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漂着泡沫的浴缸中浸泡了二十分钟,不停地用大脚趾抠动水龙头,添加热水,两眼盯着浴巾架上方的电视。焦虑被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信任。让那些繁文缛节见鬼去吧,重要的是,他们能让我去理解并且完成我的使命,让我弄明白我为了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何让基督的话语适应现代人。
我手指不停地按动遥控器,频频地更换频道,电视上,交错地播放着新闻。突然,我坐直了身体,欧文的面孔占据了整个屏幕。他站在白宫的标志物前,悲伤地宣布,开采号宇宙飞船,在平流层中,不明原因地坠毁了。我不安地看着他,屏幕上的他,看上去那么呆板,那么机械……我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到面对面时,所能感受到的那份人性的光辉和受伤的激情,还有隐藏在他那庄重身份之后的小孩般的兴奋。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欧文?是屏幕上的那个眼神空洞、用沉重的语调向宇航员家属致哀的官员,还是那个把我当做他美梦成真的爱幻想的科学家?也许,我对他有些益处,在同我的接触中,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同样,古柏曼、吉文斯主教——还有小柯姆,她的勇敢和才气,甚至唬住了这群华盛顿大人物。也许,这一切并非直接来自于我的影响,但是,他们在我身上投下的赌注,使他们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也许,我正是为此而来。
欧文之后是沙滩气象预报,我按了消声键。风扇的转速减缓,并渐渐停了下来。也许,我误按了遥控器的另一个按钮,这只遥控器能控制我房间里的所有设施。浴室里雾气蒙蒙,忽然间,水池上方的镜子上,一点点地显现出一个十字架来,我屏声静气地看着这个十字架随着浴室的雾气变浓,而变得越发清晰。两侧,有两幅图案也在逐渐形成,一个似闪电,一个呈螺旋状。也许,这是宾馆清洁工在擦拭镜子时,抹布所留下的痕迹。
我跨出浴缸,穿上衣服,在门上给柯姆留了个字条:请勿打扰。我来到街上。雨停了,在57街上,车堵成了一长串,喇叭声此起彼伏。司机从林肯车中冒了出来,替我打开后车门。我对他说不用,谢谢。我穿过马路,径直朝中心公园走去。
阳光下的枝头滴落着雨水,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时间转了个弯,甩掉了几个小时前的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还有铁腕的法律给我带来的不快,我又找回了那份惬意。两个穿运动衫的男孩正在枫树脚下滚成一团。我的脚步带着弹性,在林中空场上绕着圈,悄悄地缩小着包围圈。最后几片枯叶也落下了,新芽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两个男孩快乐地撕打着、拉扯着,像两个登山运动员,我心中涌起一阵伤感,一阵心烦。我不能让这棵枫树四周那无形而巨大的能量场消失,正是这份感恩的力量,才把我同周围的一切联系起来。
他们不满地用眼角瞟着我,放开了手。我停下脚步,微笑地告诉他们,我不是在看他们,而是看枫树。我还说他们可以在树干上刻上他们的名字,树会很高兴的。他们捡起东西,走了。
我拥抱枫树,凑近去闻它那潮湿而香甜的气味。现在,轮到我来寻求它的帮助了,我需要另一个奇迹,哪怕是碰碰运气,总之,我要克服心理障碍,不再蜷缩在角落里。今天下午,让我有勇气去打探她的消息,去原谅她,去同她说永别,去看她最后一眼。
我一口气跑回宾馆,一屁股坐在司机的邻座上,还没有等他合上报纸,我就对他说:“64街,184号。”
他发动车,并请我坐回后车厢里。我回头看了一眼被茶色玻璃包围的那间酒吧——客厅车厢,星期四的早晨,正是在那里,三王的朝拜搅乱了我的生活。我对他说,我更喜欢呆在前面:说起话来也方便一些。一路上,我指望用他来掏空自己,不再担忧,不再希望,也不再做准备。
兰克斯通街上,振动着“轰隆隆”的施工声,第三街上车水马龙,相比之下,64街有着乡村般的宁静,两侧的洋槐树,冠顶相连,形成了一条林荫大道。佩特罗把车子停在184号房前。我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他的名字。此时,他又在谈论伊拉克战争,说战后他部队的战友们一个个地投降,为了换取美国国籍。我一边点头,一边盯着三楼。百叶窗半开着,客厅的布窗帘下摆被穿堂风吹到窗外。同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佩特罗向我讲述感恩节时,布什总统秘密抵达巴格达,陪同士兵一块儿吃火鸡,大卫军营派了一个团,立正欢迎总统。事后,士兵们私底下议论,真是失望透了,原以为迎接的是麦当娜。然后,他又谈到他归国之后失眠、狗死了、妻子有了情人……
“开车!”
