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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





——(原载1982年1月《智慧树》)

   
——商人安东尼奥的手记

  布鲁诺——我的最好的好朋友,他死了,被烧死在鲜花广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权势者总把刑场设在闹市上。
  一群乌鸦——披着黑道袍的刽子手,点燃了堆在布鲁诺脚下的干柴。火舌卷着浓烟,不一会儿就舔着了裹在布鲁诺腿上的粗麻布囚衣。
  “仁慈的上帝呀,恳求您饶恕这个罪孽深重的灵魂吧。”教皇克利门特八世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故意把调门拉得很长很长:低沉,颤抖,施展着威吓,施展着恐怖……
  市民们像往常赶集一个样儿赶来看热闹。多么残酷的热闹!市民们被恐怖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只哺哺地跟着教皇念:“仁慈的上帝呀,恳求您……”
  残忍!卑劣!鳄鱼的眼泪!罗织罪名虐杀布鲁诺的,不正是教皇你吗?不正是你们这一伙“上帝的仆人”吗?你们点燃了火堆,却装做慈悲为怀,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倒成了拯救灵魂的天使!
  听听他们说的:“布鲁诺背叛上帝,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判他死刑,是他罪有应得。教廷体念上帝的恩德,对他将不采用流血的手段……”宗教裁判所的马特齐尼,8天之前就是这样宣判的。
  谁都明白“不采用流血的手段”指的是什么。刽子手们想用烧灼的痛苦来威胁布鲁诺,逼他屈服,逼他放弃他的主张——放弃他设想的那个宇宙模式。
  这决不可能。我在米兰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当时就说:这决不可能。我知道布鲁诺。刽子手们可以威胁他,可以用铁链把他锁在刑柱上,却永远没法逼他低头。布鲁诺决不会低下他那高傲的脑袋。
  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贪婪的火焰就要把他吞没了,他仍旧挺着胸膛,抬起脑袋,仰望着他永远向往的天空。7年多的严刑拷打,把他折磨得形容枯槁,须发苍苍。我还认得出站在火堆上的是他:高高的鼻梁显得更挺了,抿紧的嘴唇仍旧带着轻蔑的笑,两只眼睛仍旧那么明亮,好像春夜悬挂在天顶的双子座的那一对主星。
  “仁慈的上帝呀,恳求您饶恕……”克利门特八世拉长了调门,还在不断地反复。教廷需要恐怖,需要用恐怖去威吓匍匐在上帝脚下的信徒们。红衣主教在向恐怖祈求。
  干柴越烧越旺。整个意大利有多少这样可耻的火堆在燃烧呀!时间在恐怖中凝固了。
  突然一个声音,一个响亮的声音,好像闪电划破了黑云弥漫的长空。声音来自熊熊的火堆顶上,是从布鲁诺的胸膛里爆出来的:
  “烧死不等于驳倒!未来会理解我的,会作出公正的裁判!”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市民们被这响亮的声音镇住的一刹那,教皇克利门特八世慌张地往后一闪,似乎他看到一个巨锤,对准了他的脑门正往下砸。
  布鲁诺又抿紧了嘴唇。我知道,他最后要说的,要向人们宣告的,已经全部说完了。只剩下回声在广场周围的石墙之间回荡:“烧死不等于,不等于,驳倒,驳倒,未来,未来,未来,公正的裁判,公正的,公正的,裁判……”
  火舌直往上窜,燎着了布鲁诺的蓬蓬松松的胡须。布鲁诺仍旧高傲地抬起脑袋,仍旧仰望着天空——包围在四周石墙之间的一小块狭长的天空。
  我的心到底不是铁铸的,我实在耽不住了。布鲁诺,我的好朋友,安东尼奥跟你诀别了!我右手掩住双眼,急忙转过身,像逃脱追捕似的穿过小巷,来到台伯河畔。我耳边还响着布鲁诺最后的声音:
  “烧死不等于驳倒……”
  这个悲惨的结局,我8年前就料到了。8年前,在边境上的勃伦纳山口,我应该死拖活拽把他拉住,说什么也不让他踏进意大利一步。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后悔也没有用了。
  侍者推门进来,用盘子托着我要的两大杯阿斯提葡萄酒。他向我鞠了个躬,陪着笑脸问:“先生,摆在哪儿?”
  我让他把酒摆在桌子上,一边一杯;在壁炉里加几块十柴——我不愿意自己添,看到干柴心里就别扭;再让他把壁炉顶上的蜡烛点燃。
  侍者有条不紊地做完了我吩咐的三件事。房间里亮多了。蜡烛的光赶走了阴暗的黄昏,却赶不走压在我心头的阴云。
  “先生,还要什么吗?”侍者弯着腰问。
  “什么也不用了。”我说。
  “等一位朋友?”
  “不。”我挥了挥手,“你去吧,要什么,我再唤你。”
  侍者又鞠了个躬。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两杯酒,临出门,又朝我瞥了一眼。他可能起疑心,以为我要施什么魔法。唉,这个世道……随他怎么想去吧!
  我闩上房门,把铜烛台移到桌子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桌子对面的那把椅子空着。
  就这样,8年前在边境勃伦纳的那家小旅店里,布鲁诺和我就这样相对而坐,映着跳动的烛光,面前各摆着一大杯葡萄酒。
  跟布鲁诺会在勃伦纳山口相遇,完全出乎我的意外。14年没见面了,消息倒不曾断过,忽而听说他在巴黎,忽而听说他到了伦敦,后来又听说他到了布拉格,到了法兰克福,行踪飘忽不定。没想到那天傍晚,我跨进那家熟悉的小旅店——它有个让旅客感到温暖的名字,叫“妈妈的厨房”——忽然听到有人唤我:
  “安东尼奥,你怎么也来啦!”
