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车塔楼顶层的工作室里,一个长了白胡子,背部稍微佝偻的老人,从他自己发明的其中一样东西里透视着苍穹。这是望远镜的代用品,它的功能不亚于任何的望远镜。
他周围声响不断,桌上到处都看得见鱼骨啦、瓶子啦、管子啦、烧杯啦。这些进行各种水果接枝实验所需的器材。在这层楼的下一层,还有好多实验台沿着墙边一字排开。
他的名字叫做“教皇”。且不论他怪异的行径——再加上他那副永远茫茫然的表情,使他看来近乎白痴——长老们很慷慨地给了他这么大的空间,才能让他收藏这些杂七杂八,古人称之为“科技仪器“的东西。毕竟,他是设计风车,以供应环礁城动力能源的功臣。
长老们,事实上还包括所有的居民,都认为他很聪明,是个天才。但教皇自己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很笨——当然,绝非如此。在那个科学是一种遥远的记忆的时代里,他曾是最聪明的科学家。问题也就出在这儿:再有才华的木匠,也需要各种工具啊!
教皇的工具都是用消失了的岁月所遗留下来的各种东西拼凑而成的。
教皇透过目镜,展望天空。水世界最难以解决的问题,答案就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在那孩子的背部。
她在他下方四十尺处的生活区(里面都是些在研究中的发明物和实验品),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做她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画图。
她拿着一块煤炭——被她叫做“画棒”的——直接在桌上画出了水世界无人见过的神奇景色。少数人在一种名叫“杂志”的珍贵图书上,也不曾看过如此的画面。而这孩子唯一看过的几本杂志是教皇在他自己那寒酸的实验室中所保留的。
但是教皇认得出她画的东西——他曾在别人的杂志上看过。他也知道:尽管孩子的笔触再幼稚,她画的正是陆地生活的片段……
……各种植物、瀑布、飞禽、走兽……
难道这些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想像吗?
他沿着木制的弯曲走道去找她——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是挤压木板所发出的?还是他的一把老骨头所发出的?或者,两者皆有?他不知她所画的是否名之为“景观”。如果真的如此。是过去的抑或未来的景观……还是和现在密不可分,在地平线远端的景色?
他走近那正用心画图的孩子身旁。答案立见分晓。这不是一个记录自己梦幻的孩子,炭笔画下的是她眼见的事物……就像如今她快要完成的线条,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这人即是都“变种”的陌生人。海伦已去到环礁会议的会场为他说情了。而他尚毫不自知地成为了窗边小画家笔下的一景。
教皇摸摸孩子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一对只有最为深沉危险的大海才有的那种蓝色的大眼睛凝望着他。
老人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的孩子,画得好,画得好……你把我们的‘鱼人’画得真好!”
“谢谢你。”
她又低头开始作画。
“孩子,我倒不想打扰你。”教皇说着,撩开她的长发,将她的上衣自肩头轻轻拉下,露出颈根,再好好地看了看那些印记。
刚才他用望远境搜寻的天际路线——三颗相连成一直线、在地平线远处的星星……难道就是……干燥陆地吗?——现在他想在孩子的刺青上面寻找答案。
但这显然和他预设的观点不合。
他叹了口气,摇摇脑袋,瞪着刺青继续看。这是地图呢?还是日历呢?或者是他有限的智慧根本想不到的什么?
他把她的上衣和发丝还原,柔声对孩子说:“艾诺拉,一旦你知道刺青所包涵的意义,你就会告诉我的。是吗?”
她复又抬头望他.表情立刻显得茫然、悲伤,而又富于智慧……
“当然了。”她说。
现在她画的是一种他认识的古代畜牲。是她在属于别人的杂志上见过的。这种畜牲四条腿在地上跑,跑动的时候。鬃毛随风飘扬。它的名字叫做“马”。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耸了耸肩,说:“不知道。”
“你记得吗?或是有人指给你看过……”
“我不知道。”
一扇边门开放了,他毋需看也知道来人是海伦。
“这么快就回来了吗?”教皇问道,“我猜你一定想用理性来打动他们,但他们不为所动。来,看这内在充实的孩子最新的景观画。”
海伦沿着屋子中央一个金属王座的边缘走过来——这玩意儿事实已是教皇最新——也最重要的一实验,从椅背后的烟窗可以猜出几分。
身材苗条的海伦,步履不似一贯的轻捷,而且愁眉不展。她来到孩子身边,抚摸着她的长发,并回报艾诺拉的微笑。但当孩子又转头作画时,海伦的笑脸变为忧郁害怕,一片毫无血色的苍白。
她低声对教皇说:“我们必绠离开这儿。”
他轻轻搀着她臂膀,走离那孩子身边几步。“我想会议进行得并不顾利。”
“最新的决定是,”她叹道:“他们要驱逐我们。”
“他们绝不敢把我赶走。”教皇很神气地说:“否则我将很快地切断动力……”
“不是你。”她压低了声音,“是艾诺拉和我。”
“他们不至于伤害你们。”他安慰她。“他们知道如果对你们不利,我照样不供电给他们。”
她朝那张奇怪的王座和与它不协调的烟窗望了一眼。“我们还有多久才能离开?”
