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劳瑞坐在自己的教室里,木然地望着乱七八糟地堆在讲桌上的纸张。池对自己刚才的讲课方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对他来说,人类似乎注定要放弃某种观点相偏见;那些他曾疯狂地发誓过永远也不会去做的求情到头来竞成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那些曾祁他绝不相干的一些信仰到头来竞被邪恶的命运之神强行塞进他的喉咙。他这个堂堂的人类学家居然乐子去认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喂,现在他在等待,等什么呢?
  等那四个小时吗?
  思绪使他站了起来,弓着背,在屋子里来回放着步,犹如一只被困在栅栏里的野兽。他用脚拨动着堆在屋里的各种包裹,同时眼睛望着贴在从雅卡坦运回来的东西上面的标签,渐渐地自己安静了下来。他曾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对这些东西进行分类,但还是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小石子,碎石头,石膏制成的脚印,仓促完成的图腾画,装在金属盆子里的纸看……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打开了眼前的一个盒子,把它放到讲桌上,他揭去了盖子,里面盛着一个从祭坛旁边挖掘出来的已变成了化石的颅骨—一一位可怜的幽灵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块圣骨。那幽灵已把他劳瑞的心脏活活地撕扯碎了,用以满足某个想要复活的凶神的渴望。其实它仅仅是一个被他无情地挖掘出来的颅骨而已,他做此类工作已习以为常了。那自己现在为什么还全身颤抖呢?
  名字——雕刻在那块墓碑上的他的名字:那就是造成他现在战栗的真正原因所在!

  詹姆士·劳瑞
  生于一九○一年
  死于一九四○年
  安息吧

  奇怪的是当时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倒在了杂草丛生的自己的坟丘上;更奇怪地是。坟丘竟成了那天晚上他休息的场所。日期?一九四○年?
  他咽下去了一块塞住喉咙并欲使他窒息的东西。“今年?”是明天,下周,还是下个月?

  死于一九四○年

  他已经从痛苦中找到了安宁。
  门开了,托米走了进来。劳瑞知道来者是谁,但他没有正视托米。通过眼睛的余光,他看到了托米恶毒的笑和那些黄色的犬牙。当他正眼看托米时,托米看起来又与昔日一模一样了。
  “对你来说,生活太单调乏味了,”托米笑道,“你并不想有意制造爆炸性新闻,对吧?”
  “出什么问题了吗?”
  “除了你的一个弟子因思堵病而几乎精神崩溃外,什么事也没发生。对了,你的其他弟子们,至少是有一些现在正四处游荡,嘴里咕哝着幽灵和恶魔。可不要对我说你正在按照我的思维方式看问题。”
  “根本不是按照你说的方式,”劳瑞说,“一个人看到了别人曾经迫使他相信的东西。”
  “嗯,嗯,嗯,你劳瑞也成了一名巫医了。你的确认为有幽灵和鬼怪吗?”
  “我还能往哪里想?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我在奔走、谈论、到处追踪鬼怪恶魔,同时又被它们纠缠不放。”
  “你似乎在相当平静地谈论此事。”
  “为什么我不应该平静呢?”
  “嗅,你说得对。你好像不像前两天——确切地说是周六和周日那样焦虑不安了。嗯,你还经常看到……”
  “瞧,它就在那儿,”劳瑞说,“但一个男人能学会适应任何织物。”
  门又开了,他们转过身来,原来是玛丽。她对劳瑞在课堂上制造的轰动笔不在意,即使现在也没有询问他的渴望和冲动。显然她认为是她造成了劳瑞的行动异常。她为自己发出笑声而感到有些害怕,但当她看到劳瑞冲她笑了,于是便快活起来了。
  “喂,吉姆!喂,托米。作为一名家庭主妇,我刚刚发了顿牢骚,吉姆。有件努情我真不愿提起,但又不得不说;我知道咱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糟了,可春天来了,我需要添一些衣服;同时贮藏室里也需要增加一些食品。”
  吉姆拿出支票簿。
  “那就是,”托米说,“我永远也不想结婚的原因。”
  “结婚是极其幸福的哆情。”劳瑞边说边填写支票。
  “离我下节课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托米道,“玛丽,我可以帮你扛包吗?”
