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阿伦边跑边喊,“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一切的。”
走廊上的身影转过身,向他挥着手,阿伦的喊声和笑声嘎然而止,随即,他的脚步也放慢了,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房子后面的白墙满是阿伦从未见过的灰白相间的大斑点;爸爸五月份刚装上的百叶窗,才三个月,现在也坏了,像一具头耷拉着的死尸;后门的纱窗锈得都破了,上面满是大小不均的新补钉;通往后门的台阶上坑坑洼洼,就好像是巨人踩过后留下的脚印。
房子的一边有一堆硕大的而又不规则的石头,就像是巨人之子玩耍的石子;靠近房子的一侧,陡然升起,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向外延伸十英寸左右,石堆又突然停止,就像用刀切得那样,边缘非常光滑,简直就是抽象派大师的一幅杰作。但是,不管它像什么,昨天还没有呢。阿伦真不明白,他的父母怎么能允许别人家的孩子在他家门旁,堆放这么多石头,何况他记得,他妈妈只喜欢小鹅卵石。
爷爷双手紧握栏杆,也激动地喊着:“阿伦。”然后,一跃跳过摇摆不定的橡树栏杆,“蹭”地蹦到地上,像一个孩子般轻盈利索。爷爷矫捷的身手比房子和巨石更令阿伦吃惊。十几年前,阿伦刚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就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见爷爷这样绷蹦跳跳过。可是,今天……
“阿伦!”爷爷喊着飞奔过来,祖孙俩在院子中央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的好孙子。”
阿伦直起身,盯着爷爷的眼睛,见爷爷老泪纵横,就奇怪地问:“爷爷,你怎么啦?我才离开了十一二个小时,顶多二十个小时,咱们家的房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发生了什么事儿?这堆石头是哪儿来的?”
“十几个小时?”爷爷被弄得哭笑不得,“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的孤独和寂寞,十二年的忧愁和烦恼。你怎么……”
说到这儿,爷爷停下来,审视着阿伦,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抓住阿伦的胳膊,但是,爷爷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眼泪还在眼眶里,只是没有像一开始那样流出来淌在脸上。脸上也同样挂着疑虑。
“你没有长,一点也没有变,还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是不是时间风暴的原因,难道你是从闪电中走出来的吗?”
“时间风暴?闪电?爷爷,你在说些什么?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房子?这石头?我爸爸妈妈在哪儿?珍妮弗和彼得在哪儿?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治好的?我的天啊,十二年!”
阿伦内心一阵痉挛,“珍妮弗……”
爷爷的手抓得更紧了,生怕稍一松手,阿伦就会再次消失,“快进屋;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那天,我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你们回来,就去找泰特警长。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告诉他,你们三个都没回来吃晚饭,当然,我没有提起特拉维斯和恐龙的事。但是,泰特却说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报案,他还安慰我说,也许你们去参加同学的晚会,忘了打电话回来,‘孩子们总是那样,说不定他们半夜就回来了,还得嫌你大惊小怪,别担心,卡尔’。”
说到这儿,爷爷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但是,只有我知道,毕竟,我亲眼看见了恐龙。我担心……”
阿伦用于拍着爷爷放在倾斜了的餐桌上的干枯的手,说:“对不起,爷爷,让您受苦了;但是,对于我来说,真的只是几个小时。这么看来,隧道交界两边的时间速度肯定不一样;珍妮弗和彼得呢?他们可没跟我在一起,他俩应该还在镇上。我在中生代没见着他俩。如果他们在那儿,我肯定能见着他们或听见他们的声音。”
爷爷只是摇摇头,眼里透出迷惘,眼角的皱纹多了好几道,眼皮也耷拉下来,手背和脸上的老年斑更多了,衬得脸更黑了,头还不时地晃动,这一点是原来没有过的病症。好像爷爷原来的关节炎换成了现在的癫痫病。
“那天晚上,从警察局出来,拿着手电,我在树林中使劲地喊着你们,嗓子都喊哑了,也没听见你们的回音。我每喊一次,树林中就会出现片刻的寂静,只有鸟扑棱翅膀,碰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手电筒照到浣熊眼睛上反射回来的魔鬼般的可怕目光。当时,我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你们找到特拉维斯说的那节轨道,并踏了上去。我甚至都没有责怪你们,我要是在你们这个年龄,也会这么做的,就连现在,我还想试试呢。特拉维斯的回归过去的漂浮轨道也是我一生一直寻找的,只是从未找到。
“第二天,珍妮弗和彼得的父母都来了。邻居们和你的那帮小哥儿们都来帮忙,在树林里又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你们的人影。转天晚上,我告诉了你的父母。他们……”
卡尔停下来,目光中的失望和绝望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爷爷?”
