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伍德先生。”
我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灰衣的老黑人,胳肢窝夹着提包,面带笑容,目光亲切地向我伸出了手。他那大腮帮,加上白眉毛,像极了宾叔叔牌大米的盒子上印刷的人物。我摆出了一副很能干、很忙碌但真有紧急情况还是能抽出空来的样子,握住了他的手。
“丹尼尔修理公司的人告诉我,在这儿能找到您。我是多诺威神父。”他凝神看了我一会儿,才补充道。
我看到他后背上挂着的十字架,心中满是诧异。神父有游泳池,这不常见。他可能是负责管理教区夏令营的。
“希望没太打扰您。”
我回答说,没事,我有五分钟的时间。我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他却不出声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门外。但是,这里还行呀,晚上七点之前不许喝酒,周末之外绝无妓女。我吃完鸡蛋,喝光咖啡,付了钱,随他出了门。在人行道上,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秃顶年轻人。
“恩特瑞杰医生。”
我们彼此问好。可能是氯过敏,游泳池里加了过量的消毒粉,导致了一群孩子过敏。
“您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伍德先生。”医生边握着我的手,边问。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焦虑,也有希望,像电视竞赛中的参赛者,好像谜底就握在我的手中。神父走下人行道,朝一辆巨型林肯车走去。那辆车有八米长,六扇门,玻璃黑黑的。深感意外的我看了看这辆车的车牌,我负责维修州长官邸门前的喷泉设施:我能认出,这是辆官方汽车。看来,一定是一家聚积着要人的孩子的夏令营。
医生转动着带有金按钮的蓝色手柄,打开了中间的车门,请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冷飕飕的客厅,乳白色的沙发,吧台上方的吊柜下挂满了水晶杯,像电影里一样。对面坐着一个红脸膛的男子,正往他的玻璃杯中叮叮当当地放几块冰。他的头发油光锃亮,看上去像个船长。
“我是克莱伯尼法官,很高兴认识您。”
我说,我也一样。他口气中的敬重让我不自然起来。真没想到,我的名声这么响。不知是谁推荐的,反正我得抬价。
“喝点什么?”神父建议。
他们三人并排坐在对面,专注地看着我,手指交叉着,赔着笑脸,好像我选哪种饮料,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可口可乐,谢谢。”
他们为难地交换着眼色。他们没有,啊,对了,在康涅狄格州,可口可乐是禁品。我伸手指了指那只长颈大肚瓶:
“跟你们一样,行吗?出了什么问题了?”
法官和医生看看我,又看看神父,再转向我,好像在做比较。
“你们以前从没有见过面?”法官问道。
我说没有,很可惜。如果我能得到维修他们的游泳池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法官倒了满满一杯橙汁,又加了两块冰,伸手递给我,问道:
“伍德先生,您对您的家庭了解多少?”
他的语调清晰,像气象预报员,也像棒球播音员。
“我的家庭?”
“您的直系亲属。”恩特瑞杰医生精确道。
我咽了下口水。我很习惯递交我的简历,这很正常,有一次还交了四份,是给州长办公室的。每年,他们还要我写一份喷泉管理申请书。但是,问家谱,还从来没有过。
“我一出生就是孤儿。我有养父母,在密西西比州,但他们都死了。还有嘛,就是我是单身,就这些啦。”
为了谨慎起见,我又补充说我同一个相爱的女人同居,免得让他们联想到恋童癖之类的人,只要一涉及到夏令营,人们就疑神疑鬼,反正小心不为过。我还见过有人因比这更微不足道的理由而被打发的呢。
“您最早的童年回忆,能追溯到什么年龄?”医生问道。
我哈哈大笑起来,实在是忍不住。并不是存心要冒犯他们,而是看到他们在我对面,排成一排,一起往前探着身,神情专注,表情亲切,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死囚。我告诉他们我的感觉,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相互看了一眼。
“就像在电影上一样:有神父,有医生,有法官。他们对那个英雄很友善,因为他还能再活一个小时。所以呢,他们来看他,带给他吃喝,检查这个将要受电刑的人的健康状况,为他做临终祷告,还想探听他在诉讼过程中没有说出的真相。”
法官放下了杯子:“对不起,我们是有点唐突。伍德先生,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揭开您的身世。”
“慢一点。”“宾叔叔”插话。
“你们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紧盯着对面三个表情尴尬的家伙。
“也可以这么说。”神父喃喃道。
“我是心理医生。”秃头用微笑来宽慰我。
“他们好吗?”