他的话说了一半,被卡在喉咙里。爱玛在人行道上出现了,我扭转身子,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只见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焦躁不安地四下看着。她穿着条浅蓝色长裙,头戴巴拿马礼帽,一只珍珠小手袋挎在她那裸露的肩头。她同六个月前一样,而我则变成另外一个人。
“绕楼转一圈,佩特罗,谢谢。”
我心跳加速,车子绕过街角,爱玛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司机不再说话,以免打断我的思路。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我请他转回184号楼前时,慢慢滑行,像在找停车位。他照办了。一辆出租车边鸣喇叭边超过我们,爱玛跑下人行道想拦住它,它却加速跑了。爱玛气恼地直跺脚。
“再绕一圈。”
“多美的女人啊。”他赞叹道,在同我讲了那么多隐私之后,他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看得亲近起来。
他又拐回第三大街,我请他停车,我们车后的尾巴,从宾馆一路尾随而至的黄色丰田车也随之刹住。
“去后面,我来开车。”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们到她身边时,我停下,您下车,告诉她,您要去对面的酒吧,而林肯车的租用时间还没到:如果她愿意,可以免费享用。我一会儿再来接您。”
“但是……我没有权利离开您,先生。”
“一切后果,我会自负的,而且,还有那辆黄色丰田车跟着。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这对我很重要,佩特罗,这是我以自由之身所拥有的最后一个下午了。”
他动容地看了我一眼,下车,坐到了后面。我挪到驾驶座里,把车驶上63街,碰上红灯,好不容易等它变绿,我沿着公园边缘继续往上开,转到64街上,内心祈祷着她没有叫到出租车。谢天谢地,她还在,正站在人行道边啃着手指甲。我把车停在对面的酒吧前,佩特罗下车,他松了松黑领结,想摆出一点老板的派头。他假装才看到爱玛,提议她去坐还有一小时租期的林肯车,而他要在对面的酒吧谈一笔生意。他的表演极为蹩脚,但爱玛太心急如焚,竟毫未察觉。她匆匆地谢过他,一头钻进了后车厢里。
“圣米歇尔教堂,”她冲我喊道,“86东街和约克大街交会处。”
我耸起肩膀,把头缩在脑后的茶色玻璃下,朝东岸开去。心想,千万别是送她去她的结婚典礼上。这个想象在我的心里激起一阵热浪,嘴角挂上自嘲的微笑。没有我,生活照常继续,这很好呀。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再最后一次从对讲机中听听她的声音。然后,心安地离开,接受现实,看着她去过没有我的生活,祝她幸福。在我的身后,将不再留下抱怨、内疚,也不再抱着空洞的幻想。
“喂,辛迪,是我,爱玛。我听到你的留言了。不行,今晚不行,我说了,我不行,嗯?不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我有事……听着,你不会又来了吧!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在其他杂志社工作,我哪有时间用笔名在其他杂志上发表文章啊?我有些个人问题,什么,不是男朋友的事,这方面很好,别冷笑了,而且,也不关你的……好吧,我不挂。”
对讲机中传来她的长长的叹息声。我调高了音量,听到她揿动打火机的声音,还有,在她深吸了一口之后,把身子放松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从反光镜中,我只能透过身后的茶色玻璃,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但是,自我们分手之后,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她的举止,可以说,我对它们了如指掌。
“不,我还在线上。”
她紧张的语气让我喉咙发堵。显然,她的一切都没变。她的编辑问题、思路堵塞问题,还有生活中男人们的骚扰所带来的烦恼……我调整空调的旋钮,想让风把后车厢中她的气味送一点到驾驶舱来。一会儿,靠着车内风道的循环,通风口中,逸出一点她的体味:浓郁、芬芳、清凉。我闭上了眼睛。一阵猛烈的鸣笛声,把我拉回到现实的车流中。
“什么药方?你竟敢翻我的抽屉?我说过我很好!汤姆情绪有些低落,我替他开了抗焦虑药,为的是维护他的名声:他正在申请检查官的位置,出不得一点差错的……当然啦,我信任你,问题不在这里!听好,辛迪,九月的期刊,我初拟了十一个题目,十天后就要出刊,你却一个也没采用……只因为我对你说了个不字,你就这样整我,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住口吧,我并没有告你性骚扰,我还懒得告呢: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会管好自己的嘴巴的。够了,别再玩这套把戏了!你难道非要包下编辑部所有的姑娘才知足?有点人性好不好!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还要怎样!当然啦,我会把我的书稿投到你那儿的!如果我有其他路可走,我还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吗?定一个标题吧,别欺人太甚!好吧,我八点去你家。”她挂断了电话,冲着隔离玻璃对我大喊:“您能不能开快一点?”并没有注意到安装在她椅子扶手上的对讲机。
