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我看着身穿夹克,笑得满脸皱纹的男人。他不是刚才那个人,但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我想回答,但喉咙太疼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他不再微笑,而是叹息。医生已告诉过我三遍:深夜,我独自一人,穿着睡衣在公路边行走。路人伍德停住了车,车窗后,一位太太打了个手势,先生冲我眨了眨眼睛,他们载上我。看我一言不发,头发和睡衣都烧焦了,他们就把我送到了这里。附近没听说发生过火灾,我的脚又满是水泡,看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程……为了让他高兴,我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些,这也是我仅存的记忆:四处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火光冲天,也就这些了。
“哎,乖一点,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不再笑了,开始发愁了,然后,他该生气并惩罚我。我从枕头上抬起头,动动嘴唇,他凑近身来,我说:“吉米。”
他要我再说一遍,我嗓子疼极了,但这次,他听清了。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轻敲手指。我盼他放过我。他的目光移到了床上的绒毛兔身上。那是他们给我的玩具,少了一只眼睛,其他孩子也在病痛中搂过它,兔子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了。在兔子爪子中握着的胡萝卜上面,写着吉米二字,虽然缺胳膊少腿,但还能够辨认出来。
他起身走了,连再见也没说。他去同伍德说话,隔着玻璃看着我,那位夫人转过身,用手蒙住了眼睛。伍德冲我微笑,他的笑容不同于医生,而是那种苦涩、温柔、充满慰藉的微笑,温暖人心。昨天在车上,他们说,他们有两个儿子,都要走了,要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房子会变得空荡荡的。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允许他们进来。我问他们,家里有没有游泳池,他们说没有,弄个游泳池太贵了。他们会在报上刊登我的相片,寻找我的家人。但是,我没有家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给我绒毛兔时,还给我看了几部动画片。在那里面,我看过什么是家,有像伍德夫妇一样的父母,有孩子,有游泳池,还有狗。如果我有过家的话,我不会忘记,我会想起来的。对那里,唯一能让我想起的,就是医生。
在走廊上,伍德太太把手指竖起,贴在嘴唇上,冲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看上去很友善。我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她。
以后,我会叫吉米·伍德,我会去上学,我会说你好,爸爸,谢谢你,妈妈,我会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像动画片中一样,只是少一个游泳池而已。
十四年来,欧文·格拉斯纳都试图用宗教信仰来代替酒精。但他与滴酒不沾的总统相反,一周三次,一到晚上六点,就忘了上帝,沉迷在酒精里。因此,尽管在总统竞选中,身为科学顾问的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还是被很谨慎地排除在白宫的核心圈子之外。自从权力移交后,欧文就再也没有去过华盛顿。但今天,他突然收到总统的信函,邀请他共进工作早餐,这让他深感意外。本来他打算同那帮酒肉朋友重修旧好,现在只好走进椭圆形的会议厅。厅里有十二个与会者,正守着银质咖啡壶,靠近壁炉团团围坐着。
“请进,欧文。”
口气生硬,气氛压抑。欧文·格拉斯纳边向总统问好,边朝那唯一的空椅子走去,没人起身相迎。在座的有一半是熟面孔:大学同事、生物学家安德鲁·麦克尼尔,总统的三个鹰派要员,宗教顾问,一位前白宫的旧部,还有一位是编剧巴迪·古柏曼。
“欧文·格拉斯纳,克隆专家。”布什做了简单介绍,转身接着原来的话题问亨利牧师,“然后呢?”
“总之,总统先生,罗马教廷的立场始终没变:依然称其为圣像,而非圣物。”
“但是,这一点,不是已经做过科学鉴定了吗?不是吗?”
