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凌日》

 



  试录,1,2,3,4,5……
  我是伊凡斯。我将尽量录得长一些。这是一盘可录两小时的磁带,可我怀疑是否我能录满它。

  那张照片萦绕了我的一生。现在,太迟了,我知道为什么了。(但是,如果当时我知道了会有什么影响吗?这是无休无止地在脑袋里转悠的没有意义和无法回答的问题之一,就像舌头探查破牙齿一样。)
  我已好几年没看见这张照片了,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我仿佛立刻就能回到一个充满敌意却美丽的地方。朝太阳方向5000万英里,倒退72年,5个男人在南极冰雪中面向照相机。他们浑身上下透露出疲倦和失败的气息,甚至连臃肿的皮衣也掩藏不住;而他们的脸上已经有了死亡的阴影。
  他们一共5个人。我们也是五个人,当然,我们也照了集体合影照片。但是,别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面带微笑,欢快,自信,而且我们的照片在10分钟之内出现在地球的所有屏幕上,而他们的相机几个月之后才被发现和带回文明社会。
  我们死得舒服,拥有一切现代的便利设施——包括很多当罗伯特·福尔肯·斯各特1912年站在南极时想象不到的东西。

  两小时以后。当情况变得重要时,我将开始给出准确的时刻。
  所有的事实都记在飞行日志里,而到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因此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让自己安心——说服自己面对无法逃避的东西。麻烦在于,我不清楚要逃避什么和要战胜什么。唉,要搞明白只有一个办法。
  第一件事:至多24小时,所有的氧气将全部耗尽。我面临三种传统的选择。我可以让二氧化碳越积越多直到我失去知觉。我可以离开飞船走到火星上,然后猛地打开太空服,在约两分钟里死去,或者我可以使用急救包中那些药片中的一片。
  增加二氧化碳。大家都说那样做相当容易——就和进入睡眠一样。我毫不怀疑真是那么回事。不幸的是,对我而言,它和头号噩梦紧密相关……
  我希望我从未曾碰见过那本该死的书《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实》——管它叫什么书名。书中有一章关于一艘德国潜艇战后被发现并被打捞上来。船员们仍在里面——每张床铺两个人。在每两具尸骨之间,只有一套呼吸器……
  唉,至少那样的事不会在这里发生。可是我十分明确地知道,一旦我发现呼吸困难,我就等于回到了那艘惨遭厄运的德国潜水艇里。
  因此,用更快捷的方法怎么样?当你置身于真空时,只要10或15秒你就失去知觉,并且那些经历过的人说没有痛苦——只是很奇特。但是,尝试呼吸没有的东西,这对我无异于二号噩梦。
  那一次,是我的一段亲身经历。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我们全家常去加勒比海度假,我总是不穿潜水衣去潜海。海里有一艘20年前触礁而沉的旧货轮,甲板距水面仅几码远。大部分舱口都开着,因此,要进去很容易,去寻找纪念品,追捕那些喜欢藏身在这种地方的大鱼。
  当然,如果你不戴水下呼吸器去干这些事情,是很危险的。不过,男孩子怎能抵抗这个挑战?
  我最喜欢的潜水路线是:潜入前甲板上的一个舱口,借助从每隔几码就有一个的舷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沿过道游上约50英尺,然后,转身向上游过一小段楼梯,再从撞烂的上层结构里的一个门中游出来。整个过程不到1分钟——任何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都能很容易地这样做,甚至还有时间沿途观光,或和一些鱼嬉戏。而有时,我还换换花样,改变方向,从上面那个门进去,再从前甲板的那个舱口出来。
  最后一次我就是那样潜游的。当时我已经一周没有潜水了。在那期间发生了一场大风暴,大海波涛汹涌。因此,我此刻是急不可耐了。
  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约两分钟的气,直到感觉手指尖发抖才停下来。然后我身子向前一倾跳入水中,轻轻滑向那个打开着的长方形状的黑色门洞。
