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美杜萨”》

 



  一、值得纪念的一天

  “伊莉莎白女皇”号悬浮在大峡谷上3英里高的地方,悠闲自在地游荡着。霍华德·福尔肯发现,摄影平台正从右边向他靠近。他早知道会有人来摄影——在这个高度飞行,你不可能摆脱其他的飞行物——不过他并不高兴有这么个伴。虽然他并不拒绝去作大众传媒的焦点,不过说实话他更情愿独自地在清爽的蓝天中飞行,没有别的东西来干扰他。不管怎么样,他是历史上第一位驾驶长度达3/10英里的飞船飞行的人……
  第一次飞行试验完成得非常出色。不过,有点讽刺意味的是,惟一出毛病的地方是那只从圣地亚哥海军博物馆借来的,用于空中支援的航空母舰——它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主席”号的四个核反应堆中只有一个还能工作,并且这只老战舰的最高速度不过每小时30节。幸运的是,海上的风速还不到这速度的一半,这样,在飞行甲板上维持静止的空气并不太难。
  尽管不时吹来的劲风让人着实担心,不过,当锚泊飞船的缆绳抛下之后,巨大的飞艇却顺利地升上了天空,似乎乘上了一架看不见的电梯。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伊丽莎白女皇”号在一周之后才会与“主席”号会合。
  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下。所有的监测仪器都显示出正常的读数。指挥官福尔肯决定到楼上去看一看会面的情况。他把一切都交给副官,然后走进那穿过飞船中心区的透明管状走廊。每次他来到这里,看到这最大的人造飞艇,都会感叹一番。
  那10个圆形气舱,每个直径有100多英尺,它们一个连一个地一字排开,像一串巨大的肥皂泡。坚韧的塑料外壳则显得非常清晰,透过它,福尔肯可以从1/3英里的高度看清电梯的机械装置的运转情况。在他周围,飞船的构架像一个巨大的三维迷宫——粗大的纵梁贯通船头和船尾,15个圆环是这个空中大怪物的肋骨,并且它那变化多姿的外形使得它的流线型的侧面看起来很优雅。
  低速运行时,只有一点很小的声音——那只是柔和的气流掠过船舱以及应力改变时金属偶尔发出的吱吱声。从头顶上很远的地方,是一排无影灯。灯光使得眼前的景致很像是在潜水艇中,尤其是那半透明的气袋使福尔肯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曾经见识过一队庞大但无害的“水母骑兵”,在热带浅海的礁石上,盲目地乱撞,那些控制“伊丽莎白女皇”号升降的塑料气泡常常使他想起这个场面来——尤其是压力变化使得它们碰得“咔嗒”直响,灯光也随之变化之时。
  他沿飞船的轴走下来,然后来到正前方的1号气舱和2号气舱之间的电梯中。他上升到“观察甲板”时,感到热得有些不舒服,他用袖珍录音机对此做了简短的记录。“女王”号的1/4的浮力是来自它的动力装置所产生的大量的废热。在这个负载很轻的飞行物上,实际10个气舱中只有6个装了氦气;剩下的4个装满了空气。不过他还装了200吨的水作为压舱物。在高温下运作,气舱确实产生一个难题,就是怎样使通道冷却的问题。显然,这部分还需要处理一下。
  他走上“观察甲板”,阳光透过明亮的塑料玻璃射进来,令人目眩。这时,一股清新的凉风吹到他脸上。十几个工人,以及同样数目的超级黑猩猩助手正在忙于装修未完工的舞厅地板,而另一些人则在安装电线和设备。这完全是一副井井有条的繁忙景象,然而就在四个星期以前,福尔肯都很难相信临到“处女航”时一切可以全部到位。谢天谢地,这还不是他的问题。毕竟他只是船长,而不是巡航指挥官。
  那几个工人向他招手,黑猩猩也咧嘴冲他笑笑。他穿过混乱的工地走到那间已装修好的“空中休息室”。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并且他知道一旦飞船投入使用后,他再也不可能完全地拥有他。因此他想让自己在这里独自享受5分钟。
  他检查了每个部分,一切正常,然后他非常悠闲地躺在旋转椅上。下面,那炫目的环状物是飞船表面坚固的银皮。他站在最高点上,俯视世界上最大的交通工具的庞大身躯。当他终于看倦了时,他放眼望向天际,满眼都是科罗拉多河用了50万年的时间刻画出的奇谲荒凉的风景。
  除去那个摄影平台所遮挡的部分(它现在已经降下来,在船中部拍摄),他拥有整个的天空。天蓝得透明地清朗,一直到地平线的部分都洁净如洗。福尔肯知道,在他的祖父的时代,天上还常常染上几条蒸汽的痕迹或者被烟尘污染。这些现在都不存在了:随着造成污染的原始技术的消失,天空垃圾也不复存在了。这个时代的远距离传送已通向平流层①之外很广阔的空间,这样可以输送任何到达地球的声音和图像信息,而曾经属于鸟类和云朵的低层大气层,现在则属于“伊丽莎白女王四世”了。
  【① 根据大气的热力性质在垂直方向上的差异,可以将大气分为5层: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热层和外层。平流层最利于飞行。】
  正如同20世纪初的早期探险家曾预期过的那样:这是旅行的惟一方式——一种安静并且豪华的方式,可以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但并不同它分离开来,可以尽可能贴近陆地和海洋的表面来观赏它们千变万化的美景。即便那种出自20世纪80年代的亚音速喷气机,每排10个座,可容纳几千人,也不能有如此的舒适和宽敞。
  当然,“女王”号肯定不是一个经济、节省之物,并且即使还造出一些“女王”号的姊妹飞艇来的话,世界上25亿居民中也只能有一部分可以享受这种安详的空中滑行。不过一个安全而繁荣的全球性社会肯定要做些笨事,事实上他们需要这些“笨事”,给他们提供娱乐或者满足好奇心。全球至少有100万人的直接收入超过1000新币,所以“女王”号不会缺少乘客。
  福尔肯的袖珍传呼机“嘟嘟”地叫起来。舰桥上副驾驶在呼他。
  “船长,是否该会合了?我们已经获得了我们这次飞行想要的所有数据,电视摄影师也等得快不耐烦了。”
  福尔肯瞥了一下摄影平台,这时它赶了上来,在后面1/10英里处。
  “好吧,”他回答道,“按计划进行。我会在这里观察。”
  他穿过忙乱的观察甲板走回来,这样对舱内的情况他能看得更清楚些。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能感到脚下不断变化的震动。在他走到休息室的后部时,飞船已停下了。用他的万能钥匙,他走到甲板尾部伸出去的那块闪光的小平台上。这儿可以站上6个人,很低的防护栏把人同巨大的飞船外壳以及脚下几千英尺的地面分离开。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地方,即使飞船全速飞行时,也相当安全,因为它处在观察甲板后部大气泡的包裹中。无论怎么说,这不是乘客去的地方,乘客都不可能接近它。这里的景象略微有点让人眩晕。
  前舱门已经打开,像巨大的陷阱口,而摄影平台悬在门上面,正准备下降。以后的许多年中,会有成千上万的乘客和物资沿这条线路旅行。偶尔,“女王”号也会降到海面上,停在她的悬浮气垫上。
  一阵疾风打在福尔肯的脸颊上,他禁不住紧紧地抓住护栏。大峡谷有个很糟的缺点便是要产生旋风,不过在这个高度上,福尔肯没料到也会遇到旋风。他并不怎么担心,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正在下降的平台上,它此刻位于飞船上方150英尺的地方。他明白那个相当熟练的操纵者在远处遥控着飞船,这些简单的操作程序,他已操练无数次了,简直难以想象他会出什么问题。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慵懒缓慢。刚才那阵风将平台几乎吹到敞开的舱门边上。当然飞行员本该在此发生之前就制止它的,……他出过操作问题吗?这根本不可能。这个遥控系统有多种备用装置,纠错系统,以及各种型号的支撑系统。所以一般是听不到有事故发生的。
  但是摄影平台却正向左倾斜。难道飞行员喝醉了?几乎不可能的,福尔肯突然意识到事态很严重。他摸到他的麦克风的开关。
  在又一次毫无戒备的时刻,他的脸被猛抽了一下。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此时他正紧盯着摇摇欲坠的平台。远处的操纵者正竭力控制局面,想使飞船恢复平衡,可是他只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摆动幅度不断增加——20°,40°,60°,90°……
  “换到自动控制,你这个笨蛋!”福尔肯通过他的麦克风无望地咆哮,“你的人工操作毫无作用!”平台倒翻过来,它的喷气发动机不再能推动它上升,相反却加速它的坠落。发动机此刻转变为重力的同盟,而在这一刻之前它却是使尽浑身解数对付重力的。
  福尔肯并没有听到撞毁的声音,尽管他感受到了。他已经走到观察甲板上了,并疾步奔向那个可以将他带回到舰桥上的电梯。工人们焦急地朝他喊叫,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当然他肯定要花几个月时间,找到这问题的答案。
  正当他要跨进电梯时,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会不会是动力部分出毛病?最好是没问题,他一边想一边沿着螺旋状的楼梯跑下去。
  下到一半时,他停了片刻以便检查一下损害情况。那该死的平台脱离了飞艇,同时还弄破了两个气舱。它们至今还在慢慢地崩裂,像一块碎裂的塑料罩子。他丝毫不担心飞船的上升能力受损——压舱物可以轻易解决这一点,只要另外8个气舱还完好无损。最严重的是飞船的整体架构受损。他已经听到他身旁的大集成网的呻吟,仿佛在抗议非正常的负重。飞船没有足够的提升力。除非将它的重量合理安排,否则船的后部会断裂。
  一只超级黑猩猩充满恐惧的尖叫声,使他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只黑猩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电梯的立柱旁边。双手交替地抓着格子网,因为恐惧,这只可怜的动物撕破它的制服,也许是本能冲动的作用使它急于回到它的祖先的自由状态中。
  福尔肯一边尽可能快地冲下楼梯,一边警觉地注视着它的举动。一只发狂的黑猩猩是只可怕且极具危险的动物,特别是当恐惧降临时,当它赶到他前面时,它开始喊出一串单词,但都含糊不清,他只能从中分辨出一个明确的、多次重复的词即“老板”。现在福尔肯终于明白了,它希望得到人类的指引。他为此感到很歉疚,这只动物被搅进了一场超出它的理解力的人造灾难中,并且它对此没有丝毫责任。
  在格子网的另一边,它在福尔肯的对面停了下来。现在,它的脸距离福尔肯的脸只有几英寸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它那惊恐万状的眼睛。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近地靠近过一只猩猩,并且还能这样仔细地研究它。他感受到人们在凝视镜子时所体会到的,那种奇怪的既熟悉但又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他的存在仿佛使那动物平静下来了。福尔肯指着立柱,然后退向观察甲板,同时他非常清晰且准确地说:“老板——老板——走。”令他欣慰的是,那笨蛋明白了他的意思。它做了个有点像笑的鬼脸,然后立刻顺着它来的地方冲回去。福尔肯已给了它一个最好的建议。如果“女王”号还有哪儿是安全的话,那么它去的地方便是。而他自己却有责任呆在别的地方。
  当他快要到底部时,随着一声金属撕裂的巨大声响,飞船头朝下直掉下去,然后灯熄灭了。不过他还是能看得见,因为一束阳光穿过舱门和飞船外壳撕开的大口子射进来。多年以前他站在大教堂的中殿里,看见阳光透过彩色窗玻璃倾泻下来,然后在那些古老的石板上形成片片四处散开的五彩缤纷的光团。而如今穿过他头上那撕裂的飞艇的阳光,使他记起旧时的情景,他正站在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属教堂中。
  当他来到舰桥上,第一次能向外看时,他被飞船和地面如此接近的景象惊呆了。船下仅仅3000尺的地方就是美丽而致命的岩层以及混浊的红色河水浩浩荡荡奔向远方。一眼望去没有任何水平的地方,可以让像“女王”号一样大的船平稳停靠。
  他扫了一眼显示盘,显示数据表明所有的载压力都消失了。不过下降的速度也降到每秒几码。看来还有机会挽回局面。
  福尔肯不说一句话,他坐到飞行员位置上,接过还能操纵的那部分控制板。仪表盘给他显示了他想知道的每样数据。交流在此时是多余的。他能听到通讯官员通过无线电不停报告情况。在此之前,全球所有的新闻都预留了频道,福尔肯可以想象节目主持人难以言传的尴尬来。历史上最为壮观的失事事件正在发生——然而没有一架摄像机记录下实况。“女王”号的最后时刻不会再如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兴登堡”号那样再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恐惧和震惊。
  现在,飞船距地面只有1700英尺远了,并且还在缓慢地拉近。虽然他可以让飞船猛冲一阵,但他不敢这么做,以免受损的飞船完全散架。可是此刻他意识到他已别无选择了。风把他们吹到峡谷中的一个三岔口,那里河水被一块巨石劈开,石头很像个巨大的船体的化石。如果她继续这样下降的话,“女王”号会骑在那块三角形巨石之上,1/3悬空。那时她就会像一根腐朽的棍子一样一下子折断。
  当福尔肯打开侧面的急冲装置时,那熟悉的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远远盖过了金属摩擦和气体散逸的声音。飞船左右摇晃起来,然后向左转向。金属断裂的尖刺声没有丝毫减弱——而下降的速度却开始明显地增加了。“损伤控制”盘上已显示出,第5气舱已经气漏完了。
  地面已近在咫尺了。即使到现在,他仍不能判断他的操作是成功还是失败。他把航向开关转到垂直方向,然后开足马力向上急冲尽可能减少一点向下坠落造成的损伤。
  最后的撞击似乎拖了很长时间。并不太猛,这最后一击只不过被延长了,而且不可避免。看起来整个宇宙似乎掉下来了似的。
  金属的断裂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只巨兽在啃噬生命垂危的整艘飞船。
  地板和无花板上下两个方向向他扑来,像老虎钳一样把他夹住了。

