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即将退休,斯妥格恩几天来一直无法睡个安稳觉。为人们工作了四十年,为那些外星人统治者又干了五年,回首往事,很少有人能成就自己这么多大事,但问题也出在这里,退休之后,自己将失去下一步的人生目标,生活从此将不再精彩。玛莎死了,孩子们也成家立业了,自己同世界的联系也变少了,也许自己已经把自己看成了那些外星人的同类,反而和人类疏远了。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他翻身起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间,来到楼顶花园。尽管他手下住的房子都比他豪华,但他对这样的地方已经很满意了。时到如今,无论对财物,还是对职位,他都始终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
夜里很暖和,甚至还有些闷热,晴朗的夜空中,一轮明月低低地挂在西南边,十公里之外的地平线上,纽约的灯火犹如黎明的晨曦。 他抬起头,仰望着只有自己才到过的高空。尽管距离遥远,但卡瑞林那艘飞船在月光下发出的微光仍然依稀可见。卡瑞林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些外星人可是不睡觉的。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天穹,像一支闪亮的长矛,长长的尾巴在夜空中闪烁了片刻,消失了,只剩下满天星光。未来的日子未免太残酷了:在将来的一百年里,卡瑞林将带领人类朝着那个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目标前进;而在最近的四个月里,世界上将出现一位新的秘书长。尽管他对这个职位本身并不在意,但是退休意味着他能用来发现那个大屏幕后面的秘密的时间不多了。
直到此时,他才敢承认那些外星人的神秘感也在折磨着自己。以前,一直信任卡瑞林,还觉得没什么可怀疑的;而现在呢?自由团的那些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影响自己了,他们提出的外星人奴化人类的宣传列不只是个简单的宣传,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很少有人真正相信,也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过去的岁月。人们已经习惯了卡瑞林润物无声的统治,他们只想知道自己的统治者到底是谁,为此他们等的不耐烦了,这又怎么能去责怪他们呢?
一些组织反对卡瑞林,自然也反对跟他合作的人,自由团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这些组织反对的目标和采取的政策大相径庭,有的站在宗教的角度,有的只是反对那种低人一等的感受。后者对外星人的态度类似十九世纪时一个有教养的印度人对英国政权的态度。外星人是给地球带来了和平与繁荣,但会索取什么样的代价呢?历史证明,两个处在不同文明发展程度上的国家,就算签订的协议是最友好的,结果终究是落后群体被毁灭。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在面对一个无法接受的挑战时,都很可能丧失信心,而现在,这个笼罩在神秘迷雾中的外星文明就是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
隔壁房里传来传真机启动的微弱声响,中央新闻传来了每小时一次的报道。斯妥格恩走过去,翻看那些报纸。在东半球,自由团又推出了一个不太新颖的标题——《统治人类的是一群怪兽?》。文中报道说:“在马德拉斯会议上,自由团东方分部主席克里希南博士说:‘外星人不肯露面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他们的长相太奇怪了,让人憎恶,因而不敢露面。我打赌卡瑞林不敢出来否认这点。’”
斯妥格恩厌烦地扔下那份报道。就算他们说的全是真的,又能怎样?这种说法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了,却从来没有让自己这样烦过。不管那些外星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形态,自己都能接受,甚至还可能认为他们很美丽;最重要的不是外表,是智慧。如果能说服卡瑞林相信这一点,他肯定会改变政策。从他们来到地球上的那天起,人们凭想象画了许许多多的画像,而真正的外星人不可能比画像中的样子更吓人。让斯妥格恩烦恼的不完全是考虑秘书长候选人的事,还有,正如他自己最后坦然承认的那样,纯粹的好奇心。他一直把卡瑞林当成人类的一员,只有亲眼看到真实面目,自己才会满意。
第二天早上,斯妥格恩没有准时上班,瑞伯格感到奇怪,也有些不快:秘书长到办公室之前,通常要打很多电话,但都会通知自己的,更糟糕的是今天还有好几件重要事情等着汇报,给六大部门都去了电话,还是没找到,最后只得放弃。
到了中午时分,瑞伯格觉得情况不妙,忙派了辆车到斯妥格恩的住所去看个究竟。十分钟后,他听到一阵警笛声,一辆警车往罗斯福大道疾驰而来。肯定某些记者在那辆车上有朋友,因为正在他看警车驶来的片刻,收音机已经在向全世界宣布,他不再是秘书长助手,而是联合国的代理秘书长。
