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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闯宫




  吟儿头一遭来月经,差一点惹下大祸。从此,她的命运紧紧捏在反复无常的宫女秀子手中。荣庆冒着危险扮成哑巴进宫探望吟儿,连闯数关,终于见到吟儿,竟没能与心爱的女人说上一句话……

  花园凉亭里吊着两个沙袋,荣庆光着上身,不停地挥着拳头,左右开弓地击着沉重的沙袋。他一边打,一边从憋紧的胸腔里发出一串吼叫,他将所有的仇恨集中在这两只沙袋上。他将沙袋比做仇人,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是福贵,正是他俩害了他未婚妻吟儿。
  他一连几天去赌馆找常五爷拼命,没想对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么也不露面。他一怒之下掀翻了赌馆的桌子,砸了那儿的杯碗盘碟和赌具,结果被赌馆里的打手狠揍了一通。对方五、六个人,他才一个人,自然孤掌难敌。可他还不甘心,仍然成天在赌馆外面转,希望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帐。今儿中午他又去了,没找到姓常的却碰上了福贵。他上前揪住福贵一通狠揍。福贵被他打得满地乱滚,趴在地下求饶,他硬是不停手,周围的人也劝不住,要不是福贵说“我是吟儿的哥,你打死我,日后怎么跟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儿,他这才猛然醒悟,甩手松开了福贵,一边骂道:“既然是她哥,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皇命大于天,他不敢到宫中胡来,只有拿福贵撒气。当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爷,可偏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这儿,他双拳出的更快,像雨点般落在左右两边的沙袋上,似乎那沙袋就是常五爷。
  老家人匆匆跑来,说他二舅来了,夫人要他去前厅见舅老爷。他不理老家人,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挥拳击着沙袋。老家人见他不肯走,只得回去复命,不一会儿母亲来了,亲自劝他去前厅见二舅,“我不去!”
  “一点不懂事儿,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爷。”母亲劝儿子。看见他那一身青筋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浇似的,知道他疯劲又上来了。自吟儿进了皇宫,他成天愁眉不展,脸上没现过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请来的。因为儿子从小就跟二舅亲,跟他在一起无话不谈,所以想让他开导开导儿子,没想儿子这会儿牛脾气上来了,连他二舅也不肯见。
  “别管我!”荣庆停下来看一眼母亲,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他知道二舅准是母亲请来开导他的,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什么皇旨大于天,心强强不过命等一类的话。
  “妈求你了!”
  “别管我,你别管我!”他说着又打起沙袋,叶赫夫人还想说什么,老家人领着荣庆二舅一路进了后花园,向凉亭这边走来。
  “你来的好……”荣母见到弟弟像见到救星似的。
  恩海以手势示意姐姐,要她别说话,然后走上凉亭,对着荣庆大叫:“喝,少年立大志,好样儿的!”
  荣庆不理他,继续打沙袋。
  “沙袋轻了点儿吧?明儿再添五十斤细沙子,那才够一卖!”恩海见他一点不给他脸,心里有些不痛快,多少带点儿嘲讽他说,荣庆瞪一眼舅老爷,双手抱住沙袋,然后气呼呼地从地下抄起石锁使劲抡起来。
  “石锁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顶门哪,还是砸煤?”
  “我练我的,哪儿也没招着你呀!”荣庆扔下石锁,转身盯着他二舅。
  “嘿!你这浑小子,你想嘛?”舅老爷亲热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管得着你!”荣庆挥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干嘛就干嘛!”
  “那该我问你,你想大闹宗人府,还是敢闯紫禁城?实话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儿花拳绣腿儿,还嫩了点儿。”舅老爷火了,嗓门也炸开了。
  “你管不着,你管不着!”荣庆又蹦又跳地吼着。
  “巧了,本人是大清门蓝翎侍卫,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乱来,我可是大义灭亲!”舅老爷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加上姐姐说外甥这些天尽发火,在家里成天没好脸色不说,还跑到赌馆跟人撒野,今儿他居然敢不把他这个当老舅的放在眼里,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他边说边脱掉上衣,“不信你就过来试试?”
