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多用途的平底船就在附近,腐臭刺鼻的垃圾味道,总是提醒人们绿洲上末世王的权威。在月光的照耀下,它显出银亮可爱的姿态,枝桠扭曲的悲哀树,站在同子里,有如鬼魅。
水手被打得鲜血直流。他被关在一个大铁笼里,丢在小码头上。那笼子大得能够让他站起身来——也只有这样的高度而已——却又小得让他躺不下去,除非他把身体蜷缩起来。他试过那根铁栓,发现自己逃不出去的。凉飕飕的夜风吹得他有点儿瑟缩,他无助地像是被挖除了内脏的鲨鱼,只是另一只被人从海里打捞上岸的畜牲而已。
铁笼旁边有个半圆形的铁质通道,是供居民们行走的地方。当他们经过铁笼时。不是对他咒骂,就是用东西去打他。
三个穿着穷酸破烂的男孩子——其中一个是昨天收了他后照镜的——围着他的笼子骂了老半天。从太阳还高挂天空时,一直骂到夭色昏暗。而今,月亮也升上来了。他不想理会他们,也没有责备他们。如果他们的父母行为正确的话。早该注意到他们还没回家了。他知道错误的父母会造成一切什么样的后果。
另外两个没有拿过他镜子的,各拿了一根竹子做成的钓鱼竿,从笼子的洞里戳进来。有一根鱼竿末端的钩子上钓了一条鱼——钓饵。另外一个只是不断把鱼竿塞入笼子,偶尔捶他一拳。
他的拳头没有什么威力,但水手的耐性愈来愈差了。
“你喜欢吃这个,不是吗?”拿着有鱼饵的鱼竿,那男孩把鱼饵在笼子前面不停地晃动。“咬一口呀……”
水手不理他。
“再戳他一下。”男孩对另一个拿鱼竿的同伴说。
另一个男孩把鱼竿伸到笼中,就塞在水手身旁。水手没有反应。
“他可真安静,”男孩放弃了,“不像今天下午那种凶狠鲨鱼的模样……”
第三个男孩——也就是拿了后照镜的——把脚踩在笼子旁过道前面的一座平台上,眼睛不看水手。他好像很不安的样子,不像他的同伴那样感到兴味盎然……
“为什么不放手呢?”他说:“你可能会伤了他。”
“那又怎样?”第一个男孩说:“他不过是一条大鱼。”
“算了吧——我们回去……”
“不,”那男孩靠在铁笼旁,把鱼饵更伸近了些,一副揶揄的表情。“我知道你饿了……你很想吃…或许,你不愿吃自己的同类吧?”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另一个拿鱼竿的同伴也大笑着,但突然他被哽住了似的笑不出来了。
水手从笼子里伸手抓住男孩子又长又乱的头发,把他往平台侧面撞去。他的鱼竿敲击着地面,四肢乱舞,发出哀嚎。他的两个伙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来拉住他,最后总算使他脱离了水手的掌握,回到平台上。
三个男孩子踏着惊惶的步伐,很快地跑过平台去了。那个被水手修理了一顿的男孩,一面哭着,一面抓头,他头上有一撮头发已经不见了。
脚步声和哭声逐渐消失后,水手听到月光照耀的水面上传来了优雅如乐般的声音,那清脆的笑声,娇柔无比。
他往发出笑声的地方看过去,看出了是谁的脸孔。
从塔楼的窗口冒出了一张肤色勐黑的孩子的脸庞,是那谜一样的孩子。她细嫩的肌肤和黑漆漆的大眼睛,反照着月光.牙齿则白得发亮。听到她的笑声,使他想起了他船上的风铃。
越过了一段相当的距离,他们四日相遇。她的笑声压低了,只剩下了笑颜。然后。她离开窗口不见了。
旅馆女主人叫她什么来着?
艾诺拉。
可爱的名字,一如其人。
一声巨响惊动了他,后来他发现是塔楼里牵动风车的机械所发出的。当风车叶片快速转动的时候。整个环礁犹如一艘正要奋力离开港口的巨船。很快地,他知道为什么风车转动的速度需要加强了了:沿着码头的路径两旁,立了许多杆子。每根杆顶都挂了一个罐子,罐子里的线圈逐渐复苏了。一下子成为一片黄色的灯海。这飘荡在海上的环礁城展现了它日落后的风华。以木料和铁片合建而构成的粗糙面目,也变得柔和多了。
不是每座环碓城都有街灯韵。要不是他被关在一艘平底船屋附近的铁笼里,一定会对灯火通明的景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由于有了灯光的缘故,他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他的三桅船,他的家。它在他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要回到船上,只怕还要花费十五个月的工夫吧!
天杀的!
有好些人在他的甲板上.他们趁着夜色上了船,却被街灯暴露了行踪。
他拼命摇晃铁笼,笼子都快被他摇倒了。他张口大喊,表示抗议……只是有什么用呢?
他无奈地看着那些人怀中抱着他的所有物跳下船来,他的莱坶果树、工具、打捞袋,尽在其中,然后他们像鼠辈似的,一溜烟的没入了夜色中。
“泥土人,你运气太差了。”有人说。
水手把目光投向近在身旁的咸水帮。日耳曼人嘻嘻笑着划动一条小船。经过他身边。金发的日耳曼商人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回应。只是漠然地看着小船轻快地驶向大闸门。闸门开放了。发出轧轧的声音。日耳曼人从那仅能容他之船的开口出去以后,闸门又轰然关上了。
他左手边有一栋用中国帆船改造的船屋,一些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稍早些时,他看见这儿一些居民和长老们鱼贯而入,旅馆女主人海伦也跻身其中。也许那是一个会议。
或许就是此刻,他的命运正在里面等候决定吧?