他很想认真阅读一下各媒体关于斯妥格恩失踪的报道,只是手里麻烦事太多。自上个月以来,世界舆论分成了相互对立的两派,总的来说,西方赞成卡瑞林的计划,让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成为世界公民;东方却号召人们起来开展轰轰烈烈的主权运动——些国家获得独立还不到二十年,不甘心自己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盗走。各大媒体对外星人进行了强有力地谴责,最初还言辞谨慎,很快就发现无论怎样卡瑞林都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各媒体更是炒得沸沸扬扬。
这些攻击大多是字面上的,不能代表世界上大多数人。国界上驻扎的士兵翻了一倍,但边境很快就要消失了,友谊在双方士兵的眼神中传递。政客、将军们对这样的局面勃然大怒,数以百万的民众 相信,不久的将来,记录着漫长血腥历史的篇章就要翻过去了。他们默默等待着。
斯妥格恩失踪后,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世界上所有的反抗活动都停止了。人们意识到他们失去了惟一一个能和外星人联系的人,各种奥论一片寂静,只有自由团出来申辩,声称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斯妥格恩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人还迷迷糊糊的,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但很快就彻底清醒过来了,他坐起身,伸手去摸床边的电灯开关。
哪知摸到的竟是光光的石壁,冰凉冰凉的!他愣住了,不能思维,也不能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就跪在床上,用指尖触摸起陌生的墙壁。
突然传来“咔嗒”声,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昏暗的光晕,依稀看见一个影子,接着门关上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房间里有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一束手电的强光射来,照得斯妥格恩两眼发花,那束光晃过他的脸,往下移到了床上,原来这床不过是一块放在粗木板上的垫子。
黑暗中传来问候的声音,英语讲得很地道,语气也很柔和,带着某种口音,一时难以分辨。
“秘书长先生,真高兴看到您醒了,希望您感觉还不错。”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斯妥格恩,他放弃了原本想问的问题,只是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镇定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笑了起来。
“好几天了。那些人向我们保证没有任何后遗症,看来的确没有骗我们。”
斯妥格恩为了赢得时间考虑眼前的形势,同时也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活动自如,就把腿移向床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睡袍早就皱得不成样子了,还积满了灰尘。这一动,他感到有些头晕,好在不十分严重,但足以证明自己被麻醉过。
他把头转向那团光亮。
“我这是在哪儿?”他生气地问,“维因莱特知道这一切吗?”
“好了,别激动,”那个黑影答道,“我们不用急着谈论这些。你一定饿了,换上衣服来吃饭吧。”
那团椭圆形的光亮在房中晃过,他这才看清了房间的大小,这里简直算不上一间房子,所有的墙壁都凹凸不平,裸露着一块块的石头。自己一定是在地下,距离地面很远——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而且昏迷好几天了。
那团光亮最后落到个货箱上,上面堆着衣服。
“这些衣服够你穿了,”黑暗中那人说,“在这地方,洗衣服是个大麻烦,我们特地给你带了几套西服,还有六件衬衣。”
“你们真体贴人。”斯妥格恩回答时没有丝毫幽默。
“这儿没有家具,电没有电灯,真是抱歉,尽管这里住着不舒服,却有很多便利之处。”
“什么便利?”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摸着熟悉的衣服,感觉平静多了。
“便利——就是便利。”那人回答,“顺便说一下,我们很可能要在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叫我乔吧。”
“波兰语里,你的名字好像不是这样,你忘了自己的国籍?你是波兰人吧?我可能会念你的波兰语名字,它不会比其他波兰名字更难念。”
乔微微愣了一下,那束光线也似乎跟着闪了闪。
“我早该猜到你有这种本事,这方面你一贯很在行。”
“对我这样职位的人来说,这种爱好很有用。我猜你在美国长大,但你离开波兰是在……”
“好了,”乔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已经够了。多谢你合作穿好了衣服。”
斯妥格恩朝门口走去,这个小小的胜利冲淡了最初的不快。门开了,乔站到一边给他让道,不知乔带了武器没有,也许他不但带了枪,附近还有一帮哥们儿候着呢。
过道里光线昏暗,每隔一段距离点着一盏油灯。这时,他才看清了乔的模样,四十岁左右,体重两百磅有余,从那件脏兮兮的、不知属于哪个部队的作战服一直到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图章戒指,全是特大号的。很少人能有如此高大的体格,他也许根本没必要佩带枪支,就是离开这个地方,要再找到他也绝非难事。一想到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又不免有些灰心。