“科学嘛,当然……”亨利牧师面带遗憾地应和道。
乔纳森·亨利是个电视传教士,他不仅具有演讲才能,还有网球运动员的体格;思维简单,容易沟通。他还是总统家族的好朋友;拥有八千万美元的产业。身为大回归教堂的主教,他带领教徒做好迎接新救世主的准备,等待他重返人间来做末日的审判。
麦克尼尔教授说:“在1993年的罗马会议上,国际科学团体是宣布了鉴定结果,但是,在整个历史阶段,梵蒂冈一直对耶稣盖脸布保持着距离。”
“裹尸布,”布什不快地纠正道,“不是一块盖在死者脸上的布。”
宗教顾问点头附和。欧文·格拉斯纳看着屏幕上的两幅和实物一般大小的画像:在一块亚麻布上,正反两面都印着受刑者的影像,左边的图像经色彩拉伸增强,右边是负片。弄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据他所知,20世纪80年代,美国就鉴定出裹尸布上的影像是一幅中世纪的绘画,但争议也从没有停止过。自从恋上那个法国女人,INRA的研究部主任,欧文就陪她在巴黎郊区一住八年,克隆母牛。对他来说,研究活物要比盯着考古学的圣布有意思得多。看来,布什要把神的旨意加到他现任总统的职责中。想到有朝一日,也许美国星条旗上会加上幅圣灵头像,欧文就忍不住想笑。
“对于裹尸布,你们想让我知道什么?”
总统的问题看似明白无误,但对其潜台词,身边的人都心领神会:他是要他们用浅显的语言来说明问题,不要去挑战他的知识极限,聪明才能带来自信。
安德鲁·麦克尼尔教授迈着他那双小短腿跳到屏幕前,像位热心的推销员。他是世界上花费最多时间来研究裹尸布的专家。身为都灵裹尸布课题研究室主任,他曾在1978年带领四十个研究员和七十二箱仪器去过意大利都灵城。
“总统先生,裹尸布是块泛黄的亚麻布,长四点三六米,宽一点一米,上面有幅影像。影像上的人曾受过鞭笞,钉过十字架,与《圣经》记载相符。他是位三十多岁的古也门人,身高一米八零,体重约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磅。右边这张负片,是1898年由斯贡多·皮亚拍摄的,上面能看到很清楚的鞭笞痕迹,还有几处伤口,每一点都与《圣经·新约·第五福音》中所记录的裹尸布相吻合。其实,恕我斗胆,《第五福音》应该叫做《第一福音》,因为,只有它才最具有现实意义。”
生物学家的手指,沿着双手交叉的影像的轮廓移动着。
“印在纤维表面上的影像呈单一橙红色,事实上,它是由纤维素脱水所致,脱水的原因不详,我们可以把它定义成因某种酸性氧化作用而生成的甲二羰基生色体。”
“说得具体点?”总统发问。
“具体说来就是这个橙黄颜色。由于身体的瞬间消失,导致了热量和光线的突然发散,从而灼烧了亚麻布的表面,印成了平面影像。我们在实验室多次努力,想重现这种现象,但均徒劳无果。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这是真迹。我还要补充一点,它不同于任何绘画作品,它不会老化:无论时间还是外界的破坏,对它均毫无影响。总之,可以这么说,我们眼前所呈现的,的确是基督教的奠基物。对此,我们有基本的物证,也有科学根据。”
“那没见就信的人,有福了。”亨利牧师脱口而出。他每个星期天都在电视上布道两个半小时。
总统的目光犀利如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他说:
“这番科学鉴定,支持了基督复活的理论。我看不出如何能减少信徒的信仰?”
“疑问的种子才能结出信仰的果实。”电视传教士提醒道。他也有极好的专业素养,懂得如何在电视上,利用广告的间隙来给听众留下悬念。对于神迹,教会总是保持着审慎的态度。
“别扯太远,”总统反驳道,“《启示录》的确预计在耶稣返回时,信仰会败落,但总不能通过劝人不信来减少信徒的人数,这也太过分了。而且,也不是我们该有的行事方法。”
他用下巴示意麦克尼尔教授继续。后者站在第二幅图前,指着当时包裹圣体的位置上,有着鲜红的血迹,其鲜艳程度令人难以置信。这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血红蛋白的损毁应该使其变成棕色。
“你们肯定这不是绘画?”欧文·格拉斯纳越来越弄不明白邀他来此的用意,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绝对肯定。我们做过一切可能的验证:显微镜、X光射线、紫外线、红外线、荧光、反射计、NASA的VP8分析,纤维中没有一星点的色素。所有的分析都是同一个结论:AB型血液。”
生物学家转身朝着发声处看去,声音由一位面容冷峻、穿灰色衣服、坐在安乐椅前沿的男人发出。他用词准确、语调缓慢,每句话都停顿一下,以示强调。他又接着说道:“血液的流动方向,能解译出随呼吸而造成的身体移动。伤口也与宗教画师们所画的不同。根据这幅图像,钉子是钉在手腕上,而不是像画师们所画的那样,钉在手掌上。否则,身体的重量会把手掌撕裂。至于那根长矛,是穿透第六根肋骨,先扎入充满浆液的心包,再刺入存满血液的右心房的。”
麦克尼尔补充道:“正如《约翰福音》中所记载的:随即有血和水流出来。”
“既然有血,为什么不可能是用笔蘸着血画出来的?”