  “试就试!”荣庆向舅老爷迎上来。
  “老二!你这不是把他搁火上烤吗?”荣母急了,连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住弟弟,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转身发现是他丈夫。叶赫将军一大早出去,现在突然回来了。叶赫在她耳边低声说:“二弟不过想教训他一下。没你事儿。”荣母一向听丈夫的话听惯了,只得站在那儿,心里却非常紧张,毕竟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亲弟弟,万一伤着哪个都不好。
  舅甥两人都光着上身,脸涨得通红。面对这场搏斗,许多家人丫头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两个都是爷们儿,何况是比武,自然谁也不肯输,人一多更来劲了。荣庆把辫子叼在嘴里,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湿透了,格外显出膘悍,舅老爷个头比对方矮半个头,但脚下步子非常轻灵,他潇洒地踢起辫穗,辫子飞起,落下时正好绕在他脖子上。两人面对面地“走柳”,这是摔跤前的盘旋,双方都在观察对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准都想抢先进攻对方,但谁都不肯轻易发动进攻,这是一场力量和心理的交锋。荣庆终于看出舅老爷的破绽,瞅准机会,大吼一声冲向舅老爷。没想舅老爷故意漏出空当,引他上当,乘他扑上来的一瞬突然一侧身,脚下一绊,借着对方的冲力一下子将荣庆摔倒。看见儿子摔在地下,荣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俩,她丈夫却死死拽住她:“说没你事就没你事儿,凑什么热闹!”荣庆自然不服,从地上爬起来扑向舅老爷,舅老爷从容不迫,凭着他不凡的身手,将荣庆一次次摔倒。最后舅老爷竟然将荣庆扛在肩上,在场地上转了几圈。围观的人无不暗暗称赞他深厚的功力。
  “爷们儿,服不服?”舅老爷将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不服!”荣庆脸涨得像猎肝,元奈双脚离地使不出劲儿,急得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串吼叫。舅老爷得意地向站在一边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说“不服也得服!”他边说边作出一副要将荣庆扔出的架势,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赫夫人吓坏了,上前想阻止二弟。恩海笑笑,一掀肩膀将荣庆轻轻放下。荣庆站在那儿,满脸通红,嘴上不认输,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舅老爷那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这一身本领,别说赌馆里五六个人,就再多二个也近不了身啊。
  舅老爷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着走到姐夫姐姐面前,双手抱拳说打扰了,说完抓起凉亭栏杆上的衣服,正准备离开,荣庆突然叫住他:
  “二舅!”
  “怎么,还不服?”
  “我,我拜你为师!”荣庆单腿跪下。
  “老二,你可别收他!”叶赫将军在一旁叫道。
  “徒弟我不收,当兵我可拦不住!”舅老爷向姐夫眨眨眼,显然在暗示他什么,“姐夫,你放心交给小弟吧。”
  “让他跟你当护军?”叶赫将军故意问。
  “保护宫廷,拱卫圣驾,本来就是咱们八旗子弟的事儿嘛!”其实舅老爷早就跟姐姐姐夫商量好了,为了不让他留在京城里闹事,决定让荣庆去南苑当护军,那儿离城里远,好让他对吟儿死了心。等日子一长,再替他另娶一门亲事。
  “我拜你为师,可不是为了去当护军。”荣庆小声咕噜着,心想到了军营更不自由,再也找不到机会见到吟儿了。
  “那可不由你,我交不交你,你都得去当兵,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规矩。”
  荣庆没说话,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吟儿自拜了秀子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宫女一起干活,还得抽时间跟秀姑姑学敬烟。
  替老佛爷敬烟,是贴身丫头露脸的活儿,看起来轻巧,其实不然,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洋取灯儿”。也就是火柴,后来称为洋火,但敬烟的宫女不敢用,怕那玩意儿冒炮,出了事就麻烦了。因此点火仍然靠火石,火镰和蒲绒,打火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紧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钢片猛击火石,当然得使巧劲儿,钢与石一碰就撞出火花,夹在拇指与火石间隙捏里的蒲绒便燃着了,这才将纸事先用草搓好的纸眉子贴在蒲绒上一吹,纸眉子便点着了。
  老佛爷喜欢抽水烟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烟嘴特别长,是一种特制的黄铜水烟袋,宫中称它为鹤腿烟袋。敬烟时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爷坐在炕上,那敬烟的人就必须跪在地下,一手托着水烟袋,将烟嘴递到老佛爷嘴边,老佛爷她根本不用手拿烟袋,趁老佛爷轻轻咬住烟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纸眉点上烟锅里填好的烟丝。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丝潮了容易灭火,干了呛人。
  “伺候老佛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敬烟,这可是跟火神爷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爷身上一点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点儿火星,非扒你皮,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连我也跟你受连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说了敬烟的全部过程,然后厉声厉色地教训吟儿。
  “姑姑!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我绝不给姑姑丢脸。”吟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为了像秀子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敬烟时飞火星儿,必须练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绝活,那就是不怕烫,哪怕蒲绒烧着了,宁可手指头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说起来容易,练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为了练出左手不怕烫的功夫,秀子让吟儿站在墙边,伸出手臂,用五指抓着一只茶杯,然后提来一壶滚水,缓缓倒进杯子里。滚开的水倒进去杯子没一会儿便热了,越来越烫手。她咬着牙,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的痛,额头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她坚持着,硬是熬过来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会儿,没想秀子将空杯中的热水倒了,从壶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滚开的水让她抓住。刚才杯子是凉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滚水先要热透杯子才传到她手指尖上,这会儿杯子本身是热的,而且倒了满满一杯,没过一会儿她便坚持不住,手臂连同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声叫她坚持住。“疼到底,皮内就麻了,那时也就不觉着痛了!”秀子话音刚落地,杯子已经从她手中飞出,咣的一声摔在地下。