没有回应,我觉得这个场面不合逻辑呀。我不知道我的家庭怎么会关联到法律、医学和宗教。除非我是亨利牧师的私生子。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这个亿万富豪,拥有六个电视频道,三家航空公司,成千上万个诉讼案追在他屁股后面,《纽约时报》世界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五。
“戒备心不要那么重嘛,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的。”
“是的。”神父庄重地应和着。
“但是,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法官补充道。
我口气有点冲地说,我今年三十二岁,对这一切已不感兴趣:对我的狗屁童年,我已画了句号。我早就抛开了身世的包袱,轻装上阵。至于我是谁的种,我才懒得管呢!
“为什么?”他们三人面带不满,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抛弃了我。”
法官和心理医生转头看着神父,后者垂下了眼睛说:“您不能这么说,尽管……”
他停住口,尴尬地接不下去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的亲生父母劫持了飞机,诸如此类的事;这帮人找到了他们,又根据我的基因卡而发现了我,想用我对他们施压。啊,这就解释了这辆林肯车,还有把这三种不相干职业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原因:让心理医生来通知我,法官来说服我,神父来祝福我,再把我带到现场去谈判。
“很严重吗?”
“严重?”恩特瑞杰医生迟疑地重复着。
“他们所做的事。”
“好了,”法官手肘弯撑着大腿,拍了拍手,说,“我们别再兜圈子了,没有父母。”
“从生育的角度来说,您没有父母。”
“但有血缘关系。”神父强调。
“别再吹毛求疵了。”法官打断了他。
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膝盖:“总之,您要知道的,小伙子,我们正要告诉您的,是高度机密,懂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以任何理由,都不可泄露半句。”
我给惹毛了:“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谈了什么啦?对不起,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泄露的!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告诉我,游泳池有什么问题,我好跟你们去,做个估算。不说问题也罢,你们还要我回忆我的童年,然后又说没什么可回忆的,我没有父母。真是多谢了,还需要你们来告诉我。好了,就此打住,我不是闲极无聊的人。”
“我们理解,”法管劝慰我,头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事情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伍德先生。”
“那又是哪样?偷拍?你们租了这身衣服,摄下这些镜头,想兜售给电视台,好去赢大奖。”
三个滑稽的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了口长气。他们掏出身份证,递到我的眼前。看上去像是真的,但是,我可不认识。有两个上面还有相片、手印和条形码,顶上画有白宫的标志。
我咽了下口水,深深地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是总统的儿子。他是个同性恋嘛,所以是高度机密。”
那三张卡片又小心地放回到各人的贴身口袋里。
“您就不能认真点,伍德先生?”
“好啊,”我高举双手,装出一副求和的滑稽样,“爸爸,您放心,我没有出生,我不会要求什么,反正,要我投票,也是张弃权票。”
法官气得跺脚,神父劝他安静点,但他看上去更加烦躁不安。
“好吧,简化开场程序,”心理医生突然转而问道,“您是如何看待克隆这个问题的?”
“啊,是街头采访?民意调查?我被幸运抽出来代表老百姓说话?”
“您是如何看待克隆这个问题的?”医生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说狗屁。那个叫巴汉顿的老头,有一个奥林匹克级的游泳池,仅供他一人享用。每到对面小学课间休息时,他就下去划拉两下,好让孩子们眼馋。他把大笔钱交给实验室,要复制他的波斯猫。那家伙每两年就淹死一次,然后又用克隆术让它复活,只是更小一些,更蠢一些,落下的猫毛倒一样多,整天堵住我的过滤器。
他们忍着不耐烦听我说完,法官又接着问:“我们指的是人体克隆,从技术角度来说,您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吗?”
“我所知道的,就是,它虽被法律禁止,但人人都在做,政府忽然之间,好像又要解禁了。”
法官正要反驳,医生抢过了话头:“在20世纪末,伍德先生,在生物技术方面有一些关键性的突破。我指的不是那些教派大张旗鼓宣扬的,诞生了某某,以骗取捐款……”
“简而言之,”法官打断了他,“1994年,某些美国科学家,已经秘密地、完善地掌握了活体细胞核移植技术……”
一听到我的出生年份,我举起了手。
他继续说:“……还试着从过世的人的遗留物中提取基因,进行克隆。有什么问题?”
“你们是在说我吗?胡扯什么啦,我是个克隆人?”
神父叹息着,医生摊开双手,法官点了点头。他们在等待我的反应。我不露声色,十分平静,专心致志又淡然处之。控制得很好,就像那次下冰雨,车子打滑,我非常镇静,提前打好方向盘,硬是把车头给扳正过来。而现在,连危险都没有。正好相反,我还松了口气,卸了副重担。这副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担子中有怨恨,也有犯罪感。做一个实验室的产品,再好不过啦。那要比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抛弃强上百倍。另一方面,我看到的所有报道,都说克隆人活不过脱尿布期。或者我是个例外,或者他们搞错了。
“你们有证据吗?”
