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劳埃布先生眯起眼睛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他本想对这夕阳无限好的美景赞叹一番,但是他亲爱的莉在温暖的沙子上睡着了。这位小姐别名叫百合花谷,正式全名叫莉丽安·诺瓦克,简称为金发的莉,白色的百合花,长腿的莉丽安,还有她十七岁前被人叫过的各种各样的名字;这时她舒适地裹着一件毛茸茸的浴衣,蜷缩着好象一条熟睡的小狗。这样一来,阿帕对于这大自然的美便没有称赞一句;他只是叹息了一声,把没穿鞋袜的脚趾头动弹了一下,因为有几粒沙子掉到脚趾缝里去了。水面的那一头停泊着“格罗丽亚·皮克福特号”游艇,这是阿帕的爸爸劳埃布老爹给他的,因为他大考及格了。老爹感到万分得意。
他叫杰西·劳埃布,是影片业的大亨之流的人物。
这位老绅士说:“阿帕,请一两位男朋友或女朋友来,见一见世面去。”
杰西老爹实在太得意了。于是“格罗丽亚·皮克福特号”就停泊在这珠母海的水面上,亲爱的莉也就熟睡在这温暖的沙子上了。
阿帕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她睡得象小孩一样,可怜巴巴的。”阿帕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去保护她。
年轻的劳埃布先生寻思道:“说实在的,我真应当和她结婚。”同时内心里觉得有一股坚强的决心和畏惧的感觉交织成了一种美妙而折磨人的压力。
劳埃布妈妈大概不会同意,劳埃布老爹一定会把两手一摊说:“阿帕你简直是疯了。”
做父母的对这种事情简直一点也不了解,问题就是这样。于是阿帕先生一面温柔地叹息着,一面拉过浴衣的一角给亲爱的莉盖上那白皙的脚踝。这时他困惑地想道:“多可惜啊,我的腿上却长了这么多毛!”
“上帝啊,这里多么美,多么美啊!可惜莉没有看到。”
阿帕先生的眼睛沿着她臀部的美妙线条溜了一回,于是就开始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艺术。因为亲爱的莉是一位艺术家,一位电影艺术家。她虽然还没有拍过电影,但是她却下定决心要作一位空前绝后最伟大的电影明星;而且她下了决心的事就都能办到。
“这正是妈妈不能理解的地方,呃,一位艺术家,就是一位艺术家,不可能和别的姑娘一样,而且别的姑娘也不会更好。”阿帕先生这样断定,“就说游艇上的那位尤娣吧,这么阔气的姑娘——难道我不知道弗莱德每天夜里都到她的船舱里去?!请问我和莉昵……哼,莉可不是那种人。我不是嫉妒棒球圣手弗莱德。”阿帕豪爽地自言自语说。“他是我在大学里的好朋友,可是每天夜里——这么阔气的姑娘不应该那样,我是说象尤娣这种门第出身的姑娘不应该那样。况且尤娣还不是一个艺术家。瞧这些姑娘在一起唧唧咕咕都说些什么啊?”阿帕心中纳闷道,“她们的眼睛在怎样地闪出光芒,她们是怎样在格格地笑——我和弗莱德从来也没有谈过这类事情。莉不该喝那么多鸡尾酒,到那时她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比方说,今天下午她就不应该那样……我是说她和尤娣争论谁的大腿最漂亮的事。当然罗,莉的大腿最漂亮,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还有弗莱德也不该想出那个傻念头来,要我们比一比她们的大腿到底谁的最漂亮。这要是在棕榈海滨①的某个地方完全可以,但是在私人聚会里就不合适了。而且这些姑娘也许根本没有必要把她们的裙子撩得那样高。那已经不单是大腿了。莉至少不应当那样做,尤其是正好在弗莱德的前面!还有象尤娣那样的千金小姐更没有必要那样做。而且我不应当请那位船长来当评判。我真是个大傻瓜。船长的脸气得那样红,他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对不起。’他说完这句话,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难为情呵,多让人难为情啊。船长不应当这样粗鲁。归根结底,这总是我的游艇啊,难道不是吗?不错,这位船长没有女伴跟着他;可怜的家伙,他怎么能那样看这件事呢?我指的是当他必然感到很孤单的时候。当弗莱德说尤娣的大腿更漂亮的时候,莉为什么要哭呢?后来她说,弗莱德没有教养,破坏了她这回乘船的游兴,她还说……啊,可怜的莉!现在这两位姑娘谁也不理谁了。而且当我要和弗莱德说话的时候,尤娣就象喊条狗似地把他叫过去。难道弗莱德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他既然是尤娣的情人,当然就不得不说尤娣的大腿更漂亮!不过他用不着说得那样肯定。这样对待可怜的莉是不够周到的;莉说弗莱德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这话非常对。真是一个极其粗鄙的家伙。事实上,我原先所想象的游览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真见鬼,我为什么要把弗莱德带来啊!”