我点了点头,加大了油门。她的手机响了,她说:很抱歉,汤姆,她离家已经一小时了,车子开不动,她就快到了。后面传来粉盒扣环的吧嗒声,她在补妆,擦去生气的泪痕,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我很心痛,她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善。我曾盼望,她在新的生活中工作顺利,她曾责怪因我而造成的堵塞思路也能通畅起来。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主编虽是个吃喝玩乐的主,但还算通情达理,总能给她一堆稿件去写。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说,没有压力,她下不了笔,只有到交稿前最后一刻,她的写作才有效率……至于十年前她就计划动笔的评论时事的书籍,她也只是每个月抽出一个星期天来读给我听。她永远滞留在第一章上,今天从这起头,明天从那开始,总不见进展。
我留心看路边的路标,绕过施工现场。我很难过地看到,我的退出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好处。看来,同相爱的人分手,永远也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一切都太晚了,我又一次失算了。如果我不是耍了这套愚蠢的把戏,而是正面对待她,她会说,我一切都好,我很幸福,你也一样,真好,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它永远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以后见,再联络。我会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心中珍藏着她那温暖的笑容。而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苦恼、愤怒和孤独——还有抱歉:设想一下,如果我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该是何等地无地自容。她会怨恨我,怨恨我骗她,致使她在我的身后,无意间把她的感情世界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打上右转灯,把车停靠在圣米歇尔教堂边。教堂正在整修,婚礼在脚手架前继续。那个我最后一次去她家时,给我开门的金发男人,穿着白色的礼服,冲她烦躁地打着手势。她跑步上前,靠在他身边,站在一对新人的左侧,冲镜头微笑着。我等她在鼓掌的宾客间,恢复了神态,才启动车,我的心已经死了。在我的脑海中,存下她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她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低声埋怨的金发男人。既然我得不到她,我还是衷心希望,有另一个男人,能去享受她那沁人的温馨。看来,这并非是他们的情况,一对夫妇要想持续,还需要许多东西。
后面拖着丰田车这根尾巴,我回到酒吧去接佩特罗,他守着一杯西红柿汁,正等得心焦。在我们返回宾馆的途中,他问我,一切都还顺利吗?我说是的。现在,我准备好了,准备好离开这个没有我位置的生活。也许,我的离去,会在爱玛的心里留下一个空洞,但很快就会愈合的——可能已经愈合了。祈祷,是我同她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是我帮助她的唯一方法,而且,我不是为自己在祈祷,不是执拗地希望回到过去,也不是在反复说服自己,把我们曾有过的和谐生活当借口,想重温旧梦……不是,那是一种真正的祈祷:无私、无偿、无欲。可能,这就是他们要我在深山中所修炼的功课。
我回到房间,摘去挂在门上的“请勿打扰”的牌子。没有柯姆的任何消息。我打电话到4139号房间,也没有人接听。我不敢想象,如果因为我的律师的过分要求,他们谈崩了,如果他们放弃了我,我又该怎么办?我把手机调到留言挡,录了一个口气平淡的留言:我在房间,等着。
夕阳把云彩托成了拱形,我试着不再去想爱玛——或者,是换一种方式想她。我希望她离开我很幸福,不再盼望她回到我的身边;我希望,她在她想走的路上,走得越远越好。找到她所喜欢的新闻工作,做社会调查,评论时事,出书,生个孩子……找到平衡。我有能量来改变人的身体状况,但是,我有能量来改变人的社会状况吗?
