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液氧风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这样躺着。黑暗中,看着幽幽发着绿光的手表,独自发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隐约感到一丝意外。但是,对自己的意外也罢,刘表上那一圈夜光读数也罢,我一概漠然,并不在意。这种感觉,一定是疲惫引起的,我想。我翻了个身。噫!床比半常宽了!我屏气凝神,一片寂静,没有响动。瑞亚的呼吸呢?我应该听见的!我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有,只剩我孤零零一人。
  正要张几喊她的名字,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朝我走来。我顿感浑身发冷。
  “吉布伦吗?”
  “是,是我。别开灯。”
  “为什么不?”
  “没有必要,待在黑暗中更好。”
  “可你已经死了——”
  “别担心。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不是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别无选择。你来晚了四天。你要是早一点到,我就不会被迫自杀了。不过,别为我想不开,我没什么遗憾的。”
  “你真在那儿吗?我不是做梦吧?”
  “噢,你以为在梦中梦到了我?就像当初梦到瑞亚一样?”
  “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我想,你知道的。”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拿我当她好了。”
  “可我也要她。”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你并非真的你,只是我梦中的——”
  “不,我就是真正的吉布伦——只不过是化身罢了。我们别扯废话了,浪费时间。”
  “你还要走吗?”
  “是的。”
  “然后,她就回来?”
  “怎么如此关心她?”
  “她是我的。”
  “你怕她。”
  “不。”
  “她惹你心烦。”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该可怜的是你自己——你有权可怜别人——而不是她。她永远都是20岁,长生不老。这你应该知道。”
  也不知什么原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看不见他,却感觉他走到近前来了。
  “你要干什么?”
  “萨托雷斯跟斯诺揭穿了你,斯诺现在知道了,你在骗他。现在,他们正准备以牙还牙。建X 光发射器只是个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造一个中微子磁场干扰器。”
  “她在哪里?”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是来警告你的。”
  “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心一点,最好找一件武器。不要信任任何人。”
  “我信任瑞亚。”
  他干笑起来:“自然,你可以相信瑞亚——在某种程度上,即使穷图末路了,还可以效仿我。”
  “你不是吉布伦。”
  “不是?那我是谁?是梦?”
  “不,你只是个木偶。你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试着站起来,可动不了。吉布伦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明白,只听到嗡嗡的说话声。我挣扎着,想找回力量,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突然,我身子一阵扭动……我醒了,大口地喘气。四周一片漆黑,原来我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我能听清那声音了,远远地传来:“……一个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正是我们自己,成了我们的痛苦的根源。Φ型人的行为,就如我们所想,简直就是我们的思想的放大器。我们想弄清这些现象背后的动机,可又因为我们本身已是矛盾体而不能:我们既是自己,又是我们的思想的物化形态。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可能没有针对人的动机。如果想继续研究,弄清它们的动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消灭我们的思想,要么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而消灭自己的思想既非我们所能,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则形同谋杀。”
  我听出来了,耶是吉布伦的声音。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人。我再次沉睡过去,进入另一个梦中。我大声叫着吉布伦的名字,说话声突然停止了,只有隐约的气息声,接着,一阵疾风吹过。
  “喂,吉布伦。”我打了个呵欠,说道,“你跟我从一个梦里出来,又进到另一个梦里……”
  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再次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接着,床吱嘎一声响,有人轻声唤道:“凯……是我……”
  “瑞亚?是你吗?吉布伦呢?”
  “可——你说过,他已经死了,凯。”
  “他可以活在梦里。”我沮丧地答道。其实,那究竟是不是梦,我也弄不清,“他对我说……他就在这儿……”
  我的头沉重地搭在枕头上,瑞亚在一旁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我又飘入睡梦中去了。
  早晨的红光中,昨夜的事还萦绕在脑际。我梦到跟吉布伦交谈——不是交谈,是听他一个人演讲——他说了些什么,我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发誓。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瑞亚在浴室时把水弄得哗哗响。我看了看床下,奇怪,几天前我藏录音机的地方空空的,录音机不见了。
  “瑞亚!”我大喊一声,接着她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看到床下的录音机了吗?袖珍的?”