  每次这样潜海看上去都很恐怖,令人觉得凶多吉少——那正是所寻求的刺激中的一部分。在游最初几码时,我几乎两眼一片漆黑。水面上热带地区炫目的阳光和水下甲板之间的阴沉昏暗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眼睛好一阵儿才适应过来。通常,等到我能看清楚东西时,我已顺着过道游了一半。然后,随着我接近前甲板上的舱口,光亮就会逐渐增强,因为有一道阳光照进开着的舱口,在锈迹斑斑、附满滕壶的金属地板上投射出一个令人目眩的长方形图案。
  而这一次,我快游完时才突然意识到光线没有改善。我的前方,没有通向充满空气和生命的那个世界的那道倾斜的光柱。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接着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惊慌变成了惊恐。风暴期间,舱口被关上了。舱门重量至少有四分之一吨。
  现在我已不记得掉头返回的动作了。我想起当时我沿着过道很慢很慢地游着,而且还告诫自己:别慌。如果你放松些,你的空气可维持的时间会长一点。由于呆在水下的时间长了,我的两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周围的东西。居然有那么多以前我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红色的鳂鱼在阴影里悄悄地游动,绿色的苔藓和海藻生长在舷舱口周围阳光照得到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方;还有一只橡胶靴子,不知被什么人扔在这儿,靴子看上去还完好如新。而且在左侧通道外面,我注意到一只大红鮨正用一双鳞茎状的眼睛瞪着我,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仿佛被我的侵入吓了一大跳似的。
  缠在我胸部的带子越来越紧。我不能再憋住呼吸了。然而楼梯似乎仍漫长得没有尽头。我从嘴里徐徐吐出一些气泡,暂时好受了点,可是,一旦我往外呼气,肺部的疼痛变得甚至更加难以忍受了。
  现在再用那种不疾不徐地摆动橡皮鸭掌的方式已没有了意义。我猛吸一口面罩里最后几立方英寸的空气——我吸气时感觉到面罩一下子瘪起来贴到了鼻子上。同时,我移开面罩,拼上最后的力气向前挣扎着游去……
  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了,直到我发现自己抱着一节破桅杆,在日光下一边扑腾一边咳嗽。我身边的水被血染红了,而我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接着,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注意到我的右腿肚子上一道很深的伤口。我一定是撞到什么尖锐的障碍物上了,可是我并没有注意到它,并且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我的潜水经历就那样结束了。10年后,我开始接受宇航员训练并且进入水下失重模拟装置。因为我现在使用了配套水下呼吸器,情形和过去很不一样。但是,我仍经历了一些很难受的时刻,这一点心理学家恐怕会注意到,而我一直确信自己进展甚微,远不能适应排空的模拟舱。有一次几乎窒息掉,我不再打算重新冒这个险……
  我完全明白呼吸冰冷的被看做火星上的空气的这种近真空是什么滋味。不,谢谢你。
  那么,吃毒药有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我认为。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手头的这种药致人死地只需15秒钟。但是,即使在没有切合实际的选择下,我所有的本能也一致反对吃毒药。
  斯各特随身带上毒药了吗?我怀疑他没有,而且如果他真的带了,我相信他从没用过它。
  我不打算重述这点。我希望它一直有用,可我不能确定。

  电台刚收到一则来自地球的信息,提醒我两小时后地球凌日就要开始。好像我可能会忘记似的——四个人已经死去了,因此我可能会是第一个看到地球凌日的人。并且确切地说,整整是100年来惟一的一个人。太阳、地球和火星像这样整齐排列成一行,是不常见的。上一次是在1905年,当时可怜的老洛威尔正在就那些运河和修建运河的那个伟大的垂死的文明社会撰写他美丽的废话。可惜全都是些幻想。
  我最好还是检查一下望远镜和计时设备吧。