  这不是布鲁诺吗?我抬头一看,果真是他,跟我一个样儿也留了胡子,都是40出头的人了嘛。
  “上来吧!”他使劲向我招手,“还犹豫个什么呀!就跟我住在一起!可惜房间小了点儿,怕装不下咱们俩的友情。”
  我张开胳膊跑上楼梯,投进了布鲁诺的张开的胳膊。两个人抱得紧紧的,都用胡子在对方的脸颊上蹭了个够。
  他一边把我推进他的房间,一边向楼下喊:“玛莉雅!给我们来两大杯葡萄酒,要阿斯提的!”
  我才脱下大氅,店主的女儿玛莉雅已经把酒送来了。这个灵活的姑娘给壁炉添了柴,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然后向我们屈了一下膝,一转身就不见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呀,可是都眼睁睁地看着擦得锃亮的锡酒杯,看着浮着泡沫的红艳艳的葡萄酒。
  “喝吧,真正的阿斯提葡萄酒!”布鲁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波河上的名酒,“一别就是……让我算一算,整整14年,哈哈,你把我当做中国瓷器送到了日内瓦,14年来又磕又碰的,我这件瓷器倒经得住磕碰,你看,不是还完整无缺吗?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安东尼奥,你呢?”
  “还不是劳劳碌碌,到处奔波。”我解嘲地笑了笑,“可是这一回贩运的,倒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瓷器。莱比锡目前缺货,恰好威尼斯到了一艘阿拉伯商船……”
  “这样说,你是从威尼斯来的?”
  “是的,去莱比锡。”
  “唉,这真是又巧又不巧。”
  “干吗叹气呢?”
  “两个游子在‘妈妈的厨房’里相遇,还能说不巧?可是行程正好相反——我从布拉格来,去威尼斯。”
  “去威尼斯?你?”我不由得一怔。
  “我为什么不能去?”布鲁诺笑了,“威尼斯不是自由市么?”
  天哪,谁能相信这位名闻欧洲的哲学家,罗马教廷的最狡猪的敌人,竟然会如此天真,天真得叫人害怕。
  “布鲁诺,”我说,“难道你忘记了,你是怎么离开意大利的?”
  “怎么能忘记呢?”布鲁诺还在笑,“装做中国瓷器,用稻草塞得紧紧的,躺在一只大藤箱里。”
  “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正经话。你撕碎了道袍,逃出了修道院,从南方的那波利逃到北部的波河平原,东躲西藏的整整两年,那种日子,你真个忘记啦?”
  “忘不了,我的安东尼奥!教皇陛下亲自下令,到处搜捕我这个叛教者,要把我活活地烧死。幸亏遇到了你,你把我这件宝贝偷偷地运出了意大利。没想到一去就是14年,今天这个国家,明天那个城市,胡子这么一把了,还是东飘西荡的,像断了线的风筝。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吧?”他眼睛盯着我,等待我回答。
  “对,该了结了。”我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回意大利去吧!罗马教廷巴不得你回去呐,好把你送往天国!到时候,我会赶到你的坟前去向你祝祷的:‘安息吧,我的好朋友,劳顿了半世的布鲁诺,你终于得到了应得的归宿!’”
  布鲁诺一点儿不生气,听我说完了他才笑着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好朋友,我从没想过什么归宿。我要求的是宁静,决不是回意大利去送死。安东尼奥,你替我想一想,哥白尼在20世纪初就设想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他在弗龙堡大教堂的围墙上,用他自己做的仪器,对着星空测算、校正,足足花了4个‘9年的时间’,直到临死之前才出版他那部巨著——翻天覆地的《天体运行论》。哥白尼的毅力固然令人吃惊,可是他那个宁静的所在,能让他为他的‘日心说’找到足以说服人的根据,而没有谁去干扰他,也实在令人羡慕,至少对我这个流浪汉来说是这样。请你想一想,我的《论无限的宇宙和无数的世界》发表已经8年了……安东尼奥,你见过我那本小册子吗?”