所有人都转头,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巴迪·古柏曼。他有一头蓬松的棕红色头发,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他是克林顿政府中唯一的留任官员。
生物学家答道:“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方向性的痕迹。影像是洇上去的,获取它的唯一方式就是用一块布,包裹一具在十字架上钉死的尸体,而且移走尸体时还不能带走一点儿的凝固血块或者微小纤维。尸体移走的唯一方法只可能是非接触性消失。现代科学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如果不用耶稣复活来解释的话,只能搬用原子湮没理论。”
巴迪·古柏曼反驳道:“别忘了,在1988年,有三所大学,其中包括亚利桑那大学曾经使用碳同位素测出这块亚麻布的年龄,它是介于1260年和1390年之间。”
有清嗓子的声音,有拖椅子的嘎吱声,还有茶杯放在杯托上轻微的瓷器碰撞声。总统右腿的膝盖上,放着个空文件夹,他手握笔在上面烦躁不安地轻敲不停。巴迪曾经是好莱坞的成功编剧,又曾进入罗纳德·里根的智囊团,现任外事顾问,在四届政府中连任。他所策划的事件历来褒贬不一。往伊朗秘密贩卖军火,以便解救扣压的美国人质,还有援助尼加拉瓜的龚达叛乱,与韩国关系升温同时又支持邪教统一教。还编导了几个丑角,如卡扎菲和萨达姆。如果说前者扮演得不够理想的话,古柏曼对后者还是非常满意的,萨达姆完全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美国国内矛盾一旦尖锐起来,他就会把人民的注意力转向国际舞台上。从小胡子暴君到人造英雄,纷至沓来,粉墨登场,一出接一出地演下去,悬念无穷。从老布什政府,到克林顿时代,彼此分享着剧情结果。当然,这也不能全归功于古柏曼:他的工作只是用他那无尽的想象力来设计场景、编造剧情,让高潮迭起。而剧本是否上演,则取决于总统。然后,再去付出他选择的代价,通常是畏于公众舆论,在祭坛上献上一个没有古柏曼出彩的顾问。因此,古柏曼是靠其天赋来获得深远影响力和悠长的政治生涯的。
他在敌对两党阵营间来去自由,这也安抚了那些大财团。他们才是美国真正的执政者,因为他们有能力操纵选举结果:只要古柏曼在白宫,某些国际关系的格局就不会变。小布什很讨厌他那副吊儿郎当、城府极深的样子,但是,即便不采纳他的主张,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以免被民主党所用。
“为什么要用煤气来测定年龄?”总统问道。
大家尴尬地噤声,只听到咖啡勺的叮当声。
“是碳14,总统先生,”欧文·格拉斯纳小心地纠正道,“碳14是一种放射性原子,存在于所有的动植物体内,放射量非常小且十分稳定。当一个机体死亡时,碳14就会以某种数学方式永恒不变的衰减下去,通过测量就可以确定该机体的年代。”
总统轻蔑地打量着这个童年伙伴。每次见到欧文,他都很不自在,他的好胜心也被激起。多少年来,他都嫉妒欧文那悠然自得的天性和对酒的率性。还有他的文化修养,居然来自于他那平庸的父母。好在欧文也有过落魄之时,老天爷真是公平。
“以您的观点,欧文,这种测定可靠吗?”