  二、因为它在那儿

  “为什么你想到木星上去?”
  “因为斯普林杰飞到冥王星时说过——因为它在那儿。”
  “多谢。现在我们算是找到真正的原因了。”
  霍华德·福尔肯笑了,只有那些很熟悉他的人能明白他那略微皮笑肉不笑的怪相的含义。韦伯斯特就是这种人;二十年来他们都关心对方的事业。总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特别是经历那些重大灾难。
  “嗯,斯普林杰那样的陈词滥调仍然还有用的。我们已经登上过所有的行星,但还没去过气态星体。这是太阳系里惟一还没有征服的地方。”
  “是桩很花钱的事,你算出要多少花费了吗?”
  这是个初步预算。记住,这不是一次性的任务,而是一个运输系统。一旦得到证实可行的话,系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加以运用,并且它不仅仅适用于木星,对所有的大星体都适用的。
  韦伯斯特看着那数字,吹了一下口哨。
  “为什么不从一个容易点儿的行星开始——比如说,尤拉纳斯星①?相对地球来说,重力只有一半,逃逸速度也不足一半,气候相对平和一些。”
  【① 尤拉纳斯星,(译音)原文是Uranus,意义为“天王星”。】
  韦伯斯特肯定已完成了他的准备工作,这也正是为什么由他来负责这项远程计划的原因。
  “节约不了什么——如果你考虑到这特别远的距离以及一些后勤难题。如要飞向木星的话,我们可以动用木卫3的设备,而在土星之外,我们则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物资供应站。”
  韦伯斯特想,还算合理,但他确信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木星是太阳系中的老大,而福尔肯会有兴趣啃硬骨头的。
  “除此之外,”福尔肯继续说,“木星的探测是个大的科学丑闻。当它的无线电风暴被发现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至今我们仍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风暴——而‘大红斑’还是一个大谜团。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从宇航局得到相应的资金的原因。你知道他们已经发射了多少探测器吗?”
  “二百多个吧,我想。”
  “326个,在过去50年内——大约有1/4的基本上都不成功。当然,他们也了解了许多情况,但对整个星球却只有些皮毛知识。你知道它有多大吗?”
  “有地球的10倍大。”
  “是的,是的,但是你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福尔肯指着韦伯斯特办公室一角里的大地球仪。
  “看印度,显得多么小。嗯,如果你把地球的表皮剥下来放到木星表面上的话,地球相对于它,就像印度相对于全球的大小一样。”
  韦伯斯特考虑着这个等式:木星之于地球相当于地球之于印度。长时间地沉默。当然,福尔肯肯定是故意选择了最好的实例……
  是十年前吗?没错,肯定是的。坠毁事件发生在七年以前(那日子清晰地刻在他的心上),而试飞是在那次既是首次也是“伊丽莎白女王”最后一次飞行的三年前进行的。
  十年前,那时指挥官(不,是海军上尉)福尔肯曾邀请他参加一次试航——横穿印度北部平原,能看到喜马拉雅山的历时三天的滑翔。“非常安全,”他保证,“这可以让你走出办公室,并且让你明白事情的缘由及整个过程是怎样的。”
  果然,韦伯斯特没有感到失望。这是紧接着他到月球的第一次飞行后,在他的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并且正如福尔肯曾向他保证过的那样,飞行非常安全可靠,没出一点岔子。黎明将临之际,他们从斯利那加起飞,巨大的银色气球在初升的朝阳第一束光辉中闪耀着。上升途中,万籁俱寂,再也不会有过去岁月里热气球上升时丙烷燃烧器的轰鸣声。飞船所需的热量都来自于那个小型脉冲核聚变反应堆,它不过220磅,悬在飞船外壳的开口处。飞船上升的同时,每秒钟发射10次激光,并点燃极微量的重氢燃料。一旦他们到达某一海拔高度时,则一分钟只喷发几次激光,以弥补头顶上的大气袋里损失的热量。
  虽然他们离地面已有一里高了,但是还能够听见狗吠声,人们的呼喊声,敲钟声。渐渐地,广阔而洒满阳光的陆地景致在他们四周展开来。两小时后,他们到了离地3英里的空间,开始不断地吸氧。这时可以略作休整并且观赏一下景色了。艇上的设备把所有活都干了——给那些设计师收集信息,以便他们为今后设计新的飞艇作准备。
  天气非常晴和爽朗。西南季风会到下个月才开始,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时间仿佛停止了。令他们反感的是每小时的定期无线电报告会打断他们的白日梦。环顾四周,远及地平线的地方,都是那古老、苍茫的原野,刻满了历史的沧桑——到处是星罗棋布的村庄、田野、寺庙、湖泊、灌溉沟渠……
  韦伯斯特很费了些力才从十年前如痴如醉的回忆里醒过来。那次空中飘游使他意识到印度的广阔疆域,尽管90分钟就可环绕一周。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道,木星对于地球就相当于地球对于印度……
  “就算你的论断正确,”他说,“并且假定有足够的资金,不过你还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比——那叫啥——哦,到太空考察的326个探测器做得更好?”
  “我比他们更有资格——作为一个观测家,并且作为一个宇航员,尤其是一个宇航员的身分。不要忘了,对于飘游飞行,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熟悉。”
  “你仍然可以当一个操纵员,安全地待在木卫3上。”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已经做了那事儿了。难道你忘了是什么毁灭了‘女王’号吗?”
  韦伯斯特心里很清楚,但是他只是说:“继续。”
  “时间滞后——时间滞后!平台操纵者那个笨蛋认为他使用的是当地的无线电通讯网。不过他偶然间竟切换到一个卫星通讯网上了——哦,也许这并非算他的错,只是他应该注意到的。在整个飞行中,那只是半秒钟的时间差。如果飞船在平静的大气里飞行,那倒关系不大。然而飞船是在大峡谷上空的漩流中飞行。当平台倾斜时,他还想纠正它——可是它已经翻倒了。有没有试过在一条泥泞不堪的马路上驾车,这时出现了半秒钟的驾驶失控?”
  “没有,我也不想去尝试。不过我可以想象出来。”
  “很好,木卫3离木星有100万千米远。那么信号来回的时间差将是6秒钟。嗯,你需要一个现场操纵者真正及时地处理紧急情况。让我演示一下。不介意我用这东西吧?”
  “继续。”
  福尔肯拿起韦伯斯特桌上平放着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在地球上早就不用了,不过这张画片显示了火星的三维景色,还配上几张异域情调的、昂贵的邮票。他把它垂直地倒悬在手上。
  “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不过可以帮助我说明我的观点。把你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放在明信片的两边,不要怎么接触到它。好,就这样。”
  韦伯斯特伸出手来,松松地抓着明信片。
  “现在抓住它。”
  福尔肯等了几秒钟,没有任何提醒,他拿走了卡片。韦伯斯特的大拇指和食指扣住了空空的空气。
  “我再做一遍,让你看看这不存在任何作弊。对吧?”
  又做了一遍,卡片从韦伯斯特的指间滑落下来。
  “现在你来试我。”
  这一次,韦伯斯特紧紧抓住卡片,没有任何暗示便使它掉下来。在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福尔肯抓住了它。韦伯斯特似乎已听到咔嗒一声,福尔肯的反应是如此敏捷。
  “当他们把我重新组合好,让我活过来时①。”福尔肯不带表情地解释道,“外科医生使我的器官、机能改进了不少。这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别的进步。我想把自己的潜力都发挥出来。木星便是我能完成我的心愿的地方。”
  【① 意指上次“女王”号失事后,福尔肯受重伤,但不久经外科手术医治后又康复之事。】
  韦伯斯特盯着那张落地的卡片看了很久,全神贯注于特里威尔姆悬崖上那奇幻的色彩。然后他静静地说:“我理解你。那么你要花多长时间呢?”
  “如果有你的帮助,再加上宇航局,加上我们能联系到的所有科学基金会——嗯,3年吧。然后用1年的时间收尾——我们至少得发射两个试验模型吧。那么,幸运的话要用上5年。”
  “那和我想的差不多。我祝愿你走运。你有资格得到好运气的。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什么事?”
  “下次试飞时,别指望我来作乘客。”