我坐在地下,闭上眼睛,把自己投影到我刚离开的教堂的场景中,我在脑海里重现刚才的情景,试着改变它。我用意念跟着爱玛和汤姆,在汽车中调解他们,我随他们回家,接受他们在我的面前做爱,希望她从中感到乐趣,我集中意念让汤姆的梦想同爱玛的一致,让他的抑郁只是来自不能生育的焦虑,这也是我内心一直存在的焦虑,我收集起我们的害怕,把它碾碎在手掌中,除去他的心理障碍,让爱玛因他而绽放笑脸。我把自己克隆成他们的孩子,他有个真正的家,有单纯的童年,有自由的未来……
门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蜷着腿躺在地上,天已经黑透了。我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门,柯姆站在我面前。我的脑袋里充满了疑问:谈判结果如何,为什么她脸色这么难看……我张开嘴,她把一张磁卡伸到我的眼前,把我推进房间,关上了房门。卡上印有她的相片、名字和级别,并覆盖着FBI三个大字。我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睛。
“是的,一开始就是欺骗。我的责任是保证你的安全,还有让你适应你的新身份。唯有那一晚同你在一起,是我个人的选择,这也是我唯一能请求你原谅的地方,同时,也是撤销我职位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
我让她等一会儿,我走进浴室,把头伸在水龙头下冲凉,想让头脑清醒一点。我觉得,在我睡着时,发生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混入爱玛夫妇中,我想找回记忆,但柯姆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一点点地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看着镜中水淋淋的自己,我眼前又重现了她向我供认的一切,还有烛光中的夜晚,一切都明朗化了。她在娜布劳太太的游泳池边出现,她对我感情的理解,我们共同的失恋,那天下午的重逢……她谎称是律师,好让我请她为我向她的雇主辩护,一连串的事件都一一吻合起来,我觉得自己很荒唐,很愚蠢。
她看着窗外的海湾,那布满灯火的曼哈顿,唯有中心公园一团漆黑。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脸含歉意,咬着嘴唇。她等待我劈头盖脸的责骂,还有成堆的问题;我只是问她为什么要向我供认一切。
“明天,我就要离职了,我签了保守秘密的合约。但是,今天晚上,我还有说话的权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自己再做决定:这是你的生活,你可以选择。你还有权利停止一切,让他们滚蛋。你这里有什么可喝的吗?”
我打开冰箱门,做个请她自便的手势。她倒了一杯松子加葡萄的混合酒,背靠着壁橱站着。
“吉米,当我说一切都是骗人的,并不单指我自己。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当时假装扭伤,让你以为治好了我,然后,我跑了,引你追我,好把你带到操作现场中去。”
她递给我一杯酒,我摇头拒绝。她一口气喝干,接着说:
“我们在面包圈的售货机上做了手脚,以便遥控。那具尸体也是我们手下的一个人假扮的,我们用药物抑制住他的脉搏,好让你来令他复活,护士和他的同伴都是我们的人——瞎子是真的瞎子。我们也想到你有可能会去验证,但继那么多神迹之后,你应该不再怀疑自己的治病能力了。”
“他……仍然是瞎的?”