  “早拜读了。那一年在莱比锡,一个书贩子偷偷地卖给我的。你是知道的,头一个指摘哥白尼离经叛道的是马丁·路德。在这位新教领袖的家乡德意志,哥白尼都成了异端,何况你呢?在宇宙间,你比哥白尼跑得更远了。”
  “这不能怪我,宇宙就是这样的无边无垠。我的思想是没安笼头的野马,是比哥白尼跑得更远了,所以我更需要更多的更确凿的根据,更难以得到的根据,来证实我所设想的宇宙模式。我得赶快结束这无休无歇的漂泊生活,找一个宁静的所在躲藏起来,在最后的岁月里做完我必须做的工作。”
  “真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同情地摇了摇头,“在欧洲,如今就没有这样一个你梦想的宁静的所在。要是哥白尼晚生七八十年,命运也不会比你稍好一些。”
  “倒也未必。”布鲁诺双眼迷茫地对着烛光,“你听说过第谷吗?——丹麦的第谷。”
  “不但听说,那一年去丹麦做买卖,还特地绕道海边,去望了望他那筑在汶岛上的天文堡,规模可真不小。”
  “第谷是一个幸运儿。听说就在我逃出修道院的那一年,丹麦国王胖特烈二世召见了他,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在汶岛上营建他的观象台。算来已经16年了,他从没离开过那个宁静的小岛。”
  “真可惜呀,如今在欧洲找不到第二个腓特烈二世了。”
  “这也难说,机会还会有的。”布鲁诺越说越像真个似的,“10年前在巴黎,我就差点儿碰上第谷那样的运气。当第二个哥白尼是不可能了,不论是旧教还是新教,所有的教会,对哲学,尤其对天文学,都提高了警惕。当第二个第谷,倒还有可能,有的君主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有时候还得跟教会闹点儿小小的别扭。但是依我看,最有指望的是你们,是你们商人。我不就是受到你的保护,才逃脱了罗马教廷的搜捕吗?”布鲁诺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也笑着说:“我只能让你到处流浪,就因为我没有这么个宁静的所在,可以供你消磨4个‘9年’。”
  “你说的是实话。要是你能办到,那多好呀!因此我不得不去威尼斯。”布鲁诺站起来,从床头的小皮箱里取出一小卷羊皮纸来递给我,“请看看这个。”
  羊皮纸卷系着红色的缎带,缎带上还带着火漆印,我认得,是贵族美第奇家的纹章。
  我凑近烛光,摊开羊皮纸,原来是写给布鲁诺的一封信,下边的签名是“让瓦尼·美第奇”。美第奇在信上说:他风华正茂,渴望自己能成为闻名欧洲的风流人物,因而收罗了天下名师,教他吟诗修辞,谱曲绘画,可是“自从拜读了先生您的不朽名著《论无限的宇宙和无数的世界》”,他觉得什么文学艺术,都不过是些世俗的玩意儿,不值他耗费他的青春和才华,“只有在广阔无垠的您所描述的宇宙中”,他的不受羁绊的思想才能自由翱翔。因而他竭诚欢迎布鲁诺住进他的府邸,好让他朝夕侍奉,聆听教诲。最后,他开列了供给的保证,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他愿意让布鲁诺在他的府邸的箭楼上营建一座观象台,保证布鲁诺跟哥白尼似的,可以不受干扰地观测天象,“使‘无限的宇宙’能够永远地无限地得到发展”。——唉,完全够了。只要这一项诺言,就足以打动布鲁诺的心了。
  “这个花花公子又在忽发奇想了!”我轻蔑地一笑,把羊皮纸卷扔在桌上,“布鲁诺,你答应他了?就为了他允诺的那座宁静的箭楼?”
  “是的,我答应了。”布鲁诺咬了咬嘴唇,“我考虑,反反复复地考虑……安东尼奥,你说,给我营建一座我自己的观象台,这个年轻人会兑现吗?”
  “如果他愿意,他会实践诺言的。他是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旁支,手上有的是钱,可能比丹麦国王更加富有。光说在威尼斯,城里的买卖几乎一半是美第奇家的。”
  “他能保证我不受干扰?——我指的来自罗马教廷的干涉。”
  “也有可能。你不会不知道,前两任的教皇都出生在美第奇家;而教廷,暗地里也做买卖——不是有句老话,同行是冤家么?关系错综复杂,微妙得很。到时候到底哪个因素起作用,就很难说了。”
  “这样说来,我答应小美第奇的邀请是对的?我应该答应他?”
  “不,你不应该答应!”我斩钉截铁地说,“你怎么不想一想:这个有钱有势的年轻贵族于吗要把你请去?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不觉得信上的那些话,听起来挺恭顺,骨子里却盛气凌人吗?”
  “我还不至于这样糊涂。我知道,小美第奇把我请去,无非用我点缀他的门前,把我当做一件什么珍奇的玩意儿——就算是中国的青花大瓷缸吧,供在他那豪华的客厅里。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有国王,有贵族,也有暴发户——那些投机商人。”
  “不止于此。”我紧逼一步,“他要用你来夸耀他的宽宏大度:‘看,这个在国外流浪了14年的布鲁诺,我把他接回来了,供养在我美第奇的府邸里。’他要用你来夸耀只有他能兼容并蓄:‘看,这个在宇宙间比哥白尼还跑得远的哲学家,这个既不容于旧教又不容于新教的异端,如今在我美第奇的保护下,我把他当作上宾。’你没听说吧,有一回他一时高兴,把一个沿街卖唱的叫化子摔成了名角,供养在他的府邸里,来夸耀他如何酷爱音乐,夸耀他独到的艺术鉴赏力。我看哪,你的地位不会比那个叫化子好多少。”