  太阳今天很平静——本来它也应该如此,因为它已接近活动周期的中间了。只有几个小小的黑子,黑子周围有几个不大的骚动区。太阳天气将会平静数月。这是尚在归家途中的人们不必去担心的一件事情。
  我又回想起,观看“奥林帕斯”号升空离开“火卫1号”并返回地球,那真是最糟糕的时刻。即使几周以来我们已知道完全无能为力,那是这道门的最后关闭。
  夜深了,然而我们能够十分清楚地看见所有的东西。“火卫1号”几小时前已从西边升起来,正在疯狂地穿越天空,由一只小月牙变成半月形。在它到达天顶之前,它会因为进入火星的阴影而消失。
  自然,我们一直在听着倒计时,努力去做我们的正常工作。我们有15个人来火星,而将仅有10个人返回,最终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很不容易。甚至那时,我想,地球上仍有数百万人感到难以理解。他们一定发现不可能去相信“奥林帕斯”号居然不能下降区区4000英里来搭乘我们。太空署收到无数近乎疯狂的营救计划。天知道,我们自己已想出够多的计划了。但是当3号发射台下的永久冻土终于塌陷和“帕伽索斯”号因此翻倒时,什么也别提了。当发射燃料箱破裂时,飞船居然没有爆炸,现在看来仍似乎是个奇迹……
  我又在浮想联翩了。还是回到“火卫1号”和倒计时上来吧。
  通过监测望远镜,我们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块沟壑纵横的高原,“奥林帕斯”号在和我们分开并开始自己降落后,就是在那里着陆的。尽管我们的朋友们永远不会登上火星,但是至少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可以探索。甚至一颗和“火卫1号”一般大小的小卫星,算下来每人也有30平方英里。有辽阔的领土供你寻找奇异的矿物和来自太空的残骸,或者刻上你的名字,以便未来世纪知道,在所有以这种方式来的人中,你是第一个。
  在暗灰色的岩石的映衬下,飞船像一个又短又粗的明亮的圆柱体。迅速移动的太阳不时地把光亮洒向飞船上的一些平坦的表面,闪耀出明镜般的光辉。可是,起飞前约五分钟,这个景色突然变成了粉红色,然后又变成了深红色——接着完全消失了;因为“火卫1号”进入了火星的暗影。
  当倒计时到10秒时,我们突然被一阵强光吓了一跳。一时间,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奥林帕斯”号也遇到了大灾难。后来我们意识到是有人在拍摄起飞的镜头,外面的泛光灯都已打开了。
  在那最后几秒的时间里,我想我们都忘记了我们自己的困境。我们仿佛登上了“奥林帕斯”号,决心让起飞加速器平稳增强并把飞船带出“火卫1号”小小的万有引力场,然后远离火星,朝着太阳方向开始漫长的归途。我们听见指挥员里奇蒙发令“点火”,接着一阵短暂的干扰声,然后一块光斑开始在望远镜的视野里移动。
  就这样,没有耀眼的光柱,这自然是因为当一枚核火箭点火时,其实是没火可点的。“点火”一词实际上是从旧化工技术术语中挪用过来的。但是热氢爆炸是完全看不见的。可惜的是我们将再也不会看到像“土星”或柯罗洛夫式的火箭发射了。
  燃烧将尽之时,“奥林帕斯”号离开了火星的阴影并又冲进了阳光里,立刻重新成为一颗光彩夺目、飞速运转的星星。
  耀眼的光线一定是让飞船上的人吓了一跳,因为我们听见有人叫道:“关上那扇窗子!”
  然后,过了几秒钟,里奇蒙宣布说:“切断引擎。”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奥林帕斯”号现在正不可改变地奔向地球。
  一个当时我没有听出来的声音但肯定是指挥员的声音,说“再见,‘帕伽索斯’号”。然后无线电通话关掉了。当然,说“祝好运”已没有了意义。因为几周以前一切都安顿好了。
  谈到运气,已经有了一桩补偿,尽管不是给我们的。因为只有10位机组人员,“奥林帕斯”号已倾倒了1/3的消耗物,减轻了好几吨自身重量。因此,现在飞船将会提前一个月回家。
  在那一个月里,可能会出很多差错。我们也许挽救了这次远征。当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可这个想法不错。