  “饭桶!”秀子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地从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是太烫了。我,我……”
  “还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说话,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声怒喝,吟儿心里一惊,她瞅着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发呆。秀子指着杯子碎片,“就跪这儿!”吟儿抬起头,似乎想求秀子,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冷霜,咬着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处传来,眼泪立时涌上她眼眶。秀子若无其事地又取来一只同样的杯子,塞到吟儿手里,再次提起水壶,将滚开的水倒进杯子。
  “还烫吗?”过了一会儿,秀子淡淡地问。
  “不,不烫……”吟儿一连声地回答。
  “那好,不烫再换一杯。”秀子边说边将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满杯开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觉得浑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这时她已经不知道是膝盖疼痛还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得忍住。反正进宫了,无论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宫外,能再见到荣庆,能跟他在一起,纵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就算这些苦累是替荣庆受的。一想到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觉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对眼前恶声恶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满血泡。平儿用针给她一个个挑开,每挑开一个血泡便用头发丝穿过,这是旗人治烫伤的土办法。
  “疼就忍着点儿,等出来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秀子训练她烟敬时的情况。
  吟儿摇摇头,说没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来的?”
  “平姐姐!你说,这熬到哪天是个‘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
  说起这个事,平儿也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窗外一棵老树说:“你数着这棵老榆树,绿六回熬出我,绿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儿苦笑笑。平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有些诧异,不等她问便告诉她,“不预备这个还行?云南白药,红伤白伤全管用!”她替吟儿敷好药,从炕边站起,无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盖。吟儿“哎哟!”叫了一声,慌忙伸手护住伤口。平儿觉得不对劲儿,卷起她裤腿,见她双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惊呆了。
  “做错了什么了,对你这样狠?”平凡问吟儿。
  吟儿低着脑袋,任对方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平儿替吟儿伤口敷药,心里却暗暗奇怪。秀姑姑进宫早,十三岁便进宫,在这儿眼看满八年了,按理说早该离开了。她应该尽快教会吟儿,好让她接手,顶上她那份敬烟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宫中姑姑辈的宫女,但凡快到期限,对新来的宫女虽说很严厉,但一般都不会动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气,为人快言快语,但心地一向不坏,为什么偏偏对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认准一条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绝不说出口,就像嘴里打落的牙齿,她宁可带着满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来,自她进宫第一天见到死去的倩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发誓,在这座深宫大院中,无论听见看见什么,或是遇到什么,打死也不说出去。她下决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无论谁也不得罪。如平儿说的那样,等窗外的老榆树再绿了七回,她便可以离开这儿,这就是她唯一目标。一大早,老佛爷去养心殿“叫起”了。所谓叫起,就是早朝,虽说名义上朝廷的大权已经交给光绪皇帝,但实际上重大事务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数,因此每天早上七八点左右,老太后都要与皇上一起在养心殿接见部阁大臣,商议朝廷上大事。
  趁着太后叫起的这段时间,储秀宫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刘姑姑指挥着手下的宫女送水换缸子,扫地擦门窗等等,将宫中彻底清扫一遍。这其中数储秀宫正殿和老太后睡觉的地方最紧要,因为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这段时间老佛爷不在,必须尽快趁这个空当进去打扫,至于其他地方,随时可以清理。
  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儿。平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儿等几个做粗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是新来的,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这时太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她自己领着吟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地砖。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吟儿抹好一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下脚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们擦了一个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经的佛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擦地。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血渍,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个。哎呀!你是头一回呀?”平儿见对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释,说她来月经了。两人正说着,秀子姑姑突然走进佛堂,径自向她俩走来。平儿和吟儿不由自主地站起,双手拖在身边恭敬地迎候着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俩,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地砖上有几滴血,顿时皱起眉头,问她们怎么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头说:“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问。