  “未免太过分了。”布鲁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这样的所谓哲学家,一不会种葡萄,二不会酿酒,三不会做买卖,除了依附王公贵族,啃他们扔下来的骨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吹捧也好,奚落也好,实质上是一回事。大家都说米开朗琪罗是一位大师,他唤醒了古希腊的艺术,还给注入了时代的精神。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把他请了去,说是以上宾相待,实际上成了给他们家族修建墓室的工匠。虽然这样,我还是羡慕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要是不把他请去,要是不供给他洁白细腻的大理石,他到哪里去施展他的天才?现在人人都夸奖说,美第奇家的墓室里有四座出色的雕像:清晨、正午、黄昏、夜晚。——米开朗琪罗用人的体态和神情表现了时光的消逝,表现了新生和死亡的交替。这样深刻的艺术构思,我相信决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形成的,一定在米开朗棋罗的头脑里孕育了漫长的岁月,如果没有这几块合适的大理石,他的构思无论怎样精湛,人们也无从知道。最后只好随着他那枯槁的尸体,一同埋进坟墓。”
  我听得出来,布鲁诺的声音充满了羡慕,充满了幻想。我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唉,布鲁诺,你忒痴心了,小美第奇的允诺真个把你给迷住了。可是他府上的那座箭楼,跟你向往的自由的天空还离得远着呢。而且你别忘了,米开朗琪罗建造的是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你将来有什么著作发表,都得冠上让瓦尼·美第奇的名字。我提醒你,美第奇家族一向是做买卖的。”
  “这有什么相干呢?哥白尼在他的《天体运行论》的扉页上不是这样写的:‘献给最神圣的教皇保罗三世。’可是谁都知道,保罗三世并没给这部巨著花过一丁点儿力气。就说美第奇家族的墓室,将来必然会成为闻名世界的艺术馆,到佛罗伦萨的游客都会去欣赏米开朗琪罗的那四座石像,可是谁也不会问躺在墓室里的究竟是谁。我尽可以在我的著作的扉页上印上:‘献给可尊敬的让瓦尼·美第奇爵士’,这样做丝毫不会掩蔽真理的光辉。再说那尼罗河畔的人面狮身像,你知道是谁的作品?你知道是为谁而作的?可是你决不能否认,那是足以代表埃及古文明的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既然他什么也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说:“布鲁诺,咱们暂时停止争论吧。夜已经很深了。是不是到厨房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填饱咱们的肚子的。”
  旅客都睡了,除了布鲁诺和我。小旅店静悄悄的,只厨房里还有灯光。橡木桌上摆着两副餐具,玛莉雅还面对炉门,坐在矮凳上等我们使唤。她的爸爸老马季早睡着了,靠着炉旁的柱子。
  我们才坐下,玛莉雅过来向我们屈了一下膝,先问我:“安东尼奥叔叔,您要些什么?”
  我笑着说:“什么都成,小玛莉雅,我相信你一定把最出色的给我和这位先生留着。”
  玛莉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布鲁诺:“先生您呐?也是烤野鸡和意大利面条,好吗?”
  “好极了。”布鲁诺高兴地说,“我多少年没吃到有韧劲儿的意大利面条了。还要两大杯葡萄酒,阿斯提的。”
  玛莉雅张罗去了。布鲁诺用眼睛把厨房扫了一周,看着我问:“好像你很熟?”
  “那当然。”我笑着说,“年来岁去,我总爱在这里歇脚。小玛莉雅是我看着她长大的,他们家早先在米兰开酒店。”
  “原来是这样。”布鲁诺搓了搓手,“我总觉得这个‘妈妈的厨房’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应该说少了个核心:一位慈祥的妈妈。”
  “这……”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玛莉雅,“可惜这不是一个听了能叫人开胃的故事,让咱们吃完了再谈吧。”
  两个人都饿了。玛莉雅端来的两道菜,眨眼之间我们就一扫而光。我们把餐具推到一旁,把葡萄酒移到面前。再回头看,玛莉雅也睡着了,靠在她爸爸的肩膀上。楼上楼下忙碌了一天,真够她受的。这时候她实在无法支撑了。
  “你就说吧。”布鲁诺压低了嗓门,“但愿你的故事不至于妨碍消化。”
  “很难作这样的保证……”
  我讲的故事太悲惨了,因而还没让岁月从我的心上冲刷掉。小旅店的主人马季早先在米兰开酒店。他有个漂亮机灵的妻子,一位能干的老板娘。小玛莉雅的眼色老带着点儿忧郁,可是在她身上还可以看出她妈妈索菲亚的影子。索菲亚整天嘻嘻哈哈的,在桌子之间窜来窜去。她说她有个本领,看了浮在葡萄酒上的泡沫能给人预言吉凶。这无非是开个玩笑,招徐顾客的意思,好让顾客多喝她一杯酒。不知怎么的这就触犯了教会,米兰大主教硬说索菲亚是个女巫。居然有人出来作证,说马季的酒店生意这么兴隆,就因为索菲亚在酒里搀进了用死耗子炼成的迷魂药。披着黑道袍的乌鸦于是拥进酒店,死抱活拉把索菲亚押进了宗教裁判所。在那座人间地狱里,一个女人的遭遇更不是外边的人所能知道的。直到索菲亚被押上柴堆,马季才抱着小玛莉雅赶到刑场,让她跟她的妈妈见最后一面。可怜那索菲亚,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了……
  我一边讲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布鲁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使劲捶了一下桌子。亏得桌面的橡木厚实,声音不大,没把爷儿俩惊醒。
  “这群嗜血的乌鸦,”布鲁诺咬着牙说,“我知道他们的心有多么阴毒,有多么残忍,有多么龌龊。后来呢?”
  “后来嘛,酒店在米兰当然开不下去了,马季只好抱着小玛莉雅,搭我的货车来到边境的这一边。我周济了他一点儿钱,他就开起了这家小旅店。名字是马季自己起的,为了让小玛莉雅别忘了,她曾经有过一位很好很好的妈妈。”
  老马季和玛莉雅爷儿俩互相依偎着,睡得正熟。炉火一闪一闪,映在他们的脸上。要是有索菲亚在,这个厨房就会是另一种样子,至少会让旅客们感到,这里真个是妈妈的厨房。
  布鲁诺不再做声,右手撑着脑袋,目光停留在不幸的爷儿俩的脸上。他在想些什么呢?他会不会改变他的主意呢?