  “有这样一位讨人喜欢的帮手简直是太好不过了。”玛丽礼貌地说道。
  劳瑞递给她支票,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托米挽着她的胳膊,二人走出了办公室。
  难道是感官上的错觉导致了他看到她嘴里有犬牙?还是光线照在她脸上的角度不同才使得他觉得有犬牙?是出于嫉妒心理才促使他相信当托米和玛丽二人走出房门时,她在情意绵绵地看着托米?
  他猛烈地摇着头,竭力排除这些可伯的念头。他把头转向讲桌,面对面地瞧着颅骨。随后,他愤怒地把盒子盖上,抛出好远。盖子脱离了盒子,盒子本身也不再停留在包裹堆上了,颅骨带着空洞洞的声音滚动开来,最后脸朗下停在他脚下。他用脚踢开颅骨,它咕哈哈地按到角落里。那里有一个不易发现的孔洞正用温和的目光责备着他。一根牙齿从颅骨上掉了下来,在地毯上形成一个褐色斑点儿。

  詹姆士·劳瑞
  生于一九○一年
  死于一九四○年
  安息吧

  他的思维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记不起这是否是塞巴斯蒂安的颅骨,尽管他模糊地记得从塞巴斯蒂安的坟墓中只出土了灰尘和一条金带。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读中学期间从填鸭式教学中学到的一句诗,“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①他曾经背过多遍才记住这句诗。
  【① 该句诗出自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
  现在他想试着再背一下,突然传来了一声狞笑,随后是低语声,“哈,可怜的劳瑞,我熟悉他……”

  他想笑,但末笑出声来。他感到身体又绷紧了。老妈妈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耳畔!猫,帽子,老鼠——猫,帽子,老鼠。帽子,蝙蝠,猫,老鼠。帽子引导蝙蝠,引导猫,引导老鼠。老鼠饿了,詹姆士·劳瑞。老鼠将要吃掉你,詹姆士·劳瑞。帽子,你来到了蝙蝠这儿,你又继续到猫那儿,你将被老鼠吃掉。你仍然想要找到你的帽子吗?帽子,蝙蝠,猫,老鼠。老鼠饿了,詹姆士·劳瑞。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土·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唐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老鼠会吃掉你,詹姆士·劳瑞。
  你仍然想要找到你的帽子吗?
  你仍然想要找到你的帽子吗?
  你仍然想要找到你的帽子吗?

  他噌地一下远离了讲桌,椅子砰地一声栽倒在地板上。强烈的撞击声反倒给了他某种安慰。但当他扶起椅子时——
  帽子,蝙蝠,老鼠,猫。帽子,蝙蝠,猫,老鼠。帽子,帽子,帽子。蝙蝠,蝙蝠,蝙蝠,蝙蝠。老鼠,老鼠,老鼠,老鼠,老鼠。帽子,蝙蝠,猫,帽子,老鼠,帽子,蝙蝠,老鼠,猫—,帽子,老鼠,蝙蝠,猫——
  你仍然想要找到你的帽子吗,詹姆士·劳瑞?
  “不!”
  “那么,”孩子似的尖厉刺耳的声音说,“你是实体。”
  他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主人。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劳瑞讲桌前面的墙壁曾立着一个书架,但已经被移走了,在泥墙上留下了一道毫无意义的伤疤。现在劳瑞发现这堵墙上有东西在动;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它,发现它已演变成一个确定的形状了。首先是一张脸的模糊轮廓,渐渐地身体又形成了,头发从头顶上长出来了,双眼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一只手出现了,紧跟着另一只手也出现了。
  “我并不存心想吓唬你。”尖厉刺耳的声音说道。
  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一个不超过四岁的小女孩儿,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四肢纤细、微凸;穿一件镶着稻边的外衣,干净洁白;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微微地斜向头的一侧;圆圆的脸蛋儿非常漂亮,是一种与正常孩子截然不同的奇怪的美;眼睛幽蓝,近于黑色,眼中流露出来的决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表情,倒更象是个淫荡的妇人;嘴唇丰满、肥厚,略微分开,好像要赐给贪婪的情人一个深吻;酷似气体的黑色阴影成圆形环绕着她。冷眼一瞥,她确实是一个不超过四岁的小孩,幼稚,不断发笑。她坐在桌子上,一双淫荡的双眼心不在焉地看着劳瑞的脸。
  “我没有吓着你,是吧?”