  “她磕膝盖儿上刚结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圆场,秀子见平儿提起吟儿的膝盖上的伤,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因为在官中姑姑教训弟子,只要不伤着对方明面上的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说三道四。她不满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罚不服气,竟然还在外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裙想看看她膝盖头上的伤,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顿时一惊。
  “这是经血!你不要命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爷求神拜佛的地界儿!你上得罪神灵,下得罪佛爷!我看你死到临头了!”秀子低声骂着,显然不想让其他宫女听见,吟儿“哦”了一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吓得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劲擦着地上的血迹。
  “姑姑,她是头一回呀!”平儿低声向秀子解释。
  “头回还是一百回,全一样!”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显然不让她多嘴。平儿讨了个没趣,再也不敢吭声,正想蹲下帮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迹,突然发现宫中掌事的刘姑姑从佛堂大门外走进。平儿慌忙叫了声“刘姑姑”,吟儿也吓得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
  秀子见刘姑姑已经走到身边,伸手夺过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儿脚下,遮着地上的血迹,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说:“刘姑姑可不是来这儿听你们说闲话的,还不快干活!”
  “那是,你们干你们的活。”虽说刘姑姑是掌事儿的,这儿的宫女全归她管,但秀子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来了?”“怕她们偷懒,顺道过来看看。”秀子指着吟儿说。
  “那是,她现在是你跟前的……”刘姑姑想起吟儿刚拜她为姑姑,也没多心,转身站在那儿拍了两下巴掌,对平儿和其他宫女大声说,一会儿老佛爷要来这儿烧香,让她们手脚麻利些,尽快将这儿收拾干净,说完便走了。趁着这空当,平儿和吟儿已经将地上的血擦干净。
  秀子低声关照平儿,要她让吟儿回下房休息,说完准备离开。吟儿走到她身边,感激涕零他说:“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秀子板起脸,“你给我回去,别在这儿生事。我先记你1账,以后再说!”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将吟儿领到佛堂角落的大圆柱边,慌忙取了一块干净的苫布,从裤腰上塞进她大腿间,然后让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吟儿一连声地点头,放下掖在腰上的裙摆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嘱她去御茶房讨点热水洗洗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紧靠院墙,是个独门独院,非常静僻。茶房一溜五间屋,外面两大间专供烧水,东边二间是库房,西边是睡觉的地儿。茶水房里除了一个砖砌的大炉灶,挨着墙脚放着一排小炭炉,炉子上炖着一只只做工考究的沙锅,里头熬着各种汤药和炖品,锅口冒出一团团热气。
  刚满四十的章德顺绰号叫“茶水章”,他长得清瘦,脸皮子黄白,高高的鼻梁,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见,一双枣核眼透着灵气,他在老太后身边当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身,他就得去那边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汤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汤是他的绝活,经他配制的汤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补身养颜,他为人忠厚,宫中上上下下相处得非常好,从没有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爷跟前很得宠。
  他细心地掀起一只只沙锅盖,不时用鼻子嗅着,然后根据情况将火头压小,或是在炉口添些木炭,再往沙锅里加上一些水或汤料,他忙完一阵子,走到门边长条凳上刚想坐下,突然看见门口一个陌生年轻的宫女出现在眼前。茶水章扬起高高的眉骨,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紫铜壶,立即笑了笑:
  “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见他脸上那种笑容,心里宽松了许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点点头。
  “章叔!我……我寻点热水。”
  “寻热水寻到这儿来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刚进宫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儿有茶水房。
  “我瞧见热气儿了。”吟儿当然不敢说是平儿告诉她的。
  “水有,可是专供老佛爷喝的。”
  “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拎着水壶转身要走。
  “回来,你是新来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进宫快半月了。”吟儿说。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爷也喝不了那么些,装一壶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替她打了一壶热水。
  吟儿一连声谢谢地从茶水章手中接过水壶,茶水章望着她,发觉她脸色蜡黄,随口问她是不是病了。吟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茶水章在宫中替老佛爷烧水熬汤,读过不少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一看她模样儿就知道她血脉不和,身子非常虚弱。
  “我看你有内热,身子虚,没烦大医瞧瞧?”