  布鲁诺告诉我,他在勃伦纳山口已经等了两天,让瓦尼·美第奇跟他约定派人到边境来接他,保护他安全到达威尼斯。因为路上要经过帕多瓦,这个受教廷控制的小城就靠在威尼斯西边。
  我决定留下来劝阻布鲁诺。第二天上午,我去关卡完了税,打发我的伙计押着货车先走一程,我随后赶上去。把这些噜苏事儿办完,太阳已经偏西了,我赶快回到“妈妈的厨房”,却找不见布鲁诺。
  “那位先生呢?”我问玛莉雅。
  “喏!”玛莉雅指着对面的山头。
  布鲁诺坐在小山顶上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脸朝着南方,朝着意大利。他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在岩石上生了根似的。
  我爬上山口东侧的那座小山,穿过枞树林,绕过灌木丛,攀登上布鲁诺坐着的岩石,站在他身后。
  “多好的地方呀!”布鲁诺自言自语。可是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接着说:“北边的群山还戴着雪帽,可是南边,南边的山岭连山尖儿也有点儿绿意了。这南边吹来的风,安东尼奥,你感觉到温暖吗?”
  “我可感觉不出来。”我一边说,一边坐下来。
  布鲁诺似乎并没听出我是故意跟他唱别调。他转过身来,把手中一束细小的紫色野花对我扬了扬,关切地问:“你来的时候,波河两岸的樱花和杏花都开了吧?”
  “都3月初了,当然开了,开得跟往年一样盛。花开花落,年年如此,罗马教廷倒还没横加干涉。”
  “你的脾气一点儿没变。”布鲁诺笑着说,“14年前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还记得,三句里边至少有两句是劝我赶快离开意大利。如今……”
  “因为你我之间的友谊一点儿没变。”
  “这我相信,我完全相信。”布鲁诺又用眼睛盯着我,“当初你把我送到日内瓦,我放心地住下,你放心地走了,因为那里是新教的天下。可是咱们俩都忘了,西班牙医生塞尔维特就是被烧死在日内瓦的。”
  “我可没忘记。”我说,“他是值得人们纪念的,因为他活着对人们有益。他秘密解剖尸体是没有罪的,他要弄清楚心脏的功能。”
  “你说得对。活人可以任意处死,尸体却受到保护,谁也不能毁坏,即使为了拯救活人。这是什么逻辑!在这个问题上,在类似保护尸体的其他问题上,新教和;日教并无区别,他们争夺的只是由谁来解释《圣经》。反正老百姓不识字,他们怎么说,老百姓就怎么信。塞尔维特被人告发了,在旧教控制的西班牙不能再耽,逃到了由新教控制的日内瓦。没想到长老会的头子加尔文,这个以屠杀‘异教徒’为己任的卫道者,早就准备了一大堆于柴在等着他了。”
  “加尔文没碰着你一根毫毛。他不是早已去见他的上帝了么?”
  “他死得早,算我走运。”布鲁诺嘴角上挂着苦笑,“可是我差点儿遭到跟塞尔维特相同的下场。日内瓦大学有位哲学教授,整天胡说八道,欺骗那些不晓事的年轻人。我实在看不过去,写了本小册子,随便揭了他几桩。谁知道这位教授是个碰不得的人物——长老会头子跟前的一条叭儿狗。叭儿狗在他主子面前告了我一状,害得我足足蹲了3个月监牢。日内瓦是不能再耽了,我就跑到了图卢兹,那个法兰西的南方城市。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到哪儿也不肯安分。在图卢兹,我作了好多回演讲,解释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听众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吵吵嚷嚷,每一回都像开了锅似的。越吵嚷,我的名声就越大,后来传到了法兰西国王亨利三世的耳朵里,他特地派使者把我请到了巴黎……”
  “真可惜,亨利三世不如丹麦的腓特烈二世慷慨。”
  “倒说不定。”布鲁诺对那段往事似乎颇有点儿眷念,“亨利三世待我不错。正如我昨天跟你说的,国王和教会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我要是能在巴黎长期耽下去,说不定他也会给我一笔钱,让我成为他的第谷。可是没有多少日子,我又捅了个大漏子。我一点儿不后悔,我认为非常值得。面对大庭广众,在戏台上,我狠狠地刺了教会一下。这样一件轰动巴黎的大趣闻,你难道没听说过?”
  “有点儿风闻,你快往下说吧。”
  布鲁诺全身活跃起来,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他问我:“你可记得,我给你看过一个剧本,我写的《方舟》?”
  “这我记得。”我笑着说,“你居然把《圣经·创世纪》中的故事编排成了闹剧。”
  “我让在方舟中避难的飞禽走兽全都上场。洪水滔滔,无边无际,方舟在波涛上东漂西荡。可是那些虫豸还挨挨挤挤地往方舟的最顶上一层爬,争夺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狮子当然是君主,叭儿狗是宠臣,狼和狐狸是那些伪学者,教皇那个角色,我就让毛驴来充当。哈哈哈哈,一头愚不可及的不可一世的毛驴。”
  “亨利三世会支持你上演这个剧本?”