  我一直在放音乐,最大音量——反正没有别人会打扰了。即使有什么火星人,我认为这点点稀薄的空气不可能将这种声音传出几码以外远。
  我们收藏的音乐很多,可我得仔细挑选,不得有强拍,听时不需要太专注。尤其重要的是,不得有人类的声音。所以我把自己局限于经典管弦轻音乐。“新世界”交响曲和格里格的钢琴协奏曲非常合乎要求。此刻我正在听拉赫曼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可是现在我必须关掉音乐,开始工作了。
  仅仅只有5分钟了。所有的设备都处于最佳状态。望远镜正在追踪太阳,录像机作好了准备,精密计时器在运转。
  我将尽我所能使这些观测资料准确无误。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我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不过我很快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他们把自己的氧气给了我,使我能够在这个时刻仍然还活着。我希望你记住,从现在起,100年或1000年后,每当你往计算机里输这些数字时……
  还有1分钟了;开始工作。作好记录:年:1984;月:5;日:2;星历表时间:4时30分……现在。
  还剩半分钟。把录像机和计时器调至高速。重新检查位置角度以保证我看见太阳边缘的正确地点。焦距500,——这样即使在这么低的高度,图像照样非常稳定。

  4时32分。现在是开始的时候了……
  出来啦……出来啦!真令人难以相信!太阳边缘出现小小的一个黑影……不停地在变大,变大,变大……
  哈罗,地球。请抬头看看我,你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高悬在午夜的上空……
  录像机回到慢速。
  4时35分。好像有一只大拇指伸进了太阳的边缘,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看上去真迷人……
  4时41分。正好移到一半距离。地球完美的黑色半圆形——从太阳上咬了一口。好像某种疾病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太阳……
  4时48分,初切完成3/4。
  4时49分30秒,录像机又调到高速。
  与太阳边缘相接触的那条线正在快速地退缩。现在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黑线。几秒钟后,整个地球将重合在太阳上面。
  现在我能看见大气效果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环绕着太阳里的那个黑洞。我颇感惊异地想到我正在观看晚霞——和朝霞的光辉——就在这个时刻围绕整个地球而发出的……
  初切完全——4时50分05秒。整个地球移到了太阳的表面,映衬出黑色圆盘形轮廓。它看上去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很容易被误看做一个中等大小的太阳黑子。
  当月亮以太阳宽度的一半距离尾随地球出现时,6小时内将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将把记录的资料发射到月球的通讯站,然后尽可能睡上一觉。
  我的最后一觉。不知道是否我会需要吃药。浪费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似乎有点可惜,但是我想要保存我的体力——和我的氧气。
  我想是约翰逊博士说过这样的话:最能让一个人安下心来的莫过于知道他早晨将会被绞死。他究竟怎么知道的?

  星历表时10时30分。约翰逊博士说对了。我仅吃了一丸药,而且不记得有任何梦。
  这个该死的人还胃口大开地享用了一顿早餐。把这部分切掉……
  回到望远镜前。现在地球经过太阳中心的北部,通过了一半。10分钟后,我该看见月亮了。
  我已经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了最高档——2000。图像略略有些模糊,可仍旧相当不错。大气光晕十分清晰。我希望能看见地球阴暗面的那些城市……
  没有运气。可能云太多了。有点可惜。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是我们从未成功过。我希望……没关系。
  10时40分。录像机调至低速。希望我正观看的地方位置正确。
  还有15秒。录像机调至高速。
  该死——错过了。不要紧——录像机将会抓住准确的时刻。太阳的侧面已有了一个小的黑色凹口。初亏应该是在大约星历表时间10时41分20秒。
  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可真长。它俩之间的距离是太阳宽度的一半。你不会认为这两个星球彼此有什么关系。你由此可知太阳真正有多大……
  10时44分。月亮有一半已进入太阳边缘。在太阳边缘上咬出了一个小小的轮廓清楚的半圆。
  10时47分05秒。内切。月亮离开边缘,完全进入太阳。别以为我能看见阴暗面上的什么东西,可我将加大焦距。
  真有趣。
  哦,一定是有人想和我说话。月亮的阴暗面发出小小的光亮。可能是英布利姆基地发射的激光。
  对不起了,各位。我已经说完了再见,并且不想再重做一次了。现在可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尽管如此,光亮还在继续——那个闪烁不定的亮点,来自太阳自身的表面。难以置信的是,甚至在它经过了漫长的距离,光亮仍只有100英里宽。月球通讯站如此不怕麻烦又这样准确地射向我,我想我忽略它应该感到有罪。但是我没有这个感觉。我已经快完成了我的工作,因此地球的那些事情我不再关心了。
  10时50分。关掉录像机。就这样——地球凌日的结束,从现在起还有两小时。