  “哪儿有太医呀?”吟儿反问。
  “整个儿你是‘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问你们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觉得吟儿挺老实,诚心想帮她。没想吟儿苦笑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别说去问她,见了她腿肚子就打颤。
  “这么着吧,我先救你个急,我替你配些药材,都是暖心热补的,你冲在水里喝了。要是还不行,你再让姑姑送去找太医看看。”茶水章边说边走到条架边。架上放着一溜排大小相同的筛箩,上面放着经过挑选并洗得非常干净的各种汤料,其中有姜。蒜、枣,枸杞,淮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贵的料则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抓了几味药材,用火纸包好,看看四下没人,这才将纸包递给吟儿。
  “谢谢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个蹲腿礼。
  “不谢不谢。”茶水章连连摇手说。
  “章叔你先忙着,我该走了,”吟儿望着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监,没想到他不但给了她热水,还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药,心里说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儿说他人好,一定让她来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转念一想,让她拿回去,壶里水早凉了,不如索性在这儿用滚开的水冲了更能出药劲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当即抖开纸包中的药料,用滚开的水冲了递到她手中。
  “回去没这种滚开的水,就在这儿喝,喝了赶紧回去躺下,被子捂得严实些,出一身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热,鼻子发酸,一股热流往眼窝里窜,她竭力忍住眼窝里的泪水,双手接过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当口,只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尖刻的声音,吓得她双手端着碗,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谁让你来御茶房?”随着一声冷笑,秀子突然出现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请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脸的阴沉,慌忙陪笑,“是我让她进来的。”
  “她身子不干净!”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这……”茶水章顿时吓一跳,“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爷的茶水,你就是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轻易肯放过茶水章,话中带着刺。
  “姑姑!是我不好……”吟儿怕给茶水章惹祸,两腿一软跪在地下。没想她的话刚出口,立即被秀子打断。
  “这儿没你事儿。还不快出去!”吟儿无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门外。吟儿一走,茶水章连忙向秀子解释,说他瞧见吟儿脸色不对,又听说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给她冲碗药茶,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没想秀子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你这儿改太医院了?没听说呀。”茶水章盯着秀子,心里说不出地窝火。秀子姑娘快人快语,说话直来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错,这会儿不知拧了哪根筋,突然翻脸不认人,跟他也耍起横来。“嗨!不就是老佛爷泡茶用的几味药材嘛。”他本想回敬对方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觉得作人还是息事宁人以和为贵。想到这儿他忍住满心的委屈和愤葱,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团和气他说: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这儿给姑娘赔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说您,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爷宠您,可您面子再大,总不该瞒着别人拿老佛爷的东西送人情吧广
  “秀姑娘!这话太重了……”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连忙说,“我不过是个烧火的奴才,也不过端汤送水往老佛爷身边跑得勤点儿,哪里说得上得宠。今儿是我惹的错,不该多管闲事,我给姑娘陪个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没想到对方硬是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好歹也算个八品官的太监,年纪比她大二十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这小小茶水房里,他可从没受过别人这种气。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捧起他替吟儿冲好的药茶,本想倒掉,抬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药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来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乱撞。