他咧开嘴,摇了摇头。这足以说明绿洲的一切了,不是吗?
甚至本人也未获邀参加自我命运的宣判会……
在会议室里,绿洲最高的主宰——末世王——和他的宗教兄弟们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环礁居民们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站着。一屋子都是人,他们的心情相当兴奋。因为捕获了一个突变种之故。
“罪证确凿,”末世王说:“我们必须尽快处置那个变种。”
差不多人人都点头或小声附议,只有一个声音突显出来。“为什么呢!”
海伦从人群中走上平台。面对那些身穿海草长袍的公审委员。
“海伦,”末世王用柔和的语调说:“他杀害了一个我们自己的人。你知道我们的法律,他必须死。”
她又上前一步,声音变得十分激动:“但是他带来了泥土!”
人群中低低地骚动起来。她转身面对大家发表意见。
“我们多年没见过类似的泥土了……”
“从前我们看过泥土的,”末世王右手边的长老说:“从其他商人那里……”
“不像这个,”海伦说:“打从艾诺拉来了以后就不曾见过……”
“不错,那是纯土,”长老不悦地说,“那又怎样?”
“因此……那一定是来自于某个地方,”海伦说,“如果是从干燥陆地来的呢?”
群众的低语不断升高为喧腾不已——对某些人而言,海伦的言语重燃起他们即将灭绝的希望;有些人则认为这是渎神论,咒骂、嘘声,兼而有之……
“请不要开始用你的……”末世王开口了。
“他来自西方。”一个无所罹惧的声音插了进来。
大家把目光转到发声的方向,是那把水手击倒的大胡子守门人。但干燥陆地的言论激起了他内在某些……
“西方!”一个男人手握拳头,站起身来大声地说:“那是火烟族来的方向!”
“是西方,”一个女人随声附和:“我也听说了。”
“火烟族来自干燥陆地吗?”一个给搞迷糊的老人对着空中发问。
“请安静!请安静!”声如雷鸣的长老不断比划着。
“说不定那长鳃的家伙是火烟族间谍。”坐在末世丑右手边的长老说。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又说:“他会泄了我们的底……”
“你没有证据,”海伦说,把头扬得高高的。“这全部是假设……“
“这是说‘如果’,”坐在末世王左手边的长老说:“即使不是如此。他也是一个污染了我们社会的变种。”
“那何不放他走了呢?”海伦说,“至于他杀了的那个人,就像你们自己的大执法所说的一样,完全是出于自卫……”
“他可能会污染水世界其他的社会。”那名长老狡辩道。
“什么别的社会?”海伦干笑道:“我们已经一年多没听见或看见来自另一个环礁的消息了!”
末世王的双手又在空中挥舞:“大家请讨论迫在厨睫的问题……”
海伦厌恶地摇摇头,她讨厌这妄自尊大的委员会。她转身面对群众,开始向他们演说。
“一年比一年、一个月比一个月的情形更差了。”她说:“环礁逐渐减步……生意人也愈来愈少……我们的花园都在死亡中……果树的产量愈来愈少……机器逐渐报废……这地方。整个的生活方式——都快要宣告结束了。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吗?”
群众之中,私语不歌。
一个老人高声说:“我年轻的时候,环礁遍布。一天当中,可以见到两三个……”
海伦又转而对长老委员们说:“你们对这些紧急状况做过什么处置呢?祈祷、祈祷寻求援助!难道当你们所要求的回应来临时,你们却不知道吗?”
末世王双眉一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之中有人或许真的可以指引找们一条通往一个新的希望之地,一个人……”她说。
“他不是人类。”右手边的长老打断海伦的话。
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举起双手:“那无关乎他是什么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知道如何通往干燥陆地,千万不要杀害他——让他来指引我们!”
“人类花费了好几个世纪的工夫来寻找干燥陆地,”长老倒是不客气地说,“海伦,你也知道他们找到了一些什么。只是死亡而已。”
海伦哆嗦着下巴,挥动着拳头,两眼饱含泪水。“但至少他们试过了。”
长老和善的脸孔不见了。他破口说道:“干燥陆地是一个骗人的谎言!一则神话.一个小孩子的童话!大家讨论过来、讨论过去的,才决定了它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来世王用箭一般的手指点着她。
“海伦,你很久以前就把这种事当做真的。你愈快消除这种想法,对我们大家就愈好。”
大胡子守门人走了过来;末世王更加煽动,他早就有很强烈的欲望。“我们最好把她鄢接子也除掉!”
群众又开始骚动——这次更是丑态毕出了。本来竞逐于陌生人之后的“人鲨”,现在转而包围了她。
“她背后的印记,”守门人说,“引起了不断的闲话——惹出了好多麻烦。据说火烟族正在找她……是一个商人告诉我的!”
末世王又挥舞双手。“安静!我们一次解决一件……”
一个男人愤怒地高声说:“我的意见是把他俩一块儿除掉。变种和女孩!”
群众鼓噪起来了,像是发了烧似的。如果他们不开始互相残杀,他们一定要很快地找个人来加以杀害。
陌生人。
艾诺拉。
海伦心中满是恐惧,她放弃了所有使这群低贱的人趋向理性的希望,从会议室里跑出去。
也许老教皇会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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