神父挑了挑眉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医生,后者垂下眼皮。法官拎过靠在小腿肚边上的手提公文包,打开,取出一份蓝色文件袋。
“这是您的验血报告。”
“好吧,给我。”
“我们必须先履行法律程序,伍德先生。所有涉及到最高机密文件的参阅,都必须签写不泄露机密的书面保证。”
“我的验血报告是机密文件?发什么神经。”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纸,放在我的膝盖上。我翻了翻一式四份的复印件的前两页,上面写着:如果我泄露了最高机密,要在监狱里蹲三百一十年,还要罚款五百万美金。保证书以第一人称书写,用黑体大字写道:我保证没有看过我要看的文件。
“如果你们这么害怕我告诉别人,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是我的克隆原体派你们来的?他要死了,要我去继承遗产?”
“这只是一个例行手续,请在下面画押,在画叉处签名。”
我鼓起腮帮,一把抓过法官递给我的水笔,胡乱地画了个符号,签上名字,把纸递还给他。
“该您了。”他对神父说。
“您认为……这合适吗……顾问先生?”
“这是必经程序,我的神父。”
“宾叔叔”不情愿地取出《圣经》,把它放在我的脚前,语调缓慢、吐字清晰地说:“吉米·伍德,您愿不愿意在上帝面前发誓?隐瞒真相,所有真相,只是真相。请抬起右手,说:我发誓。”
“扯淡,我又不信上帝。去他的吧,继承陌生人遗产,我还不稀罕呢!我从没有见过你们,再见。”
我转动车上的把手,门打不开。我四处寻找机关,一扭头看到了法官,使我冲到脑门的热血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正盯着神父,像是大难临头,皱着眉不住口地重复:“他不信上帝?”
“上帝的道路啊……”神父哀叹道。
“合约上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
“吉米,”医生加入进来,“当您宣称您不信上帝时,您是说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是宗教让您反感,抑或是您放弃了信仰?”
“我是说神父、医生还有法官,都是狗屎。够清楚了吧,啊?”
我想把他们激怒,把我扔出车外。但是,他们相互看着,频频地点头,好像我通过了一项考试。
“事实上,这是他的宣言。不是吗?”医生说。
“我对他在修辞上面还有些保留意见。”神父边叹气,边收起《圣经》:“其实,这种反应很常见。”
“就当他宣过誓了。”法官边看表边果断地决定。
他递给我蓝色文件袋,我从中抽出一个硬纸夹,打开,看到我的验血报告,题头上印着兰劳克斯医院的信笺,日期是7月1日。
“你们怎么得到的?诊所不是被炸了吗?”
“验血报告刚寄到。”
我浏览着一行行的数据,一切都很正常,都在平均值左右,除了胆固醇和尿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翻过这一页,是一列列的数据,无规则地重复:那是我的基因码。其上还夹着另一种颜色的纸,那些血液特征值不同,但基因码看上去是一样的。
“我就是从这个家伙身上克隆出来的?”
“是。”
“他不愿泄露真实姓名?”
“这一点,我们还不知道,”医生喃喃道,用眼角瞟了一下神父,“不过,目前,白宫的确不想让消息传播开来。被克隆的人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其影响力之大,可以说,围绕他的论战从没有停止过。”
“我该不是麦当劳的继承人吧?”
他们全都张大了嘴巴看着我。
“不行,如果我有麦当劳的血统,以目前的诉讼情况来看,我得换血。我可不愿意继承这样的遗产:因导致肥胖症,判刑一千年,谢谢,我消受不起!”
“与麦当劳的血缘无关,伍德先生。”法官边在鼻子前弹着手指,边打断我。
屁股底下突然动了起来,吓了我一跳:车开了。
“我们要去哪儿?”
“送您回去,以您目前的状态,我们不能让您乘火车。”
“我的状态,什么状态?”
“您会受到刺激的,”心理医生微笑地说,“别担心,我已经替您向雇主请了假。”
“哎,我到底有谁的血统?”
“基督的。”
我屏住了呼吸,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幽默、假说、暗喻或者口误等蛛丝马迹。没有。医生盯着我,享受着他的诊断;神父微侧着头,脸上带着崇拜;法官抬抬眉毛像在证实,还有同情。我放声大笑,结果只是固定了他们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似乎我的反应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你们用来克隆我的基督血样,是从哪里来的?是做礼拜时信徒喝下的葡萄酒吗?是奶油葡萄?还是无子葡萄?”