  “你是什么……什么东西?”劳瑞问。
  “啮,当然是个小孩了。难道你没长眼睛吗?”她又忧郁地说道,“你知道,你是位非常潇洒英俊的男人.一位彪形大汉,劳瑞先生。”她的眼里呈现出朦胧感,粉红色的小舌头从口中伸出来,舔湿了嘴唇。
  “是你写的那个便条吗?”
  “不是,但我是来告诉你有关这方面的消息的。你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找你的帽子了,对吗?’’
  “是的!”
  “那可是一顶非常好的帽子。”
  “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她笑了,倦怠地往后仰了仰,一双小鞋重击着桌子的边。她打了个呵欠,伸了伸馈腰,又长时间地看着他。肥厚的嘴唇负动着,粉红色的舌头轻弹着。现在她开始进入正题了。
  “如果你停止胡说八道并开始相信我们,”她开始道,“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反对其他万物,那么我将告诉你一些你愿意听的东西。怎么样?”
  劳瑞犹豫一下后点点头。现在他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你在丢失四个小时之前,曾拜访过你的朋友托米,对吗?”
  “这件事你知道的要比我多。”劳瑞挖苦道。
  突然,她笑了。劳瑞识别出正是这个笑声跟随他这么多小时。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发现她的形象似乎在跳动,黑色的圆形阴影时而伸长,时而收缩,好像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呼吸。
  她摆动了一下小公主鞋,继续道,“托米·威廉告诉你的是实话。你向我们提出挑战,声称我们不存在。我们对你的了解胜于你对自己的了解。你知道,一切都按预定安排发生了。每过几代,我们就要同人类算账,劳瑞先生。本阶段刚刚开始。你—一劳瑞先生,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因为我们必须要控制一个人。”
  她笑了,两个酒窝出现在她柔软的双颊上。她用手抹平了衣服,然后一边磕着脚跟儿一边瞅着他。
  “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实体’,劳瑞先生。你就是实体,控制的中心。通常所有的生命在某一瞬间,都会轮流充当实体。或许在你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你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我是我吗?’呢,自我意识类似于人类常说的虔诚二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活着的东西,在某一特定时刻里,几乎都充当过实体——所有生命的焦点。它就像一个正在用手传来传去的手电筒。通常像我这样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儿也被邀请充当实体,所以小孩儿也常常思索自己的身份。”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嗯,”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正在告诉你这是我们选择实体并把这种功能赋予在一个人身上的阶段。我相信你的朋友托米·威廉对此非常了解。只要你活着,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呈现勃勃生机;只要你能走、能听、能看,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向前迈进。你明白,在你周围,一切生命都在竭尽全力地显示出自己是活着的。其实它们都是死的,仅仅是支持你的道具而已。很长时间以前,这种现象就已在你身上发生了,但我们很难同你沟通信息,因为你是实体,世界上惟一的活物。
  围绕在她周围的黑色阴影轻轻地晃动着。她用灵巧的小手触摸着白色的头发绳,之后,十指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劳瑞。渐渐地,她眼中又流露出淫荡的目光,双唇略微分开,呼吸加快。
  “期望我做……做……什么?”劳瑞问。
  “晤,没什么可做的,你是实体。”
  “他——是——实——体!”屋子里的其他地方齐声咆哮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呢?”
  “为了避免有些事物使你忧虑不安,为了防止你作出任何鲁莽的事情。你惧怕托米·威廉。其实,托米·威廉、杰伯逊以及彼利·渥持钦等都只是驱动你前进的道具而已。”
  “今天早晨,托米来到我近前,弯下身子,盯着我的脸看个不停,结果我感到用身不能动弹,这又作何解释?”
  她紧张起来,“他做了些什么?”
  “仅仅是盯着我的脸。另外,当我斜视他时,我能反复看到他有犬牙……”
  “哟!”她痛苦地惊叫道,“这不可能!”
