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就在几天前,斯妥格恩还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去认真考虑这个计划。那段有趣得近乎荒唐的绑架经历,回想起来不过是一部三流电视剧,但自己的想法却从此改变了。平生第一次遭遇的暴力事件和会议室里的唇枪舌战竟是如此不同,究竟是它的病毒进入了自己的血液,使得自己采取这样的行动呢,还是自己正在提前进入智力衰退期?
  单纯的好奇心加上被卡瑞林利用后的报复心理,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卡瑞林把自己当作了诱饵,不管理由有多充分,自己都不可能马上原谅他。
  斯妥格恩没有预先通知皮埃尔·杜弗,径自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对方也没有丝毫吃惊,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了。秘书长因私拜访科技部主任也没什么特别,就算卡瑞林本人或他的手下碰巧监视到这里,也不会察觉什么异样。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贸易和政治,斯妥格恩才犹犹豫豫地谈到正事。这位法国朋友靠着椅背端坐着,眉毛越扬越高,几乎都要连到头发里去了。有那么一两次,他想插话,又终于忍住了
  等斯妥格恩讲完,他紧张地四下环顾。
  “他也在听吧?”他问。
  “听不到的。为了保护我,他在我身上装了个叫跟踪器的玩意儿,这东西在地下不管用,所以我才到你这‘地牢’里来。这个房间能阻隔各种波,是吧?卡瑞林不是魔术师,他只知道我到了这里。”
  “希望如此。另外,他要是知道了你的计划,你不会有麻烦吧?你很清楚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我就要冒冒这个险。再说了,我们彼此很了解。”
  杜弗玩着铅笔,凝视着空中。
  “还计划,我喜欢。”他简洁地说,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大得惊人的便笺。
  “好,”他一边说,边在便笺上画出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我需要所有的相关信息,描述一下那个房间,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没什么好讲的,那房间是金属的,八米见方,四米高;墙上嵌着一个正方形屏幕,边长一米;屏幕正下方摆放着一张桌子,我画出来更快些。”
  很快,他画出了那个熟悉的房间的摆设,把它推给杜弗看。他想起上次做这个动作时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那个瞎眼的威尔士人和他那帮手下现在如何,他们会对自己的突然消失有何反应呢?”
  杜弗研究着那张图,眉头紧锁着。
  “就这些?”
  “对。”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照明呢,你就在黑暗中会谈吗,通风设备呢,取暖设备呢……” 面对如此火爆的脾气,斯妥格恩微笑处之。
  “整个天花板都是亮的,空气从通话口进来,怎么出去的就不知道了,也许采用的是循环换气吧,我没注意到。没有看到任何取暖设备,但房间是恒温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那个送我到卡瑞林飞船上去的小飞船只有一个房间,没有任何特点,如果不算桌子和椅子,完全就是一个电梯间。
  杜弗在便笺边上涂抹着那些细小的符号,没有说话。斯妥格恩望着他,不明白这个比自己聪明许多的人为何没能在科学上有更大的建树。美国部的一位朋友有一句不怎么友好、也不够准确的话:“法国出产最好的二流人物。”杜弗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佐证。
  杜弗自得地点点头,往前倾着身子,笔指着斯妥格恩。
  “雷克,你怎么会认为那东西是个屏幕,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看上去就是,我也没多想。还可能是什么?”
  “你说看上去像屏幕,是指完全像我们的那种?”
  “对。”
  “这就值得怀疑了。外星人不会采用这样原始的手段,他们应该有能力在空中直接合成图像,为什么要不嫌麻烦地使用电视系统呢?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你说的屏幕会不会是一块单向透明玻璃?”
  斯妥格恩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回忆着。他从不怀疑卡瑞林的话,但对方何曾说过使用电视机?都是自己的直观印象罢了,在这个心理游戏里,自己完全被骗了,当然首先得假设杜弗的推测正确,而现在又无法证实,只能回到那个老掉牙的结论:没有人能证明什么。
  “如果你的推测正确,”他说,“那我只要砸碎那块玻璃就……” 杜弗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外行呀!那块玻璃没有炸药就那么容易碎?就算你真的把它砸碎了,你以为卡瑞林会和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他呼吸他的氯气,你呼吸你的氧气,岂不更好?”