她天不亮就从床上醒来,听着远处值更太监敲着梆子声,才知道不过四更天,离天亮还早着呢,可她硬是兴奋得睡不着,她进宫才二个月,要是在其他宫中当差,少说得半年才能与家里人见面,因为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才有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内廷总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来探宫。因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担心秀子会刁难她,不让她与家里人见面。平儿说这是老佛爷对她们这些奴才特别的恩典,姑姑不会坏她事。话是这么说,谁知秀子到时候会怎样?所幸的是这些天秀子一直没挑她的刺,但一想起秀子那个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人说变脸就变脸,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见面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没准她半路上又会杀出什么招来。
  吟儿不等老佛爷寝殿里那盏灯上的黑纱除去便悄悄下了炕。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姑娘,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下房,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走道上,瞅着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见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宫中两个月,她觉得比两年还要长,她睁眼闭眼都想见到家里人,特别是母亲和贴身丫头小玉。当然,她更思念荣庆,但他不是家里人,即便是,探宫的都是女眷,没有上面特别的恩准,哪怕是父亲和兄弟,男人一律不准探望宫女。
  其实不论见到母亲和小玉,哪怕是见到嫂子,甚至能见到她们家的那条老黄狗也好,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安慰。自从她进了宫。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与她先前生活的那个世界全然隔绝,听不到有关那边一丝一毫的消息。今儿她和家里人见面,不仅是能见到疼爱自己的亲人,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她将在这短短的相会中重新接触那个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过家里人,得知有关荣庆的情况,想到这儿,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像一个掉在井底的人,井口那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不知等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储秀宫里开始一片忙碌。她要与家里人见面,自然不用当班,她和平儿一块儿吃了早饭,便回到下房,等着姑姑来通知她去和家里人见面。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宁瞅着镜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儿与家里人见面,怎么也要显得精神些,不能让她们看出自己在宫中的忧愁,要不传到荣庆那边,让他担心。屋外响起秀子的声音,她顿时心里一紧,腰身立即绷直了从炕沿边站起。
  “都准备好了?”秀子挑起门帘走进。
  “秀姑姑!”吟儿连连点头。
  秀子脸色憔悴,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她疲惫地在炕边椅子上坐下,摆摆手,示意吟儿坐下。吟儿不敢坐,侧身站在那儿,低着头,等着对方教训自己。
  “坐下吧。”秀子指着条炕说,“今儿是你好日子,等会儿要和家里人见面,还不好好打扮一下。”
  “姑姑!”吟儿仍然站着不肯坐下,怯怯他说,“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该怎么穿戴……”
  “来!”秀子拍着梳妆台边的圆凳,“坐下,我替你梳头。”
  “使不得,这使不得!”吟儿连连摆手。
  秀子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边说边将吟儿按在梳妆台边的凳子上,一边打开梳妆盒,取出木梳,帮吟儿梳起头来。吟儿心想秀姑姑能平平安安让她和家里人见面,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没想她那双侍候老佛爷的手,竟然替自己梳起头来。吟儿受宠若惊地坐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她嘴里小声说:“姑姑,让我自己来吧。”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由对方摆布。
  秀子并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头,在她耳边插上珠花,然后在她脸上补上一些淡淡的粉妆,再在她唇上抹上一点鲜艳的口红,秀子忙完了,满意地端详着吟儿,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递到对方面前:“你照镜子看看,活脱一个大美人!”
  吟儿慌忙接过镜子,羞涩地看一眼镜面中的自己,果然觉得经姑姑这么一调理,整个人全变了样儿,变得漂亮不说,更觉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让吟儿换上一件浅色长裙袍,外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边对她说:“你脸皮子白净,深色坎肩衬着特别合适。你家里人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要让他们看出个模样儿来,你说是不是?”