“碳14历来就是以其准确可靠而著称的。”
“提醒各位,”古柏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油污的卡片,翻着说,“碳14曾把一个活蜗牛壳测成公元前24000年的化石。在以色列北部的史前村落——雅莫——连取了五次样,测量结果却相差五十个世纪。还有曼彻斯特博物馆的木乃伊,它的骨架和它的头带,竟差出数千年。在亚利桑那的图斯康实验室里,把一个维京海盗的号角,测成公元2006年的产物:把一个古董,一下子扔出了千把年,扔到未来去了……对不起呀,说到准确,我看还是钟表最准。”
布什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美国对于裹尸布的研究,没有应用更令人信服的技术。
“总统先生,也许,在某一段时期内,有必要让外界接受它是幅中世纪绘画的这个假象,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机会。”
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用一种坚定而又沉静的语气说道。变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却不慌不忙地摘下眼镜,擦拭起来。
“什么机会?”总统反驳道,“一个削弱对上帝的信仰,增援宗教敌人的机会?”
“一个让我们静静工作的机会。”
面对上帝的荣耀和国家的利益,布什沉默不语。然后,他看到了欧文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向灰衣人说道:
“请自我介绍一下。”
“菲利普·桑德森医生,血液遗传学家。我也参加了1978年都灵裹尸布的研究项目。血样分析显示其保存的完好性,可能是因为亚麻布曾被没药和芦荟浸透过的缘故。血样中白蛋白的发现证明这是人类的血液,而胆红素的存在则说明死者曾遭受长时间的折磨。”
他叙述时眉峰耸起,语调缓慢,抑扬顿挫,听者无不动容。
“我尝试过血液的基因分析,可惜血样不够。正好在1988年4月21日,要从裹尸布上取些纤维来做碳14年代测定,守护裹尸布的红衣主教请求我帮忙监督采样,我借此良机,在圣像的五个伤口部位用胶带蘸了蘸,这些部位的血液浓度最高。”
欧文·格拉斯纳诧异地看着他的同行,只见他眼中燃烧着爱国激情,大言不惭地承认,他从圣像的神秘看守处偷取了基督的血样,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他的身体从白丝绒安乐椅边沿微微外倾,桑德森医生把他的偷窃行为当做对美国科学的重大贡献来夸耀,竟无一人对此有丝毫的异议。
“这一次,分析结果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白血球中的DNA只分裂成三百二十三个基本单元,证明了血样的古老性,现代人的血液的DNA能分裂成几百万个基本单元。此后,我在基因链上应用了聚合作用,来增强和复制没有损坏的DNA,并做了基因条带的破译,第一批结果出来后,我就决定向政府报告,仅凭我一个实验室之力,既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有能力来承担如此重大发现的责任。”
椭圆形办公室内激起了一片声浪,与会者人人目瞪口呆。只有总统和他的三个鹰派要员,事先看过报告,尚能不动声色。巴迪·古柏曼非常气恼,克林顿智囊团居然对他也封锁消息。他用力地在一张卡片上乱涂乱画。
“您手中既然握有血液证据,”麦克尼尔教授气愤地说,“就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亚利桑那大学同仁们的研究走入歧途,把基督的影像当成中世纪赝品来考查。”
“先不去管它是否真的是耶稣的裹尸布。总之,我们已经在这个领域里,领先了一大步,”桑德森向总统说明,后者已经转过椅背,面对着他,“我们还是要保持低调,对外,继续把基督的影像当成中世纪的绘画来宣传,这样才不会提醒欧洲人也对裹尸布展开DNA研究……”
“别张口闭口基督!”亨利牧师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你们不过分析了一个也许是本世纪初的人的血样,他受钉十字架刑而死。但是,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耶稣!”
“那您希望是谁呢?”麦克尼尔尖叫道,“历史上,没有任何、任何一个人,被判头戴荆冠,那实际上是一种酷刑。每当他在十字架上抬一下头,荆棘的刺就扎进他的头颅里。看清楚没有,头上这圈血印。还有头发的长度,拿撒勒人是不准剪发的。还有经外科医生鉴定的一百二十条鞭痕,五处伤口。此外,还有《圣经》描述、历史记载,您还要什么证据?我真受不了宗教来干涉科研!”
“信仰,教授,难道不是一种证据?”
