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玛莎的爸爸认为只有弱者才找心理医生。“一个人的行为不该被另一个人横加指责。如果你让他们看,他们会把人性本身也弄成一种病。”他说,“人们有时会伤心、激动、害怕,甚至绝望。对心理医生来说,情绪就是病兆。在他们眼里,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病。”玛莎的父亲是一名正牙医师,他说话时经常过于夸张。
  办公室里有皮革、酒精和多米尼加雪茄的味道。玛莎猜想是基斯·莫罗医生插空吸了会儿烟的缘故,他充分利用了前一位预约病人离开,后一位还没进来的十五分钟时间。玛莎想知道除了她的儿子外,其他人在这儿吐露过什么秘密;她也好奇儿子对莫罗医生说了什么;除了儿子自己说的,莫罗医生还能看出什么——他在本子里记录了些什么,对着录音机咕哝了些什么,他承诺保守的秘密是什么,仔仔细细思量的是什么,他最后做出了什么样的诊断。这一切都使玛莎害怕。莫罗医生把贾斯汀薄薄的病历平摊在桌上,开始说话,带着商量的口吻,这时玛莎开始浑身发抖。莫罗医生矮矮胖胖,胡子刮得很干净,脑袋圆圆的,穿一件米黄色罗纹高领毛衣,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巧克力蛋筒冰淇淋。
  “贾斯汀是个成熟的孩子。”莫罗医生说道,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有点早熟。”
  “谢谢,”看到微笑玛莎没那么害怕了,但仍不敢像贾斯汀那样称呼他为“基斯医生”。
  “早熟在很多方面是好的,但在另一些方面也可能不好。”
  “不好?”特里问,“何以见得?”
  “成熟应该是一个过程,”莫罗医生说。他的嗓音深沉,有节奏,像“议会乐队”由乔治·克林顿于20世纪60年代晚期创立的一支“放克乐队”(Funk)。放克音乐是黑人音乐的一种,流行于七八十年代,是一种注重节拍,适合跳舞的灵魂音乐,以有律动感的低音线著称。中最低的声部。“上帝让人从小变大自有他的道理。贾斯汀非常聪明,根据自然法则,他太超前了,这会给他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带来麻烦。”
  “我知道孩子们老取笑他。”玛莎说。
  “会过去的。有一天这些男孩会嫉妒他。但对于一个七岁的男孩来说,他操的心太多了。他思考的问题他的同龄人连想都没想过呢。”
  “他思考的是哪类问题?”
  “他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这个世上。对大多数小孩来说,这些问题显而易见,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只想着取悦大人。贾斯汀脑中的问题是人类花了几千年时间去认识,去定义的问题,他居然有本事向我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些问题。”
  “所以他才这么孤僻,”玛莎说,“那这是什么?看破红尘吗?”
  “看破红尘,是的。有些行为可能是他在试验。贾斯汀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和‘个人意识’。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有别于其他人,甚至有别于自己的肉体。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他每天都在寻找:在他身体里的人是谁,为什么是这个人。他的那些莽撞的举动——比如对火的着迷,如果发生在另外一个小孩身上肯定会引起我的警觉——但贾斯汀这样做我却认为他可能是在用一种方法测试自己,这个世界通常不用这种方法来测试小孩。我认为没有必要去留意他,控制他。我想他没有恶意,他只是个探索者,正在探索自己的心灵。他非常特别。”
  莫罗医生每隔一会儿就瞟一眼桌上的气压表。这个气压表曾属于他的父亲。父亲死后,莫罗和兄弟姐妹们——一个是会计师,一个是银行经理,一个是老师,一起来到了父亲位于费城的家。他们拿着一瓶15升的酒,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每人轮流拿走一件东西,讲一段故事,使得父亲的生活免于在房产售卖中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本翻烂的诗集;一个自家做的桌面棒球游戏;一张爵士乐塑料老唱片;还有这个气压表。父亲每晚都会重新设置气压表,这样一到早上他就能知道气压是升了还是降了。“可能要下雨。”他说,“我能闻到臭氧在下降。”莫罗家的孩子们都记得,他的预测异乎寻常地准确。当然,父亲每晚都收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也从这个渠道了解天气。基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父亲大桌子上这个奇特的工具是个有用的气压表。但是,他常常用父亲获取天气信息的方法来看待心理学:孩子们来到他的办公室,基斯告诉他们的父母他是否闻到了臭氧的下降。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玛莎问。
  “我想你应该让他接触和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当然,为一年级小孩写的哲学书还不是很多,但有一些这方面的基础概论。贾斯汀特别聪明。我会让他从寓言开始读起,读些讲道德的故事,比如《伊索寓言》。然后你可以去找些经典思想家的简写本著作,要浅显易懂的。他不会理解书里讲的所有内容,甚至大部分都理解不了,但重要的是让他知道不止他一个人有这些疑惑,等他长大后,有地方让他去寻找答案。等他再大点,他会有自己的想法。想得太多的人的最大危险是绝望。你必须让贾斯汀知道他的想法并不总会让他孤单。”
  “有没有哪位作家或是哪种书特别适合他开始读?”