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偶尔一段水泥墙,显然这是个废弃的矿井,没有比这儿更好的监牢了。最初想到无论发生什么事,外星人的设备一定会找到自己,斯妥格恩并不十分担心,可现在就不再那么有把握了,失踪好几天了,居然还没有人来救自己,看来卡瑞林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如果自己真是在某个遥远大陆的地下,他们的科技也许真的无能为力。
另一个房间里,同样光秃秃的,亮着昏暗的灯光,桌子边坐着两个人。他进去时,他们抬起头盯着他,带着一丝尊敬,更多的还是好奇。其中一人把一块三明治推了过来。尽管很饿,他还是觉得自己吃的东西不应该这么简单,但看守们吃的也不过如此,他没有推却。
他一边吃,边打量着那三个人。看来乔不仅仅是块头大,还是他们的头儿,另两个人是他的帮手。至于他们是哪里人,只有等到他们开口说话时才能知道。
接过葡萄酒,斯妥格恩和着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了下去,这时,他觉得观察得也差不多了,便掉头看着乔。
“好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也许你们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乔清了清嗓子,“我先澄清一件事,这次行动和维因莱特无关,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吃惊。”
这一点早就猜到了,一直以来自己就怀疑自由团内部存在极端主义活动,但不知道乔为何如此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他问,“你们怎样绑架我的?”
他没有期望得到任何回答,所以当对方急于回答时,他反而感到吃惊。
“整个过程就像好莱坞惊险大片中演的那样,”乔兴致勃勃地讲述起来,“我们不知道卡瑞林是不是在保护你,因此特别谨慎。你吸入空调送进去的毒气后被麻醉了,这很简单。然后你被抬进一辆小车,也很顺利。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们雇了一些专干这种事的人。卡瑞林现在可能已经抓到他们了,我想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抓住他们,仅此而已。小车离开你家后,径直开到了距离纽约不到一千公里的一条公路隧道里,当它从隧道另一头出来时,车里的那个人依然不省人事,他的长相足以和你——秘书长先生乱真。不久,一辆运载着金属容器的大卡车迎面驶过,开到附近的机场卸货,货物被装上一架运输机,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违法操作,货主如果知道我们是怎样利用他们的,肯定会吓得半死。
“与此同时,那辆已经完成任务的小车一路往加拿大边境驶去,卡瑞林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它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希望你能欣赏我的坦诚,你看我们整个计划的关键在于我们知道卡瑞林一定能看见,也能听到地面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他不太可能看到地下发生的事,除非他利用的是魔法,不是科学。因此,他当然不会知道发生在隧道里的调包计,至少等他明白真相时已经太晚了。我们确实是在冒险,但我们另外还有一两套方案确保整个计划成功。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们以后还可能会用上,泄露出去太可惜。”
听到这里,斯妥格恩忍不住笑了,又隐隐感到不安。这个计划的确别出心裁,卡瑞林很可能真的上当了,再说他是不是真的在保护自己,这一点本身还值得怀疑。显然这一切乔都不知道,所以才这样坦诚相待,想看看自己的反应。无论自己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能流露出来。
“你们也真傻,”他讥讽说,“骗那些外星人就这样容易?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
乔递来一支烟,他没有接,乔就自己点上了,顺势性桌上一坐,桌子发出“吱嘎”的破裂声,他急忙跳了下来。
“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乔说,“既然抗议没有用处,就采取一些别的措施。地下抵抗运动以前就有,不管卡瑞林如何神通广大,他都会发现我们很难对付。我们在为独立而战,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暴力行动,至少最初不会。外星人最终还是得通过地球上的人来实现他们的统治,我们要让他们统治得不那么顺利。”
你们就拿我开刀吧,斯妥格恩想,这已经不是在谈绑架的事了。他们真的以为卡瑞林会在意这种野蛮行径?有组织的抵抗运动只会使人们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但他的话也击中了外星人统治政策的致命弱点,说到底,他们所有的命令还得通过人去执行。如果人们的抵抗运动掺杂了恐怖主义色彩,整个统治体系就可能崩溃,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卡瑞林很快就能找到相应的解决办法。
“你们想把我怎样?”斯妥格恩最后问到了这个问题,“我是人质,还是其他什么?”