  “床下有一堆杂物,我把它们搬到那边架子上去了。”她指了指药箱旁的架子,又把头缩了回去。
  架子上什么也没有。瑞亚从浴室出来后,我叫她再想想,她久没吭声,只坐着梳头发。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面色惨白,正在镜子里端详着我。
  我一下子回想起了萨托雷斯的攻击计划。
  “录音机不见了,瑞亚。”我说。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你是对的,犯不着为一个录音机穷折腾。”
  干什么都行,可就不能和她吵起来。
  吃早餐时,瑞亚的举动越发古怪了,可我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常失神地坐着,我叫她也听不见。她抬起头来时,我才发现她脸上湿乎乎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你都哭了。”
  “别管我。”瑞亚脱口叫起来,“不是眼泪。”
  也许,我不该激怒她,可我只能这样直截了当。毕竟,我的心上也压着事,我甚至梦到斯诺和萨托雷斯正在暗算我。我知道,那不过是个梦,可我也得琢磨,一旦基地出事,我应该有法子自卫。不过我还没想到,一旦有了武器,我会用它干什么。
  我告诉瑞亚,我得去下面的储藏舱查看一下,找件东西。她一声不响,无精打采地跟在我后面。
  我一路搜查过去,先是闲置的包装箱和太空舱,然后继续向下。到下层舱面时,禁不住看了冷藏舱一眼。我不想让瑞亚跟着进去,只好把头伸进舱门扫了一眼。那人形的东西还躺在那儿,上面盖着黑色的裹尸布。睡在吉布伦尸体旁的那个黑女人是否还在,从我站的过道位置看不出来,不过我感觉它已经不在了。
  我找遍了一间又一间储藏舱,始终没有找到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心里不觉沮丧起来。猛然间,我发现瑞亚不在身后了,但很快,她又出现了,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这就怪了,她见不到我,会非常痛苦,可为什么现在却老是溜开呢?我自己呢,也像是被人冒犯了似的,孩子一样地赌着气——可究竟谁冒犯了我呢?
  我的头嗡嗡作响。药箱里,连阿斯匹林也没有几粒。我不想到医疗舱去,也懒得做任何事,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
  瑞亚踮着脚尖,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一会儿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就在你忘了她的时候,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那天下午,我们刚吃过饭——事实上,瑞亚什么也没吃——她起身坐到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袖。
  “什么事?”我问道。
  楼上的管道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像高压电设备放电一样,我本打算上去查看一下,可一想到瑞亚也会跟去,就懒得动了。我带着她这样到处乱窜,到图书室还算说得过去,可到设备舱或者其他地方去……还真没有正当的理由.反倒给斯诺留下指责我的口实。所以,我干脆哪儿也不去了。
  “凯,我们…什么事了吗?”
  想一想昨晚以来发生的事,我顿感万念俱灰,不觉一声长叹。
  “没什么,一切都好。怎么问这个?”我说。
  “我想谈谈。”
  “好的,我听着。”
  “不能这个态度!”
  “什么?你知道,我只是有点头疼,其他什么都不担心——”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强作笑颜,说:“说吧,亲爱的。”
  “你为什么不说真活?”
  “我几时撒谎了?”瑞亚的话里藏着不祥之兆,我赶紧应道。
  “你可能有你的理由——觉得有必要——可是如果你想——这样吧,我先说。我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然后轮到你——你哪怕说出一半的真相也好啊。你得保证!”她目光灼灼逼人,叫我不敢正视。“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你知道。等等!——你也可能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一时又不能告诉我,那以后一定要告诉我,好吗?我为此伤心透了,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你在说些什么,乖乖?”我忙不迭说道,“什么机会?”
  “凯,无论我是什么,也不是孩子。你得守信用,告诉我真相。”
  无论我是什么……一听这话,我直觉喉咙发紧,瞪着她直摇头,像白痴一样,故作不明白,拒绝听下去。
  “我不要你解释原因,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不许你说。”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闷声说道。
  “那好。”
  她呼一下站起身来。我想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点到为止地谈。可我说不出来。
  “瑞亚……”
  她站在窗户边,背对着我。窗外,长空万里,海阔天高。
  “瑞亚,如果你相信——你知道,我爱你——”
  “我?”
  我走过去,张开双臂抱她,可她推开了。
  “你真太好了!”她怒道,“居然还说爱我?你还不如打我好了。”
  “瑞亚,亲爱的!”
  “别,别,千万不要这样叫我,我受用不起!”