【① 美国弗罗里达州的避暑胜地。】
阿帕先生用手指头筛弄着沙子和小贝壳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咄咄称奇地在浏览珠母海的风光,而是感到非常烦恼和苦闷。他觉得心情抑郁,无可奈何。爸爸说过:“尽量去见见世面吧。”阿帕先生试图回想一下自己到底看见了些什么,但他所能想起的只是尤娣和莉两个人炫耀大腿,还有那个宽肩膀的弗莱德蹲在她们前面的情景。于是阿帕更加烦恼了。
“这个珊瑚岛叫什么名字?”
“塔拉伊瓦,”船长说道。“塔拉伊瓦或塔胡阿拉、也叫塔拉伊哈图阿拉-塔-胡阿拉。”现在回家怎样?我就对老杰西说,‘爸,我一直到了塔拉伊哈图阿拉·塔·胡阿拉。’接着他又烦恼地想道:如果我没有请那位船长来当裁判该多好。“我必须告诉莉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上帝啊,我怎么这样爱她!等她醒来的时候,我要和她谈一谈。我要告诉她,我们可能结婚……这时阿帕先生的眼睛里盈溢着泪水。“上帝啊,这是爱情呢?还是痛苦呢?还是因为我这样爱她所以就感到无限的痛苦呢?”
亲爱的莉那油亮中透着蓝色的眼皮象脆嫩的小贝壳似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睡意矇眬地说:“阿帕,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们在这个岛上可以拍一部极妙的影片。”
阿帕正在往他那毛茸茸的倒霉大腿上撒沙子。“亲爱的,这真是个好主意。你说是什么样的影片?”
亲爱的莉抬起她那双美妙的蓝眼睛望着他说:“喏,象这样。假定我是这个岛上的鲁滨孙,女鲁滨孙。这难道不是极其新奇的主意吗?”
“是啊,”阿帕含糊地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那才叫妙咧!”那个甜蜜的小声音说,“你知道吧,我们那条游艇就算在风暴中遇难了,你们全都淹死了——你、尤娣、船长和其他所有的人。”
“弗莱德也淹死了吗?他游泳可很出色啊。”
莉那光滑的额头上泛起了一层愁云。“那么就算他让鲨鱼吃掉了吧。这是多么美妙的插曲啊。”亲爱的人拍了拍手。“弗莱德的身段配在这段插曲里真是太漂亮了,你说怎样?”
阿帕叹了一口气说:“后来呢?”
“我失去了知觉,被一阵巨浪卷到这里的海滩上来了。我应当穿着那身蓝条纹的睡衣,就是前天你说你很喜欢的那一身。”她柔嫩的眼皮,微微地张开,泛出一线娇媚的眼光,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女性的媚力。“阿帕,说真的,这应当是一部彩色片。大家都这么说,天蓝色和我的头发非常相配。”
“那么谁发现你在这里呢?”阿帕实事求是地问道。
亲爱的人思索一会儿,然后用令人惊奇的推理能力分析说:“没有人。这里要是有人,我就不是鲁滨孙了,这个角色妙就妙在这里。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阿帕,你想想,‘百合花谷’担任主角,而且只有这么一个角色。”
“那么你在影片里从头到尾干些什么呢?”
莉用两肘支撑着身子说:“我已经想过了,我应当在环礁石上沐浴唱歌。”
“穿着睡衣吗?”
“不,不穿,”亲爱的人说。“你不认为这会一鸣惊人吗?”
“可是你不能在全部影片里始终赤条条地一丝不挂呀。”阿帕用很不赞同的口吻喃喃地说。
“为什么不能?”亲爱的人天真地反问,“那又有什么呢?”