“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照料你。过几天,有人要来拜访你,在此之前,我们陪你玩个痛快。”
一个人走过来,拿出一副扑克。
“专门为你准备的,”乔解释说, “我在《泰晤士报》上了解到,你过去玩扑克是个好手。”他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希望你口袋里现金多多,我们可不只是想看看。支票那玩意儿,我们从来不收。
斯妥格恩有些吃惊,茫然地看着他们,随即明白过来了,自己再不用为工作操心,有瑞伯格呢,不管发生什么事,以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无能为力。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全身轻松,这几个罪犯居然异想天开,迫不及待地想和自己玩扑克!
他不禁仰头大笑起来,好多年没这样开心了。
瑞伯格琢磨着维因莱特讲的无疑都是真话:他怀疑手下某些人,但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他不赞成这样的做法,自由团的一些极端分子就给他施压,企图迫使他采取更积极的策略。现在他们真的这样做了。
整个绑架过程部署得天衣无缝,斯妥格恩现在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要找到他实在是希望渺茫。瑞伯格决定马上做一件事情——和卡瑞林取得直接联系。表面上他时常嘲笑外星人,实际上他心中怀着太多的敬畏之情。一想到要和卡瑞林打交道,就有些惶恐,但别无他法。
联络中心占据了联合国大厦的整个顶层。一长溜的传真机依次排到很远的地方,有的静悄悄的,有的忙碌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正是通过这些机器,各种各样的统计数据——生产值、人口调查反馈表以及世界上的所有经济账目都传到了这里。在卡瑞林的飞船上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房间。真不知道,在地球上来来回回地收集资料并把它们传送给那些外星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想到这儿,瑞伯格觉得凉气顺着脊柱飕飕地往上蹿。
现在他对这些传真机和外星人如何收集数据不感兴趣,而是径直走进了以往只有斯妥格恩才能进去的那个房间。联络中心主任照他的吩咐,已经把门打开,等在那里了。
“只有一台普通的电传打字电报机,用的是打字的标准键盘。”主任告诉他,“还有一台传真机,可以传图片或表格,不过你说过这个你不需要。”
瑞伯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谢谢你。我只在这里待一会儿,到时候你来把门锁上,然后把所有的钥匙都给我。”
等到主任走了,他才坐到电报机前。自从卡瑞林和斯妥格恩开始每周一次的会谈后,这机器就没怎么用了,变成了应急通讯线路,估计收到答复的速度会快些。
犹豫片刻后,他开始在键盘上笨手笨脚地敲击早已想好的信息,电报机发出一阵微弱的响声,那些字在逐渐变暗的屏幕上闪烁了几秒钟,消失了。他靠在椅背上,等着回复。
不到一分钟,电报机响了起来。看来卡瑞林确实不用睡觉,他又一次这样想。
传来的信息很简短,也毫无用处:“没有消息。你全权负责。卡。”
瑞伯格对这样的答复一点也不满意。一下子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他为此深感烦恼。
三天过去了,斯妥格恩一直留神观察着那几个看守。乔还算得上是个人物,另两个则完全是混混儿,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少做事也能混饭吃,对自由团的抱负完全不了解。
比起他们,乔考虑问题要深入一些,但有时也同样幼稚得像个小孩。玩扑克之余,他们激烈辩论过一些政治问题,很快斯妥格恩发现乔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的事业,想法不仅情绪化,还非常保守,似乎还生活在为祖国独立而战的岁月里。在这个新的有序社会中,比起其他那些没有用武之地的人来,他还算混得好。等到他这种类型的人消失了,世界会更安全,但也会因此少了很多乐趣。
斯妥格恩极力说服他们,卡瑞林肯定找不到自己了,但他们不完全相信。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里,目的就是想引卡瑞林露面,既然他没有来,他们自然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四天后,乔说有人来看他,他一点也不吃惊,那三个人却紧张异常,看来他们的头儿亲自来见他了。
乔友好地招手要他进去。围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群人早等在那儿了。乔醒目地别着一枝从没见过的大型左轮手枪手枪,样子有点滑稽,另外两个人不在。看着乔紧张的神情,便知道这些人的职位比他高得多。眼前的情形不禁让人想起俄国起义的第一天列宁和手下在一起的那幅油画。这六个人的举手投足都向人展示着他们良好的教育、铁一般的意志和冷酷的神情,他们才是真正的幕后人物。
斯妥格恩马虎地点了点头,朝桌边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走去,竭力保持着冷静。
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年龄偏大,结实的身体前倾着,一双敏锐的灰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斯妥格恩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首先发问了: “你们是来谈条件的吧?要多少赎金?”