  三、神的世界

  从木星5号降落到木星本身只要三个半小时。几乎没人能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旅途中睡着。睡眠是人的一个弱点,霍华德·福尔肯很厌恶它,只是他还是需要轻微地打个盹儿,这时无法避免地会做梦。不过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可没有休息时间,他必须在坠入3万英里以下的云海,这漫长的坠落过程中应当尽量抓住时间和机会。
  一旦“康泰基”登陆飞船进入她的转换轨道并且所有的计算机监测功能都很正常的话,他准备睡上最后一觉。当他进入这颗行星的可怕的阴影部分那一刻,似乎也正巧是木星遮住明亮且微小的太阳而形成日食的时候。一道奇异的金色曙光将飞船裹住了好几分钟。然后天空的1/4变成了漆黑一团的黑洞,而其余部分则群星闪烁。在太阳系里无论飞到哪儿,这些星座都不会改变的;现在它们也同样地照射着百万千米之外的地球。这儿,惟一令人注目的东西是木卫4和木卫3皎洁的新月形轮廓。毫无疑间,天空中还有许多别的“月亮”,不过它们都太远太小了,以致肉眼很难将它们辨认出来。
  “下降两小时。”他向母船报告,然后悬在离木星5号的岩层大约有一千英里的空中,位于这颗小卫星的辐射阴影里。如果说木星5号并不具备别的什么明确的实用目的的话,它起码是宇宙中的推土机,专门扫除靠近木星并带来不良影响的带电粒子。它的尾部几乎不受辐射干扰,飞船可以绝对安全地停在那儿,就算周围布满致命的危险也无妨。
  福尔肯打开催眠仪,当电脉冲温柔地流过他的大脑之时,意识便迅速地退去。当“康泰基”向木星飞去时,在巨大的重力场里,速度一秒接一秒地增加,他睡着了,而且没做梦。当他醒着时,梦总来困扰他,并且他还把地球上的噩梦也带到太空中来了。
  尽管他从未梦到那次“女王”号的坠毁事故,但他常常在梦里见到他和那只惊恐的超级黑猩猩面对面的情景,当时他正走下崩塌的气袋之间的螺旋形楼梯。没有一只超级黑猩猩幸存下来,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暂时未死的,事实上已受到严重损伤,因而被某种无痛苦的“安乐死”方式处理掉了。有时,他也挺迷惑为什么他就梦到这种不幸的动物——在它生命最后时刻里碰到了它们——为什么偏偏不梦到在遭难的“女王”号上死去的任何一位朋友或同事呢?
  那可怕的梦境总是出现在他的意识刚刚恢复的一瞬。当这个噩梦出现时,他并不觉得头痛,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处在黑暗和寂静无声之中,似乎还失去了呼吸。还有,最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放置自己的肢体。他既不能挪动手也不能挪动脚,因为他弄不清它们在哪儿。
  首先出现的是寂静。几小时,几天之后,他开始意识到一个微弱的搏动的声音,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最后推断这是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便是他的众多错误的第一件。
  渐渐地,他恢复了意识,疼痛感也随之而来。他不得不重新认识新鲜的事物,仿佛再次经历一次婴孩时期。虽然他的记忆没受到影响,他能理解别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不能回答别人的提问,只能眨眨眼睛,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月了。他能记起当他说出第一个词的辉煌时刻,然后可以翻书了,并且用他自己的力气来做。这确实是一次胜利,为此他几乎花去了两年时间。有几百次他很嫉妒那些死去的黑猩猩,可是他却别无选择,那些医生已做出决定——现在,12年后,他到了人类从未来过的地方,并且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飞行。
  “康泰基”号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木星的黎明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桥一样横跨在天空中,这时持续不断的警报声把福尔肯从睡梦中拽出来。那难以逃避的噩梦(他一直挣扎着想叫一个护士来,可连按键钮的力气都没有了)迅速地从意识中退去。他生命中最伟大——也是最后的冒险经历就在他面前了。
  他打电话给飞行任务控制中心,向他们报告此刻“康泰基”离木星的大气层大约六万英里远,并且正沿着木星的曲面迅速下降,情况一切正常。他的速度已超过每秒31千米,半小时以内“康泰基”号会闯入木星大气层的边缘,这里是太阳系中最难打通的入口。尽管数十个探测器曾经受过这场烈火中的考验,不过,这些牢固的探测器却是完全由仪器填满的东西,完全能胜任高达几百个重力的拖拽。“康泰基”号最高会达到30个重力,然后降到平均10个重力,最后停在木星大气外缘。福尔肯开始非常仔细地彻底地将自己与复杂的固定系统联结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固定在舱壁上。当他做完这些之后,事实上他就成为飞船中的设备的一部分了。
  钟已经在倒计时了。离重新进入只剩100秒。无论好坏,反正他都认了。一分钟之后,他将闯进木星的大气层,并且不可避免地会被那个庞然大物死死抓住。
  倒计时显示只有3秒了。还不算太坏。在密封舱外传来了非常可怕的叹息声。声音逐渐地变大,最后变成了尖厉的轰鸣声。这种噪音同进入地球和火星时发出的噪音不一样。在这种稀薄的氢、氦为主的大气里,任何声音都会上扬8度。在木星上,即使雷声听起来都会变调。
  随着尖鸣声不断升高,重量也明显增加。几秒钟以内,他完全不能移动了。他的视野限制在钟和加速度表之间,巧个重力加速度,还有480秒……
  他一直头脑清晰。不过,他原来未曾想到,“康泰基”号穿越木星大气层的尾迹会十分壮观——到此刻为止,已经有几千英里长了。进入大气500秒后,拉力渐渐变小以致消失:10个重力,5个重力,两个……然后重力几乎完全消失。他开始失重了,他那巨大的轨道速度也被摧毁了。
  突然出现一阵抖动,炽热的热保护罩脱离了。它已完成使命,飞船不再需要它,现在是留给木星了。除了两个带扣以外,他将其余的安全带都解开来。然后静静等待自动程序系统进入下一个,也是所有程序中最关键的程序。
  他没有看到第一个降落伞风标怎样弹射出去的,可是他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下降速度迅速减小。“康泰基”号的水平速度降至为零,并以每小时1000英里的速度直线下降。一切都有赖于后面60秒内发生的事情。
  第二个降落伞风标又弹了出去。他抬起头透过顶上的窗户,看见在下降的飞船后面一团团闪闪发光金属薄片构成的降落伞张开了,这令他感到一百个放心。几千立方码的气球在天空中展开,像一朵开放的大花,然后吸入气体直到完全充满。“康泰基”的下降速度降到了一小时几英里然后就保持不变了。现在有足够的时间,降落到木星表面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他最终肯定会到那里的,即使他现在啥也不做,任其自然。头上的气球现在只是充当一个有效的降落伞。它不提供浮力,当气球内外的气体一样重时,浮力便消失了。
  热核反应器启动,随着一阵其特有的叭叭声,向头顶上的气球中喷出股股热气。5分钟以内,降落速度变成了零;到第6分钟时,飞船开始上升。根据雷达测高计,飞船的高度在267千米的上空——这是相对于可以称之为木星的表面而言。
  只有一种气球可以在以氢气为主的大气里飘浮,氢气是最轻的气体,这种气球就是热氢气球。只要反应器不断工作,福尔肯便能继续停留在空中,飘过一个可以容纳一百个太平洋的世界。飞行3000千米的距离之后,“康泰基”最后名副其实了。她是一个空中筏子,在木星大气层的气流上漂流。