  “——这——不—一可——能!”又是异口同声地咆哮。
  “已经太迟了,”她最后陈述道,“你已经无班可作了,托米·威廉已成了其他一切事物的领袖了。无论如何,你必须同托米·威廉算帐。”
  “为什么?”
  “他已经夺去了你的一部分灵魂。”
  “可几分钟以前,他还在这儿呢?”
  “每次他看到你时,他都会想方设法拿走一些你的灵魂!你必须防止此类事件再度发生!”
  “怎么办?”劳端喊道。
  但是小孩儿消失了。黑色的圆形阴影越来越暗,顶部开始消失,直到看起来像一个又小又黑的圆形东西,最后喷出。一团烟雾后,它不见了!
  “怎么办?”劳瑞喊道。
  只有墙壁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把目光集中在泥墙上的一个圆形斑点上,仅仅是个斑点儿而已,既不像脸,也不像任何别的东西。
  刚才消失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现在在哪儿?
  劳瑞双手抱着头,苦苦思索着。

  当十二点的铃声响起时,劳瑞完全是出于习惯而不是意愿站起来,离开了办公空。恐惧嘶咬着他,好像他已潜意识地料到在某个时刻,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他将被击得粉身碎骨c他竭力地平息这种感觉。他抬起双肩,缩进大衣里,边走边用双眼镕觉地扫视周围。随后他心头又慢慢涌起另一种感觉,一种任何东西都不能触碰他的感觉。当他经过那些匆匆忙忙地往来穿梭于大厅里的学生时,开始意识到自身的高大强壮。
  由于天生的腼腆心理,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位高大强壮的男子汉,相反,总觉得自己身材矮小、体重不足——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外表。学院的一群运动员从他面前走道,他自豪地注意到自己要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高大、强壮。奇怪的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状况。现在他异常兴奋,仿佛找到了一处金矿,或是有一美丽的年轻女子突然向他吐露爱意,或是听到成千上万的人们正为他欢呼。
  一个学生把椅子放在露天台阶上,让暖洋洋的阳光抚摸着后背,手中拿着一份报纸。劳瑞经过他时,扫了一眼报纸。
  倾刻间,劳瑞怀疑是否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报纸上没有印任何内容,只是一张白纸,但这个学生却如饥似渴地读着!
  带着一丝烦恼,劳瑞继续向前走去。很快.漫步给他带来了快乐,渐渐地忘掉了报纸的事。成群的学生们正在路上闲谈;一个男子正费力地推着割草机,一个男孩手中握着黄色的电报封皮,急匆匆地走过去。
  突然,劳瑞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身后正发生一些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于是他停下来,回过头去。
  男孩儿已停下步伐了,但立刻又开始迈动步子;男子已停止割草了,但现在重又推起了割草机;成群的学生们本已停止了作手势及嘻笑,但瞬间又像刚才一样了。
  劳瑞继续向前走,同时心里思索着这种怪现象。或许是自己的头脑出了毛病,记忆有误造成的。一定是想象导致他认为在他不观察他们时,他们静止下来。
  年迈的彼利·渥特钦比通常起床时间早了些,正一瘸一拐地走着。看见劳瑞后,彼利停了下来,碰了碰帽子说道,“你今天感觉好多了吗,吉姆·劳瑞教授?” “好多了,谢谢。” “嗯,好好照顾你自己,吉姆·劳瑞教授。” “谢谢你,彼利。”

  劳瑞继续向前走,然后心中又产生了刚才的感他停下来回头看,年迈的彼利·握持钦正像一个稻草人一样僵硬地站着,但当劳瑞真正注意到这个动作时,年迈的彼利·握特钦已沿着街道摇摇晃晃地走下去了。还有站在割草机旁的男子、手拿电报封皮儿的男孩以及那些学生——他们全部处于静止状态,但同样在劳瑞的目光扫视下,开始重复他们各自的动作。