  我吃了一顿快餐并且通过观测镜最后看一眼风景。太阳仍旧高悬,因此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阳光折射出种种鲜明的色彩——红色、粉红、暗红,千姿百态,变幻无穷,在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与月亮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尽管,月亮也有它自己的美。
  真是奇怪。大家过去都知道火星是红色的,但是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想到是铁锈般的红。鲜血般的红,像画上的亚利桑那沙漠一样。过了一阵子,眼睛就渴望见到绿色了。
  在北边,色彩有了可喜的变化。伯勒斯山上的二氧化碳雪顶像是白得令人目眩的金字塔形。再一次令人感到惊奇。伯勒斯山高出平均基准面25000英尺,当我还是小孩子时,从不曾料想到火星上有高山……
  最近的沙丘有1/4英里远,并且在它的阴面斜坡上,也有一块块的冰冻。上次风暴时,我们以为它移动了几英尺,但我们不能肯定。肯定这些沙丘一直在移动,就像地球上那些沙丘一样。我想,这个基地将会被覆盖——1000年后再重新出现,或者10000年之后、
  那一片奇异的石林——“大象”“国会大厦”“主教”——仍在保守着它们的秘密,并且取笑我们最初的失望。我们可能发誓说它们是沉积岩。我们多么急切地冲出去寻找化石!甚至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形成那个岩层的是什么。火星的地质结构仍是一大堆矛盾和谜……
  我们已经留给未来太多的问题,而且那些后我们而来的人还将会发现很多很多问题。但是有一件神秘的事情我们没有向地球汇报,或者甚至进入飞行日志……
  我们降落后的第一夜,我们轮流值班。布伦南当班时,刚过午夜他就把我叫醒。我很生气——我当班的时间还没到呢——接着他告诉我他看见一道亮光在围绕“国会大厦”基地移动。
  我们观看了至少一小时,直到该我接班。但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不管那亮光是什么,它再未出现过。
  当时布伦南像他们来时一样,头脑冷静,不带幻想。如果他说他看见了一道亮光,那么他就确实是看见了一道亮光。也许它是某种放电现象,要不就是“火卫1号”投在一块被沙磨亮的岩石上的反光。无论如何,我们决定不再提它,除非我们再一次看见。
  因为我独自一人,我经常在夜间醒来并朝那些石林方向看。在“火卫1号”和“火卫2号”的微弱光照下,石林让我想起了一座阴暗城市的空中轮廓,而且它一直保持阴暗。从没有为我出现任何光亮……
  12时49分。最后一幕即将开始。地球已经快要到达太阳边缘了。
  录像机调至快速。
  相切!12时50分16秒。新月形的两道光不再相接。当地球开始移出太阳时,一个小黑点出现在太阳边缘,它正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录像机调至慢速。距地球完全越过太阳表面还得等上18分钟。
  月亮仍还有一多半路程要走。它还没到达凌日的中点。它看上去像一小块圆墨斑,只有地球的1/4大,而且那里不再有闪烁的亮光。
  哦,我仅剩1/4小时的时间了,在这里我最后的家。时间仿佛加足了马力拼命往前赶。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已做完了一件事情。我甚至可以休息了。
  我感到自己已经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我和库克船长在一起,回到1769年的塔希提岛,正在观看金星凌日。除了月亮尾随在后的景象外,那次凌日看上去一定就和这次完全一样……
  如果在200年以前,库克就知道将来有一天某个人会从外层空间观看整个地球凌日,他会怎样想?我肯定他会大吃一惊——然后兴高采烈……
  但是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尚未出生的人。我希望不管你是谁,你都听见了这些话。或许从现在开始的100年后,当下一次地球凌日发生时,你会站在这个地方。
  向2084年11月10日致意!我希望你比我们运气好。我猜想你将会乘豪华定期飞船来这里。或者你也许就出生在火星上,是个地球外的异乡人。你会知道一些我不可能想象的事情。然而,不管怎样我不嫉妒你,而且如果我能够,我也不会和你互换位置。
  你将会记住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是人类中第一个看见地球凌日的人,而且100年后才会有另一次……
  12时59分。终切一半。地球变成一个完美的半圆——一个覆盖在太阳表面上的黑影。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把那个金色盘子吃掉了一大口,这印象始终摆脱不了。9分钟后,地球将离开,然后太阳将重新完整。
  13时07分。录像机快速。
  地球即将最后离去。太阳边缘上仅有一道浅浅的黑纹。很容易把它错当成正在离开太阳边缘的一个小黑子。
  13时08分。
  再见了,美丽的地球。
  走了,走了,走了,再见,再——