  尽管福尔肯周围已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福尔肯还需花上一小时来仔细观察这一视野。首先他必须检测密封舱里所有系统,然后验证它们是否操纵灵活。他必须了解要达到需要的高度需要多少热力,以及下降又要排出多少气。最重要的是稳定问题。他必须调整缆绳的长度,将他的密封舱同巨大的、梨子形的气球固定在一起,阻止震动,使乘坐尽可能平稳。迄今为止,他都算是幸运的,在这个高度上,风很平稳。从多普勒雷达对看不见的地面测得的读数可知,地面风速为每小时217.5千米。对木星来说,这是最温和的风速了。曾经观察到高达每小时1000千米的风速。当然,速度本身并不重要,真正的危险是涡流。如果他卷进去了,只有技巧和经验以及敏捷的反应可以拯救他,而这些都是输入电脑的事情。
  直到福尔肯对这架奇怪的飞行器有了具体的感受为止,他才去留意导弹控制室的要求。接着他放下吊杆搬运仪器以及大气采样仪。现在密封舱简直像一棵安排不那么整齐的圣诞树,随着木星气流平稳地滑行,与此同时将如潮般的大量信息发射到无数英里上的飞船的录音机里。最后,他终于可以四处看一下了……
  他得到的第一印象是出乎意外的,甚至还有些令人失望。如果考虑到比例问题,看起来他就像是在地球上一样,在云层中飘游。地平线仿佛在不远的地方。
  他并不觉得是在一个比地球大11倍的地方。他透过红外线雷达看着下面的大气层,他才发现他的眼睛受骗到什么程度。
  表面上云层像是在3英里远的地方,而实际上却超过37英里。地平线的距离,他估计可能有125英里远,而实际上却有1800英里远。
  这里的氢氦大气层水晶般地清晰,行星的弯曲度也很大,这就给肉眼造成严重的幻觉。在这儿比在月球上更难判断距离,他所见的每样东西都应该被放大至少10倍。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他早该有所准备的。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件事却让他极度不安。他并没有感受到木星的庞大,他自己缩小了——缩小了10倍。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逐渐习惯这个不能用人的比例概念来看待的。当他凝视着位于难以想象的距离之外的远方地平线时,他觉得一股比周围的大气更凉的冷风吹进了他的灵魂。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可能是穿过木星大气层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
  头上的天空几乎是漆黑一片,除了12英里之外有几缕淡淡的氨气构成的卷云。那儿气温很低,但随着高度的迅速降低,气压和气温也快速上升。“康泰基”号飘浮的位置,气温是-50℃,气压是5个大气压。而离此65英里以下的地方,就像地球上的赤道一样温暖,气压则相当于某个浅海底部的压强。这是生命生长的理想环境……
  木星上短暂的白昼的1/4已经消逝了。太阳升在半空中,阳光照在云层上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朦胧的美来。3亿英里的距离夺去了太阳的所有威力。虽然天空非常清亮,福尔肯心里还是一直感到这是一个相当阴郁的一天。当夜晚降临时,黑暗会来得很突然。有时虽然是早晨,天空中却显出秋天的黄昏景色。当然,秋天是决不可能光临木星的。这里根本没有季节之分。
  “康泰基”号已到了赤道带的正中心——这是这颗行星上色彩最单调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云海看起来像只凄渗的继鱼,没有一丝像在木星的高纬度处看到的黄色、橙红色,或者红色色带。“大红斑”本身——这是木星上最壮丽的奇观——位于南方几千英里的地方。尽管降落到那里,是件诱人的事,但南部热带气旋却异常活跃,气流速度达到每小时900英里。进入由不可知的力量构成的漩涡是自找麻烦。那么,看来就只好让“大红斑”和它的神秘留待以后来探险吧!
  太阳穿越天穹的速度是在地球上的两倍,此时它几乎处在天顶。气球巨大的银色顶篷慢慢地挡住了它。“康泰基”仍然在迅捷而平稳地向西飘飞,速度是每小时217.5英里。雷达显示出它的运行轨迹。这里总是这样寂然无声吗?福尔肯问自己。那些声称很了解木星赤道无风带,并且预言赤道是这颗行星中最平静的部位的科学家,仿佛很清楚他们所谈论的事物。他对这类预言都抱以深深的怀疑,并且赞同一个非常谦虚的研究者的观点,此人曾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一个真正的木星专家。”不过,到这一天结束时,至少出现了一位专家。
  如果到那时他还活下来的话。

  四、来自深处的声音

  在第一天里,众神之父向他微笑着。在木星上一切显得和谐、平静,就像多年前他和韦伯斯特从北印度平原上空飘过一样。福尔肯有足够的时间掌握一些新的技术,他想使“康泰基”像是他的躯体的延伸部分一样。这样好的运气是他不敢期望的,他开始怀疑他要付出什么代价来换取这运气。
  5小时的白昼时光快结束了。下面的云海上布满了阴影。云层看起来显得很厚重,而这是阳光高照时不可能有的景象。天空中的色彩迅速地褪去,除了西边那一角,有一条深紫红色的色带沿地平线延伸开来。在这条紫红色的色带之上是新月形的最近一个月亮,淡淡洁白的光反衬出周围的漆黑。
  太阳以肉眼可以感知的速度,在1800英里的地方,从木星边缘一下子便落了下去。成群的星星冒出来——那美丽的夜晚之星,仿佛是黄昏到来前的先兆,这使他感到自己已远离故土。它也随太阳西沉。人类在木星上过的第一个夜晚开始了。
  随着黑暗的展开,“康泰基”号开始下沉,气球不再被阳光加热,并且还失去一小点儿浮力。福尔肯并没有增大上升力。他就想到了这点,同时准备继续下降。
  那看不清的云层仍然在30英里以下,他可能在午夜时分到达那里。红外线雷达已经清晰地显示出来,并且还显示出它含有某种复杂的石灰化合物以及氢、氦和氨气等成分。许多化学家都急于采集到这种蓬松的、桃红色的物质。那些大气探测器已经收集的少量大气,只不过刺激了化学家的胃口。形成生命所需的一半的基本分子这儿都有了,并且飘浮在木星的表面。难道食物已有了,生命还会远吗?这正是问题所在,一百多年来,没有人能回答它。
  红外线受到云层的阻碍,而微波雷达却穿透过去并一层一层地清晰地显示出来,飞船离云层遮盖的地面差不多250英里。很高的气温和气压阻挡住了他,可是即便是自动探测器也不可安然无恙地透过云层触及地表。它撩人地处在雷达屏幕的下面,有点古怪,且不可接近。那奇异的颗粒状的结构使他的设备难以处理。
  夕阳沉下一小时之后,他发射了他的第一枚探测器。探测器快速地降下60英里,然后开始在更稠密的气层中飘流,同时返回许多无线电信息。他将这些信息转给飞行任务控制中心。在旭日东升之前,他几乎无事可做,只是照看一下下降的速度,监视仪器,并偶尔回答一下问题。当“康泰基”号在这种平稳的气流中飞行时,他完全能自己照料好自己。
  差不多在子夜时分,一个女控制员来当班,并像通常一样幽默地做了番自我介绍。10分钟后,她又打来电话,声音陡地变得很严肃而且有些激动。
  “霍华德!请打开46频道——很强的增益信号。”
  46频道?遥测仪的线路多到他只清楚那些最关键的线路。不过一旦他检查一下开关,他便能查到这条线路。他接上探测器的麦克风插头,探测器在下面80英里处,在密度和水差不多的大气中飘浮着。
  起先,只有微弱的噬噬声,像是某种奇怪的风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吹动。然后,从这种声音中,渐渐地传出轰隆隆的声音,像一只大鼓在敲似的,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它十分低沉,不仅能听到,而且能感觉到,然后这怪兽缓慢地加快速度,但保持其声调。它现在走得很快了,几乎仅次于声频。突然,振动过程中,它猛地停了下来——如此突然以致有点让人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然而在大脑深处的洞穴里却产生了可怕的回音,继续敲击着。
  这是福尔肯听过的最独特怪异的声音,即使在充满丰富多样的声音的地球上也找不出这样的声音。他想不出是什么自然现象造成的。它既不像某种动物的喊叫,也不会是大鲨鱼或是大鲸……
  它又来了,还是那种方式、节奏。这会儿,他早有准备,他估算了一下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从第一下轻微的敲击开始到最后的高潮,差不多10秒钟多一点。
  而这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回声,非常微弱并且遥远。也许它来自许多反射层中的某层,这层反射云一定位于大气的深处;也许它又是另一个,更遥远的声源产生的声音。福尔肯静静地等着第二声回音,但它再没出现。
  控制中心立刻作出反应并要求他再发射一枚探测器。有两个麦克风同时工作,这样有可能找到声源神秘莫测的位置。很有意思的是,“康泰基”号的外部话筒只能分辨出风声。而那些轰鸣声,无论是什么,肯定会在下面很低处的大气反射层中穿行。
  当声音再次出现时,探测器很快便发现它产生于1200英里远的一团物质。遥远的距离致使不能弄清它的能量大小。在地球上的海洋中,即使极微弱的声音也可以传播这么远。外太空生物学权威立即排除了这种假设,即认为那东西与某个活生生的生物有关。
  “如果那儿没有微生物或植物的话,我会非常失望的,”布雷纳尔博士说,“不过不会有动物,因为那儿缺乏自由的氧气。朱彼特星上的所有生物化学反应都一定是低能量反应——那里不可能有任何动物产生活动的能量。”
  福尔肯闹不清这说法是否正确。他以前听过这种观点,他等着去证实。
  “无论怎么说,”布雷纳尔继续道,“那声音的声波有时长达几百码!即使像大鲸鱼那样巨大的动物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它们一定是某种自然现象。”
  是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也许物理学家会得出某种解释。福尔肯想,这是多么怪异的声音,就像他站在呼啸的大海边,或者一口热喷泉,或者火山,或者瀑布旁边所听到的声音。他很可能要把这些声音想象成一只巨兽的叫声。
  黎明前一小时左右,来自大气深处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福尔肯开始投入新的一天来临前的准备工作。“康泰基”号离最近的云层有3英里远。外面的气压升到10个大气压,而气温却高达30°。此时,只消戴上一个呼吸面罩,调好气体的含量,人就会觉得舒服。
  “我们有好消息给你。”控制中心报告说,这时黎明即将来临。“云层快要破晓了。一小时后你就会看清景物了——不过要警惕旋风。”
  “我已经注意到一些了,”福尔肯回答道,“我能看到下面多深的地方呢?”
  “至少12英里,深入到第二层的平流层。那里的云层十分实在——它不会裂开的。”
  “那会超出我的能力所及,”福尔肯自言自语道,“那里的气温肯定超过100℃了。”这肯定会让一个热气球驾驶者第一次开始担心起他们的基座,而不是它的顶篷!
  10分钟之后他见到了控制中心从他们的有利地势上所看到的一切。地平线附近的色彩有了一些变化,云层变得凹凸不平,就像被撕破了似的。他打开他的微型核聚变炉,然后让“康泰基”号又升高3英里,这样他的视野会更开阔些。
  下面的天空很快清爽起来,就像某种东西正在溶解走那些坚固的云层。他的眼前展现出一个无底的深渊。隔了一会儿,他把飞船驶向那道12英里深和600英里宽的云层峡谷边缘。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身下展开。木星揭开了它的千层面纱中的一层。云海的第二层,在远不可及的深处,色彩远比上面一层深。它几乎现出像婉鱼似的桃红色,并且很奇怪地点缀上一些砖红色的小点。它们呈椭圆的卵形,斧一样的一端指着风吹的方向。那里有成千上万个椭圆点,都一样大小。这使福尔肯想到地球的天空上的那些小块的积雨云来。
  他减少了飞船的浮力,这样“康泰基”号开始下降到正在消散的云层表面。也正是那时他注意到了雪。
  洁白的雪片在空气中成形,然后徐徐降落。尽管这儿对于雪花来说太热了,但无论怎样说在这样的高度几乎没有水的痕迹。进一步看,当薄片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时,却没有一点光芒闪烁的景象。当一些薄片落在主观测台外伸出的仪器上时,他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暗白色,但绝非水晶,并且很大,有几寸宽。它们看起来像蜡,福尔肯猜想这就是蜡吧。在他周围的大气里发生的化学反应,使得在木星的空气中飘飞的碳氢化合物得以凝聚。
  前面约六十英里的地方,云层中出现某种漩涡。四周遍布的椭圆形小红点正联接起来,然后形成一个螺旋形——这在地球上的气象学里是很常见的形式。漩涡以惊人的速度形成。如果前面出现风暴的话,福尔肯很清楚他遇到大麻烦了。
  紧接着他的担心演变成疑惑,然后变成恐惧。在他的飞行轨道上正在扩展的那东西并不是风暴。某个庞然大物——大到有好几英里宽,正从云海中飞升而上。
  绝对可靠的想法是,它是一块云——一块雷雨云砧,从大气层的底部升跃而出的云——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这是固态物质。它推推攘攘,从桃红色的覆盖物中挤出来,像一块冰山从深海中浮起一样。
  一座冰山在氢气上飘浮?当然,那是不可能。不过这也离题并不算太远。当他把望远镜对准这个大谜团时,福尔肯看见它是一种白色的晶体物质,并有着红色的和棕色的螺纹。他认为,这东西肯定是和他四周飞舞的“雪片”一样的物质——像山一般的蜡块,并且福尔肯很快也意识到了,它并非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固定,其边缘部分总在不断地再垮塌,再成形……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他给控制中心发无线电信号,回答前几分钟里提的几个令人焦虑的问题,“它是一种气泡似的物质——某种泡沫,碳氢泡沫。让化学家赶紧分析一下……等一等!”
  “什么情况?”控制中心的人问道,“什么情况?”
  他没有理会这来自宇宙中的急切的呼叫,把全副精力都投人到望远镜的观测图像上。他必须十分肯定,因为如果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会成为太阳系的笑柄。
  然后他放松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钟,并且关掉来自木星5号上的唠唠叨叨的声音。
  “你好,控制中心,”他说道,口气非常正式,“我是霍华德·福尔肯。星历时间19时20分15秒。纬度是北面0°05',经度则是105°42',第一系统。
  “告诉布雷纳尔博士,木星上有生命存在,而且它很大……”

