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对修道院里的纷扰感到大惑不解的弗朗西斯当天便返回沙漠,在难受的孤独中完成大斋节守夜。
  他早知道自己在废墟的发现会引发一阵骚动,但没料到大家对那个老人会如此关注,这让他感到惊奇不已。
  弗朗西斯提到老人,只是因为自己全靠他才发现了那个神奇的地下室。或许是碰巧,当然也有可能是上帝的安排。
  对弗朗西斯而言,圣人遗物才是中心,朝圣者只是一个次要因素。可是与遗物相比,修士们似乎更关心朝圣者。连院长召他过去,问的都不是箱子,而是那位老人。他们向他提出了一百个有关朝圣者的问题,可他只能回答:“我没注意到”,或者“当时我没在意”,或者“他有没有开口,我不记得了”。
  有些问题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他问自己:我本来应该注意到吗?我没看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很笨?难道我没注意到他说什么了吗?我是不是昏了头,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他在黑暗中思索着,狼群在他新的营地周围徘徊,夜幕中狼嗥此起彼伏。
  即使在白天,本来应该进行祈祷和感召守夜宗教仪式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仍在思索。

  切罗基副院长又一次周日巡视时,他把这一切都向神父忏悔了。
  “脑子里别净幻想着别人,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神父责备他没有做好祈祷和宗教仪式,又对他说,“修士们对你的发现议论纷纷,但他们并没想过你的发现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并在这个基础上想问题。他们关心的只是够不够耸人听闻。简直荒谬至极!我可以告诉你,院长神父大人已经命令所有修士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过了片刻,他却问道,“关于那个老人,真的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地方……真是这样么?”语气里带着一丝希望,一丝迷惑。
  弗朗西斯修士同样大惑不解。即使真有什么超自然的蛛丝马迹,他也没注意到。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么多问题答不上来,说明他注意到的东西确实没有多少。大量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仔细观察实在有点罪孽深重。他发现了地下室,为此一直对朝圣者感激不尽。但他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理解这件事。如果按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能有些证据,证明自己毕生献身于修道院工作并非本人的自由意志,而是上帝的恩赐,这种恩赐迫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是强迫,而是引导他,让他自然产生这种想法。也有这种可能:这件事确实有更重大的意义,但由于他只关注自我,所以并没有意识到。
  你对你自己那可恶的虚荣心有什么看法?
  我那可恶的虚荣心就像寓言中那只猫,只顾自己的爱好,于是研究起鸟类学来,大人。
  他期望着最后能立下永久陛的誓言,这种愿望与那只成为鸟类学家的猫的动机有什么不同?猫受到天性召唤吃鸟,而弗朗西斯受到天性热切的召唤,去贪婪地吸收那时可以学到的知识;那个时代,除了宗教学校之外没有别的学校,于是他披上教服,先当见习候补,后当见习修士。难道上帝也和他的天性一样,向他发出召唤,要求他成为教会的一名僧侣?
  除了僧侣之外,他还能做什么?总之他不能回到家乡犹他州。孩提时他就被卖给了一个萨满教僧,僧人本来打算把他训练成自己的仆人、侍从。但他跑了出来,不能再回去,否则他将面临可怕的部落“审判”。他偷窃了僧人的财产(即弗朗西斯本人)。行窃在犹他州是体面的职业,但如果受害者是宗族的男巫,窃贼被抓住后就要被处以极刑。在修道院接受教育之后,他再也不想回到无知的牧羊人中间,过相对原始的生活了。