  吟儿嘴上连声谢谢,心里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她。在这之前,她设想过秀子对她与家里人见面的种种态度,譬如她借此机会教训自己一番,或是在刘姑姑面前告她一状,干脆不让她去;没想到姑姑不但没刁难她,反倒亲自替她梳头打扮。这是吟儿万万没有想到的。
  过了护城河上汉白玉栏杆大桥,沿皇城北边的神武门外往西走,一百多米处的城墙边开了个豁口,豁口里砌着两道城门,门上有一徘木栏栅将里外隔开,这便是宫女与亲属会面的地方。一大早,探宫的家属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骡子拉的蒲笼车,经过桥头,在神武门外的空地上下了车,然后贴着城墙根向西边的豁口走去。
  一辆蒲笼车慢悠悠地在桥头停下,小玉坐在车上,赶车的是个中年人。吟儿母亲曹氏因为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没法走动。曹氏本想让吟儿嫂子代替她来探宫,考虑到吟儿一向喜欢身边的丫头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离开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求老夫人让她最后见一见小姐,老夫人终于同意由她代表她们家进宫看望小姐,让她俩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车停稳后,赶车人跳下车,抓住牲口的缰绳站在那儿,两名禁军走过去,让那人拿出放行条,赶车的指手画脚地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小玉连忙掀起车门上的帘子,将放行条递给其中一个禁军。
  “军爷!他是哑巴,不会说话……”她对禁军说。
  其实这位哑巴就是精心化装后的荣庆。他穿了一身赶车人的粗布短衫,头戴一顶旧毡帽,抓了把黄土在脸上抹了几下,看上去顿时老了许多,严然像个赶车人。为了能装作赶车人到城墙边看一眼吟儿,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惹事,不敢答应。她苦苦求小玉,说他马上要去南苑当兵,无论如何让他跟她去见见吟儿。为了让她放心,他扮成哑子,说只看一眼吟儿,绝不开口说一句话,这才勉强说动了她。他给了赶车人几两银子,将他那一身衣服买下,由赶车人将小玉从家里接出来,半路上换上荣庆。
  禁军护卫看了探宫条子,然后挑起帘子,将蒲笼车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疑点,便放他们过了桥。他们在城门西边空地上停下蒲笼车,然后沿着城墙向西走。
  小玉和荣庆没走多远,荣庆正为自己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着他马上就能见到吟儿,心中十分激动时,突然一名禁军头头拦住他们。他看看小玉,又看看荣庆,从头到脚将他们打量一番,然后取过小玉手中的条子看了看,指着荣庆问:“你是上官家什么人?”
  荣庆依依呀呀地比划着。
  “怎么?他是个哑巴!”禁军头头看一眼小玉。
  “回军爷话,”小玉紧张得不行,强忍着按荣庆事先教她的话出了一遍:“他……他原先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兵,打仗时受了伤,从此哑了,留在府上赶车。”
  “那你呐?”
  “我是上官小姐的贴身丫头小玉。”
  “这不行。”禁军头头沉下脸,“条子上明明写着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来,你来做什么?”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让夫人进宫探望女儿,她不敢不来,所以让我顶着她名份来了。军爷!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边当差,那里规矩最严,已经来晚了,再耽误时辰就怕见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释,其实禁军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是小玉提到小姐是储秀宫里老太后身边的宫女,禁军头目这才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那好吧,你进去,赶车的留在这儿。”军爷指着荣庆说。
  荣庆一听急了,连忙向小玉使个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军头头面前,趁人不注意,将手中一只玉镯塞进对方手中,一边低声哀求:“军爷!赶车的大爷从小看着小姐长大的,只想跟我进去,站在远处瞧一眼。”
  “这……这怕不好办。”禁军手中接过了小玉塞给他的玉镯,仍然不肯放荣庆进去。正僵持着,一名中年太监向他们走过来。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儿家里人今儿来探宫,怕她们不懂规矩,特意让他来这儿接应吟儿家里人。当他听见小玉提到吟儿的名字,连忙走过来问小玉:“你们是上官吟儿家的人?”
  “是,我们是,公公您是?”
  “我姓吴,我一位老兄弟让我来这儿接你们。”吴太监一笑。他显然和禁军头目很熟,边说边将禁军头头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一通。禁军头头咧开大嘴笑笑,顺手将手镯塞进怀里,对小玉挥挥手,“算你造化,跟吴公公一块进去吧!”