  五、波塞冬的飞轮

  “我很高兴被证明是错的,”布雷纳尔博士很愉快地发回无线电信息,“自然总是给自己留了一手的。用长焦距镜头对准拍摄对象,尽可能拍出清晰稳定的图像。”
  那些东西沿着蜡质斜坡忽上忽下地移动,并且离福尔肯太远,以致他难以弄清那东西的底细。不过它们一定很大,要不离如此之远是不可能看清楚的。它们周身几乎是黑色的,形状像箭头,全身像波浪一样缓慢地蠕动,以致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蝠鱿,生活在热带的珊瑚礁周围。
  也许它们是天上的牲畜,放牧在木星的云中平原上,因为它们仿佛在暗红棕色的河旁吃草,这条河看起来像是枯水季节的河床,躺在两边飘浮的云岩之间。偶尔,有一两个会一头扎进泡沫似的云山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对于下面的云层,“康泰基”号移动得非常缓慢。她至少要用三小时来登上这天际的山脉。他在同太阳赛跑。福尔肯希望在他很好地看清那些东西之前,黑夜千万不要降临。当它们在易变的风景中划出一条路来时,他要给它们举行命名仪式。
  过了漫长的3个小时。在整个时间内,他把外面的麦克风完全打开。他不知道这里是否便是那夜间轰鸣的声源。这怪物一定相当大才能发出这声音。当他能精确测量时,他发现它们的两翼差不多有100码宽。它是地球上最大的鲸鱼的3倍——他不清楚它们会不会有几吨重。
  在日落前半小时,“康泰基”号快到“山”顶了。
  “不,”福尔肯说道,他在回答控制中心不断发出的问题,“它们对我至今都未显示出任何反应,我认为它们并不是智能动物——它们看起来像没啥攻击性的草食动物,并且即使它们想追上我的话,我敢肯定它们也达不到我的高度。”
  当他运行到它们吃草的“平原”之上时,那些怪物似乎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使他略微有些失望。也许它们根本就不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通过望远镜观察它们,并给它们照相,他看不到任何感觉器官的迹象。那些生物仅仅只是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在云山和云谷上飘荡,实际上这些云山、云海比地球上的云彩要实在。虽然它们看起来像固体,福尔肯十分清楚,任何走到这些白色山脉上的人都会陷下去的,就像他走到薄纸上一样。
  在近距离的地方,他能见到无数的小细胞和气泡是如何形成的。其中有些很大——直径约一码,福尔肯不知道是哪个巫师用一大锅碳氢化合物把它们熔炼出来的。在木星大气层底下很深的地方,一定有丰富的石油化工原料,足够整个地球用上100万年。
  当他越过那些蜡山时,短暂的一天又行将结束,光线沿着低处的坡面迅速地退去。在云山的西面山坡,没有一个怪东西,因为某种原因,地形非常不同。那些泡沫又堆积成长长的梯田,像月球上的陨石坑的内部形状。他想象着那是一些宽大的阶梯,一直通到木星那遮蔽起来的地表。
  在阶梯的底部,像山一样纷乱的云朵翻滚着,摆脱了云朵的是一种粗糙的椭圆形的物质,有一到两里宽,向天上冲去。它难以辨认出来,因为它只是比那些灰白色的泡沫似的云稍稍暗一些。福尔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正注视着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森林,像一片从未见过太阳的蘑菇。
  是的,那一定是森林,他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的树干,从他们扎根的白蜡状的泡沫中直冲而上。可是那些树挤得水泄不通,在它们之间就找不到一点空地。也许那就根本不是森林,而是一棵巨大的树——就像一种东方的“独树成林”的大榕树。他曾经在爪哇看见过一株榕树,方圆大概有650码,而这东西至少是那株榕树大小的10倍。
  光线几乎都消失了。在太阳光的折射下,云层变成紫红色,而几秒钟以后也完全消失掉。在木星的第二天的最后一道光线中,霍华德·福尔肯看见或是他认为看见了什么,这使他对那个白色的椭圆形物体的解释大成问题。除非那昏暗的光线完全欺骗了他,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细树干正前后摇动,而且节奏完全一致,就像在波涛里沉浮的海藻的叶尖。
  并且那棵树木已不再在他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了。
  “很抱歉打搅你,”控制中心的人说道,这时日落后不久,“我们认为最多一小时之内‘第二声源’会出现。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
  福尔肯迅速地扫了一眼地形图。“贝它”①——位于木星纬度的140°附近——离他所在水平线以下18600英里远。即使大爆发的喷发物高达千万吨重,他也因为离震动波太远而不会有什么大危险。然而它所激发的无线电风暴却是另外一码事了。
  【① 音译,即希腊字母“β”。】
  10米电波的爆发使得木星成为天际中最强的无线电波源,这个现象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发现,并且让天文学家大感惊讶。迄今为止,一个世纪过去了,真实的原因还是一个谜。人类只能了解一些表象,还不可能做出任何合理解释。
  尽管没有认为“火山”一词在地球上和木星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不过“火山”理论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它是间接性的——常常是一天有几次——在大气层的深处,被重重掩盖的地方发生的巨大的爆发,很可能就是木星地表处发生的现象。一根壮观的气柱,有600英里多高,沸腾着冲出来像决计要飞向宇宙一样。
  对于所有行星中最强大的重力场,它没有机会逃逸。不过有些气柱——仅仅几百万吨重——总是力图到达木星电离层。一旦它们成功的话,它们便一哄而散,飘逸开去了。
  环绕木星的辐射带会让地球上的范艾伦辐射带相形见细。直上九霄的气体柱形成短路,所产生电能量比地球上的任何电闪要强百万倍以上,并且还释放出巨大的由无线电波的噪音洪流形成的雷霆般轰鸣,并穿透整个太阳系然后传到外太空的星空里。
  人们已发现这些无线电波爆发现象,主要发生于木星的四个区域。也许地表的薄弱部分使得内部的火焰能够时不时地冲破出来。木星的众多月亮中,最大的一颗是木卫3。研究木卫3的科学家认为,他们可以预报这种十米波风暴的发生时刻,当然他们的准确度和20世纪早期的天气预报差不多。
  福尔肯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恐俱,无疑无线电风暴使得这次任务的价值又提高了——如果他能幸存下来。按计划布置,他应该尽可能地避开主要漩涡中心,特别是那个最活跃的“阿尔法声源”。碰巧现在他离那个有威胁性的“贝它声源”最近,差不多有地球周长的3/4长的距离。他希望安全能得到保障。
  “危险可能是百分之几十,”控制中心明确指出了即将来临的险情,“忘掉刚才说的一小时吧。木卫3的预报站说危险瞬间即至。”
  无线电刚好落音,磁场强度计上的读数便猛然上扬。在超出刻度的那一瞬间,指针又猛然返回,像刚才迅速升高那样迅速下降。几千英里下面,某个东西给这颗行星的熔融核心猛然一击。
  “它爆发了!”控制中心的人作出反应。
  “多谢,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风暴会击中我?”
  “可能在五分钟以内,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在木星弧形边缘附近,有一个漏斗状的气体物质,宽达整个太平洋洋面,正以每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飞向太空。低层大气的雷霆风暴已四处爆发了——不过那还算不上什么。当气漩到达辐射带时,那种爆炸才像狂怒的大风暴,同时,多余的电子开始向木星表面倾泻。福尔肯开始再一次检查所有从密封舱延伸出去的仪器的栅栏、支架。他采取了一切警戒、预防措施。大气震动波到达他这里要四个小时,可是一旦电子反应爆发,无线电风暴将以光速前进,不足1/10秒便会到达这儿。
  无线电监测器的光束在显示屏上全程搜寻,还未显示出什么异常现象,只是背景上有一些正常的静电干扰。接着,福尔肯注意到噪音数据缓慢爬升。爆炸正在积聚其力量。
  在这样远的距离外,我没期望会看到什么。突然,像炙热的闪电一样的一道亮光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跳动起来。主线板上的线路开关有一半同时跳闸,灯也灭了,并且几乎所有的通讯频道全部中断。