  自己真的有点傻,这些早就该想到的。
  “那,你有何见教?”
  “我还得好好想想。首先要证明我的推测正确,然后再看看那玻璃是什么做的,我要找几个人一起来做这事。对了,你到卡瑞林那儿去带的就是这个包?”
  “是。”
  “够大了。卡瑞林已经习惯了这包,我们不打算另换一个,免得引起他的注意。”
  “你要我干什么?”斯妥格恩问,“把一个 X光机藏在包里带去?”
  杜弗笑了笑。
  “现在我也不清楚,还需要再考虑一下,我半个月后告诉你。” 说完,他大笑起来。
  “你猜,这件事让我想起什么来?”
  “当然知道,”斯妥格恩干脆地回答,“德国占领时期非法制造收音机。”
  杜弗颇感扫兴。
  “对,我是说过那么一两次。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被逮住,我事前可不知情啊。”
  “什么?要知道科学家对自己的发明负有社会责任。我替你害臊!”

  斯妥格恩放下装着厚厚一叠资料的公文夹,舒了口气。
  “感谢上帝,终于完成了。想不到这几百页纸就能决定人类的未来。世界联邦!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它成立。”
  说着,他把公文夹放进包里,打开的包盖离那块屏幕的边缘只有十厘米,他有些紧张,手指总是不自觉地去摸那锁扣,在会谈结束前,他不想按下这个隐藏的开关,它不一定会成功,尽管杜弗一再保证卡瑞林不会发现。谁知道呢?
  “你说有消息要告诉我?”他接着说,急切的心情难以掩饰,“是关于……”
  “是。”卡瑞林肯定了他的猜想,“我几小时前刚接到的通知。”
  这是什么意思?卡瑞林不可能跨越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和他的星球联系,也许瑞伯格的那个推测是对的,卡瑞林只是在一台能预测一切政治行动后果的大型计算机上咨询过。
  “我想,”卡瑞林接着说,“自由团和其他组织对这个答复不会满意,但多少可以降低他们的对立情绪。这些不用记录下来。
  “雷克,你经常说我们两个种族之间不管外形相差多大,人类都能很快接受,这样说证明你缺乏足够的想象力。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全世界多数人都没有受过像样的教育,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偏见和迷信,要彻底消除这些影响,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我们对人类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这一点你不否认吧?我们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们在目前这种社会发展水平下出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不能谈得更详细了,哪怕是对你,总之,你应当相信并接受我的分析。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五十年后,也就是两代人之后,我们会从飞船上走下来,人们将亲眼目睹我们。”
  斯妥格恩沉思着,没有说话。如果是以前,这样的答复多少会让他有点满意,但现在,一点也不。面对这个不完全的胜利,他在犹豫,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自然会出来的,自己现在的计划就完全没有必要了,而且很可能一点也不明智。如果再继续这个计划,那就是出于一个很自私的原因:五十年后,自己已经不在世上,无法亲眼看到这些外星人了。
  卡瑞林一定看出了他的犹豫,“如果让你失望了,很抱歉。最近的将来还会出现许多的政治问题,但那时,你已经退休了,不用再为这些事操心了。也许你认为我们的顾虑毫无道理,你要相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除此之外,别的办法都行不通。”
  斯妥格恩的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倾,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们被人类看到过?”
  “我没这样说,”卡瑞林干脆地说,“地球不是我们管理的惟一星球。”
  斯妥格恩可没那么容易打发,他追问道: “很多神话故事里都描述过其他星球上的人到地球来的事。”
  “我知道。我读过历史研究部的报告,说地球好像处在宇宙的十字路口。”
  “他们到地球上来,你们竟然不知道,”他穷追不舍,“不太可能吧?你们观察我们已经好几千年了。”
  “我也认为不可能。”卡瑞林不愿更多谈起。此时,斯妥格恩拿定了主意。
  “卡瑞林,”他突然说,“关于这事,我要先起草一个宣言,然后再传给你过目。但我会缠着你,一旦瞅准机会,我要努力找出你的秘密。”
  “知道了。”卡瑞林笑着回答。
  “你不介意?”