身后有人在速写本上记录着自己的话,完全一副谈生意的样子。
那头儿答话了,声音圆润,带着威尔士口音: “你可以那样说,秘书长先生,只是我们要消息,不要钱。”
是这样,斯妥格恩感到自己就像个战俘,正在接受审讯。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你很清楚,叫它抵抗运动也罢,随你便。地球迟早要为独立而战,而且只能采用破坏财产、拒绝服从命令等间接手段。我们之所以绑架你,是想向卡瑞林表明我们是认真的,是有组织的,更主要的还因为只有你才能告诉我们外星人的消息。斯妥格恩先生,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和我们合作,我们会放了你。”
“你们能不能说得更具体点?”他谨慎地问。
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够一直望到他心里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你知道那些外星人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吗?”
他听了,差点笑了起来。
“请相信我,我和你们样,也想弄个明白。”
“那你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没这样说。可能会吧。”
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同卡瑞林见面的情形,我们只知道个大概,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不要漏掉任何重要线索。”
这个问题没什么妨碍,以前已经回答过好多次了,重要的是借此可以向这些人表明自己的合作态度,他们思维敏锐,或许还能有什么新发现,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反正卡瑞林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斯妥格恩从口袋里摸出一枝笔和一个旧信封,一边飞快地画着,一边说:“那个小飞船,没有任何明显的推进设备,它定期把我接到卡瑞林飞船里去。这些你们都知道,天文望远镜还能拍摄到它进入卡瑞林飞船的情景。然后飞船的门开了,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大屏幕,就这个样子。”
他把草图推了过去,那人根本不看,仍然盯着自己的脸,那双眼睛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整个房间里一片死寂,身后的乔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解地看着对方,有些恼怒,慢慢就明白过来了。他把信封揉成团,扔到地上,跺了几脚。
总算明白了,双目失明!
瑞伯格没有再同卡瑞林联系。各部门工作、发送统计数据、收集舆论报道等等都在有条不紊地自动进行着。巴黎,律师们正在商讨未来的全球宪法,暂时也不关自己的事,半个月后,卡瑞林才会要宪法草案,就算到时没有完成,卡瑞林自有他的办法。
斯妥格恩依然没有一点消息。
瑞伯格正在记录,紧急电话突然响了。他抓起听筒,越听越吃惊,最后干脆扔下听筒,冲到打开的窗户前,街道上响起阵阵惊叫声,车辆也停下来了。
真的,卡瑞林的飞船,外星人统治永不改变的象征从天上消失了!突然,夜幕好像提前降临,那艘巨大的飞船从北而来,低低地掠过纽约高塔上方,阳光照在船身上,在飞船腹部形成的巨大阴影就像暴风雨来临时的大片乌云。瑞伯格震住了,尽管自己一直知道外星人的飞船很大,可那是在高空上,和现在头顶上有如被魔鬼追逐的云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一片黑影中,他呆呆地望着飞船和那片阴影消失在南方。
斯妥格恩回答问题时,头脑中同时存在着两种想法,他既蔑视这些绑架自己的人,同时又希望他们能帮助自己解开卡瑞林之谜。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自己却乐在其中。
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威尔士人问的。有机会看到自己早已放弃的种种设想被一个思维敏锐的人重新提起,并一一验证,最后又不得不放弃,确实是件趣事。终于,那人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没有任何头绪。”他显得很丧气,“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事实,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积极寻找,而不是在此争论。”
那双失明的眼睛似乎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第一次流露出了没有把握的神情。随后,他说: “秘书长先生,我很奇怪,你竟然没有想过设法去多了解一下那些外星人。”
“你什么意思?”斯妥格恩冷冷地问,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兴趣,“我已经说了,从我们会谈的房间出来只有一条路,它直达地面。”
对方沉思着说:“我们也许可以设计出一种仪器让你带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当然我不是科学家,这个设想有待进一步研究。如果放你回去,你愿意帮我们完成类似的计划吗?”