他把眼睛翻了翻,好好地谋算一下……
“再过一星期。”他说:“最慢就是这样。”
“我们没有一星期的时间了,”她说:“今天晚上走得掉就算运气好你比我还清楚:我们任何时间都可以离去……”
他夸张地耸了耸肩。“但是,海伦,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们看了看正在作画的艾诺拉。就算以教皇的老谋深算而言,也无法解开她背部的谜团。
海伦指了指教皇桌上的图书馆——在绿洲是唯一的了,其中包括了“人物”杂志和黄皮书等。他运用祖母教他的阅读技巧,这些宝藏都快给他翻烂了。
海伦问道:“书上教了你一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说:“我知道她身负我们所需要的答案,只要我们解出了她背部的谜。”他又摇摇头,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解……”
“也许他知道。”小孩说。
艾诺拉已经站起来,身体前倾,看着窗外,教皇还不知道她一直在听着他们低声交谈呢!却已见她手指窗外。
她指的是那个月光下被关在笼子里的变种。
教皇的帽子上有四片小得多的扇叶。在清凉的夜风中转动着,连接着一根绕在他袖子上的电线,把电力供应给他手上拿着的一盏灯内的线圈。
他走向最靠近笼子的平台那儿——沉默的囚犯坐在里面。他举起灯笼,想看得更清楚些。陌生人丝毫不理会他,只把视线移向相反的方向。
老人从他松垮垮的补钉衣服里摸出一个放大镜,靠近栏杆,在灯光的帮助下,仔细地打量这陌生人……尤其是他的脚。
“啊!不错,”教皇自言自语道:“噢,真是有蹼的,不是吗?七、八、九、十……正好十个趾头,岂不太妙……”
陌生人此时用忧郁的眼神望着这老发明家;他正在调整灯光的角度。井移动放大镜,想看这变种的脖子。
“我看看……有鳃。退化了吗?没有……没有……机能还很好!”他兴奋极了,对陌生人说:“你是真的变种,没错,鱼科的!你可以在水里呼吸……
但这鱼科的生物没有回答,难道他是泥塑木雕的不成?也许是教皇的第三者属性太不人性化了……
“我知道你会说话,”教皇说,一点儿也没有不和气的样子。“海伦告诉过我了。请你试着了解:我是此地唯一能够帮助你的人。“
“鱼人”似乎要讲些什么!
然而他啐了教皇一口。
教皇叹着气抹掉了脸上的唾沫。“你不很喜欢人类是吗,我也不能责怪你。和你同类的动物都是这么坏牌气的吗?”
“我没有同类。”鱼人冷冷地回答。
“噢,”教皇不以为意地说:“要是你说没有第二个鱼人了。那我会大吃一惊……”
这句话使水手悚然心惊。他难道从来不曾遇过同类吗?在教皇和海伦寻找梦寐以求的干燥陆地时,他有没有一直在找他们呢?
“孩子,如果现在你们真的绝种了,”教皇说:“将来会有的,会有的……给大自然一些时间,让它赶上你们。”
鱼人把头撇开了。
“你不要生气。不是你的错——只是时机不对.你现身太早了。运气真是差。”教皇舍不得把视线从他的鳃盖那儿移开。“总之,我到这儿来,是想问你……你的泥土是从哪里来的?有可能……不是干燥陆地吧?”
鱼人重新瞪视老人.这家伙在笑吗?——纵然他的笑意几乎不可辨!
“究竟有没有一个叫做干燥陆地的地方?”老发明家无法掩饰他语调中的迫切。
但这家伙又把头转开了。
教皇把放大镜收回衣袋,找出了另一样东西,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这种叫“纸”的东西,如今也罕见了——上面的炭笔画,不是出自童稚的笔调,而是在他藏着风车帽、手提灯笼出发之前片刻,他自己画下来的……
上面画的是艾诺拉背部刺青的大概。
他和海伦从来不敢把这种记号描在纸上,现在却这样做了……如此才可以拿给鱼人看。
“你知道它的涵义吗?”教皇的声音在发抖。“你看得出来吗?”
鱼人随便看了一下。
“古时候的人做了些可怕的事,是吗?”教皇问:“以至于弄得处处是水……这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吧?”
一时的无言,感觉上似乎是永远……
鱼人开口说了:“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替我打开笼子吗?”
教皇皱眉说:“但我没有钥匙。”
水手的眼睛盯着教皇的风车帽。“在我眼里,你真的太有用了……那里有个系缆枕,看到了吗?”
教皇靠在平台的栏杆上,看见码头上有个破破烂烂的系缆枕。
“那和任何钥匙一样好……”
“如果我真的救你出来了,”教皇小声说:“我能信任你吗?”
“我不伤害任何人,”他说:“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然后离开。”
教皇走下台阶,往码头那儿走去。他搬起系缆枕,举起一只手向水手示意。这时,突然冒出了一声喊叫:“教皇!”
他慌忙丢下了系缆枕。活像会把他烫伤似的。他豁地转身。迎面是一道从瞭望台投过来的光柱,让他睁不开眼睛。拿着他所发明的探照灯的人,正是大执法。
“你在干什么?”
“没事!只想看看你的犯人罢了!”
“回去吧!宵禁时间快到了……”
教皇歉疚地看了看鱼人。
“对不起,”老人低语道:“我不够勇敢……如果你知道任何关于干燥陆地的事。求你告诉我。现在告诉我……不要让它和你一起死掉!”
鱼人转过去不再看他,闭起了眼睛。
教皇在那儿站了很久,想要说些什么能够打动对方的话。
钟声在水面清亮地响起,环礁处处都听得见回声。这是宵禁的开始。
老人像是败兵似的,在他风车帽指引的路径上踽踽独行,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