法官丝毫也不受干扰,伸过手来翻动我膝盖上的文件,停在有相片的地方:正片、负片、放大的还有综合图……
“您有没有听说过都灵裹尸布?”神父尖着嗓子问道。
“就是把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时包裹他的布幔?”
“是呀,就是那块寿布。”
“别再胡说八道了。我也看电视的!你们的布是,是一幅图画,用画笔蘸着血画出来的,看上去像真的一样。那上面鬼知道是谁的血。我若由此而来,还不如说我是X的后代。”
法官用一种极具说服力的缓慢语调反驳我:“吉米,这后面有一份附件,是对裹尸布的科学鉴定。在第二十五页上,列举许多证据,证明这幅画不是人们后来添上的。基因对比的结果也确凿可信:您的基因与第一世纪时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完全一致,此人,又被证明是耶稣。”
“至于他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又是另一个问题,”心理医生接着说,“也许,您能给这个问题找到答案。”
硬壳文件夹从我的膝盖上滑落下来,纸片撒了一地。神父弯腰捡起。我看到在那些图表、统计表上,都印有军事实验室的头笺,还盖着“机密文件”的印戳。我绝望地在干渴的喉咙里找着唾液。
“你们想说……你们试图让我相信,我是从一块布上的一摊血里生出来的?”
“不是随便的一摊血,也不是随便的一块布。”多诺威神父微笑着说。
我把头朝后仰着,靠在椅背上。
“那么,您有什么感觉?”法官声音洪亮地问道。
好像我刚赢了一场比赛,记者伸过麦克风让我谈感想。我不回答,一幅幅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挤来撞去,白衣大褂在操作试管,冷冻箱里冒出蓝色的雾气,老鼠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一个十字架变得越来越大,终于砸在我的身上……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
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林肯车正沿着麦瑞特大街开着。
“你们要我做什么?”
法官取出一包加维生素的香烟,递给我,我不要,他又收了回去。
“您有充裕的时间来考虑,吉米。目前,您先用半小时的时间来阅读这份文件,要知道,它是不可以带走的。等您回到住处,在了解一切之后,在随后的几天内,您再做决定。”
“什么决定?”
心理医生松开架在一起的双腿,面带自豪地说,没有人想强迫我。
“强迫我做什么?”
“强迫您相信,强迫您接受您的血统……还有您的作用。”
“您可能是,”神父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也只能说可能,您是《福音》中宣布要回来的救世主……”
“或者只是一个简单的、不带有任何神性的实验室产品。”法官结束了神父的话。
“为什么你们直到今天才来告诉我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我三十二岁了,而耶稣死于三十三岁,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神,好像他们从没有想到过,真当我是傻瓜呀!
“吉米,我们失去了您的踪迹,”神父开口说,“那个您出生、又生活了六年的研究中心失了火,您从此就,请允许我加上‘神秘’两个字,神秘地失踪了。”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街道,烧焦的睡衣,还有伍德家的汽车……
“您完全想不起我了吗?吉米?”他又柔声说道,“那时,我年轻一些,也瘦一点……您在我的身边长大,我负责您的宗教教育……”
我仔细地看着他,头脑中一片朦胧。我试着想象他穿上白大褂,减去三十岁……我告诉他,别费劲了,我对那六年毫无印象,他们也别想让我相信,他们若真想找我,会找不到!
“想一想当时的形势,”法官叹了口气,“克林顿执政后期,成千上万的经费都投在NASA上,生产间谍卫星,结果一无所获……调查委员会在寻找各种理由来击败总统:房产丑闻、性丑闻、地下研究……白宫当然想找到您,但更重要的是掩盖此事,不让您的身份暴露。否则,克林顿就得承认他在公开场合下矢口否认的人体克隆研究。至于布什政府,又有其他事情要关注,在那样一片混乱中,也就把您给暂搁一边了,而且也认为您已经死了,像您的兄弟一样……”
“我的兄弟?”
“您不是唯一的胚胎,伍德先生。耶稣的血液造成九十四次失败:流产,胎儿畸形,死胎……只有一例成功,那就是您。”
“我母亲呢?”