  “不,完全不。只要不采用核武器、毒气或其他可能破坏我们友谊的手段就行。”
  卡瑞林难道猜到了什么?这个善意的玩笑后面似乎潜藏着对自己行为的理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鼓励,谁知道呢?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自然一些,说完,他站起身,像以往一样关上公文包,大拇指摸到了锁扣。
  “我这就回去起草,”他又说,“今天晚些时候传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顺势按下了那个开关。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卡瑞林的感觉不会比人更敏锐,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说“再见”和念开门密码时,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变化。
  自己却有在商店偷东西从侦探眼皮底下侥幸逃脱的感觉。一直等到身后飞船的门关上,他才松了口气。

  “我承认,”瑞伯格说,“我的一些猜测并不怎么好。你听听这个如何?”
  “我一定得听吗?”斯妥格恩叹了口气。
  瑞伯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
  “事实上,”他谦虚地说,“这不是我的想法,我是在读切斯特顿的故事时想到的。想想那些外星人要隐瞒的实际上就是他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有点深奥。”斯妥格恩稍微有了点兴致。
  “我是说,”瑞伯格急切地解释着,“他们的长相和我们完全一样,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容忍一些长相怪异、智力非凡的生物统治,而不能接受与自己同类的生物指使。”
  “有新意,和以前的那些一样。”他说,“你最好给他们编个号,方便我记忆。这个猜测的最大问题是……”正说到这里,亚历山大·维因莱特被带进来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有些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他还和绑架自己的那帮人有联系没有,他倒是真心反对暴力,估计不会和他们联系那些极端分子自毁名声,世界上好久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维因莱特仔细听着那份宣言的草案,而世界上其他人要等到十二个小时后才能知道卡瑞林给他们孙辈的承诺,希望这种特殊待遇能让他引以为荣。
  “五十年,”维因莱特沉思着说,“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对人类来说,是很长;对卡瑞林来说,并不长。”此时,斯妥格恩才领会到那些外星人采用这个解决方案的精明之处,他们不仅有了足够的喘息时间,同时也动摇了自由团的根基,虽然它不一定跨掉,但在世界上的地位将受到严重影响。这一点维因莱特清醒地意识到了。
  “五十年后,破坏已经造成了,那些还记得独立的人都已经死了,人类早就忘了自己的历史。”
  空话!为了这些空话,人类曾经不惜流血牺牲,而现左,人们不愿再这样,世界变得安宁多了。
  维因莱特走了,在未来的日子里,自由团不知还要惹出多少麻烦来,那时就该自己的下任来处理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起来。
  有些东西只有时间才能治愈,罪恶的人可以被摧毁,可对那些被欺骗的善良人却什么也不能做。

  “你的包,”杜弗说,“还是和新的一样。”
  “多谢。”斯妥格恩回答着,仔细查看那包,“现在该告诉我结果如何了吧,还有下一步该怎么做?”
  杜弗沉吟着说: “我不敢相信,一切都出人意料的顺利。如果我是卡……”
  “你不是!干脆点,朋友,有什么发现?”
  “唉,你们这些情绪激动的北欧人!”他叹了口气,“我们做了一个小功率雷达装在你的包里,除了高频电波之外,还用了远红外线,所有这些,我们敢肯定任何生物都无法看见,不管他的眼睛如何神奇。”
  “你怎么能肯定?”斯妥格恩问,不由得对这个技术问题产生了兴趣。
  “好了,我们是不能完全肯定。 ”杜弗勉强承认,“卡瑞林不是在正常光线下和你谈话吗?从光学的角度讲,他的眼睛就该和我们很相似。不管如何,这个雷达成功了,证明你说的那个屏幕有三厘米厚,后面是个大房间,至少有十米见方,由于只能使用小功率雷达,所以无法接收从最远的墙壁返回来的信号,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总算有些收获。”
  他推过来一张相纸,上面绘着一条曲线,一部分线条扭曲交织成一团,像一幅中级地震的地震波图。
  “看到这儿了吗?”
  “看见了,是什么?”
  “卡瑞林!”