  小玉连声说谢地向禁军行了礼,一路来到豁口附近。一路连闯二关,荣庆心中不由得暗喜,想着一会儿便能见到吟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城墙豁口高大的门洞里,已经有好几家人隔着栏栅说话。吟儿早早到了,她站在豁口的栏栅内,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已望着家里人快点出现。木栏栅内外站着几名太监,监视着两边的人。
  小玉领着荣庆走到豁口,太监随意看一眼条子,便让小玉走进。荣庆跟在她身后也想往里走,让太监们挡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对方,好话说了一萝筐,对方一句话将她顶回来,“别说是哑子,就是瞎子,没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别恩准,任何男人也不得擅闯皇宫禁地。”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连她自己也见不了小姐,她看一眼荣庆,示意他留在这儿,她先进去见小姐。荣庆非常沮丧,眼看过了二关,最后却被拦在外面,看眼前这架势,他有三头六臂也没用。他站在那儿,心想说不定能从这儿远远看见吟儿,对于他,哪怕看她一眼也值了。
  趴在城门栏栅边的吟儿看见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小姐!”小玉一眼认出吟儿,慌忙走到她身边,隔着栏栅,话没出口眼圈先红了。
  荣庆远远站在那片空地上,伸着脖子,远远盯着吟儿,两个月不见面,她似乎长得更漂亮了。她穿一身宫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体。他看见她,她却没看见他。远远看去,只见她和小玉说话,说什么自然听不见,他埋怨小玉,她为什么不告诉吟儿他来了,此时正站在外面,也好让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儿看他,吟儿越是不看他。她只要一抬头,他就在她的视线内,偏偏她只顾和小玉说话,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气得在心里骂小玉,这丫头一点也不懂事,难道他跟她来这儿,就为站在这儿看她跟小姐说话?他焦急万分,既不敢出声,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会儿伸脖子,一会儿踞起脚跟,竭力想引起吟儿那边注意。
  突然,吟儿抬起眼,远远向他这边看来。从她表情看,她显然很惊讶。她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再也不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视线终于碰上。短短两个月,对她和他来说,比两年甚至二十年还要长。那道木头栏栅将他俩隔开,他们脚下的地和头上的天空却是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啊!他们深爱着对方,却不敢跨越一步,活生生地咽下这比死别更为痛楚的生离之苦。对她和他,他们唯一的选择是等。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等,一种无可奈何的等,不是在等待中获得重生,便是在这等待中毁灭。
  吟儿远远盯着荣庆,尽管他在脸上抹了尘土,头上顶着破毡帽,身上裹着粗布短衫,看上去挺像个赶车的大爷,但她一眼便认出他。看见他站在豁口边的空地上,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监,还有在城外走动的卫士,本能的理智提醒她,他这样做太危险了。为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他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荣庆望着吟儿,心里非常难过。他使劲捏着手指,扯得指关节发出哗剥的响声,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他一个堂堂大丈夫,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恋人(如果算上他俩那天在她家拜天地,她实际已是他妻子)也无法保护,他实在不配做个男人啊!
  两名卫士同时大叫着向荣庆冲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押走。原来荣庆盯着吟儿,竟忘了这儿是宫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这儿的规矩。
  吟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瞅着锦衣卫士将荣庆拉走,心里顿时一沉,低声埋怨小玉不该带他来这儿。小玉说他实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应他,他会记恨她一辈子。
  吟儿低下头半天不说话,心想荣庆不知道宫中的威严,如果有了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他一定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她何尝不想他来,只是这儿的环境太凶险。进宫第一天倩儿被抬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现在她眼前。她被人乱棍打死,就因为她在衣箱里藏了一条男人用的汗巾,不知是她入宫前从家里带到宫中的,还是出自别处,她不肯说,就为这点小事白白丢了一条命啊!
  小玉见小姐不吭声,知道她为荣庆的事担心,正想换个话题,说她很快要离开她们家,回河北老家乡下,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她了。站在豁口内的太监突然直起嗓门大叫:“探宫时间到。”这一声吆喝,站在豁口里的人慌忙隔着栏栅分开,小玉只得依依不舍跟吟儿互相道别。
  小玉随着其他探宫的亲属一起离开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儿却仍然站在原地,两眼盯着荣庆原先站过的地方发呆。她担心他被卫士带走后会遇到麻烦,万一被人识破他乔装哑巴和赶车人,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该走人了。”一名清场的内廷太监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着,她这才从沉思中猛然醒来,慌忙转身向承光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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