  “我可不存这样的奢望。”布鲁诺满脸是得意的笑容,“我跟一群流浪艺人交了朋友,是在酒店里偶尔碰见的。我看他们一个个对着喝干了的酒杯愁眉苦脸的,就上前去问他们:‘伙计,生意看来不怎么样吧?’他们的头头回答说:‘是呀。人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谁还愿意花了钱,坐在我们的戏篷子里抹眼泪呢?’我说:‘是呀。人家来看戏,无非找点儿快乐。你们干吗老叫人家伤心呢?’那个头头说:‘有什么办法呢?师傅教的就是希腊三大悲剧。别的我们不会,再说,也没有剧本呀。’我把钱袋扔在桌子中央,我说:‘喝吧,喝个痛快。剧本我有,明天就给各位送去。保证你们一上演,你们的戏篷子就会让笑声给撑破。’当天我熬了一个通宵,我从箱子底取出《方舟》的底稿,把意大利语译成法兰西语,为了适合国情,还把教皇改成了大主教。我把结尾也重新编排了:虫豸们拥过来挤过去,方舟最后让他们闹得翻了个个儿。大主教——那头不可一世的蠢驴,这时候恰好爬到宝座上。他一手拄着法杖,一手拿着十字架,就这样一本正经地说:‘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每个人都要在上帝的脚下,接受最后的公正的审判。仁慈的万能的上帝呀,我们都是有罪的,恳求您拯救我们的可怜的灵魂!阿门!’”
  布鲁诺早就站起来了。他硬忍住笑,装模作样,拿腔拿调,背完了这一段在教堂里经常听到的台词,跟着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直笑得弯下了腰。我也笑得肚子都痛了。忽听得对面山上也有人在狂笑。那是谁呢?原来是回声,震动山谷的,是出自我们肺腑的狂笑。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群山背后去了。山谷里升起一阵薄雾。东边那座高耸的大格罗克纳山还映着落照,积雪的山峰好像洒上了玫瑰花瓣的汁水。
  我们两个人笑了个痛快,才肩并着肩慢慢地往山下走。
  我说:“这个剧本拿去上演,还能不捅娄子?”
  “娄子捅大了,”布鲁诺微笑着说,“效果可不错。观众都笑出了眼泪,正跟我预料的一样;可是另一方面的效果,比我预料的严重得多。”
  “你指的教会?”
  “不光是教会,当然主要来自教会。那还了得:‘你们篡改《圣经》,竟敢让拯救人类的方舟沉没!’‘你们侮辱教会,竟然把大主教装扮成毛驴!’‘决不能放任这些不信上帝的流氓无法无天!’可怜那群流浪艺人,戏篷子被砸得稀烂,人被打得脸青鼻肿,当夜就被赶出了巴黎。那些乌鸦们还风言风语地说,剧本肯定是我这个叛教者胡编的。有人向亨利三世告了我的状。亨利三世把我叫了去,对我说:‘你在巴黎是不能耽了。这样吧,暂时到伦敦去避一避风头,就住在我的使馆里。’他派人把我送过了英吉利海峡。到了伦敦以后的故事,咱们一边儿吃晚饭一边儿再谈吧。”
  我只顾听布鲁诺讲自己的经历,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妈妈的厨房”的招牌下面。天黑了。晚风从南边吹进山口,确实有点儿暖意。明天又是个大晴天,看两山之间的那一络天空,显得多蓝呀。双子座正好挂在天顶。我发觉,那两颗亮闪闪的主星,真像布鲁诺的一双机灵的眼睛。
  厨房里旅客出出进进的,不是个谈话的所在,我们俩聚精会神地吞下了玛莉雅为我们准备的一大盘香菇烧鹅,布鲁诺又要了一份意大利面条。吃完之后,布鲁诺找一个托盘,端着两大杯阿斯提葡萄酒,跟我一同上楼,回到他那间小房间里。跟头一夜一样,两个人在跳动的烛光前相对坐了下来。
  “往下说吧。”我催促说。
  “让我想一想。”布鲁诺闭了一会儿眼睛,“应该说,在伦敦那两年,我还比较安分。我写了好几本小册子,采用对话的方式。你不是在哪儿见过吗?”
  “在莱比锡。”我说,“我当时读着,感到很亲切,好像现在似的,你就坐在我的对面。”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看到。”布鲁诺说,“我去伦敦,亨利三世让我带着他给他大使的手谕,要大使把我介绍给英格兰的学术界。大使特地为我举行了招待会,让我对伦敦的知名人士作一次学术演讲。我讲得非常得意,可是效果糟透了,都说我欺世盗名,反对哥白尼的骂,赞成哥白尼的也骂,我竟然成了众矢之的。”
  我不由得笑了,我说:“能叫水火不相容的双方联合起来对付你一个,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我就给你说说,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讲的。我说,许多人反对‘日心说’,认定咱们的地球是不动的,认定不动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只能绕着地球转。这种看法其实是极其自然的。咱们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妈妈给咱们喂奶,爸爸逗咱们笑,还有爷爷奶奶哥哥姊姊,咱们只看到他们老围着咱们的摇篮转。要是那时候咱们已经能思考,一定会认为自己的摇篮就是世界的中心。我是意大利人,生在那波里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印象,家乡诺拉镇就是世界的中心。每天早上,人们从四面八方到镇上来赶集,傍晚还回到四面八方去,诺拉还不是世界的中心吗?后来稍大了点儿,我又把拿波里当做世界的中心,我知道在拿波里周围,像诺拉那样的小镇何止ZO个。再后来我才知道,在意大利,拿波里那样的城市不知有多少,意大利的中心并不是拿波里,而是在拿波里酉北方的罗马……”
  我笑着说:“你好像在给孩子们上课。”
  “对了。”布鲁诺得意地笑着,“这是我的第一条罪名,我把那些名副其实的傻瓜当成了真正的傻瓜。接下去我说,我们意大利人把罗马当做中心;法兰西人呢,把巴黎当做中心;而你们英格兰人,却把伦敦当做中心……光讲欧洲,中心就有许许多多。可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哪个城市都不是欧洲的惟一的中心。还有一种思想是把自己的国家当做世界的中心。这是一种扩大了的乡土观念;再扩大一层,就是把欧洲当做世界的中心,咱们欧洲人总喜欢这么想。看,亚洲在咱们东边,非洲在咱们南边,西边是海洋,北边是冰雪,咱们欧洲不是正好在世界的中心吗?可是咱们都知道,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个以出产瓷器和丝绸而闻名于世界的国家,那儿的人也以为他们正好处在天下的中心,把他们的国家叫做‘中国’。”
  “你说的倒是实话,人们总爱把自己住的地方当做天下的中心。这是个认识上的问题呢,还是个意识上的问题?”