  可还能怎么办呢?大陆人口稀少。他想起修道院图书馆墙上的地图,想起上面寥寥可数的几个用交叉排线画出阴影的地区,这些地区大多是文明地区,至少具有文明秩序。那里肯定有某种法定领袖,凌驾于部落之上,占据统治地位。大陆的其他地方都有人居住,但人口稀少,住在森林里或平原上。大多数都已开化,但也只是简单的宗族,松散地组成一些小群落,分布各地。他们以狩猎、采集和原始农业为生,出生率也不高(除去畸形和怪物),几乎不能维持人口数量。除了几个沿海地区,大陆主要的产业是狩猎、农业、战争和巫术……年轻人择业时,总把最后一个当成最具前途的“行业”和主要归宿,因为一旦混出头来,就可以名利双收。
  弗朗西斯在修道院所接受的教育,在这个黑暗、无知而平淡的世界上毫无实用价值。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文化。因此,年轻人如果不会耕种、打仗、狩猎,如果没有部族问行窃的特殊本领,如果不会用占卜棒探测水源和值得开采的金属矿,即使有文化,也对部族毫无用处。即使有些散落的部族存在某种文明秩序,如果弗朗西斯不想过教会生活,识字也毫无用处。一些低微的男爵有时雇一两个抄写员,这诚然是事实,但此类事情难得一见,常常是由修士或在修道院中受过点教育的俗人来做。
  对抄写员和秘书们的惟一需求来自教会自身,教会精细的等级网遍布整个大陆(有时遍及遥远的海岸,虽然国外的主教事实上就是独立的统治者,理论上受制于罗马教廷,事实上这种制约形同虚设。与其说是由于教派的原因而与新罗马分裂,倒不如说是由于被很少有人渡过的海洋分隔开来了),只有依靠通讯网络,教会才能凝结为一个整体。不是出于有意安排,但教会凑巧成了大陆上新闻传播的惟一途径。如果东北地区遭了灾祸,那么西南地区很快就会知道,因为教会的信使们往返新罗马,一个接着一个,传递着这个新闻。
  如果在遥远的西北有游牧部落渗入,威胁到基督教教区,教皇通谕很快就会在远至南方和东方的各个布道坛上宣读,发出威胁警告,将教皇的祝福带给所有教区的人,只要擅长舞枪弄棒,有办法长途跋涉,效忠于那个地方的合法统治者、我们敬爱的人某某。请上述教民立即动身,他们将得到妥善的安排。在某个时间段之内,我们必须招集一支军队,以保护基督教徒免遭野蛮部落的杀戮。这些野蛮人的残忍已经众所周知,他们折磨、谋杀、吞食上帝的牧师。使我们痛心疾首的是:正是我们自己把这些牧师送到他们的部落,向他们布道,声称“他们可以成为耶稣羊圈里的羊羔,我们就是世间的牧羊人”。
  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也始终在祈祷,希望这些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可以接受天启,进入我们和睦的国度(因为众人都觉得,既然土地如此浩瀚而空旷,那么陌生人只要爱好和平,就不应该被赶走;不仅如此,只要他们有着和平的愿望,只要他们遵从自然法则,能在精神上与救世主休戚与共,那么就算他们对教会及其神圣的缔造者一无所知,也应该受到欢迎)。然而,基督教世界在祈祷和平和野蛮人皈依的同时,应该随时准备保卫西北方。这种谨慎态度与基督精神并行不悖。
  最近,那里的游牧部落正在集结,异教徒的暴行日益增加。亲爱的教徒们,拿起武器,到西北去,与那些正义的人们并肩保卫土地、家园和教堂,我们将教皇的祝福作为我们的一种特殊友情,赐给你们每一个人。
  弗朗西斯曾经考虑过,如果自己没有得到修会的感召,他就去西北。然而,尽管他身强力壮,擅长刀剑、弓箭,但他个子矮小,块头不大,而根据传言,野蛮人身高达九英尺。传言的可靠性虽然无从证实,但也没理由认为毫无根据。
  除了死在战场上之外,他想不出这辈子该做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值得做……如果他不能将毕生奉献给修会的话。
  现在,他这种信念仍然没有破灭,只是稍稍受到点压抑:一是因为院长的斥责,二是因为他想起,那只想当鸟类学家的猫仅仅是因为受到自己天性的召唤,而非其他。这种念头让他苦闷不已,使他最终没有抵抗住外界的诱惑。于是,到了只需再禁食六天大斋节就结束的棕榈主日①,切罗基副院长听到了弗朗西斯忧郁的话语(或者说弗朗西斯曝晒枯萎的皮囊,至于灵魂在这个皮囊的何处尚不可考),这可能是弗朗西斯做过最简练的忏悔,也是切罗基听到过的最简练的:“原谅我,神父。我吃了一只蜥蜴。”
  【① 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纪念耶稣受难前胜利进入耶路撒冷,因当时民众曾用棕榈树枝欢迎耶稣,故名。】
  多年来,切罗基副院长一直担任告解神父,聆听禁食苦修者的忏悔。他发现自己聆听忏悔时已经像传说中的掘墓人般“沉着自若”。他镇定如恒,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是不是禁食的日子?是不是有意行为?”

