是“值欢无复娱”,明明是值得欢欣之事,却也不觉得可乐了。个中滋味,过来人自能体会。黄庭坚(山谷)说血气方刚时读陶诗,如嚼枯木;及至多历世事,乃觉其自然天成而有至味。沈约这首《别范安成》,朴实无华,青年人读之或许觉得淡然无奇。但随着阅历的增加,它将在类似的情景中蓦然涌上心头,增添惆怅,但或许能借此宣泄郁闷,总之是能使人更深刻地尝到人生的一种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