阿帕先生嘟哝了几句,没听清是什么。
“后来,”莉沉思了一下说,“……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后来就有一只大猩猩把我架走了。喏,就是那种怕死人的毛茸茸的大黑猩猩。”
阿帕先生脸上一阵红,越发多撒上一些沙子把那该死的大腿盖起来。“你知道,这里没有大猩猩啊,”他用不信服的口吻反驳道。
“有。什么动物都有。阿帕,你应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大猩猩和我的相貌配起来真是妙极了。尤娣的腿上有那么些毛,你注意到了吗?”
“没有,”阿帕说,这个话题使他心里烦透了。“可怕的大腿呀,”亲爱的人一面望着自己的小腿,一面回想道。“当那只大猩猩正把我抱在手里的时候,一个健壮极了的年轻野人就从树林里冲出来,把大猩猩打倒。”
“野人穿什么呢?”
“他拿着一张弓,”亲爱的人毫不犹疑地断言道,“头上戴着一个花环。那个野人把我俘虏了,还把我带到吃人生番的帐篷里去。”
“这里根本没有嘛。”阿帕打算替这个小小的塔胡阿拉岛辩护,“有。这些吃人生番想拿我来祭祀他们的偶像,同时还伴着唱一些夏威夷曲子。你知道吧,就是那些黑人在天堂餐厅里唱的曲子。可是那个年轻的吃人生番爱上了我,”亲爱的人惊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说,“……后来另外一个吃人生番也爱上了我,他也许是这些吃人生番的酋长……然后就来了一个白人——”
“这个白人是怎样到这里来的?”阿帕想问个究竟。
“他是他们的俘虏。说不定是一个落在野人手里的著名男高音。那样他就可以在电影里唱歌了。”
“他穿什么衣服?”
亲爱的人凝视着大脚趾。“他……什么也不穿,和吃人生番一样。”阿帕先生摇摇头说:“亲爱的,那可不行。所有的著名男高音都胖得吓死人。”
“真可惜,”亲爱的人感到很遗憾。“那么就让弗莱德来表演这一角色的动作,让那位男高音唱歌好了。你也知道电影里是怎样配音的。”
“弗莱德不是叫鲨鱼吃掉了吗?”
亲爱的人不耐烦起来了。“阿帕,你真是死心眼儿,根本不能和你谈艺术。还有,那个酋长还用一串串的珍珠把我一圈一圈地绕起来……”
“他从哪里弄来的珍珠?”
“这里有成堆的珍珠,”莉肯定地说,“后来弗莱德一阵嫉妒,就和他在白浪翻腾的礁石上打起来了。弗莱德的侧影在天空的映衬下真是漂亮极了,你说对吗?这难道不是绝妙的主意吗?然后他们俩都掉到水里去了。”亲爱的人说到这里满脸容光焕发,“这时那段鲨鱼的插曲就可以接上来了。如果弗莱德和我合拍电影,尤娣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我就和那个漂亮的野人结婚好了。”金发的莉说着便霍地一下站起来,“我们就站在这个海滩上……背景是渐渐落山的夕阳……一丝不挂地赤着身子……然后影片就慢慢结束。”莉把她的浴衣一扔说,“让我到水里去。”
“……你没有带游泳衣,”阿帕一面惊慌地说,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游艇上是不是有人向这边望;但是亲爱的莉已经活蹦乱跳地踩着沙子向环礁湖跑去了。
“……她穿上衣服确实好看些,”一个冷冰冰的品评的声音,忽然在这个青年人的内心里这样暗示。他缺乏热烈的惊异感,心里不禁为之一惊,甚至于感到是一种过失,“可是……嗯,莉穿着上衣和鞋子的时候,……嗯,那就多少好一点。”
“你要说的也许是更正派些吧!”阿帕一面想着,一面和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争辩。“是的,包括这一点在内。而且也漂亮些。她走路为什么要这样古怪地摇摇摆摆啊?大腿上的肌肉为什么老跳动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
“住嘴,”阿帕提出了抗议,惶惑不安地为自己辩护。“莉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我非常爱她……”
“……甚至在她没有穿衣服的时候吗?”那个冷冰冰的品评的声音问。
阿帕转眼望着环礁湖上的游艇。“这船多美,船身的每一根线条多么清晰啊!可惜弗莱德没有在这里。有弗莱德在这里我就可以和他谈谈游艇的线条了。”
这时,那个亲爱的人已经站在没膝深的海水里了;她向西下的夕阳伸出两臂唱起歌来。
阿帕急躁不安地想道:“真见鬼,她还没有开始游泳吗?”可是当她裹着浴衣、闭上眼睛缩成一团躺在这里的时候,倒是很美,亲爱的莉。阿帕一往情深地叹了一口气,吻了吻她的浴衣的袖子。是的,他太爱她了。爱得心都痛了。
环礁湖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阿帕一条腿跪着,抬起身子来,好看得清楚。
亲爱的莉一边嚎叫,一边挥舞着胳臂,慌慌张张地踩着水跑上岸来;她踉踉跄跄地踢得水花乱溅。
阿帕纵身跳起向她跑过去。“怎么回事?莉!”