  复活节那一周不像大斋节那几周孤独难熬……如果隐士能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耶稣受难节上的一些圣餐被带出修道院,带到了苦修者守夜的地方。
  圣餐来了两次,圣星期四②,院长亲自前来巡视,同行的还有切罗基和十三个修士,到每个苦修者守夜的地方举行洗足仪式。阿尔科斯院长头戴斗篷,身穿法袍。他下跪的时候,往日的狮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他边洗边吻着禁食修士们的双脚,动作幅度很小,毫无炫耀之意。其他人唱着颂歌,“给你新戒律:互爱……”
  受难节那天,一队基督教徒取出一尊耶稣受难像,用盖布盖着,在每个隐士守夜的地方停留,在苦修者面前徐徐地揭开盖布。出于对耶稣的敬仰,盖布一英寸一英寸地揭开,修士们同时唱着谴责曲③:
  “我的子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我何事令你们伤心?答……我用道德的力量感化你们;而你们却让我死在十字架上……”
  【② 指复活节前的期星四,纪念耶稣基督在受难前夕最后晚餐上为十二使徒洗脚及给他们持守互爱的诫命从而创立圣餐礼。】
  【③ 天主教耶稣受难日礼仪时唱的交替圣歌,以耶稣的口吻提醒世人勿忘他对人类的恩泽,并训诫人类对他的忘恩负义。】

  接下来,圣星期六。
  修士们把饥饿难耐、神志不清的苦修者带回来,一次一个。
  与大斋首日相比,弗朗西斯已经瘦了三十磅,身体也虚弱了许多。他步履蹒跚,还没走到床边就摔倒在地。
  修士们扶他上床,替他洗澡、剃须、在满是水疱的皮肤上涂油。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则陷入了昏乱状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粗麻腰布,一会儿用天使的口吻说,一会儿又换成圣人的口吻,还不断提到莱博维茨的名字,一个劲儿地道歉。
  由于院长禁止他们提及此事,修士们只是互相会意地交换眼神,要么偷偷地相互点头示意。
  消息传到了院长那里。
  “把他带到这里来。”一听说弗朗西斯能走路了,他马上对记录员喝道。
  记录员听罢匆匆离去。

  “这些话,你不承认吗?”阿尔科斯低声吼道。
  “我不记得了,院长大人。”见习修士道,双眼注视着院长手中的尺子,“我可能胡说过。”
  “就算你是胡说……可以现在再说一遍吗?”
  “说朝圣者是受福之人?噢,不,大人!”
  “那就说不是。”
  “我觉得,朝圣者不是受福之人。”
  “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是!”
  “那好,我从没亲眼见过神圣的莱博维茨,我不会……”
  “够了!”院长下令道,“你说得太多了!我老早就想见见你,听你说这句话。就这些!出去!记住一点……今年别指望跟别人一起公开宣誓。你决不可以。”
  对弗朗西斯来说,这些话仿佛当头一棒。



《莱博维兹的赞歌》[美] 小沃尔特·M·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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