“我再明确重申一下我的立场。卡瑞林要想实现全球一体化,我不会帮助他的敌人。他的计划最终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些计划对人类有利。”
“有何依据?”
“自从来到地球上,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其中没有一顶对人类有害。”他停顿了片刻,回想起以往的岁月,不禁笑了起来。
“要找一个他们最仁慈的措施作例子,只要看看他们到地球上来头一个月颁布的禁杀动物的命令就行了。尽管那道命令给我惹了太多的麻烦,但如果说我真的对卡瑞林有过怀疑的话,那件事之后,我的疑心就完全消除了。”
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整个事件的确不同寻常。那是外星人统治者第一次向人类表明他们痛恨任何残暴行径。凭着对外星人所作所为的观察,人们发现这种憎恨连同对公平、有序的喜爱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要情感。
那次卡瑞林难得地生气了,至少是他表露出来的惟一的一次。他在命令中这样写道:“你们可以相互间随意杀戮,那是你们和你们自己的法律解决的事。但除了获取食物和自卫之外,你们不得杀死和你们同在一个地球上生活的动物,否则,你们难逃惩罚。”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道命令针对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瑞林会怎样实施。但不久后,人们就知道了。
和以往一样,西班牙隆达斗牛场人山人海,斗牛士和助手们正式出场了,耀眼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他们的传统服装上,人们向勇士们发出阵阵欢呼声。人群中不时有人抬头望着天空,望着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以外的那艘飞船。
斗牛士们都骑上马,各就各位,斗牛已经冲进场中。瘦骨嶙峋的马儿惊惧地张着鼻孔,不敢冲向敌人。它们在斗牛士的驱赶下,只是团团打转。啪,响起一声鞭响,与此同时,响起一阵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声音。
一万多人同时发出受伤的嚎叫,他们都遭到了电击。事后,他们虽发现自己毫发未伤,但斗牛运动就此结束,消息传开,世界各地的斗牛全部停止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电击太厉害了,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还想到去要回自己的赌注。伦敦《每日镜报》随后报道,板球已经取代斗牛成了西班牙人的全国性运动。
“也许你说得时,”那个威尔士人回答说,“外星人的做事标准有时和我们是一致的,以他们的标准,动机无疑是好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不请自来的侵略者,把地球弄了个天翻地覆,毁灭了人类的理想,也毁灭了我们数代人浴血奋战才获得的独立主权。”
“我自己就来自一个小国,我的祖国也曾为自由而战,”斯妥格恩反驳说,“但我还是支持卡瑞林。你做的一切也许真能惹他生气,甚至还能妨碍他如期实现他的目标,但最终结果只能是一个。我知道你们都是认真的,你们担心实现世界联邦后,小国的传统和文化会从此丧失,但是你错了,因循守旧没有用。国家的主权早就奄奄一息,外星人的到来只不过加速了它的灭亡,没有人救得了,也没有人愿意去救。”
那人僵住了,双腿微微分开,一双眼睛现在生气全无,真能看出瞎了,他身旁的其他人也愣愣的,纹丝不动。
斯妥格恩倒抽了一口冷气,站起身,向门口退去,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讲的很好,雷克。我们该走了。”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昏暗的通道,和视线齐平的空中浮着一个普通的小圆球。这无疑是外星人的什么特殊工具,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卡瑞林,你把他们怎么了?”