(“瞧,她跑得多难看啊,”那个冷冰冰的品评的声音说。“她的腿伸得太远了。她的胳膊晃得太厉害了。现在她看起来可不漂亮。并且,她还嘎嘎乱叫,是的,嘎嘎乱叫。”)
“怎么回事?莉!”阿帕一面喊着,一面跑去帮助她。
“阿帕,阿帕,”亲爱的人嘁嘁喳喳地吵着,啪地一下扑在阿帕的怀里,浑身又湿又冷。“阿帕,那里有一种动物!”
“没什么,”阿帕安慰她说。“八成是一种鱼。”
“可是它长着那么一个可怕的脑袋,”亲爱的人一面呜咽地说,一面把她湿漉漉的鼻子挨着阿帕的胸膛。
阿帕就象长辈那样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拍在她那湿漉漉的身上时,呱咭呱咭的声音简直太响了。
“好啦,好啦,”他喃喃地说,“你瞧,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莉转过头去看着环礁湖。“太可怕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接着又猛然大叫起来:“那儿……那儿……你没看见吗?”
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慢慢地向海滩移近了,它那长嘴巴筒子一张一合的。亲爱的莉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拚命从海滩往里跑。
阿帕感到进退两难。“我应当跟着莉跑,免得她象这样失魂落魄呢,还是应当呆在这里,向她表示我不怕这头野兽呢?”
他当然决定采取后一种行动;他慢慢向海水那边走去,直到水深及脚踝的地方,然后攥紧拳头,瞪着那只动物的眼睛。
这个黑脑袋停住不动了,古怪地摇摆着,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阿帕感到相当忐忑不安,但是他不能露出马脚。“你说什么?”他声色俱厉地问那个脑袋。
“吱,吱,吱,”那个脑袋说。
“阿帕,阿帕,阿帕!”亲爱的莉嚎叫着。
“我就来,”阿帕喊道,为了顾全面子,他慢腾腾地挪开脚步向那个姑娘走去。走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去以严峻的神情望着海面。
海滩上,海水给沙石镶上了一条永存不灭而又瞬息即逝的花边,那儿有一只脑袋圆圆的黑动物用后肢站着,浑身在扭动。阿帕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吱,吱,吱,”那只动物说。
“阿——帕,”亲爱的人在半昏迷状态中呻吟着。
阿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动物,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那只动物没有动弹,只是抬起脑袋来窥视他。
阿帕终于走到他那亲爱的人身边,她正脸朝下趴着,吓得抽搐地啜泣着。
“这是……一种海豹,”阿帕没有把握地说。“莉,我们应该回到船上去了。”
可是莉老在发抖。
“噢,它不会伤害你的,”阿帕肯定地说。他很想跪倒在莉的身旁,但他只能以一种骑士的风度站在莉和那只动物之间,心里想到,“我穿的不是游泳衣就好了,哪怕有一把小刀也行;要不然能找到一根棍子……”
天色渐渐黑下来。那只动物往前走到约莫三十米以内的地方停住了。它的后面跟着五只、六只、八只类似的动物从海里钻出来,踮起脚尖蹒跚地向阿帕守护亲爱的莉的这个地方走来。
“莉,闭上眼睛吧,”阿帕低声说,可是这话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莉说什么也不会转过头来。
海里冒出更多的影子来了,它们排成一个宽阔的半圆形往前走。“现在大概有六十只了,”阿帕数了数。“那边那件浅颜色的东西是亲爱的莉的浴衣。刚才她还在上面躺着。”这时,那些动物已经来到那件铺在沙子上的浴衣跟前。
这时,阿帕做出一件浅薄无聊的事情,就象席勒描写的那位勇士跑到狮子笼里去拣他的贵妇的手套一样。①这又有什么?!只要地球还在转动,男人就会干出一些浅薄无聊的事情。
阿帕·劳埃布先生昂起头,攥着拳,毫不犹疑地走到那些动物中间去取回亲爱的莉的浴衣。
那些动物朝后退了一点,但却没有跑开。阿帕拾起浴衣,象斗牛士那样往手臂上一披,然后站在那里。
“阿——帕,”他身后传来了绝望的哭泣声。
阿帕先生感到自己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向前迈了一步,对那些动物说:“喂,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吱,吱,”其中一只动物咂着嘴,然后又用青蛙那样的声音叫了一会,并且用一种老头的声音叫出:“刁!”②“刁!”后面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叫声:“刁!刁!”