  “啊,你敢肯定?”
  “没错,就是他,在屏幕后面两米的位置,不知是坐着、站着,还是怎么的。如果结果再好一点,我们还能测出他的个头。”
  斯妥格恩看着那图形,心情十分复杂。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卡瑞林身体是物质的,这幅图也不能直接证明,尽管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我们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杜弗接着说,“就是测量那块玻璃的透明度,也有收获。严格意义上的单向透明的玻璃并不存在,只是对光线的调节问题。卡瑞林坐在一个光线较暗的房间里,而你却坐在亮处,就这么简单。”他笑起来,“我们现在要来个转变。”
  像魔术师变出一窝小白兔一般,他从桌子里掏出一个很大的闪光灯,灯的一端敞开呈宽宽的喷嘴状,像一把大口径短枪。
  杜弗笑着说: “它没有看上去那么危险,你只需把喷嘴抵住玻璃,扣下扳机,它就会发出很强的光,可以持续十秒钟,足够你看清那个房间,而且所有的光线都会穿过玻璃,倾泻在你那位朋友身上,你可以趁机看个一清二楚。”
  “不会伤到他吧?”
  “你照的时候先从矮一点的地方照起,再往上移,这样他的眼睛就有时间适应了,他的眼睛和我们一样,我们不想把他变成瞎子。”
  斯妥格恩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灯,拿过来在手里掂量着。最后几周了,他一直觉得良心不安。卡瑞林虽然偶尔直率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他待自己并没有任何过错。现在在一起共事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自己不想做任何事情破坏这种关系,但自己已经警当过他了,再说如果他能自己作决定的话,肯定就露面了。想到这些,主意也打定了:最后一次会谈时,一定要看清他的脸。当然,他得有一张脸才行。

  斯妥格恩已经没有最初时那样紧张了。卡瑞林一直在讲,和以往一样,妙语连珠。这种过去被认为是最精彩、最特别的才能,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了——这和他的其他才能一样,都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
  卡瑞林为了适应人类的讲话速度,不得不放慢思维,当然就有从容的时间来打造那些名言警句了。
  “你和你的下任没必要再担心自由团,这个组织还会死灰复燃,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它上个月就很安静,很多年里都不可能带来任何危险。说实话,有了它你才能知道对手们在干什么,从这层意义上讲,这个组织还是很有用的。如果自由团碰到财政危机,我甚至还会出钱资助。”
  卡瑞林是不是在讲笑话,有时很难分辨,斯妥格恩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接着往下听。
  “很快,自由团又少了一个攻击我们的理由。过去几年,你身为秘书长却在执行我的命令,一直受到他们的谴责,但他们的批评太幼稚了。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阶段,你所处的特殊职位非常重要,现在世界正朝着我设计的路线前进,这个职位就不再重要了。从今往后,我只是间接管理地球事务,秘书长还是和从前一样干他该干的事。
  “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会出现很多危机,但都能顺利渡过。未来世界的模式已经很清楚了,终有一天,所有这些问题都会被遗忘,就是你们这样一个拥有长久记比力的种族也不例外。”
  最后几个字故意说得很重,斯妥格恩愣了一下,卡瑞林从未不会出现口误,错误的几率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无穷位。还没来得及发问,卡瑞林已经改变了话题。就是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有答案的。
  “你时常问起我们的长远计划,”他接着说,“建立世界联邦只是第一步,你可以看到它的成立,一切改变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很少有人觉察。接着会经历一个缓慢的巩固期,最后就到了我们承诺的那天,你们和我们见面,遗憾的是那时你已经不在世上了。”
  斯妥格恩睁大了双眼,视线却远远地停留在那个屏幕后面的什么地方,他在想象着未来,想象着自己看不见的那一天,外星人的飞船徐徐降落到地面上,向全世界打开舱门。
  “那天,”卡瑞林说,“人们将体验现在称为心理间断症的症状,但不会有任何长期影响,人们的心态要比他们的祖辈稳定得多。我们会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不会像现在你们看到我们时那样震惊。”
  斯妥格恩从来不知道卡瑞林如此深思熟虑,但也不觉得奇怪,自己不了解卡瑞林的很多性格特征。人类不了解,也许不能理解真正的卡瑞林。他再次感到卡瑞林的真正兴趣不在这儿,统治地球只用了很少一部分脑力,就好像擅长三维棋的高手玩普通跳棋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再以后呢?”斯妥格恩轻声道,“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要做的事了。我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事?建立世界联邦,教育人们只是手段而已,终有结束的时候,那时我们可以到太空去,看看你们的世界,甚至帮你们完成某些任务吗?”