  她走到饭桌旁,自顾自地收拾起杯盘来。我凝视窗外,只见夕阳西沉,基地投下的阴影在海波之上晃荡。身后,洗碗池罩水哗哗地响,啪,瑞亚掉了一个盘子在地板上;天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已失去光泽,留下一道金色的圆弧……我陷入沉思,全然不在意。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做……要是……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瑞亚已经来到身后。
  “别转身,”她低语道.“这不是你的错,别折磨自己了。”
  我伸出双臂,可她一下子远远地溜到房间另一端,抓起一叠盘子,说:“真遗憾,这是摔不碎的,要不,我真想把它们摔个稀巴烂,全部!”
  一时间,我真以为她会把盘子摔在地板上,可她没有,只远远地看着我,笑道:“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现形了。”
  那天夜半时分,我突然惊醒,睡意全消。室内一片黑,门半开着,一缕微光从走廊上照进来。一阵尖锐的嘶嘶声不断传来,还夹杂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像有重物击墙。流星击穿基地保护罩了!不,不像流星,是飞机吗?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在费劲地转动,发出令人害怕的嗡嗡声……
  我一下振作起来。若不是流星,又不是飞机,那会是什么?那声音在走廊尽头,是人发出来的。我不犹豫,抬腿出门。远处,加工舱舱门洞开,灯火通明。我跑过去,奋力冲进门去。舱里弥漫着升华的团团雾气,冰冷如雪,激得我透不过气来。地板上似有一人,裹着睡衣,无力地挣扎着起身,然后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白色冰碴儿片片飞舞,落在那睡衣上。雾太浓,看不真切。我一把抓起人,抱在怀里。那睡衣灼烧着我的肌肤,疼痛难当。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狂奔,瑞亚像我一样,也大口喘着粗气。她的呼气喷在我脖子上,如火一般灼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冷。
  我把瑞亚放到手术台上,一把撕开睡衣。她的脸因疼痛而剧烈扭曲,嘴唇结着血凝后的黑冰,舌头早已冻住,坚冰一块。液氧……加工舱的真空瓶里满满装着的液氧!是的,满地的碎玻璃,我抱她出来时玻璃直扎脚。她吞了多少液氧?吞下多少已没关系了,反正她的气管、喉咙和肺一定都被灼坏了——液氧对肌体的腐蚀作用比强酸还要厉害得多。她的呼吸越来越费劲,出现了啸声,像撕纸一样;眼睛也闭上了。她快死了。
  我看着对面的玻璃药柜,里面塞满了各式仪器和药品。气管切开?插管?可她已经没有肺了!我瞪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盒子,一筹莫展。她还在艰难地呼吸着,口里不时冒出小团的白雾。
  对了,载热体……
  我赶紧找载热体,很快,我又变了主意,跑到另一个柜子,抓出几个针剂盒子。皮下注射用的——在哪里?——这儿——得消毒。我摸到了消毒液的瓶盖,可手指僵硬,失去了知觉,弯不过来。,
  喘息声大些了!我酬到手术台边时,瑞亚的眼睛已经睁开。我张口想叫她,可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整个面部已不再属于我,成了石膏面具。
  瑞亚白皙的肌肤下,一根根肋骨在起伏。皮肤上的冰晶①已经融化,头发湿成一团,摊在枕头上。她怔怔地看着我。
  【①液氧是极低温液化气体,在极低温的储存条件下,一旦泄漏套导致暴露的皮肤组织严重冻伤。】
  “瑞亚!”我动情地喊道。然后,我木然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一股热流从大腿直冲到嘴唇,冲到眼皮。
  一滴血化了,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的舌头不停地颤动着往后缩;呼吸还有些费劲。
  摸她的脉搏,没有;贴耳听她的心跳,呼呼的肺音声里,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快得没法计数。我闭上眼,紧紧伏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有东西拂着我的头发——瑞亚的手在我头发里!我一下站起来。
  “凯!”她费力地叫了一声。
  我抓起她的手,她反捏着我的手指,直到我的骨头咔咔作响,接着,又是一阵痛楚袭来,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突然,眼睛一翻,又失去了知觉。一会儿,她又抽搐起来,身体弯成一张弓,喉咙里响声大作。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按住她,不让她翻下手术台来。可还是让她跌落,结果她的头撞上一个瓷盆,碰破了。我把她拉回来,按倒,一阵更猛烈的抽搐再次让她挣脱。我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无力。抽搐稍微平息一些后,我让她躺平。她胸部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吸气。
  突然,她睁大眼瞪着我,满脸血迹,十分吓人。
  “凯——多久——多久了?”