“吉米,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对付你。看起来像是一串巧合,其实,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我们提前查看了社区,预计你可能经过的路线,还有你当时的心理状态,考虑过各种情形,各种可能……古柏曼认定,只要你变出面包来,肯定会按照《福音》上面的记载去继续。恩特瑞杰认为你会等到星期六早晨才治疗盲人——因为谁都知道,耶稣得罪犹太人,就是因为他在安息日治病。所以,你也会等到安息日行动,为的是多一点运气,与耶稣接上信号。古柏曼说,安息日是星期五晚上,恩特瑞杰认为你不是基督徒,一定会以为是星期六,他们还为此打赌。”
“真恶心。”
我喃喃自语,内心的感觉已经超出了反感、生气和羞愧。
“这不是针对你的,”她重复道,“只是为了开启你的功能,你懂吗?让你相信自己拥有基督的能量,是再度启动它的一个最好的方式,如果这些能量真的存在于你的基因中的话。这是古柏曼的理论,欧文也认可。”
她向我伸出了双手,我拦住了她:
“我的基因分析,是真还是假?”
“吉米……你想一想,白宫难道会动用FBI、CIA还有五角大楼,只为了测验一个平凡的游泳池管理员在被人当成上帝时,会有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反应?目前,研究你,是国家的首要任务。”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让口里蓄点唾液,我的喉咙干得像火烧一般:“还有枫树?你们在午饭期间,派人在上面粘上了嫩芽?”
“不,吉米,”她很郑重地回答,“枫树是真的。是你的第一个神迹,也是证明古柏曼正确的证据。”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内心充满了反感,还有伤感。激发一个诚实人内心的狂妄,难道这就是唤醒耶稣的唯一途径?治疗病人的爱心,治愈之后的自信,难道非得通过欺骗才能实现?他们并不信任我,他们把赌注押在我身上最大的弱点上:傲慢、幼稚,想通过慷慨的付出来支配别人……为了启动,正如他们所说。真可怕,真可恶。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枫树的事情,多诺威神父告诉你们的?”
“你被摄了像。至于多诺威,在我替你谈判时,我的手下发现他倒在灌木丛中,喉咙被割断了,身上被洗劫一空。他的安全应该由我负责:这也是他们遣返我回华盛顿的借口。”
我从床上跳起,攥紧了拳头:“那三个吸毒抢劫犯,也是你们安排的?”
她说不是。
我放下手臂,在屋里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如果真是三个魔鬼缠身的人,我的驱魔法并没有成功,只是把他们吓跑了。我一转身,他们又去攻击神父。如果他们不是被魔鬼缠住,只是一群普通的劫匪,我对他们的污辱,会激发他们的报复心理,导致他们去杀人。总之,是我的错,我杀了多诺威,只为了几句《圣经》里的话。
柯姆走近站在窗边的我:“多诺威的死,与你无关,吉米,也与那三个家伙无关。我敢肯定,这是一场暗杀事件。因为CIA没有权利在美国本土行动,他们就模仿我们的手段,好嫁祸于我们:这些都是社会新闻栏目中的典型案例,像用毒箭吹管杀人、五步蛇、蝎子。恩特瑞杰是CIA心理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吵得很凶,他不接受你同我睡觉。”
我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再安慰我。如果她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她的妄想就和我的轻信一样可笑。CIA总不至于去杀一个神父,只为了惩罚她同我睡觉。
“不是,也许是为了摆脱他对你的影响。”
我耸了耸肩,可怜的多诺威……我眼前又浮现出他谈到克隆我的人时的微笑。还有,讲到我四岁半治愈他膝盖旧伤时的腼腆……他也在撒谎吗?也是为了我好?我心里回荡着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已成了他的遗言:“上帝的儿子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长成的。”
“你有什么打算,吉米?”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既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对所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或者躲避在自己的内疚中。我已经告别了过去,人类把我当成救世主,我却没有为他们做些什么。我确信,并不是我对基督能量的幻想让我治愈了枫树,而是因我对无花果树的不公平待遇所产生的愤怒,还有弥补这一过失的愿望,治愈了它。我敢打赌,如果昨天晚上,我出门最先遇到的不是其他,而是这棵枯树,我同样能够治好它。让耶稣的克隆人受骗上当,并不能唤醒耶稣——如果他在历史中真的存在过的话。圣灵这把锁,要打开它,不能硬砸,而要用钥匙,如果真有的话,这把钥匙,就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不要独自地、盲目地摸索。我太担心出错,我已经看到我轻信的后果:一个人的死亡,不可低估的魔鬼的力量。不论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继续寻找,因此,我需要教会,需要白宫的专业人士。只要我不被他们控制,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我可以接受他们为我安排的培训,但要以我的意愿,我的方法,和我的本来面目去进行。即便需要沿着耶稣的足迹走,我也不要否定我自己。
“好吧,我该说再见了。”柯姆叹了口气。
我转身面对她,口气很冲地问,她是想抛弃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
“我没有选择,吉米。”
“谁是领导?古柏曼还是欧文?”