“那好,保持您的信仰,让我们来找证据。”
传教士转身求助总统,想让他主持公道。只见总统紧抿着双唇,手攥成拳头,双目出神,像是要宣誓一般。牧师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们都知道,此时的总统,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出来,也不知他在做何准备,是要积攒怒火,来一次总爆发,还是要把怒气压下去。窗外的绵绵细雨,悄然无声地落在方砖地面上,屋内的人,只能等待着布什的意识,重新回到他们中间。
“说一说有关克隆的情况。”
总统的问话出乎欧文的意料,把他吓了一跳。问题是冲他提的。看到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他,欧文不由自主地脸红了,用双手交叉抱肩来掩饰右手的颤抖。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从细胞分裂的第一个阶段——卵子的去核术讲起。
“具体来说?”
“也就是说,取一枚未受孕的卵子,通过吸取的方法,去除细胞核,然后再填上……”他突然停住了。
“讲下去。”
欧文双眼紧盯着那两幅都灵裹尸布图像,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的专业同今天所讨论的话题的关系。
“填上什么?”
努力镇静着自己,欧文迎着总统的目光,继续说下去:
“填上一个所要克隆的动物的细胞核,然后,暂时切断供给卵子营养的渠道,促使它与新原子核结合,建立基因谱。如果一切顺利,胚胎就初步形成了,把它植入代孕的母体,孕育成功后,就能生产出一个与嫁接细胞基因相似的物种。”
布什询问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聚精会神的听众。一位工作人员用托盘端来一部电话,布什三言两语打发了第一夫人,接着问:“年代?”
“费城布瑞吉斯课题组早在1952年就用胚胎细胞克隆了青蛙。1986年,我们成功地克隆了小牛,以后,我们的研究成果就不再对外公布了。欧洲人不停地用克隆鼠、克隆兔、克隆猪来满足公众的好奇心,1996年达到高峰,克隆了名叫多莉的羊。英国人声称,他们首次成功地用成年体细胞克隆哺乳动物。其实,我们早就做到了。”
“我们?”
“我们美国人,”欧文说下去,“我的一些同事早在1990年就……”
“克隆人体?”
“以治疗为目的,克隆部分人体器官。但失败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目的是克隆出与给体完全相同的细胞,培植成可用来更换的机体和器官:为帕金森综合症的患者培植神经元,为糖尿病患者培养胰腺细胞,心肌梗死患者需要心肌细胞……就我个人而言,我只克隆牛。”
他努力让自己去面对那幅留着须髯、蓄着长发的影像,然后,又加了一句,作为结束语:“我听说瑞爱里纳邪教声称他们将要成功地克隆出第一个人来,但是,我不相信。”
“您不信?”
欧文咽了下口水,灰衣男人脸上流露出的高傲笑容让他很不舒服。他又指着裹尸布的影像进一步说:
“不管怎么说,要想克隆一个两千年前的人的DNA,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他们做到了。”总统脱口而出。
欧文双手的手指,抠紧了椅子的扶手。绿色文件夹传到他的手中,里面有研究报告,比较基因类型,还有些分析、统计、相片。壁炉上的钟敲响了,“当……当……”的孤鸣声,更衬出四周的寂静。几分钟后,他抬起了头,脖子上冷汗津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接触到了牧师的目光,后者正咬着下嘴唇,两眼紧盯着绿色文件夹,似乎还抱着一线否定的希望。巴迪·古柏曼大张着嘴,双臂下垂,手中的卡片撒了一地。沉浸在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的冥思遐想中,麦克尼尔痛哭失声。
欧文终于集中了精神,把快要从膝盖上滑落的文件夹一把抓住。
“我不知该怎么说,总统先生,实在是……对我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在1994年,我们的克隆研究走进了死胡同……”
“1994年,您在法国浪费时间来增加母牛的数量,而我们的科学家,在自己的国土上,刻苦地钻研基督的血样!”
最后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一直响到会议厅的北头,连熟睡的西班牙猎犬也竖起了耳朵,别人更是大气不敢出。欧文等了几秒钟,见气氛缓和了一些,才轻声说明:
“总统先生,自1994年起,我一直在尝试从西伯利亚的一个冷冻样品中,克隆出猛犸象来。就我目前所知,化石细胞核的植入是不可能的。”
“化石细胞!我们在谈论基督,而不是什么猛犸象!基督的血液能神奇地保存下来,这来自于神的盟约,一个崭新的也是永恒的盟约,它激发了我们揭开这个秘密的激情!”