  “我认为这个问题在初始阶段并不那么重要。关键在于书的写作方式能让他开始理解内容。你当然会愿意和他一起读书,也许还可以做个游戏。我肯定你能在教育书店里找到先哲自传这一类的儿童读物,比如柏拉图或苏格拉底的。”
  “苏格拉底,天哪,莫罗医生,他才七岁。”特里·芬恩说,“如果他不感兴趣怎么办?”
  “他会感兴趣的,相信我。你们也将在陪伴他阅读的过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一旦贾斯汀开始起步,他会把他阅读到的一切当做完全的真理。你们要用你们的是非观来应对。贾斯汀不是在寻找道德相对主义认为真理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站得住脚,而是受到人的认知水平的局限。的基础,他也不需要这个。他需要了解的是‘是非’,我不确定他是否有是非观念。”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莫罗医生?”玛莎问。
  “贾斯汀非常抽象地看待事物。比如当他玩火时,他知道火可以毁灭东西,但他还知道烧掉的东西被火焰取代了。他不认为这是坏事,他是在创造。这种创造正是他的兴趣所在,他感兴趣的不是毁灭。你们应当允许他发挥创造性的一面,但必须清楚地告诉他界限在哪儿。他必须了解做事是有后果的。”
  特里从皮椅子上直起身子,“是啊,我们一直跟他讲……”
  “我不是在教你们该怎样为人父母,芬恩先生。你要知道他的有些需要是出人意料的,你们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咱们用不着今天把所有的方案都制定出来。”
  “医生,这和贾斯汀的——您也知道——和他的孕育方式有关吗?”芬恩夫妇从没有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起这个特殊情况,但他们知道贾斯汀的出生来源已按要求写在了最初的病历上。
  莫罗医生闭上嘴唇发出让人放心的哼哼声,“我不这么认为。我得根据对贾斯汀的观察做一份报告,如果他们发现其他的克隆儿童也有类似举动,那么会有一些人——很可能是大学里的——来做研究调查。对于我,你们,以及贾斯汀自己来说,他只是个小男孩,一个正常的孩子。如果有什么原因使得他在别的孩子中与众不同,那只是因为他高于一般水平。这带来了一些困难,一些痛苦,一些忧虑。但他并没有特异功能,他不是个怪人。我也医治过其他的克隆儿童,他们和非克隆儿童一样,各有各的问题,当然问题不会比非克隆儿童严重到哪儿去。”
  回家的路上,玛莎坐在车里,头一直嗡嗡作响。丈夫在医生办公室里的表现真是丢人,玛莎难受极了,感觉就像有一群蜜蜂在她肉里爬来爬去。特里在咨询莫罗医生这件事情上已经抱怨了好几周——“这是在浪费金钱”;“没必要请个神经科大夫检查咱家孩子的脑袋”;“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只要别把我扯进去”——后来他终于答应去一次,居然还装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玛莎在车上一言不发。贾斯汀在家由保姆看着,他们快到家了,玛莎下定决心不再当着贾斯汀的面和他父亲争吵。如果她现在发作的话两人肯定会一路吵回家。
  她告诉特里明天要去买点书。四十一大街上的购物中心有家书店正是莫罗医生所描述的那种。她还要去连锁书屋以及温尼特卡城区的独立书屋看看。她觉得刚才医生给的建议很怪,但不可否认,家长们爱从心理医生那儿听到这类话——你的孩子聪明、超凡、成熟、正常。她原以为心理学家一般不爱用“正常”这个词,但不管怎样,莫罗医生这么说了。
  有了计划之后玛莎感觉好多了。儿子会好起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像家长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家长担心的那么坏。玛莎卸下几个月来的压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车靠近屋前的黄色消防栓,车库开门器的遥控范围从这儿开始。特里这时终于向玛莎坦白了他有婚外情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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