  她又噎住了,殷红的泡沫从口里流出来。抽搐又开始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住她的肩。她躺着,牙齿格格作响。
  “不,不,不。”她突然呻吟道。我想,她就要死了。
  可是,她突然又歇斯底里地抽搐起来,我再次按住她。这时,她的口空空地张着,已经吸不进多少气;肋骨一上一下地动着,失神的眼睛终于『刹上,身子也慢慢硬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她的嘴上沾着白沫,我没想把它擦掉。我的脑袋里,好似听见有一阵铃声,远远地传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几乎瘫倒在地。我强撑着,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呼吸尚存,细若游丝。慢慢地,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又开始动起来,而且伴着心跳,节奏逐渐快起来。脸也开始有了血色。我愣着,两手湿乎乎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有那铃声还隐约响着,好似透过层层布幔传来。
  瑞亚眼皮一动,睁开眼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只注视着她。
  她扭过头,看了看四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有龙头在嘀嗒滴水。瑞亚用肘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我往后略一退,大家的目光又碰在一起了。
  “它——它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那样看我?”突然提高嗓门叫起来,“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还是没作声。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手指……
  “这是我吗?”
  我微张着口,仅用唇形拼出她的名字,她重复道:“瑞亚?”
  她起身滑下手术台。略一蹒跚,站定了,向前走了几步。她的动作很茫然,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知在哪儿。
  “瑞亚?可——我不是瑞亚。那我是谁?还有你,你又是谁?”她眼睛睁得老大,闪着光芒,一种惊异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你,凯,也许你也……”
  我不住后退,直退到墙边。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你害怕了。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她攥紧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我老在想自己是不是瑞亚,是不是瑞亚,就不会想点别的!也许你认为这是在演戏,是吗?不是,我起誓,不是!”
  我心里一酸,赶忙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但她使劲挣脱出来。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讨厌你。是的,我讨厌你。滚开!我不是瑞亚——”
  我们彼此大声叫喊。她的手死死地撑着,把我推开,可我抓着她,死也不放开它。最后,她垂下头,伏在我肩上。我们互相抱着,跪在地上,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凯——我该怎么办,才能停止这一切?”
  “安静点!亲爱的!”
  “你不知道!”她抬起头,瞪着我,“这麻烦没法解决,是吗?”
  “求你——”
  “我真的尽力——不,走开。我讨厌你——还有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我只想知道如何——”
  “如何自杀?”
  “是的。”
  “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在我身边,别的什么我都不要。”
  “你撒谎。”
  “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相信。你在这儿,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只管这个,别的全不管。”
  “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不是瑞亚。”
  “那你是谁?”
  久久的沉默。然后,她低下头,哺哺自语道:“瑞亚——瑞亚——可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爱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的,以前就是。那段时光虽然不存在了,可你存在,真真切切。明白吗?”
  她直摇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那是你的仁慈,但那是没用的。第一天早上,当我坐在你床边,等你醒来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还难以相信,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当时,我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脑子里一片茫然,模糊不清。既记不起往事,又惊讶于眼前的新鲜事。我像是从药物中毒的昏睡中,抑或从久病中苏醒过来。我真以为自己在生病,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后来发现的几件事才引起了我的思考——你知道我指的什么。直到你在图书窒见了那个男人,又拒绝告诉我真相以后,我才下决心偷听那盘磁带。凯,我只有这一件事对你撒了谎。你找那盘磁带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哪里,我把它藏起来了。录磁带那人——他叫什么来着?”
  “吉布伦。”
  “对,吉布伦——他在磁盘里把一切都说了。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惟一遗憾的是,我未能——他没讲完。他没提到,或者他提了而我没听到——因为我刚听到那里,你就醒了,我关掉了录音机。但我听到的内容足以说明:我不是人,只是机器。”
  “你在说些什么?”
  “机器,是的,我就是机器,用来研究你们的反应的——是这一类的东西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像我一样的机器。我们是根据你们的记忆或想像创造出来的。我说不太清楚——你知道得比我多。诸如此类的事吉布伦都谈到了——他的话有点艰深、晦涩——要不是后来事事吻合,我真不敢相信。”
  “还有呢?”