“这……这是不可思议的。”欧文结结巴巴地说。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桑德森回答道,“从九十四个胚胎中,有一条生命孕育成功了。”
“卧倒,斯豹特!”总统先生命令道。
西班牙猎犬坐起了身,两眼盯着挂在电脑边的狗链。
“是个男孩。经过遗传学专家的一整套严密的跟踪检查,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克隆体的异常,没有病理病变,没有退化现象……”
“你们申请专利了吗?”
面对表情激怒、用唾弃的口吻发问的牧师,桑德森宽容地保持缄默。申请专利,那是自然的啦。要注明专利所保护的内容,所属权,还有课题名称,起名为欧米茄计划。在专利的首页说明中,他们引用了《启示录》中有关耶稣的描述:“我是A也是Z,我是始,也是终。”
麦克尼尔教授起身,慢慢走近屏幕,他向基督的影像,伸出了颤抖的手,按在这块裹尸布上。从此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块哺育生命的布,是生命的摇篮。
“就个性而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巴迪·古柏曼从椅子上扭着身躯,凝视着灰衣人。
“他生长发育一切正常,尽管他是在一个封闭的、没有其他孩子陪伴的医疗环境下长大……据教育心理学家鉴定,一切都符合他的年龄,没有什么超常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与他天性相关联的奇能异秉。他玩耍、画画、学计算、学阅读……我们给他讲故事……”
“讲他的故事?”古柏曼用手指着影像,突然发问。
“不全是,讲一点宗教原理,来开启他的记忆细胞,就这些。”
“结果呢?”
“效果不明显。只是在他四岁零七个月时,有一位牧师正在给他读《圣经》,身上的伤痛突然消失了。这些都记录在附件第三十八页中。”
“他没有反抗你们对他的……监禁?”麦克尼尔教授尖声问道。
“我们给他的解释是,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自身免疫力很差。在养好身体之前,必须留在研究中心,否则容易感染疾病。我们是想,也可以这么说,通过让他与世隔绝,来开发他潜在的奇异特质,为将来做准备。实验的目的是,在他对自身来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看他身上的神性的本能可否随着时间而苏醒。”
“结果呢?”
桑德森沉默了,叹了口气:
“他没了。”
每个人身上都打了个寒战,只有布什和他的鹰派要员仍保持冷静。古柏曼在椅扶手上重重砸下一拳:
“没了?”古柏曼绝望地大叫起来,就像是一个计算机病毒把他刚编好的剧本给毁了,“他死了?”
“不知道,10月,一场大火把整座研究中心烧毁了一半。”
“发生在克林顿卸任期间。”布什的一个鹰派要员面无表情地说。
桑德森医生没有理会他的含沙射影,继续回答巴迪·古柏曼的问题:“我们没有在遇难者中发现他的尸体。我们也发布了寻人启事,当然不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这项计划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因而他也就没在任何行政机构注册过。最终,一切寻找都没有结果。”
“他发生了原子湮没?蒸发了?”欧文揶揄地说。
他的神情透着冷漠。也太过分了:没有什么过硬的科学调查委员会来鉴定此事的真伪,确定染色体分析的可信度,总统和他的智囊团就这样轻信传言,相信能从一块带有血迹的布上克隆出耶稣来。他,欧文,美国最著名大学的基因学家,在细胞组合方面世界闻名,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只能在一段古老基因上修修补补的蹩脚工匠,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而且,还被他们奉若圣旨。
“总之,”桑德森总结道,“研究对象的消失对我们打击不小,但是,感谢上帝,我手中还存有足够的胚胎,存在液氮中。我们能重新开始实验,当然,如果您批准的话。如果您的政府能提供经费,我保证成功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有专利、有技术,还有为国服务的决心。”
“必须找到他!”古柏曼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百分之九十八的失败概率,我们没有时间来等待第二个奇迹发生,有点自知之明吧!”