  “可以这样讲。”卡瑞林说着,声音明显地带上了伤感。
  斯妥格恩不安起来。
  “但是,你们的实验有可能会失败,我们和原始部落打交道时就碰到过类似情况。你们肯定也会失败吧?”
  “是的。”卡瑞林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们也失败过。 ”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等待,再从头开始。”
  双方沉默了约五秒钟,卡瑞林突然开口道别,“再见了,雷克。”
  太突然了,斯妥格恩一下没反应过来。
  上当了!现在也许已经太晚了,他回过神来,熟练地取出闪光灯,抵在了那块玻璃上。

  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水边留出一带几米宽的草坪。每天傍晚,只要天气暖和,斯妥格恩,已经九十高龄了,会顺着小道一直走到码头去,看着晚霞在湖面上消失,然后赶在树林刮起寒冷的晚风之前回到住处。这样的生活,他很满足,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他就会坚持下去。
  远处湖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从西边飞来了,飞得很低,但速度很快。飞机在这一带很少见,每小时一班的跨极地班机会从头顶飞过,但从来没看见过,只是偶尔能撇到飞机飞过后在蓝天上留下的一抹残痕。那是架小型直升机,正冲自己飞来。他看看湖滩,无路可逃,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走到堤岸尽头的木凳上坐下。
  那记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很让他吃惊,他几乎忘了自己不仅是一位资深政治家,而且,还是个传奇人物。
  “斯妥格恩先生,”那记者说,“很抱歉打搅你,我们听说一则和外星人有关的消息,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卡瑞林一样不喜欢这样的字眼。
  “我想这方面的报道已够多了,我没什么可补充的。”
  那记者好奇地看着他。
  “有,我们打听到一个奇怪的说法。大约三十年前,科技部的一名工程师替您设计过一个特别的仪器。你能谈谈这个吗?”
  斯妥格恩无言地陷入了沉思。这个秘密会被发现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竟隐藏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顺着堤岸往回走,记者紧跟在后面。
  “有这么回事。我最后一次和卡瑞林会谈时,就带上了那个仪器,希望能看到他的样子。结果证明那是件蠢事,要知道,我那时才六十岁。”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接着往下讲: “这事没什么,不值得你专程跑一趟。那个仪器没有派上用场。 ”
  “你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什么都没有。等着吧,毕竟只有二十年了。”
  还有二十年,卡瑞林说得对,那时,世界上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和外星人见面了。
  卡瑞林信任自己,自己总算也没有出卖自己的忠诚。卡瑞林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也早料到了自己的最后一举。
  为什么光线照在那把巨大的椅子上,卡瑞林早不在了呢?他着急地晃动那只闪光灯,看到那扇两人高的铁门正在快速关上,说快,但也不是特别快。

  是的,卡瑞林信任自己,不想自己因为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团在余生的岁月里彻夜难眠,但他又不敢违背自己的统治者。他们会是同一种族吗?他已经尽了力,就算没有谨遵号令,统治者也拿不出证据来。一切都证明卡瑞林是爱护自己的,这种情感多少有点像是人对自己那只忠实又聪明的狗的疼爱,但那是真心的想到这儿,斯妥格恩从来没有这样知足过。

  “我们也失败过。”
  是的,卡瑞林,是这样。在人类历史之初失败的是不是就是你?你肯定有过那么一次失败的经历,经历了那么多年,它还一直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从小就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五十年后,你能战胜世界上所有的神话、传奇对人们的影响吗?
  斯妥格恩希望,卡瑞林到地球之后,能到这个北欧的森林来,站在自己的墓边,看望他的第一位人类朋友。


《童年的终结》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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