他们都尴尬地住口。医生摘去眼镜,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袋,撕开,拿出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他的镜片,半晌,才开口:
“有一个志愿者提供了一枚卵子,研究人员摘除它的遗传因子,只保留细胞液。然后,他们从裹尸布上获取的白血球中提取了一个细胞核,经过处理,植入卵子中。电流作用促成二者的结合,然后,他们再把这个胚胎植入代孕母亲的子宫里。”
“当然是处女。”神父强调道。
“也就是那位志愿者。”法官补充道。
我问他们文件中有没有她的资料,他们用各种方式避而不答,有耸肩的,有报歉地微笑的,有低垂眼帘的。
“好吧。就算你们失去了我的踪迹,你们把我忘了。那为什么,今天,你们又能找到我?”
他们抢着回答,像放连珠炮似的,三人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形势变了,尼尔克政府支持克隆研究,我从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去过医院,如果我这次没有被狗咬伤,他们还没有机会找到我。
“就这样,吉米,”法官边摆弄椅子扶手上的纽扣,边总结道,“现在,您了解了事情的大概,至于详情,我建议您读一读您的档案。今天上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又有这么多的文件要读……您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你们下车,跟着车跑?”
“一会儿见,吉米,有什么问题,您左手边有对讲机。”
一按按钮,一块隔离板从我的鼻子前滑落下来。头上的顶光灯随之点亮,我的椅子也转到了面朝台阶的方向。我双手颤抖着,读了起来。历史资料、实验报告、比较分析,还有我从零岁到六岁的各个角度的照片……躺在摇篮里,站在游戏筐里,坐在斜面桌前,在活动室里,在铁栏杆围住的草坪上,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总是孤独一人,总是穿着身白色运动衣,项链的末梢拴着个小十字架,表情忧伤,那么寂寞……我的眼泪落到这些我认不出的小脸上,融化了过去的情景。那不是我的过去,我不要做这个人工婴儿,这个从裹死人的布上生出的孩子,这个荒谬的实验品……但是,那的确是我,每翻过一页纸,就像有一把刀在我的伤口里转着,凌迟处死那个我自己构想的、没有过去的吉米……
二十分钟后,我合上了文件夹。我今年三十二岁,如果我真是从耶稣的细胞核生出来的话,我的年龄就该加上他的年龄。
我按了按对讲机的按钮,顶光灯灭了,椅子又转回到面对他们三人的方向。他们的眼中竟没有一丝的焦虑,一个在打电话,一个在看报纸,第三人在睡觉。他们看着我,等我开口,一起前倾着身体,脸上挂着理解的笑容。
“我总能生孩子吧?”
法官挑了挑眉毛,取回文件,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一个克隆人,非得通过克隆才能有后代?还是能像所有人一样地生孩子?”
三个人沉默地凝视着我。
“我等待的是另一类问题。”神父挺失望地喃喃道。
“你们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你们把这样的东西扔给我,我总得抓住点什么!”
“多莉克隆羊在交配后,正常产下一只羊羔。”心理医生宽慰我说。
林肯车开到了哈尔仑街上,穿梭在商店和烧毁的汽车间。
“好吧,”医生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说,“总之,现在一切就看您了,您已经用名誉担保什么也不知道:要么把今天的一切都忘了,要么把您的故事卖给新闻界,结果是进监狱,还被判上谎言癖的罪名。或者,几天后,您会打这个号码的电话,让我们一起来考虑,如何用您那奇特的遗传因子……来为人类做点什么。”
“为人类做点什么?你们为尼尔克工作,还奢谈什么为人类……”
“为什么要这样嘲讽?”法官吓得跳了起来,“您该不是民主党员,我们调查过……”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游泳池修理员,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想在我的角落里做好本职工作,我不会冒耶稣之名,为你们总统的竞选摇旗呐喊的!”
“我们并没有要求您这么做……”
“那你们要求我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一听您心灵的呼唤,也许从您一出生起,这个声音就一直在表达着……”
“首先,你们怎么来证明照片上的孩子就是我?而且,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份化验单就是我的验血报告?医院每天都有失误,或者弄错了名字,或者弄混了病历。我有一个水暖工朋友去医院割阑尾,结果,医生却把他的脾脏给拿掉了。所以,别再用耶稣来烦我!我会再去做一次验血检查让你们看看!”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一切,吉米……条件是保守秘密。我们的责任就是给您提供选择。”
车停住了,车门上的锁咔嚓一声打开了。医生握着我的手,法官拍着我的肩膀,神父递给我他的《圣经》。
“我说过我不会发誓的。”
“留着吧,”他庄重地笑着,“认识一下您自己。”
吉米的身体定格在他打开车门的瞬间,屏幕灭了,屋顶的灯亮了。棕红色细木板护壁的大厅里一片沉静,一只只转椅重新转成一圈,发出的细小嘎吱声更加重了气氛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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