  他想动一下,但这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周身麻痹了。他似乎失去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力,并且感到一阵令人痛苦的颤栗传遍全身。电磁场是不可能穿透这个屏蔽良好的密封舱的。然而在仪表盘上分明有闪烁的火焰跳动了几下,一阵电火花摩擦发出几声咔嚓声。
  随着一阵尖锐的撞击声,紧急系统进入工作状态,过载得以重新调整。灯又闪闪烁烁地亮起来。福尔肯感到的麻痹像来势一样,迅速地消失。
  当他发现仪表盘上的一切显示都恢复正常后,便飞快地跑到观察窗。
  根本不需要打开探照灯——支撑密封舱的缆绳似乎着火了。从主要支撑环到巨大气球的腰部是一片黑暗。在黑色背景下,是一排排亮着的闪电的蓝光。许多燃烧着的火球,慢慢地顺着灯光向前翻滚着。
  这景象非常奇怪并且非常美丽,以致很难从中发现什么威胁所在。福尔肯知道,很少有人从这么近的地方见到球形闪电——当然如果他坐在灌满氢气的气球里回到地球的大气层的话,他是决不可能幸存下来的。他清晰地记得,“兴登堡”号着火的毁灭时刻,那是在1937年,当飞艇停泊在累克赫斯时,零星的电火花把它点燃了。这类事件,在历史上屡屡发生,他的脑中像放映纪录片一样闪过无数恐怖的场面。不过,这里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虽然他头上的氢气大大多于那只出了事的“齐伯林”号气球的氢气。要点燃木星的大气,至少要在几百万年以后了。
  随着八声像在煎炒熏猪肉时发出的嗞嗞声,通话系统又恢复工作状态。
  “你好,‘康泰基’号,你收到了吗?你收到了吗?”
  说话声像被斩断了似的,而且含混不堪,不过还能辨认出大意来。福尔肯精神为之一爽,他和人的世界又恢复联系了。
  “我听到了,”他说,“电磁波非常混乱,不过影响不大。”
  “谢天谢地——我们以为你失踪了。请检查一下远距离频道三,七,频道二十六,然后再安上摄影机二号。我们简直不能相信在外层电离探测器上的读数。”
  福尔肯很不情愿地把他的眼睛从“康泰基”号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上移开,尽管他还是不时地朝窗外扫一两眼。球状闪电最先消失,火球慢慢地膨胀到一定程度,然后轻轻地炸裂开来,及至消失。可是一小时以后,有几丛微弱的亮光在密封舱暴露在外的金属壳上闪烁。无线电通讯一直到子夜以后,都充满了噪音,不怎么清晰。
  晚上剩下的几个小时到黎明前夕,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因为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福尔肯想象着他将看到旭日的第一缕晨曦。接着,他意识到太阳升起至少还要20分钟——而沿着水平线燃烧的那丛火光,眼睁睁地向他移过来,并且迅速地从木星那缀满了星斗的昏暗的边界上分离出去。他看清楚了,那发亮的光带比较狭窄,边缘却十分清晰。这时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在云层下晃动起来。
  大概在第一束后面60英里的地方又出现了第二束光,和第一束光平行并且速度相同。紧接着又出现一束,又是一束——这样,天空嵌满了交替出现的光明和暗黑的带子。
  在此之前,福尔肯觉得他几乎习惯了奇迹,这纯粹无声的光明四射的景象,看起来不像是会造成一点轻微的伤害。不过,有时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惊异、难以解释,他感到全身发冷。令人胆寒的恐惧吞噬着他的自我控制力。任何人在不可知的力量面前,都会感到自己像个无助的弱者。木星上不仅仅有生命,并且还存在智能生物,这可能吗?也许,一个智能生物体开始对他这个外来的人做出反应了。
  “天哪,我们看到它了。”控制中心说。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他的敬畏心情的回声。“我们不清楚它是什么。坚持一会儿,我们问一下木卫3观察站。”
  刚才的景象慢慢地消失了。在远处地平线上奔跑的光带子非常微弱了,就像产生它们的能源濒临耗尽似的。五分钟后,它完全消失了,最后一束光沿着西边天空,微微地闪耀了一下便熄灭了。它的消逝使得福尔肯浑身上下感到整个的轻松。这种令人昏昏欲睡、同时又极其困扰人的场面,对于习惯于和谐宁静氛围的人类的大脑来说是毫无益处的,并且也不可能长时间承受它。
  这经历与其说让他接受某种事实,不如说令他更为震惊。电磁风暴仍属于他还能理解的事物,可是这东西却整个不可理喻。
  控制中心还在保持沉默,他知道,木卫3上的信息库正在加紧搜索,并且人类和计算机一道拼命地开动脑筋,解决这难题。如果他们也不能找到答案的话,这就有必要通知地球本部了。这样的话至少要耽误一小时。即使地球本部也不可能帮上忙,这个可能性是福尔肯不愿想到的问题。
  当福尔肯看到布雷纳尔博士又出现在通讯线路上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这个生物学家的话听起来很轻松,也很克制,就像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智力上的考验的人那样。
  “你好,康泰基号,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不过我们实在难以相信它。”
  “你刚才见到的是生物发光现象,类似于地球上的热带海域里的微生物有机体的发光现象。只不过这是发生在大气里,而不是在海洋中,然而原理一样。”
  “不过它的方式,”福尔肯反驳道,“是那样有规律,那样不自然,并且有成百上千英里的范围!”
  “它甚至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大,你只见了它的一小部分。它整个超过3000英里宽,看起来像个旋转的轮子。你仅仅看到了轮辐,以每秒6/10英里的速度从你眼前滚过……”
  “仅仅一秒之内!”福尔肯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动物不可能跑得这么快!”
  “当然不可能,让我解释一下。你所见的是‘贝它’声源震动波所激发的东西,以声速在移动。”
  “关于它们的运动方式还有什么?”福尔肯又追问道。
  “这正是令人奇怪的那一部分,也是很稀有的现象。不过,同样的光轮——除了要小上一千倍以外——也在地球上的波斯湾和印度洋里出现过。听着: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的‘帕特纳’号,于1880年5月某日上午11时30分在波斯湾遇到‘一个庞大的通体发光的轮子,旋转着移近,它的轮辐像是从船边扫过一样。轮辐大约有二百或三百码长……每个轮子大约有十六根轮辐……’这儿还有一条消息:阿曼海湾,日期是1906年5月23日:‘那个光线强烈的发光体迅捷地向我们靠近,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向西面发射刺眼的光来,如同战争中使用的探照灯的光束……在我们左面,是一个巨大的火轮,它的轮辐向远处滚动。整个轮子旋转了约二三分钟……’木卫3上的计算机从档案中还寻找出500个类似的例子。如果我们不及时终止它,它会把所有的例子都打印出来。”
  “我知道了,不过还有些搞不懂的地方。”
  “我不会责怪你。因为直到20世纪晚期,人们才得到一个较圆满的解释。似乎这些发光的轮子是海底地震的结果,它们总是发生在地震波能波及的浅海并且形成明显的波浪反应。有时是以条柱的形式,而有时则是以翻滚的车轮形式——人们把它叫做‘波塞冬的轮子’。人们最后通过在水下引发爆炸,然后用卫星拍摄下爆炸结果这一方式证明了上述假设。怪不得水手们总是有些迷信。谁会相信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福尔肯自言自语道。当“贝它”声源的声音达到最高点时,它显然在向各个方向发出震动波——通过低层大气中的压缩气体,通过木星固态的星体本身。那些震动波有时交叉,有时成十字形,它们在星球上此起彼伏,而这颗星便像一支铃档一般响起来。
  然而这个解释并未消除福尔肯的疑虑和恐惧,他难以忘却那些闪耀的光带,在深不可测的木星的大气中跳动。他感到他不仅仅在一颗陌生的星球上,而且是居于神话和真实之间的某个神秘的地带。
  这是一个绝对要发生点“什么事”的地方,并且人不可能预测到将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他还要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天。