古柏曼激动地瞪圆了双眼。布什看着这个衣着随便的胖子来回走动,踢皱了地毯,还撞翻了花瓶和帆船模型。
“哎,太棒了,你们难道体会不出其中的意义?一个克隆的耶稣、合成的基督,一个我们美国生产的救世主,他会向全世界传播《福音》,宣传我们美国的和平,支持我们在中东的政策,让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重修旧好,以他真实的肉身出现,耶稣在《犹太法典》和《古兰经》里都被尊为先知!他那神的血统,能解决所有问题。而我们,则扮演先知的角色,爱的传播来自于先进科学技术,基因的缔造延续了造物主的工作,人等于神,圣子从DNA中诞生!还有您,总统先生,想一想您的总统任期!身为耶稣之子的教导者,诺贝尔和平奖非您莫属,您的名望将震撼全球,您的思想,通过神的预言,还有圣灵,变成希望之声,成为圣旨!啊,多美的感觉,我真的感觉到了!那会给我们美国涂上一层亮丽的色彩……再也不需要把我们的敌人推上舞台,再也不需要制造一些历史的丑角:我们只要操纵这个可爱的英雄就够了!”
“住口,别再说这些亵渎神明的话!”布什从椅子上抬抬屁股,大声制止着。
古柏曼突然止住,一绺头发翘着,伸手接住了“五月花”帆船模型,把它放回壁炉上。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对克林顿时代的怀旧之情。他坐回椅子上,扣上了衣服的纽扣。
三个鹰派要员看他如此不堪一击,有些幸灾乐祸,但仍用微微的颔首来鼓励他。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谁先开口。
“我在听。”布什对他们说。
“总统先生,既然我们已经走入荒谬,索性荒谬到底。按照前任政府的推理,他们用亚麻布造出了一个人。只是他们现在,不知道此人目前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一丝不确定的笑容浮现在总统的脸上,转眼他的脸又恢复成大理石一般的坚硬。
“我想说的是,这个会议厅里所有人,都认为您还会担任下届总统。”
“是继任。”布什绷着脸纠正道。
“但您不可能连任三届总统。到了2008年,我们的克隆耶稣该多大了?十四岁!假设在这期间,我们找到了他,也让他在世界舞台上露面了,但是,我们如何让他来安抚人类?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来说什么‘妈妈,我把水变成酒了’?现实点,先生,在他成人之前,他不可能成功地扮演《圣经》上所描述的救世主的形象。我们也没有必要秘密地抚养小耶稣,好让我们的继任去捡现成的便宜。”
布什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一圈,然后,他夹了块奶油蛋糕,加了点咖啡。每个人都把呼吸声控制到最小,以示尊重他的沉思默想。牙关紧咬着,两眼出神地盯着壁炉边的铜拨火棍,他想到有一千八百万宗教保守派曾经背叛他的父亲投票给克林顿,原因是老布什对巴勒斯坦人过度软弱。他又回忆起自己那比失败还要羞辱的胜选:他比民主党戈尔还要少三万张选票。最后,是靠最高法院来裁决,通过在佛罗里达重新核对选票,才定了胜负。人心要重新征服,一切要从头做起。末世纪快到了,要把世界理出个秩序来,等待救世主的到来,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如果,基督真是隐身于裹尸布中,现在,需要通过克隆来显身的话,当然我们该去克隆。但日子还没到。《圣经》很明确地告诉世人:基督的敌人一直要活到新救世主的降临。莫非萨达姆是基督的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又不一样了……丝毫看不出这件事是神的旨意还是撒旦的诱惑?至少,克林顿的介入就足以证明此事是对神的旨意的歪曲。而且,裹尸布产生的孩子也摆脱了此计划的设计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是一个迹象。
布什松开了叠在一起的双腿,浑身放松下来。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去听从神的安排,而不是去找他那个人造的儿子。
“谢谢。”他说着站起了身。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告诫他们,今天所谈的内容都是高度机密,每一个人在离开前都要在不泄露机密的保证书上签字。他通知桑德森医生,科研经费全部冻结,所有资料封档,胚胎全部销毁,试验室查封,还要封住工作人员的嘴,不许他们对外泄露半句。然后,他罢免了巴迪·古柏曼的一切职务,任命欧文组建一个调查委员会,罗列克隆人体的危害,为了绝对禁止、永远杜绝此类研究,要立法把人体克隆划为犯罪行为。
与会者鱼贯而出。关上门后,布什转身面对三个鹰派要员,他们已经重新坐在沙发里静候着他。
“好吧,关于伊拉克问题,我们谈到哪儿啦?我向议会保证,要尽快给他们答复。有了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吗?”
“让我们来找找吧,总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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