“别着急。他们没事的,只是被麻醉了,比起你们的那种麻醉轻微多了。他们的最大问题是至今还生活在几千年前。我们走后,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打算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
“不。我有更好的安排,我要放他们走。”
斯妥格恩放心了,最后看了眼房间,看了看那几个人。乔单腿站立,神情笨拙地呆望着。看到这儿,他笑了起来,开始翻检自己的衣袋。
“乔,多谢盛情款待,我要给你留个东西作纪念。”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堆计账的纸头,算清了账,拣了张还算干净的纸,细心地写上:
曼哈顿银行:
请支付给乔壹百叁拾伍元伍拾分($135.50)
雷克·斯妥格恩
写完,他把纸条放到乔的身边。
卡瑞林的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斯妥格恩家族的人从来不赖账。我们一起玩扑克时,另外两个人爱耍手脚,乔很诚实,至少没被我逮到过。”
他朝门口走去,心情轻松愉快,仿佛年轻了四十岁。那个金属球移到边上,让自己通过,这可能是个机器人一类的东西,它的出现表明卡瑞林能够穿透头顶上的许多层岩石找到自己。
“径直朝前走一百米,”卡瑞林的声音从金属球里发出来,“向左拐,往下怎么走,到时再告诉你。”
他急切地大步朝前走,尽管自己明白完全没这必要。那个金属球仍悬浮在原处,似乎在掩护自己撤退。
一分钟后,他来到通道的一个岔路口,第二次看到了金属球。
“靠左边再走五百米,你又会见到我。”
一路上,他总共遇到了六次金属球。起初,他以为给自己指路的是同一个,后来他想它们应当有六个,共同组成一个直达矿井深处的完整的通讯线路。在山腰的出口处,一群看守塑像般一动不动,旁边悬浮着另一个金属球。几米之外停着那艘熟悉的小飞船,以前就是它把自己送到卡瑞林飞船里去的。
他在出口处站住了,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身边放着一台破烂的采矿机械,一条铁轨通向山下,几公里外的山脚下有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远处还折射着湖水的波光。凭着直觉,他断定自己在南美的某个地方。
他最后望了一眼矿井入口和愣在那里的看守,钻进飞船。门关上了,他松了口气,跌坐在熟悉的靠椅上,着急地等着卡瑞林来说话,后来还是忍不住自己先开口了:
“喂?”
“很抱歉,没有早点来救你。要知道,让他们所有的头儿都露面有多重要。”
“你是说,”斯妥格恩的怒火一下迸了出来,“你早就知道我在那里?”
“别着急,”卡瑞林回答了,“至少先听我解释。”
“好,我听着呢。”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在你身上安放了一种设备,叫它跟踪器也许更恰当,”卡瑞林说话了,“你的那些新朋友认为在地面以下,我就不能再跟踪你了。他们说得有道理,但我一直跟着你到了那个矿井的入口。隧道里的那个调包计很有意思,只是后来我发现小车里没有了你的信号,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很快,我又找到你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我知道他们的头儿如果确信我找不到你,就会到这里来,这样我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你又放了他们!”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确定这个地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哪些人是那些组织的首领。有了这些人,我就可以跟踪他们在任何地方的一举一动,这不比把他们关起来强多了?只要他们采取行动,就会出卖自己的同志。他们很明白这一点,现在他们只能保持中立。至于你被救的事,它将永远是个谜。你在他们眼前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房间里响起卡瑞林浑厚的笑声。
“从有些方面来看,这件事情完全是个喜剧,但我有我的目的,我要考虑的不止是这个组织的区区几十个人,而是这件事会对其他地方别的组织产生怎样的影响。”
斯妥格恩沉默着,这样的解释他并不完全满意,但他能理解卡瑞林的想法,怒气也就消了许多。
“我离任前这几周还得做件事,”他开口了,“从现在起,在我的屋里安排保卫。下次被绑架的可能就是瑞伯格了。对了,他干得如何?”
“上周,我一直注意观察他,也故意不帮他。总的来说,还不错,不过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他很走运。”斯妥格恩多少还有点怒气难平,“你从头儿那儿得到答复了吗?就是露面那事。拒绝露面是那些人反对你的最大理由,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除非见到你们的真面目,否则不会信任你们。”
卡瑞林叹了口气。
斯妥格恩没有像以前那样追问个没完,一个新的计划正在他的脑海里形成。那个威尔士人审问自己的话再次闪过,对,也许能设计出这样的仪器……
别人强迫之下断然拒绝的事,现在却心甘情愿地要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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