“对不起,孩子。我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担心,不要急着往家赶,你会没事的,让他们等到白天再回来,但是,他们就是不听,当时是半夜,从芝加哥的那个湖的方向过来一阵暴风雨,他们乘的火车还没出市区就被冲出了轨道,那真是一场劫难,两辆汽车……盖瑞和玛丽·莲坐的地方正好……阿伦……”
“他们为什么不开车回来呢?”阿伦问道。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爷爷都说他们已经死了,还问他们为什么不开车回来这样的傻问题。阿伦僵了,木木地呆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真想大喊大叫,来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他们干嘛非要坐火车呢?”
“开车?傻孩子,你真得不记得了,我们从来就没买过车,你以为我们是阔佬?他们乘星期六的班车去芝加哥,否则的话,他们怎么返回呢?”
“爷爷……”阿伦哽咽着,他想说:没汽车?开玩笑,他们当然有汽车,人人都有汽车,他把话咽了回去,等到适当的机会再说。
当时,他说不出来,爷爷告诉他的消息,让他太难受了,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屋里逐渐暗下来,好像又要旋转一样。
这个世界像特拉维斯的那个世界一样,也被人改变了,且改变的不仅仅是时间,而且一切的一切。
“难道,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阿伦哭着,是在问,也是绝望地。“你刚才告诉我,他俩就这么死了,我再也不能和他们说话了,再也不能帮爸爸收割庄稼了吗?”阿伦停下来,喘了口气,竭力控制着他的悲哀,“爷爷,我离开这儿还不到一整天啊!”
“你都离开十二年了,”卡尔严肃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恐惧,“漫长的十二年,阿伦,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阿伦感觉到爷爷的手在摸他的脸,他没有意识到他在哭,但是,爷爷也在哭泣。几分钟后,阿伦擦接眼泪,想尽力从悲哀中摆脱出来。经过前一天的奇遇之后,这一切所带来的打击太残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相信这一切。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他要问的下一个问题。爷爷听到电话铃后的表情非常奇怪,老人的脸马上就从悲哀转变为怀疑,挂在脸上的泪水和现在脸上的表情那么不协调。
“阿伦,你别出声,知道吗?一句话也别说。“
说完这句怪怪的警告后,卡尔猛地推开椅子,慢慢地朝挂在墙上的电话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他站在那儿,等电话铃又响了两次,他的手停在电话的上面犹豫了一下,然后,搁下电话,就好像电话非常烫手。“喂?是,对,我知道。我听说过。喂,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与此事无关……我不在乎他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不,用不着为我担心,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自己照顾自己,嗯,喂……听着,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要么补充法规,要么法庭见。照我的原话说。”
卡尔挥下电话,脖子上青筋暴起。
阿伦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蜷缩在椅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太多大多了,对于他来说,毕竟才过去十几个小时,简直让人难以承受,他不能相信这一切,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爷爷,出了什么事?真把我弄糊涂了。”
“没什么。我本来不应该接电话,每次接电话都惹一肚子气,但是,假若我要是不接,他们就该有借口了。第二天,委员会的人肯定就会过来,四处搜寻,然后再详细盘问;要么,他们就会派集中营里穿‘制服’的人过来打探一番。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只不过是找借口过来监视我。还有那个《全国紧急戒严令》,以后,我再细细告诉你。”
“委员会?集中营?《全国紧急戒严令》?爷爷,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呀?”