  我现在又平安无事了。测时数据已全部发射回去。5分钟后,这些数据资料就会加入到人类积累的智慧宝库中。而月球站将会知道我坚守住了岗位。
  但是我不会把这盒录音带发送回去,我要把它留在这里,留给下一批探险者——不管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来。可能是10年,20年。当一个偌大的世界等待探索时,探访故地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我要把这盒录音带留在这里,就像斯各特的日记留在他的帐篷里一样,直到下一批来访者发现它。但他们不会发现我。
  真奇怪,摆脱斯各特这么难。我想是他给了我主意。
  因为他的身体不会永远冻结在南极的冰天雪地中,孤立于生命与死亡的伟大循环之外。很久以前,那座孤零零的帐篷就开始向大海挺进,几年之内,它便被雪埋没,成为不停地缓缓驶离极点的冰川的一部分。几个世纪后,这位水手将返回大海。他将再一次消失在浮游生物、海豹、企鹅、鲸、南极海洋里各种各样的动物群中,以这些生命形式而存在。
  现在火星上没有海洋,至少50亿年来没有过。但这儿有某种形式的生命,就在那边的“浑沌2号”荒原上。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那里探查。
  轨道照片上那些移动的斑点,火星整个表面上陨石坑被清除掉的证据,而陨石坑的清除又是靠侵蚀以外别的某些力量完成的。大气取样器捕捉到了长链旋光碳分子。
  当然,还有“海盗6号”之谜。甚至到现在,还没有谁能够弄懂,在那静寂、寒冷的火星深夜,当某种巨大、沉重的东西砸落在这艘探测飞船上时,仪器上最后那些读数究竟能说明什么……
  然而别对我谈论什么在这样一个地方可能存在原始的生命形式,这里存留下来的任何东西都将如此高级,在它们面前,我们可能显得像恐龙一样笨拙。
  在飞船的燃料箱里还有不少燃料,足够我开着火星车游遍这个星球。白天还剩下3小时——时间很充裕,我可以深入峡谷,开到“浑沌”荒原。日落之后,我仍可借助头灯,高速驾车。在火星的两个月亮的辉光下,驱车夜行,会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情……
  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确定一件事。我不喜欢山姆横尸在外的那种方式。他过去一直都是那么沉着自信,那么优雅自如。因此现在情形如此狼狈,看上去似有不妥。我得对此想点办法。
  我不知道,我不穿宇航服能否走上300英尺远,步履缓慢而平稳,正和他所做的那样,走向尽头。
  我一定试着不去看他的脸。
  就这样。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准备出发。
  我感觉非常舒畅,甚至是心满意足,现在我十分清楚我要做什么。昔日的梦魇已丧失了它们的魔力。
  真的,我们都独自死去。在远离家乡5000万英里的地方,结局并无两样。
  我要尽享在那美丽如画的原野上驾车兜风的乐趣。我将怀念所有那些做过火星梦的人——威尔斯和洛威尔和伯勒斯和韦因鲍姆和布拉德伯利。他们全都猜错了——但现实的奇妙、美丽,正和他们想象的一样。
  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了。但在这个贫痔的世界上,一定是极其缺乏碳、磷、氧、钙。我可以为其所用。
  当我的氧气报警器在那阴森森的荒原上某个地方发出最后一声砰响时,我要体面地结果自己。一旦我发现呼吸困难,我就要离开火星车,开始步行,把一组放音器插入头盔并开到最大音量。
  就纯粹的胜利和光荣而言,所有的音乐作品中没有一首能与约翰·塞巴斯蒂安的《D大调托卡塔和赋格曲》相媲美。我将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完这首曲子。不过没关系。
  约翰·塞巴斯蒂安,我来了。

      1970年2月


《太阳风》作者:[英] 亚瑟·克拉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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