  “噢,还有我不需要睡觉,还有处处跟紧你,等等。昨天是最难受的,因为我以为你嫌弃我了。多么愚蠢!可我是如何想像到真实情况的呢?他——吉布伦——并不恨那女人,那个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可他提到的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可怕。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无论我干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不能逃避,只能折磨你。而且,一个施虐的机器是被动的,就如一块飞向人、砸死人的石头,它自已是不能不飞向人、砸死人的。但是,我这个施虐机器却是爱你、向着你、不想你受一丝伤害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想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真相,以为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我甚至给你留字条——”
  “原来你开着灯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在脑子里苦苦搜寻——某种‘提示’的线索——我都想疯了。我感到,我的肌肤下面不是身体,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好像一个幻影,专门误导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
  “夜晚你不能入睡,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连数小时,我身体里的幻影把你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处乱窜——”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动,知道你在分析我的血样。你发现什么了?现在告诉我真相吧。”
  “你的血跟我的一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能说明什么?我告诉自己,那个——不明之力,就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而且它并没有占太大的空间。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对了,我说漏了一个关键事实:我没有勇气做决定。我害怕过,想过摆脱的办法。但是,凯,如果我的血跟你的一样——如果我真的——啊,不,不可能。果真那样,我早就死了,不是吗?液氧还不把我灼死吗?这就是说,我与你有一点就是不同——可是哪一点呢?脑子吗?我像人一样思考——可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异物在我的脑袋里,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应该不会爱人,应该知道自己做假。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许我们配合,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她被问住了,不言语。
  “你想到的是死,对吗?”
  “对,我想到了死。”
  又是沉默。瑞亚坐在地板上,收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抬头环顾四周,白色的仪器,白色的设备——这里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么?刹那间即可把意识赋以人形的线索?
  “瑞亚,我也有些情况要告诉你。”她静静地等着我说下去,“的确,我们并不完全一样。你有一个地方不正常。无论我们怎么看那个‘不正常’,正是它——其实就是一点差异——救了你的命。”
  一丝痛苦的笑容从她脸上掠过:“那就意味着,我将——长生不老?”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与我相比,你更不容易受到伤害。”
  “真可怕——”
  “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
  “可你并不羡慕我。”
  “瑞亚,我不知道你的命运会怎样,我自己和基地成员的命运也一样。我们在进一步做实验,会有新情况发生——”
  “也许什么也没有。”
  “是的,可能毫无结果。我得承认,我也倾向于相信不会有结果,不是因为我害怕——干这一行免不了害怕——而是因为不可能有最终结果。对此我很肯定,”
  “结果?你指海洋吗?”
  “是的,与海洋的沟通。在我看来,问题很简单,沟通意昧着交流,交流知识、想法,至少交流发现、事实。没有交流,谈什么沟通?怎么可能沟通?正如大象不是一个巨大的微生物一样,索拉利斯海洋也绝不是一颗巨脑。当然,沟通的途径各种各样,结果也各种各样,其中之一就是你——你来了,和我在一起。我尽全力让你明白,我爱你。有你,我这十二年投身索拉利斯研究的苦工就算没有白费。我真心希望拥有你。
  “你被送来此地的目的,也许是折磨我,也许是让我生活得更幸福,也许只是一台普通的仪器——就像我看载玻片用的显微镜一样,也许是一种友谊的象征,也许是一种狡猾的惩罚,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也许是以上全部;或者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另外什么——这也很有可能。如果你说,我们的未来,取决于海洋的意志,我不反对。对未来,我能预见的,并不比你多。我甚至不敢保证我始终爱你。根据已发生的情况,我什么都不敢想。完全有可能,明天它就把我变成一只绿色水母!这由不得我。但是,今天的决定权还在我们手里。让我们下决心,彼此相守吧,你说呢?”
  “听着,凯,还有一事,我必须问你——我——我像她吗?”
  “当初像,现在的你,我就不知道了。”
  “听不明白。”
  “现在我看到的是现在的你。”
  “你保证?”
  “是的。如果你真是她,只怕我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
  “你对她不好?”
  “是的,当我们——”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再说。你就忘了现在的我,而想她去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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