  “难说。”布鲁诺沉思了一会儿,“恐怕兼而有之。当时我说,那些硬把地球当作宇宙中心的人,就跟躺在摇篮里的孩子一个样儿。他们只看到太阳月亮星星从东方升起来,越过天顶向西方落下去,天天如此。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他们看到的必定是真实的。他们完全不懂得谁要是光凭眼睛,不动脑筋,他就会受到自己的眼睛的欺骗。我说,我那天乘帆船渡过海峡,看到英格兰离我越来越近,难道我就能相信我的眼睛,认为英格兰在向我漂过来吗?如果月球上有人,金星和火星上也有人,他们设想的宇宙模式决不会是‘地心说’,他们都会把各自的星球当作宇宙的中心。所以咱们要认识宇宙,咱们必须先摆脱地球,摆脱这只养育咱们的摇篮。”
  “要摆脱可办不到。”我笑着摇了摇头,“咱们生在这只大摇篮里,也只能死在这只大摇篮里。”
  “那是当然。身体离不开地球,咱们的思想却可以不受地球的羁绊。哥白尼凭他的精湛的思想,不就摆脱了地球的束缚吗?他飞翔到宇宙之间,回过头来看太阳,看地球,看月亮,看别的行星,就像站在灯塔顶上看港湾里的船只。我刚说到这里,那些反对派又嚷起来:‘简直胡闹!身子在地球上,思想怎么离得开地球!’我说,先生们别发火。哥白尼当然是可以反对的,可是总得先读一读他的《天体运行论》,看一看他是不是在胡闹。《天体运行论》里有许多实测的数据,有许多周密的计算,都证明只有‘日心说’才能把行星的运行轨迹解释清楚。那些反对派的学者,耳朵倒挺机灵,他们听出了我暗地里在讥讽他们,笑他们不学无术,胡搅蛮缠,都吵吵嚷嚷起来。亏得在场的还是赞成哥白尼的居多数,他们硬把反对派给压了下去。可是后来,我把赞成派也给得罪了。”
  “这是谁的过失呢?是你,还是他们?”
  “请你来判断吧,我的安东尼奥。我在评介了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之后,扼要地介绍了我设想的宇宙模式。我说,地球和5个行星都在绕着太阳转,经过哥白尼证明,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了。可是哥白尼把太阳当作宇宙的中心,对于这个重要的假设,他并没有提出证据。会不会跟我初到拿波里那样,只知道世界的中心是罗马,而不知罗马仅仅是意大利的中心呢?这很有可能。因为我们住在地球上,而地球仅仅是一个绕着太阳转的行星。既然哥白尼把咱们的思想引到了宇宙之间,咱们为什么不向更加遥远的空间飞去呢?如果咱们这样做,咱们就会发现宇宙间并没有一个所谓的天球,并没有一个像蛋壳似的包在有限空间外面的天球;就会发现每一颗恒星都是一个独立的太阳,而并不是嵌在大球上的宝石;它们跟咱们的太阳一样灿烂,一样辉煌。宇宙没有边际,世界没有穷尽,因为每一颗恒星,也就是每一个太阳,都有自己的行星在绕着它们转。我的话还没说完,可不得了,那些赞成派一哄而起,说我明目张胆地背叛了哥白尼,竟敢否认太阳是宇宙的中心。有的还气势汹汹地质问我说:‘没有天球,那么你说,上帝住在哪儿呢?’原来那些自称哥白尼的信徒的家伙,还在并不存在的天球以外,给上帝保留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堂。”
  “有意思透了!”我笑着说,“这些家伙把哥白尼当成了教皇,把他的《天体运行论》当成了《圣经》。哥白尼要是还活着,他决不会同意的。”
  “哥白尼也不会承认,这一群拣了点儿皮毛就自以为是的家伙是他的信徒。安东尼奥,那天你要是在场该多好呀!也好拔剑相助,帮我一臂之力,回敬他们几句。就因为开了这次招待会,我才发愤写我的小册子。我采取对话的方式,好针对各种人物对我的责难,挨个儿进行答辩。可是越写到后来,我越觉得我必须像哥白尼一样,用无可辩驳的证据来使人折服。我必须有一个自己的观象台,必须有很长的时间,2‘9个年’,3个‘9年’,来测算,来核对。我于是赶回巴黎,亨利三世仍旧以礼相待,可是对天文学,他不再感兴趣了。我跑遍了中部欧洲的许多城市,哪儿也找不到第二个胖特烈二世。光阴不等人哪,转眼就50了。你一定能体会我的心情,我的安东尼奥!”