“将军和他那伙人……”卡尔眨眨眼,用刚才看电话的那个眼神盯着阿伦。当卡尔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温柔了许多:“告诉我,孩子,当年咱俩钓鱼的时候,用的是什么鱼饵。”
“鱼饵,钓鱼?爷爷……”
“对,回答我,咱们用的什么?”
“爷爷,咱们从来不用活鱼饵。你总是跟我说,瞪眼盯着鱼漂太累了,咱们一直用的是斯卡昂卡斯牌的成品诱饵。”
一回忆起当年钓鱼的情景,阿伦就想笑,可是,现在,他笑不出来,“爷爷,你在考问我,你怀疑我是不是阿伦。你真是疯了,总以为别人在整你,捉弄你。听起来就像……”
阿伦咽下去他想说的话:你真疯了,神经病。
爷爷的脸还是紧绷着,他摇摇头,严肃地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爷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电话让你那么不高兴?你怎么疑心那么大?”
卡尔只是耸耸肩,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么严肃。“十二年,事情改变太多了,我从未想过你会死,一直在脑海中勾画着你的面孔,每过一年你都会长一岁,十二年过去了,你现在应该是三十岁了,和你父亲当年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今天我一见你,却和我想的差距太大,你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模样,甚至还穿着离家的那身衣服!不可思议,我现在看到的你还是个孩子,简直就像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根本不是现实的你。”
“我理解你,爷爷,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我真的是阿伦,千真万确,是您的孙子阿伦,况且,我已经失去了父母……”阿伦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紧握桌角。
爷爷点点头,但是,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情,都是刚才那个该死的电话,扰乱了他们之间的情绪。阿伦心想:爷爷原来从来没有这样喜怒无常,爷爷真地变了。
爷爷突然开口说:“我累了,实在太累了,咱们该睡觉了。”
“爷爷,太阳刚刚落山,天儿还早着呢,我还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屋里有点黑,该打开……”阿伦不说了。
他想用手指指头顶上的灯和电扇,一抬头才发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天花板上光秃秃的,连插座的痕迹都没有。阿伦这才又重新仔细审视了一下厨房;电灯开关也没有,妈妈经常插微波炉的插座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原先放冰箱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怪怪的大盒子,一点声音都没有,盒子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罩子被熏得污浊不清。
爷爷看着他,就像当年他放学回来一样,他想说:爷爷,我正在一个感情的滑行轨道上,一开始,我以为我失去了我的整个世界,但是,后来你又告诉我,我的双亲死了,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从未回来过。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眠,是有关他们的一切消息,需要的是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世界和我原来的世界格格不入,我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睁开眼后,现在的一切又消失了。
阿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不敢再往下想,
“爷爷,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觉吧;我有很多问题要思考,我再呆会儿,看看电视或听听收音机。”
阿伦倏然住口,爷爷的面部表情又变了,眉头一皱,问:“你要看什么?”
爷爷的说话口气又让阿伦犹豫了—下,显然前厅的电视机肯定也没有了,他忙说:“噢,没什么,我只是不困,我想我还是坐在走廊,看流星吧。”
爷爷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他拍拍阿伦的肩膀,笑着说:“太好了。那么,好吧,明天见。”
“爷爷?”
“你回来我很高兴,真的。”说完,他走出厨房。阿伦听着爷爷穿过客厅,上了楼梯,一会儿,听到楼上铺床睡觉的声音,他这才站起身,走进楼下的客厅。
大多数东西还是他记忆中的那样。但是……客厅的角落里没有了电视、音响、收音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电插头,就像一个十九世纪的客厅。
阿伦自言自语道:“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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