  真是咄咄怪事!劳瑞想。
  当他继续向前走时,别的奇怪东西也在恭候着他。一辆运货马车在他右边沉重而缓慢地行进着,但当他把目光移开时,马和马车就处于静止状态了;当他用目光扫视它们时,它们便又沉重而缓慢地动起来。
  他来到了小餐馆。埃特渥基学院的教授们通常在此吃午餐。他轻轻地推开门。屋子已没有了往日刀子和餐叉的铿锵声、盘子的碰撞声及刺耳的谈话声,真是鸦雀无声。但这只是瞬间的情景。当劳瑞迈步进来时,铿锵声、碰撞声及刺耳的谈话声突然爆炸般地响起来,与昔日没有什么两样。教授们冲他打着招呼,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冲他礼貌地点着头。大家把他按在椅子上。
  “杰伯逊竟对你做出那样卑即无耻的勾当。”一位年轻的教授厌恶地说道。显然有人暗中踢了这位教授一下,他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作法。”
  “鸡肉,色拉,三明治,外加一杯牛奶。”劳瑞对侍者说道。
  随后,他相同桌的人们谈论起发生在校园里的一些小话题。他又给他们讲了一则最近他去雅卡坦的旅行中碰到的佚事。沉着冷静加上无所不知的自像感使他现在极其梗意。当大家分手时,他感觉自己已相这些人结下了更深的友谊。但是,在整个吃饭过程中,这里有件令人费解的事情:他几次试图听到身后那桌人们的谈话,但除了乱糟糟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顿时有种放松感,因为今天他没课。一周里,他只有星期二和星期四最忙。既然没课,他就可以出去敬散步,尽情享受一下明媚的阳光,忘掉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烦恼事情。
  他离开时,屋内差不多空了。他在餐馆门外站了片刻,考虑一下自己该往哪儿去。他突然感到这条街道上的一切都不正常。
  两辆轿车停在车道上,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显然睡着了;一个小孩儿坐在自行车上,上身懒散地靠在一棵树上;三个学生躺在路边。
  这些人一定都死了!
  不,不,现在司机挺直地坐了起来,轿车正在启动;小孩儿猛地蹬了一下踏板,飞速骑向远方;三个学生抓起书本,漫不经心地朝校园走去。
  劳瑞回转身,朗餐馆里面望去。收款员正懒散地伸着四肢躺在登记台旁边的玻璃箱子上;侍者停在屋子中间,手里稳稳地撑着一个托盘,一只脚悬在空中;一位晚来的进餐者把脸都快埋进汤碗里了。劳瑞随便地向他们走过去。
  侍者开始乎稳地移动了;收款员在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进餐者边喝汤边发出很大的声音。
  劳瑞困惑地回转身,继续沿着街道走下去。现在,什么事情正发生在他身上呢?
  他在报亭前停下来,买了一份报纸。卖报的老头依旧像过去一样,支支吾吾地不肯给顾客返回两便士的零头。
  劳瑞不愿再看诸如此类的事件,继续向前走。扫了一眼报纸,不出所料,这份报纸也是什么也没有印,白纸一张。他对卖报者的作法感到义愤填膺,忽地转回身,大步流星地返回到报亭。另一位顾客正站在那里买一份报纸。顾客和卖者二人分别站在报亭两侧,静止不动。眼看着劳瑞要到达他们那儿了,他们开始行动起来,进行着彼此的交易。劳瑞注意到这位买主手中的报纸上也是空空如也,于是便厌恶地把手中的报纸扔在街道上,继续走自己的路。
  劳瑞开始向北漫游,走上了一条通往城外的路。他极其渴望得到城外那条小溪的静静的慰抚,渴望听到微风拂过小溪两侧的垂柳时发出的沙沙声。路上,他又遇到了一些令他疑惑不解的人、动物和鸟类。但由于被过去两天发生的事弄得精疲力竭了,他对眼中看到的东西已有些麻木了。当他到达了想要休息的地方时,突然想起该地已变成了一座化纤厂。可是当他走近一看,竟未发现工厂的踪影,也没见到污染天空的浓烟。