  闹了半天,我还没把劝阻他的话说出口,他倒反来说服我了。听他这10多年的遭遇,叫我怎么能不同情他?可是我听说,让瓦尼·美第奇是个性情乖戾的公子哥儿,他可能待布鲁诺好得出奇,也可能一下子翻脸不认人。
  “布鲁诺呀,”我叹息说,“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你必须为你设想的宇宙模式找到根据,就像饿极了的人必须找到面包一个样,只要看到一线希望,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即使熊熊的火堆里只有一粒可以吃的麦子,你也会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把整个身子扑上去的。”
  “你说对了,安东尼奥,就为了这一线渺茫的希望。”布鲁诺的语气变得很沉重,“小美第奇派来的人,明天总该到了。安东尼奥,给我几句临别赠言吧!”
  他的决心已经下定,挽回是绝对不可能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即使小美第奇全部实践他的诺言,布鲁诺的处境也比第谷差远了。第谷像隐士一样躲在他那汶岛上的天文堡里,可以谁都不见,布鲁诺一定办不到。他住在美第奇的府邸里,那位爵爷会随时把他叫去,尤其在盛大的宴会上,把他叫去给达官贵人开心,跟那些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的家伙讲什么“地心”“日心”,这种弄臣一个样的生活,叫布鲁诺怎么受得了。
  “布鲁诺,难哪!”我叹了口气说,“你千万得小心,得按捺住你这火爆的脾气。”
  布鲁诺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两颗泪珠从他的眼角里渗出来,他自己似乎没有觉察。多晶莹的泪珠呀,映着跳动的烛光,闪闪烁烁的。他的嘴唇越抿越紧。从他的抿紧的嘴唇上,我看出他在轻蔑地笑。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思想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间翱翔,可是在地球上,他竟找不到一个安身的所在,这样的事儿还不可笑吗?
  好一会儿,布鲁诺才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沉重的声音好像宣誓:“我一定管住我自己。请你放心,我的安东尼奥。”
  说完这一句,他立刻活跃起来,举起酒杯说:“干吗不喝呢?来吧,让咱们干了这一杯。”
  小美第奇派来接布鲁诺的人,第三天早上果然到了:一个管事的,四个仆役,都穿着华丽,坎肩上用金线绣着美第奇家的纹章。管事的一跨进旅店的大门,好像没瞧见人似的,仰着脖子直喊:“有位从德意志来的先生,住在这儿吗?”有什么办法呢?布鲁诺只好迎上去。管事的对布鲁诺倒还恭而敬之,他是按主人的吩咐行事。
  怎么办呢?走吧。布鲁诺换上了他们带来的衣裳,装扮得跟管事的一模一样,坎肩上也绣着美第奇家的纹章。他脸上带着苦笑来跟我告别。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跟历次分别一样匆匆。在“妈妈的厨房”的招牌下面,我挥着手绢,瞧着布鲁诺被美第奇家的人簇拥着朝南方而去。6匹骏马奔下山口,眨眼间绕到了小山背后,渐渐地连奔马的蹄声也听不见了。会不会还出现在那一面山坡上呢?我呆呆地望着,什么也没望见。
  3个月后,我从莱比锡回到意大利,就听说布鲁诺让威尼斯市政当局抓了起来。有人说,小美第奇请他去威尼斯,本来就是个骗局;也有人说,小美第奇开头待他不坏,是他自己没高没低的,冒犯了那位尊贵的公子哥儿。不管怎么说,布鲁诺总免不了严刑拷打。我急忙赶到威尼斯,可是使尽了法子也没能见着布鲁诺一面。过了半年,又听说罗马教廷跟威尼斯当局谈妥了,把布鲁诺秘密押解到罗马去了,从此再没听到布鲁诺的消息。我以为他早已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黑牢里了,因而打消了跟他见最后一面的希望。
  在佛罗伦萨听到布鲁诺被宣判死刑的消息,我倒大吃一惊。多坚强的生命呀,在那人间地狱里,竟挺得住整整7年的折磨。我立刻备一匹快马直奔罗马,过了台伯河上的大桥才听说,布鲁诺就在今天处死,教廷特意把刑场设在鲜花广场这个闹市上。等我赶到鲜花广场,布鲁诺已经被那群乌鸦用铁链锁在柴堆顶上的刑柱上了。
  蜡烛挂满了烛泪,微弱的光不停地跳动。罗马的夜晚静得叫人害怕。从台伯河对岸传来丁丁的凿石头的声音,石匠还在连夜赶工。90多年前动工的圣保罗大教堂听说快要落成。罗马教廷横征暴敛,耗费了数不清的人力财力,在人世间营建这座只属于他们的天堂,用这座看得见的天堂来欺骗愚民。
  桌上的两杯葡萄酒还没有动,对面的椅子空着。8年前在勃伦纳山口,在“妈妈的厨房”的那间小房间里,布鲁诺就坐在我的对面。他举起酒杯对我说:“干吗不喝呢?来吧,让咱们干了这一杯!”
  我端起酒杯放到唇边,我又听到从布鲁诺的胸膛里爆出来的声音:
  “未来会理解我的,会作出公正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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