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维斯大概晚上十点下班。他喜欢在杰姬上床睡觉但还没睡着时回到家。在卧室的黑暗中,他们像两条平行线躺在特大号的床上,从不触碰对方,但可以说说话。他们谈论一天各自发生的焦点事件,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账单、房子的修理、社会义务等等。楼下的灯光让这种交流变得更为艰难。除了卧室和饭厅,这座大房子的其他部分成了他们共同居住但从不同时存在的地方。
  他吃了碗里一截没变黑的香蕉,然后上楼。收音机调到了一个古典音乐台,他听出正高声放着的是海顿的第二十二交响曲,惊异于自己还听得出是什么曲子。戴维斯偏爱爵士乐,但他和杰姬有芝加哥交响音乐会的季度门票。即便是最近的几年他们也常去听。戴维斯不恨妻子,他们的婚姻只是不再能够容忍长久的沉默。在交响音乐会上,沉默却不是个问题。
  浴室的门隙开了三英寸,里面亮着灯。戴维斯坐在床上,头埋在胸前,肩膀缩成一团,手撑在被子上。
  那个男孩,主啊,那个男孩。
  戴维斯在医学院就决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但他告诉爸爸妈妈他打算当一名外科大夫。他的爸爸从不上教堂,却是个虔诚的信徒。做工程师的爸爸教导儿女生命的目的是从里到外地去发现上帝。老头子热爱科学,特别是物理。他曾说上帝的语言不是亚拉姆语或拉丁语,也不是希伯来语或阿拉伯语,说这句话时他通常轻蔑地指指教堂或《圣经》,他说上帝的语言是数学。当我们能用规律的精确性驯服宇宙的随意性,当我们看不到自然的混沌状态,看不到自然法则方程式的矛盾时,我们就会理解上帝怎么做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奈尔斯·穆尔相信上帝希望我们去解构这个世界,把世界解构为一片一片的放在厨房桌子上,通过这样来理解他。
  戴维斯也这样认为,并因此开始进行基因研究。当国会和政府同意基因生殖研究后,他就投入了这一行。对他来说,克隆决不是玩弄上帝,而是复制上帝的工作,按照上帝最伟大成就的蓝图来创造生命。
  老头子肯定不会这么想。当年克隆还只是一种可能,一半人为人类的未来感到兴奋,另一半为人类的灵魂忧心忡忡,老头子那个时候就认为从事人类克隆的科学家不是在观察自然,而是在阻碍自然。
  所以在医学院期间他一直瞒着家人——那些年在外学习居住,隐瞒绝非难事,医院外没人知道这事。但当他开始从事这一行后,就不太好隐瞒了。
  从那时起,戴维斯私底下(从没告诉过自己的病人)变成了不可知论者。渐渐的,他和很多人一样失去了信仰,他慢慢得出了结论,父亲的上帝让现在的人们失望了。戴维斯不把自己信仰的匮乏归罪于这个没有上帝的社会——他依旧相信某种力量——但是信仰对上帝的要求太多了。全知全能?无所不在?一个相信上帝是这样的人面对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不失望?
  杰姬还在浴室里。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戴维斯已经很多次发现妻子在浴室中睡过去——在马桶上,浴缸里,水池下——戴维斯不得不把她的衣服换下,把她弄到床上。她总是喝得烂醉,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当他把睡衣从她软绵绵的身体上扯下来时,对她的怨恨是最强烈的,从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让戴维斯觉得她的不快乐都是咎由自取。
  戴维斯走向浴室,轻轻地用右脚尖推开门。
  “杰姬?”他喊道,希望能得到回答,能有一点声息,哪怕只发出一点有知觉的哼哼声告诉他她能自己走,哪怕一点点表明她今晚能拾回尊严的动作。
  浴室仅靠几根紫色的粗蜡烛照亮,他觉得蜡烛燃烧的味道闻起来像樱桃,虽然制造者想做出的效果是蓝莓或草莓的味道。水龙头滴滴答答滴着水,像一个被遗弃的节拍器在一架安静的钢琴上打着拍子。面盆旁的平台上放着一杯白酒,几乎是满的,还有一个空的棕色药瓶,标签上方写着杰姬·穆尔的名字,下方印有戴维斯·穆尔的名字。浴缸里只有一半温热水,却快要溢出来了,因为里面有一具一百一十五磅的裸尸。
  戴维斯生命中第二次,但还不是最后一次,站在他曾经爱过的人的尸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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