【① 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和哲学家。这儿指他的叙事诗《手套》中的情节。】
【② 鲵鱼发音不清,把“刀”说成了“刁”,下同。】
“阿——帕!”
“莉,不要害怕,”阿帕喊道。
“莉,”其中的一只在他的面前叫道。
“莉。莉。阿帕!”阿帕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
“什么?”
“刁!”
“阿——帕,”亲爱的莉呜咽着,“到这儿来!”
“我就来。你说的是刀呵,我没有刀。我不会伤害你。你还要什么?”
“吱,吱,”那只动物咂着嘴,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
阿帕把浴衣横搭在胳臂上,叉开腿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地说:“吱,吱,你要什么?”他好象看见那只动物伸出了前爪,但是阿帕不愿意看这副模样。
“什么?”他用严厉的口吻问道。
“刁,”那只动物叫道,从它的爪子里掉下来一些小东西,很象透明的水珠。但那并不是水珠,因为它们能滚动。
“阿帕,”莉结结巴巴地说。“别把我丢在这里!”
阿帕先生不再害怕了。他把浴衣向那只动物一挥,说:“走开!”
那只动物赶紧笨手笨脚地往回跑。现在阿帕满可以趾高气扬地回去了,他为了向莉表示他的勇敢,于是弯下身来看看那只动物爪子里掉下来的那些发白的东西。那是三粒色泽暗淡的、又圆又硬的小球。那时天色黑下来了,于是阿帕先生便拿着小球凑到眼前去看。
“阿——帕,”无人照顾的莉尖叫道。“阿帕!”
阿帕先生高声答道:“我就来,莉,我给你弄到一些东西了。莉,莉,这儿有些东西给你!”
阿帕·劳埃布先生把衣服朝肩上一甩,然后就象年轻的神人一般冲过了海滩。
“阿帕,”莉吓得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上下牙齿碰得格格直响,一边泣不成声地说。“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阿帕一本正经地在她面前跪下来。“百合花谷,特里顿①,也就是海神们朝拜你来了。你听我说吧,自从维纳斯②从海里出来以后,再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能够象你这样感动鬼神了。”这时,阿帕伸出他的手说,“他们为了表示钦敬,送给你三颗珍珠。你瞧。”
【① 希腊神话中海神波赛顿的后裔,一般描绘为有尾巴的鱼状神。】
【②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阿帕,别胡说,”亲爱的莉抽抽噎噎地说。
“真的,莉。喏,你看这是不是真的珍珠!”
“我看看,”莉一面哼哼着,一面伸出颤颤巍巍的指头来拿小白球。“阿帕,”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的是珍珠!你在沙子里找到的吗?”
“不!我亲爱的莉,沙子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珍珠,对不对!”
“有,”亲爱的人一口咬定,“它们被冲洗得很干净。你瞧,我对你说过,这里有成堆的珍珠!”
“珍珠是海底下一种蚌里长出来的。”阿帕几乎武断地说,“莉,我敢发誓,这是那些特里顿送给你的。它们看见你游泳,本想把这些珍珠亲自交给你,可是因为你被吓坏了……”
“它们长得那么难看嘛,”莉脱口说出来,“这是些奇异的珍珠!我非常喜欢珍珠!”
(那个品评的声音说:“她象这样跪在这里,手里捧着珍珠,可真够漂亮的。——是的,可真漂亮,你必须承认这一点。”)“阿帕,它们真是带来送给我的吗,那些……那些动物?”