“从表面上看,是古柏曼,但实际上,欧文是总统的近臣。”
我给总机拨了电话,要接通欧文的房间。接线员提醒我现在很晚了。
“我不管几点,叫醒他。”
电话里传来科学顾问那迷迷糊糊的声音。我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们把我当颗棋子,任意摆布,他们把我当傻瓜,骗得团团转,好啊,他们成功啦,我出了神迹,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愿意继续同他们一起来开发我的能量,但是有条件的,否则,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等一等……静一静,吉米,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第一个条件,柯姆留下来,保护我的安全,她同我一起进山。我不许恩特瑞杰再去打扰她:或者,他在他的酒杯里掺水稀释,或者,我让他滚蛋,听清楚了没有?”
“请听我说……”
“只有行或不行,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行。”
“好吧,晚安。”
我挂上电话,柯姆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现在,你们别再窝里斗了!有点职业风度好不好,妈的!”
她靠近我站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其发际所散发出的青草的芬芳中,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你为什么还要站在我这一边?吉米,我骗了你,我从第一天起,就背叛你……”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正因为有了欺骗,才有了坦诚,有了信任。求求你,让我们一起来改变一下这里的人际关系,我讨厌这样争权夺利,明枪暗剑,勾心斗角……这一切,都会使我心境暗淡。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变成基督的话,至少……怎么说呢?至少要有起码的纯洁性……”
她叹了口气,手平贴在我的胸前,推开了我的身体:
“什么叫纯洁性?吉米,并不是把自己封闭起来,靠着小心,就天真地以为躲开了邪恶;而是眼看罪孽达到它的顶端时,在明了一切的情况下,还能去选择善,这才是真正的纯洁。”
我看着她,显然,她也读了《圣经》。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神经却松弛下来。我们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用同一种节奏呼吸,我们温柔地抚摸对方,在这脆弱的时刻,相互汲取着力量。
电视下端,有一个小灯闪了起来。柯姆抓起遥控器,打开电子信箱,屏幕上出现两封信:
亲爱的吉米,
我向您保证,柯姆·瓦特菲尔会回到她的工作岗位的。如果您对这一安排没有意见的话,明早八点,在餐厅见。
问好!
欧文·格拉斯纳
对不起,吉米,如果我的举动造成了您的误会,我非常抱歉。其实,我很欣赏柯姆·瓦特菲尔,并且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靠着坦诚、智慧来完成我们的共同任务。
敬礼!
雷司特·恩特瑞杰
复制一份给欧文和吉文斯
柯姆快乐地大笑起来,然后,她眯着眼,抿着嘴,对着我的胸口捶了一拳,又转身去倒饮料。我等着她喝空小冰箱,为了防止她用感情来回报,我告诉她,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她一离开房间,我就从书包里找出那几本反耶稣的书:《骗人的把戏:〈新约〉中的四十条谎言》……当时买它们,是为了保持批评的眼光,现在,我把它们通通扔进垃圾筒里,我没有权利再怀疑了。
我关了灯,把头抵在玻璃窗上,眼睛盯着中心公园那一片漆黑。我眼前浮现出多诺威神父的面孔,我集中意念,想同他的灵魂交流,希望他能听到。我请求他的原谅,也赦免他的罪。我祷告,为了他,也为了杀他的人,也为了那些想利用我,想让我不声不响消失的人祈祷。我尽心尽力地祷告,内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还有一丝不解,对这块心灵的空缺,我开始称其为——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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