  他来到了自己过去常常游泳的水坑旁。当时,水坑边上曾立着一块告示牌儿,上面写着:“城市供水专用,请勿玷污。”他伸展四肢,躺在凉爽的草地上,休浴着温暖的阳光,舒坦极了。现在的他与孩童时代的他是多么不同!那时他自己可以整整一个假期都在这儿懒洋洋地躺着。他心里极其兴奋,悠然地回想着自己孩童时代所思、所做的事情。他曾经对自己的爸爸祟拜之至,但如今他同爸爸一样,也成为了埃特渥基学院的一名教授。
  他美滋滋地想到假如现在的他就是那值当年自己祟拜的偶像的话,那么他将对身穿罩衫、也在同一地点躺了很长时间的男孩讲些什么呢?他会告诉男孩儿成年人的世界一点儿也不神秘,仅仅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尊严感而已:可作为掩盖精力衰竭的有力武器,或是作为抵制这个世界的一块方便的盾牌。孩童时代的忧虑毕竟太少了,而成年则滋味着无穷的烦恼和忧虑。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锤子的敲击声和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他试图排除侵入者的干扰,但却事与愿违,声音竟越来越大,顽固不化,终于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附近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他站起来,透过柳树间的缝隙窥见了一堵已完成了一半的墙。那是什么!他从藏身处走出来,吃惊地发现大约有二百名左右的工人正在运建筑材料、敲击着钉子并以他从未见过的惊人速度砌着砖墙。一座工厂正以每次一尺的幅度迅速增高,院子,泥浆,容器,烟囱,电线,门以及其他一切东西!多么高的工作效率呀!他凑近了一点儿,意识到工人们的目光都已聚集到他身上。这些人一看到他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工头开始大声咒骂他们。眨眼间,工厂竣工了。工人们立刻钻进门里去,然后拿着饭盒出来了。好像他们不应该这么做,工头重又痛责了他们一番。哨声响起,汽笛长鸣,工人们飞快地进到门里。随后,机器的喧器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比先前更大了。突然,工厂整个爆炸了,柳树也消失了,昔日的小溪已成了一条混凝土沟渠!
  劳瑞感到头昏眼花。他随即离开此地,疾步返回城里。由于过度考虑刚才发生的怪事,他开始感到恶心。自己的形象为什么对环境影响这么大呢?
  当他走进城里时,世界继续捉弄他。人们都处于静止状态,但一看到他便开始动起来,好像他们都是布景里的道具一样。
  他对房屋也产生了怀疑,它们会怎么变化?他突然改变了行进路线,沿着记亿中从未穿越过的楼区走下去。刚走到一半儿,他又突然拐进一条小胡同。
  不出所料,这些房屋只有前墙,没有后墙!它们全是布景!
  他沿着胡同走下去。所到之处,人们都在试图补建上假的前墙或后壁,但显得笨手笨脚地,好像劳瑞的出现使他们的手脚不听指挥了。
  主街情形如何?他以前从未进过大商场,他必须对这类场所也测试一番。他急匆匆地走着,似乎毫不留意自己对这些木偶和道具造成的影响。
  他准备绕过主街上的一栋大厦。就在他快要走到拐角前面时,他听到了一声令人恐怖的叫喊:“吉姆!吉姆!吉姆!噢,我的上帝!吉姆!”
  他大吃一惊,跳跃着转过拐角,定睛观瞧。整条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显然已经死去的人们。他们或伸展四肢趴在方向盘上,或倒在街沟里,或僵硬地斜靠在商店的前墙上。交通警察就像一块胡乱地披在信号灯身上的破布。一辆马车由两匹套着缰绳的马拖拽着,马车夫身体倾斜,下巴松弛,仿佛是一具死尸。玛丽正从这些密密麻麻的令人困顿的道具中穿过。她的帽子丢了,头发散乱,睁着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他和她打招呼,她高兴地差点儿摔倒。只见她伸开双臂,扑到他怀里,泪如泉涌。
  “吉姆!”她哭泣道,“噢,我的上帝!吉姆!”