  六、美杜萨

  当拂晓真正降临时,天气起了突然的变化。“康泰基”号在暴风雪中穿行。蜡片般的雪大片大片地飘落,能见度几乎降到了零。福尔肯开始担心飞船外壳上会不断积压重量。他注意到飘到窗口旁的雪很快便化了,“康泰基”号不断喷出的热量将它们迅速融解了。
  如果他是在地球上驾驶气球飞行,他会很担心有“撞车”的危险,不过在这里至少没有这种危险,木星上的所有山脉都位于他身下几百英里的地方。如果飞船撞上那些飘浮的泡沫小岛,可能就像刺进微微发硬的肥皂泡一样。
  不管怎么说,他将水平雷达打开,那东西至今都毫无用处。而垂直雷达,则显示出他离那不可见的木星表面的距离,这要有用得多。接下来,他又得到另一个惊奇。
  许多洪亮的回声在一大片天空中,四面八方地响起来。它们之间的相距很远,并且在宇宙中像是毫无根基地悬在空中。福尔肯想起早期飞行员用来形容他们这职业中所遇的灾难之一的一个术语“云中裹着岩石”。这非常美妙地形容了躺在“康泰基”号轨道上的东西。
  这情景令人惊慌。福尔肯又想到,任何固体物质不可能在这种大气里悬浮,也许这是某种奇怪的气象学现象。无论怎么说,最近的声音距此都有125英里远。
  他向控制中心汇报,他们对此未做出任何解释。不过却告诉他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那就是他会在30分钟以后脱离暴风雪区。
  一阵猛烈的侧风突然吹在“康泰基”号上,飞船翻了个身,横在轨道上。对此,他没有预先收到警报。福尔肯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控制住他这艘笨拙的飞船,不致使它倾覆。在几分钟内,他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向北航行。此时,气漩又像开始那样,突然停了下来。他仍然高速前进,不过在平稳的空气中。他不知道刚才是否是卷进了木星的射流之中了。
  暴风雪开始消散。他见到了木星为他所准备的礼物。
  “康泰基”号已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漩涡,宽约六百英里。气球被吹到云层卷曲的边缘。而头顶上,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闪耀着;可是身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洞探入大气层,洞底是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那里不停地出现闪电的火光。
  飞船非常缓慢地被往下拽,眼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尽管如此,福尔肯还是向气囊增加了热流量,直到“康泰基”号悬浮在某个稳定的高度上。至此福尔肯才不去注意外面诡幻的景象,开始认真考虑一下雷达的问题。
  最近的回声,现在只有25英里远了。他很快弄明白了,所有的回声都是由大漩涡的壁反射的,并且随它一同运动,就像“康泰基”号一样被旋风抓住。他将望远镜顺着雷达的方向移动,发现眼前有一朵朵色彩斑驳的奇怪的云彩,几乎遮住了整个视野。
  它不很清晰,因为比形成它的大背景的那个旋转的薄雾状云壁,颜色略深一点。福尔肯盯住它看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曾经在哪儿见识过它。
  第一次是它在飘浮的泡沫山上,往上攀爬,那时候他误以为它是一株多干的大树。最后当看到它实际的大小和复杂的构造时,他才明白过来,并且给这个东西取了个更合适的名字,将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事实上它根本不像一棵树,而像一只水母——一只美杜萨水母①,这东西可以在“墨西哥湾流”的温热的潮水中遇到。它游动时,触足会随水流的起伏而飘曳。
  【① 原文medusa,义为水母,译音是美杜萨,大写的Medusa,义为女蛇怪。这里根据小说的意思用音译,取其双关义。】
  这只水母有一英里多宽,并且它那些悬浮着的触手有成百上千英里长。它们以和谐的节奏上下缓缓地摇摆着,每一次完整的舞动周期要花上一分多钟——那动物就像是在天空中笨拙地划动着。
  而其他的回声则来自更远处的水母。福尔肯通过望远镜看到有半打水母,并且发现在形状和大小上没有什么变化。它们像是同一种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要沿着600英里长的轨道疏懒地飘游。也许它们靠吃那些被吸进漩流中的空中浮游生物为生。“康泰基”号也像这些浮游生物一样,被吸进了漩流。
  “你注意到没有,霍华德,”布雷纳尔博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镇静下来问道,“这东西比最大的鲸鱼要大10万倍?假设它只是一只气袋的话,它也会重达100万吨!我简直难以想象它的新陈代谢状况,它至少要产生兆瓦的热量来维持它的浮力。”
  “可是如果它仅仅是只气袋的话,为什么它是这样一个该死的,性能良好的雷达反射器呢?”
  “我没有一点头绪了,你能再靠近一点吗?”
  布雷纳尔的问题问得并不笨。如果福尔肯能换一个高度,然后利用变化的风速,他就可以尽可能地接近水母了。不过此时,他还是倾向于保持现在的每小时25英里的速度。他非常坚决说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布雷纳尔有点勉强地回答道,“让我们在那儿待一会儿。”“我们”这个字眼使福尔肯觉得有些讽刺意味,要知道他们之间距离6000英里,各自的观察角度肯定不一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康泰基”号在大漩涡中平静地飘浮着,福尔肯不断试着各种滤光镜头及不同的对比度,竭力想从摄像机中看清那只水母。他开始怀疑它那难以捉摸的色彩是某种伪装,也许就像地球上的许多动物一样,它想尽可能地和背景混然一体。那是一种狩猎者和被猎者都要用的伎俩。
  这只水母是哪一种类的?他很难在剩下的这样短的时间里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就在中午之前,没有一点预兆,答案就出现了……
  就像一队古代的喷气式战斗机,五只蝠鲼鱼掠过漩涡的漏斗形雾墙。它们排成V字形照直向水母那毫无生气的灰色云团冲去,毫无疑问,按福尔肯的想法,它们正在发动攻击。他原以为他们都是些无害的草食动物,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
  然而事情以这样舒缓的速度发生了,就像观看一个慢镜头的电影。蝠鲼鱼以差不多每小时30英里的速度波动前进。它们到达那只水母似乎还要很久,而后者却以更慢的速度,冷静沉着地漂游着。尽管蝠鲼鱼不算小,但和它们正在靠近的那只大水母怪比起来就显得渺小多了。如果它们游到水母的背上话,看起来就像小鸟栖息在一只大鲸上。
  水母能保护自己吗?福尔肯不能肯定这一点。他也不能预料那些蝠鲼鱼在避开众多笨拙的触须时,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也许它们的主人还未意识到攻击者,不过把它们当成是无关紧要的寄生虫,就像狗能容忍身上的跳蚤一样。
  可是现在很明显,那只水母的处境很不佳。它开始缓慢地翻转过来,有点像只正在倾覆的船。10分钟之后,它倾斜了45°,同时它也在迅速地下沉。福尔肯不可能不对这只被围攻的怪物表示同情,这情景也唤起了他的辛酸的回忆。有些荒唐的是,美杜萨水母的坠落就像是对垂死的“女王”号濒临毁灭时刻的一次拙劣的模仿。
  然而他知道他的同情用错了地方。高智力只能在攻击者中产生、发展,而不会在任何漂浮在海洋或天空中的草食动物中出现。那些蝠鲼鱼远比这只气袋似的大怪物更接近于他,并且不管怎么说,谁会“真正地”同情一只体积比鲸鱼大上10万倍的生物呢?
  接着,他注意到,美杜萨使的伎俩很奏效。那些“蝠鲼鱼”仿佛被它缓慢的翻动搅糊涂了,它们正奋力从它背上游走,就像一群掠夺成性的秃鹫在进餐时其它动物突然闯入时一样,突然飞开了。不过它们走得并不远,继续悬浮在距那只正在倾覆的怪物几码远的地方。
  突然,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光闪过,与此同时收音机里冒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有一只蝠鲼鱼,慢慢地头尾蜷到一块儿,然后径直地掉下去了。当它下坠的时候,尾部冒出一股黑烟,很像一只飞机着火坠落一样,真不可思议。
  那些残存的蝠鲼鱼向水母身上俯冲而去,并通过降低高度来增加速度。几分钟内,它们就消失到层层的云雾之中,而它们刚才也是从这儿冒出来的。那只水母,此时已不再下降,相反却开始翻回到水平状态。经过这样的翻转,它又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前进。
  “太棒了!”布雷纳尔博士被惊呆了,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这一定是高级的电子防御系统,就像是电鳗或鳐鱼所具有的一样。不过至少有几百万伏特的电压!你见到任何能产生这么多电能的器官吗?像电极一样的东西吗?”
  “没有,”福尔肯回答道,他打开望远镜的最高功率键,“可是有些地方很古怪。你见过这种方式吗?再检查一下刚才的图像。我敢肯定它以前不在那儿。”
  一条宽阔的色彩斑驳的带子出现在水母的边缘。它形成一个极其规则的棋盘图案,每个方格里又缀上由短的水平线条组成的复杂的次级图案。它们的横向和纵向排列得非常完美,而且每根线之间的间距相等。
  “你是对的,”布雷纳尔博士说道,他的语气里像是有点儿惊恐,“它真的出现了。我不敢告诉你它是什么。”
  “哎,我不指望再错过一次——至少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能告诉你我的猜测吗?”
  “继续讲。”
  “那是一个大型的无线电波段板。人们曾经在20世纪初使用过的。”
  “恐怕你曾经谈到过它。现在我知道它为什么发出这样巨大的回声。”
  “不过,为什么它这时候才出现呢?”
  “也许这是电能释放的后果吧。”
  “我又有一个想法。”福尔肯慢吞吞地说道。
  “你认为它在收听我们的谈话?”
  “就在这个频率上?我有点怀疑那些是米,哦,不对,十米天线——这得由它们的尺度来决定天线长度。嗬……这是个好主意!”
  布雷纳尔博士陷入沉思,显然是在考虑某个新想法。他待了一会儿继续讲道:“我打赌,它们正在同无线电爆破取得联系。那是某种在地球的自然条件下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让动物具有了对声波、电流的感应能力,可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形成了无线电波感。为什么要操心出现那么多光呢?”
  “但是这儿是不一样的。木星充满了无线电能量。这很有利用价值,也许到了发掘它的时候了。那东西有可能就是一种浮游发电站。”
  一个新的声音插进他们的交谈中。
  “我是总指挥。这里整个都显得很有趣,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它是智能生物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应考虑‘首次接触的指令。’”
  “来此之前,”布雷纳尔博士有点儿沮丧地说,“我本来会发誓,一个能造出短波天线系统的生物一定①是智能的。不过现
                ··在,我不敢肯定了。这是可以自然地进化演变而来的。我想它不会比人类的眼睛更奇怪的吧。”
  【① 原文“must”用的是斜体字,故在此,中文加注黑点。】“那么我们必须保证行动安全,并且假设它是智能生物。因此,从现在起,这次冒险计划必须依照首要指令的各项细则行事。”
  当无线电通讯线上的每个人都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在宇航史上的早期,尽管有过一个多世纪的争论,人类最终还是建立了这几条规则,现在可要用上了。人类从他们在地球上所犯错误中吸取教训——理应如此。不光是道德考虑,还包括他的自身利益都要求他不应该再在星际间重犯这些错误。如果对待一个高等的智能生物就像美洲殖民者对待印第安人一样,或者就像时下的人对待非洲黑人一样,那会引起一场灾难的……
  第一条规则是:保持距离。不要企图接近,甚至同他们通话,直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你。“足够的时间”的确切含义是什么,这是谁也闹不清的问题,得由身处现场的人斟酌而定。
  霍华德·福尔肯从未想到过的责任,降临在他头上。在他留在木星的不多几个小时内,他将作为人类的第一位大使。
  那样的话实在是讽刺,很妙的讽刺,以致他甚至想,那些外科医生当年使他复原时,为什么不给他安上大笑的能力呢?