“亲爱的,它们不是动物。它们是海神,叫作特里顿。”
亲爱的人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它们太好了,是不是?太可爱了。阿帕,你说我应当怎样答谢它们呢?”
“你不怕它们了吗?”
亲爱的人发抖了。“我怕——阿帕,请你把我带走吧。”
阿帕说:“好吧,那么,我们必须回到小船上去,别害怕。”
“可是……可是它们挡住了我们的路,”莉唠唠叨叨地说。“阿帕,你自己不是要到它们那里去吗?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
“我抱着你从它们中间穿过去。”阿帕先生英勇豪迈地提议道。
“那倒行。”亲爱的人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要把浴衣穿上。”阿帕喃喃地说。
“等一等。”莉小姐用双手拢了拢她那出名的金发。
“我的头发是不是非常乱?阿帕,你带着我那涂嘴唇的口红了吗?”
阿帕把浴衣围在她的肩膀上。“莉,我们还是走吧!”
“我害怕,”亲爱的人轻轻地说。阿帕把她抱了起来。莉认为自己轻得就象一朵小云彩一样。“嗬,她可比你想象的要重呵,可不是吗?”那个冷冰冰的品评的声音对阿帕说。
“小伙子,现在你的两只手都占住了,如果那些动物冲过来……怎么办?”
“你不能快点走吗?”亲爱的人提出意见说。
“好吧,”阿帕先生几乎迈不动脚步,喘着气说。那时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阿帕一步一步走近那些排成老大的半圆圈的动物。
“快呀,阿帕,快跑,快跑,”莉小声说。那些动物开始摇摆起来。并用一种一起一伏的古怪动作把上半截身子扭过来。
“快跑,快跑,赶快,”亲爱的人呜咽地说,一面歇斯底里地乱踢着脚,并且把她那涂成银色的手指掐进阿帕的脖子的肉里。
“怎么回事,莉,安静点!”阿帕咆哮着说。
“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道:“吱,吱,吱。刁。莉。刁,刁。莉。”
现在他们已经闯过那个半圆圈,阿帕觉得自己的脚在潮湿的沙子上直往下沉。
正当阿帕的手和脚已经支撑不住了的时候,亲爱的人说:“你可以把我放下了。”
阿帕用手背擦掉前额上的汗,深深地喘着气。
“到小船上去,赶快,”亲爱的莉命令道。
这时黑影子排成的半圆形转过来对着莉,并且向前靠拢。“吱,吱,吱。刁。刁。莉。”
这一回莉既没有大声嚎叫,也没有撒腿就跑。她两只手伸向天空,浴衣从肩上滑了下来,她赤裸着身子向摇摇晃晃的影子挥动双手,向它们飞吻。她那颤抖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人人都得承认这是媚人的微笑。
“你们太可爱了,”一个低微的声音颤动地说。这时,那双白皙的手臂再一次向那摇摇晃晃的影子挥动起来。
“莉,帮一下忙,”阿帕把小船推到深水里去,有些不耐烦地抱怨说。
亲爱的莉把浴衣捡起来说:“再见,亲爱的!”这时他们可以听到那些影子弄得水哗哗作响。“阿帕,快一点,”
亲爱的人一面涉水到小船上去,嘴里一面嘘着说,“他们又来了!”
阿帕·劳埃布先生正在拚命把小船推到水里去。这样,莉小姐就爬到船里去了,一边还在挥手致意。“阿帕,上那边去;象这样它们没法看见我。”
“刁。吱,吱,吱。阿帕!”
“刁,吱,刁。”
“吱,吱。”
“刁!”
小船终于在波浪上晃动起来,阿帕先生爬进小船,使出全身力气划起了桨。有一支桨碰上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亲爱的莉深深叹了一口气:“它们难道不是太可爱了吗?再说,我做得难道不是再漂亮不过了吗?”
阿帕先生使出全身力气向游艇划去,他干巴巴地说。“莉,穿上那件衣服!”
“我想,这是惊人的成功,”莉小姐宣称,“阿帕,还有这些珍珠哩!你说它们能值多少钱?”
阿帕先生停下了桨说:“亲爱的,我看,你没有必要向它们这样过分地炫耀自己。”
莉小姐感到很不高兴。“这有什么不好。阿帕,你显然不是一个艺术家。接着划吧!我穿着这件浴衣都快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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