  当他用双手轻轻地抚平她的头发时,他观察到街道复苏了,又恢复到他昔日熟悉的情形中:警察吹着口哨,摆动着手中的信号;马跳跃起来,奋力拉车,农夫口中咀嚼了一下,吐了口痰;买卖双方在从事着交易活动。整条大街的情况一如既往。但吉姆知道如果自己往后观看的话,那些刚刚经过自己身旁的人肯定会处于静止状态,伸展四肢躺倒在地,牵扯这些木偶的线自然也就松弛下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原来是托米。托米手中摆动着一根柔软的黑色拐杖,帽子歪到脑后,英俊的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笑。他走近后认出了他们,便停下来同他们打招呼:
  “喂,吉姆。”然后又关心地问道,“玛丽怎么了?”
  “你知道玛丽怎么了,托米·威廉。”
  托米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老伙计。”
  吉姆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不能忍受什么?”
  “你从我这里抢走的那部分灵魂,我想要把它要回来。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唔?”
  “我想要把自己的那部分灵魂要回来。”
  “你指控我……”
  “一个盗贼。”
  “什么?”
  “只要我拥有了全部自我,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现在我的那一部分丢了……”
  托米嘿嘿地笑起来,“就是说你已了解了一切,是吧?”
  “我会痊愈的,托米·威廉。换句话说,就是我要结束你的性命。”
  托米发出刺耳的笑声,同时挥舞着拐杖,似乎要用它来打人。“你怎么对那点儿灵魂看得那么重?”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就是我的。把我的那部分灵魂赶快给我,托米·威廉。”
  “失去我自己的?”托米笑着问。
  “我的就是我的。”劳瑞说。
  “我希望你态度友好一点儿,”托米说,“因为我碰巧需要你的那一部分灵魂,所以我自然要极力保留它。”现在,托米嘴里的犬牙已清晰可见了。
  劳瑞把玛丽拉到一边。随后,他冲上去,抓住托米的外套,拽到近前,想要狠狠地揍托米一拳。托米挣扎着摆脱了他,反过来,用拐杖恶狠狠地向劳瑞打去。劳瑞顿时觉得整个世界一片漆黑,但他仍顽强地冲上去,企图扼住托米的咽喉。拐杖又向他打来,他虽然头晕目眩,但仍用手和膝盖支撑君身体并试图除掉雾状的感觉。拐杖再一次向他袭来,他终于倒下去了,脸颊擦到地面上。
  过一会儿,劳瑞意识到有一张脸在贴近自己,一张尖牙突出的脸。他顿时感到异常虚弱,腿脚麻木,不能动弹,似乎正在流血而死。
  托米笔挺地站了起来,劳瑞却动弹不得。现在托米看起来要比以前高大健壮一倍。
  玛丽看了托米好长一会儿,然后她脸上的表情由惊奇慢慢地转向满意和欢喜。劳瑞知道玛丽为什么会这样:她本身只是一个木偶、一个道具而已,她之所以比任何其他东西更栩栩如生,是因为她被给予了更多的源泉:当托米夺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后,她就开始把注意力分散到两人身上,因为他们二人都能赋予她以生命。现在托米几乎夺走了他的全部灵魂,那她跟随即一个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她在走路中连看都不看劳瑞一眼,只一味地仰望着托米的脸并甜甜地笑着。托米也报之一笑,二人挽着胳膊远去了。
  劳瑞在他们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但他们置之不理,绕过拐角消失了。
  街道开始渐渐地静止下来,是渐渐地而不是立竿见影地。偶尔,某处的一个木偶会抽搐一下;间或,一张嘴会翕动一下,但未发出声音来。劳瑞不无恐惧地盯着这些怪物。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正在濒临死亡!
  他的身体异常沉重,以致于他几乎不能移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迫寻他们,找到他们,赢回被偷走的生命力。否则,这个行将死去的世界会使他发疯的!
  玛丽呀!
  她怎么能够——唉,她只不过是个木偶而已,与别的木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不应该责备她,托米才是真正的罪魅祸首。托米——他的朋友,原来竟是个卑鄙的小人!
  他痛苦地拖拽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趟过那些伸展四肢、躺在明媚阳光下的躯体。
  他感到天很热,自己很疲劳。如果能休息一会儿的话,他或许就能够积攒一些力量。他看见在一个院子里有一堆灌木丛,覆盖物很厚。他爬进这块凉爽的地方。打算暂且休息片刻,然后再去找托米和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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