  七、首要指令

  天越来越黑,可是福尔肯仍然紧盯住望远镜视野里的那活生生的云团。风沿着大漩流的漏斗周围,平稳地吹拂着“康泰基”号,而大漩流把他卷到离那生物20英里的地方。如果他近到6英里,他就会采取逃避行动。尽管他很肯定美杜萨水母的电子武器是短程的,但他并不想去试一试。这是留给将来的探险者的难题,他祝他们幸运。
  现在密封舱里非常黑暗。奇怪的是,离太阳落山还有几个小时呢。出于本能,每隔几分钟,他都要扫一眼水平雷达扫射仪。离这只他正在观察着的水母6英里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物体。
  突然他听到了曾在某个夜晚,响彻木星天际的声音——那种猛烈的敲击声,有着惊人的能量,迅速地升得越来越高,然后在次高音的地方停下来,而密封舱随着它一同抖动就像定音鼓里的一颗小豆子。
  在这骤然而至、令人痛苦的寂静里,福尔肯几乎是同时地意识到两件事情。这一次,声音并不是通过无线电频道从几千英里外传来。它就产生在他附近的大气里。
  第二个想法有点令人恼火。他差点忘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在他的脑袋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他头上的大部分天空完全被“康泰基”号的气袋占住了。因为大气球的表面涂了一层银粉来避免热散失,所以大气球对于雷达和观察视线来说都有有效的屏蔽作用。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这只是很小的一个设计失误。容许这个失误是因为它显得并不重要。而现在对霍华德·福尔肯来说就极为关键了,因为他看见那些触须比任何树木的树干都粗,此时正从空中落在密封舱的周围。
  他听到布雷纳尔的高声喊叫:“记住‘首要指令’!不要惊吓了它!”在福尔肯还未来得及作出相应的回答之时,这铺天盖地的击鼓声又开始了,盖过了一切声音。
  对于一个真正有经验的、经受得住考验的宇航员,不是看他在可预知的紧急情况面前如何反应,而是在无人能预测的情况中怎样应付。福尔肯毫不犹豫地分析现实状况。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气袋拉索。
  “气袋拉索”是氢气球飞行初期使用的一种很古老的应急措施。对于“康泰基”号来说,“气袋拉索”并非撕破气袋,而是打开外壳上面的一系列放气孔,热气便立即冲出来。去除了上升拉力的“康泰基”号,开始迅速下跌到这个重力是地球的两倍半的重力场中。
  福尔肯对着那巨大的、扫来扫去的触须做了一个鬼脸。他刚好注意到触须上密布着许多大气泡和气囊,说不定就是给它提供浮力的,并且像植物的根部一样,它们的末梢分裂成许多细小的感觉元。他甚至希望出现一道闪电光——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大气层的密度变大,胀大的气球此时起了降落伞的作用,康泰基号起初急剧的下降速度这时得到减缓。降落两英里后,他认为关上放气孔应该没问题了。在他恢复浮力而且又回到平衡状态为止,他的高度又下降了一英里,并且很危险的是已接近他的安全极限了。
  透过顶上的窗户,他焦急而紧张地盯着外面的动静,虽然除了大气球那若隐若现的气泡,他不想看见任何别的东西。可是在他下降的途中,他向侧面滑出去了一点,水母的一部分在他头上几英里的地方,隐约可见。它离他比他预料的距离还近,此时它仍在下降,速度快得令他难以置信。
  控制中心很焦急地打来电话。他喊道:“我一切正常。不过,它还在紧跟着我,我不可能再下降一丁点了。”
  这并不很准确。他完全可以再降低——大约一百八十英里吧。不过那将是一次不能返回的航行了,而且也不那么有趣。
  这时,让他大为欣慰的是,他看见水母失去了平衡,在他上面不足一英里的地方翻了过来。也许它来接近这个侵略者,只不过想警告一下他,也许它也感到在这样低的位置上,热得很不舒服。温度已超过50℃了,福尔肯不知道他的生命供应系统能坚持多久。
  布雷纳尔博士又回到通讯线路上来了,他仍然操心着那条“首要指令”。
  “记住:它也许只是好奇而已!”他喊道,语气却不太肯定,“千万不要惊吓住它。”
  福尔肯对这条建议感到非常厌烦,他回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次电视讨论,在一个宇航局法官和一位宇航员之间进行。仔细地剖析出“首要指令”的基本含义仔细解释之后,那位疑虑重重的宇航员大叫道:“既然毫无选择了,那我就该坐在那里静等着被它吃掉吗?”那个法官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地回答说:“那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
  那时候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可现在却根本不可笑。
  不久,福尔肯见到一个让他更不痛快的东西。水母虽然还是悬在离他一英里远的地方——但是它的一根触须却在变长,简直不可思议,并向“康泰基”号伸过来,还在不断拉细。他还是个男孩子时,在堪萨斯平原上,曾经见过一个漏斗状的龙卷风从风暴云中落下来。这个向他掉下来的东西唤起了这段深刻的记忆。
  “我很快就会没有选择余地了,”他向控制中心汇报,“现在我要么去吓吓他,或者就让它感到严重的胃痉挛。我想它肯定会发现‘康泰基’号是不好消化的,如果它要用用脑筋的话。”
  他等着布雷纳尔的意见,然而这个生物学家却坚持沉默。
  “很好。只剩下27分钟了,我要打开点火系统了。我希望我会有足够的储备能量,这样我会再回到我的轨道上。”
  他看不见那只水母了。它又一次径直出现在他顶上。不过,他明白那根落下来的触须一定已离顶上的气球很近了,而要全速发动反应器还得花大约五分钟……
  反应器发动了。即便根本不可能,轨道计算机也不会拒绝执行发射任务。通风口打开了,准备吞进所需的成吨氢气。就算处于最优的情况,这也只是一个虚拟的事实——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检验一个核能的冲压式喷气机如何在木星大气层中实际操作。
  某个东西轻轻地摇了摇“康泰基”号。福尔肯尽力不去想它。
  点火装置被设定在高于此6英里的地方引爆,在密度不足1/4,气温要低30℃的大气层中,太糟糕了。
  当通气孔完全打开后,他能侥幸将俯冲危险减到最小程度吗?而一旦喷气冲锤装置点火后,他会一头栽向木星,而且2.5英里的重力加速度会加快他的进程。难道他还有可能及时脱身吗?
  一只巨大沉重的手轻拍着气球。整个飞船随之上下浮动,就像地球上曾风行过的一种“游游”玩具。
  当然,布雷纳尔有可能完全是正确的,也许这正是它在表示友好。说不定他应该用无线电和它交谈。怎样跟它说呢:“漂亮的小姑娘?”“给点零钱吧?”或者就说“带我见你们长官?”
  这时超重氢与重氢的比重很正常。他准备用10亿度的火柴,来点燃那支蜡烛。
  顶端很细的触须此刻绕着气球周围60码的地方,蜿蜒盘旋着。它们的粗细长短和象鼻差不多,它们移动得很仔细,似乎有点谨小慎微的味道。在它们的末端有个很微小的触须,像一些正觅食的嘴。福尔肯敢肯定,这会儿布雷纳尔博士一定被迷呆了。
  这仿佛和任何美好时刻没有什么两样。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控制板,然后启动了4秒点火阀的计时器,撕开安全封条,并且撂下“抛弃”键。
  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传来,随之是瞬间的失重现象。“康泰基”号正鼻尖朝下,自由地下坠。而头顶上,那只被扔下的气球正飘飘悠悠地往上飞去,拖着那条好奇的触须。福尔肯来不及去看气球是否打中水母,因为同一时刻,冲击式喷气机被点燃了,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一股滚烫的氢氦气柱,轰鸣着从尾部的排气孔中冲出来,立刻便形成一股冲力——朝向朱彼特星猛推。可是不能拉动了,因为速度控制器太笨拙。除非他能完全控制速度,并且在5秒内迅速达到水平飞行状态,否则的话,飞船会坠入大气层的深渊里,而且会被毁掉。
  简直慢得出奇,5秒钟像是50秒钟,他尽量把飞船拉平,然后再使飞船头部向上飞行。他只回头瞥了一眼,最后看了看那只水母,飞船已离它很远了。“康泰基”号丢下的那只气袋已明显地从它的触角中逃离开,他甚至找不到那只气袋了。
  此刻,他成为主宰,不再是无助地飘浮在木星的气流中,而是驾驶着他自己的原子能飞船飞离这颗星球。他也很自信,在他以“接近轨道”速度在大气层边缘飞行时,冲击式喷气机肯定会稳定地保持相应的速度和高度。那么,凭着短时间内的火箭能的暴发,他又会回到自由的太空中的。
  在飞向轨道的半途中,福尔肯向南望去,他看见那个大谜团,“大红斑”——比地球大两倍的那个飘浮着的小岛——正从水平线上升起。他紧盯着这个神速而迷人的东西,直到计算机提醒他6分钟以后就要转向火箭冲力了。他很不情愿地将他的目光移开。
  “也许下一回。”他喃喃自语。
  “什么?”控制中心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道。

  八、两个世界之间

  “霍华德,现在你是个英雄了,”韦伯斯特说,“而不仅仅是名人。你使他们要思考一下,而且你也给他们的生命增添许多激动人心的时刻。并非所有的地球人都到外层空间,到别的星球上去,但是整个人类可以展开想象了,这就是你的故事的意义。”
  “我很高兴可以给你的工作带来些方便。”
  韦伯斯特已经是他的多年老朋友,因而不会因为他话中的讥讽而感到生气。不过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从木星回来后,福尔特的变化太大了。
  韦伯斯特一边指着桌上的一句出自上世纪的乐团指挥的名言让我吃惊,一边说道:“我并不对我的工作感到惭愧,新知识,新材料——这些都很好。不过人还需要虚构和激情。航空旅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而你又使它生机焕然。我们会过很长时间才会把木星放到一边,不去考虑。也许我们搞清楚那些水母时间还要更长些。我还想到有人了解你的盲点在哪儿。好了,你下一步决定了吗?土星?冥王星?海王星?——你只管提出来。”
  “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土星,可是现在并不太想了。那儿的重力只有1,不像木星是2.5。这样人们很容易就能控制它。”
  “人们”,韦伯斯特在心里想道,福尔肯提到“人们”这个词,而以前他从未这样说话。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用“我们”?他变了,从我们中滑走了……
  “行了,”韦伯斯特大声说道,并且从椅子上站起来,以掩饰他心中的不安,“让我们宣布会议开始吧。照相机已经架好,而且大家都在等待着。你会见到许多老朋友的。”
  他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可是霍华德毫无反应。他的脸像皮革面具似的,表情变得越发难以理解。相反,他从韦伯斯特长官的桌上移开,然后打开他自己的活动垫座,这件东西一直像把椅子一般在他身下,靠某种液压原理把他升到7英尺——和他原来一般高。那是外科医生曾为他额外添上的12英寸部分,以便为他提供良好的心理状态,以弥补他在那次“女王”号事故中损失的东西。
  霍华德·福尔肯曾经是个男人,而此刻却顶多算作一个有声线路,他感到有种成功后的平静,并且在他脑子里,有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的和谐宁静的感觉。自从他从木星回来后,噩梦便不再产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梦见在“伊丽莎白女王”号最后时刻时,那上面的超级黑猩猩。它处在两个世界之间,既非人也非兽。现在他也是如此。
  他可以毫无防护地独自在月球表面旅行。金属壳内的生命供应系统,基本取代了他那脆弱的躯体,无论在水下还是在太空中都性能良好。除了重力是地球的10倍的地方稍有不便以外,就没啥别的了。没有重力的地方是最好不过了……
  人类离他越来越远,这种亲缘关系的维系也越来越纤细。也许这种得呼吸空气、敏感于辐射的一块不稳定的碳化合物就根本无权离开大气层。他们应该固守着他们的家园——地球,月亮,火星。
  会有一天,宇宙的真正主宰是机器,而不是人——也不是他这样的东西。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定命,他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孤独状态产生一丝阴沉的自豪来——他是介于两种生物世界之间的第一个不朽的中间分子。
  毕竟,他是一位大使,处在新旧世界之间——在碳元素形成的生物和金属创造物之间,而后者总有一天将取代前者。
  在今后那些令人烦恼的岁月里,两个世界都会牵扯着他。

                 1971年4月

                 【-全书完-】

  ★★ 特别说明:
     本书文本、图片来自凡剑(Ken777)制作的同名PDF书。


《太阳风》作者:[英] 亚瑟·克拉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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