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上怪物

 



  我夜半醒来,见灯大开着,瑞亚裹着床单,蜷伏在床尾,双肩抽动,无声地落泪。我叫她,问她怎么了,她不理,只蜷得更紧了。
  我一直在做噩梦,此时半睡半醒,梦还未完全散去。见瑞亚如此,只得坐起,半眯了眼,避过刺眼的灯光,察看她的情形。发现她还在抽泣,便伸手去抱她。她推开我的手,紧紧地埋着脸,不理我。
  “瑞亚——”
  “别跟我说话!”
  “瑞亚,你怎么啦?”
  由于隋绪过于激动,她那泪痕斑斑的脸蛋,都有些变形了。她像孩子一样,任凭大滴的泪珠顺脸流下,流过酒窝,流过下巴,滚落到床单上。
  “你不要我!”
  “怎么这么说话?”
  “我听见了——”
  我一怔,问:“听见什么了?你什么也不明白——”
  “不,我明白。你说了,我不是瑞亚,想赶我走。我愿意走。真的愿意——可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离开你,可我做不到。我是个胆小鬼。”
  “好啦好啦……”我拥着她,用力抱她。
  除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她,一切对我都无意义。我吻着她的手,喋喋不休,又是安慰,又是恳求,一面哄骗,一面辩解,发了一个又一个毒誓,许了一个又一个诺言,并告诉她,那只是个荒诞不经的噩梦,不怕的。
  慢慢地,她安静下来,终于停止抽泣,抬起头来瞪着我,像个梦游的女子。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不,”她说,“别说了,让我安静。这没用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一听,大吃一惊,正想辩解,她又继续说,“是的,你不要我了,我以前就知道的,只是假装糊涂而已,只当是自己一时的胡思乱想,现在终于发现,这切都是真的……你已经变了。你一直都在骗我,总说什么梦呀梦的,其实是你白山在做梦,梦想如何处置我。你一提到我的名字就心烦,好像我让你反感似的。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瑞亚,我的小——”
  “别以这种方式对我说话,听见了吗!我不是什么小东西,不是孩子,我是——”
  说着,她又把脸埋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赶紧起床,抓了一什衣服搭在肩上——通风孔呼呼地响着,身上有些冷——然后坐到她身旁,拥着她的手臂,说:“你听我讲,有些事你不明白,现在我就把实情告诉你。”
  瑞亚一听,直直地坐起身来。她很激动,颈动脉在她细腻漂亮的肌肤下有力地跳动。我抿了抿嘴,脑子罩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空气似乎更冷了。
  “实情?”她说,“‘以名誉担保’?”
  我欲言又止。“以名誉担保”——这曾经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用语,是我们起誓的老规矩。此语一出,谁也不得撒谎,不得虚假掩饰。我记起了那段时光,我们喜欢拷问对方,索取对方的真挚与诚实,并以此作为我们交往的前提。
  “以名誉担保,瑞亚。”我开口说,态度郑重,她热切地企盼着下文,“你也变了——我们都变了。这还不是我想说的。出于某种你我都不明白的原因,似乎——似乎你是被迫留在我身边的。当然,这样很好,因为我也离不开你——”
  “不,凯,变的不是你。”瑞亚低声说,“是我变了。我出问题了,也许与那次事件有关?”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空门框。昨天晚上,我已经把破门及其残片清理干净,新门正等着安上去。 突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便说:“你睡觉很费劲,睡不着,是吧?”
  “我不知道。”
  “怎么回事?”
  “我做梦——说不准是否真在做梦。也许是我病了。我躺在那儿,想……”
  “想什么?”
  “想的东西很奇怪,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心里有些慌,尽力保持镇静,轻声鼓励她说下去。我如此逼她,心里很是自责。
  “那些怪想法——”她尤奈地摇了摇头,“——包围了我。”
  “我没听明白。”
  “我感觉它们并非来自我的内心,而来自身外的什么地方。我解释不清,不能用言语表述……”
  我言不由衷地打岔说:“那一定是某种梦。现在,我们把灯关了,忘掉这个烦恼,好好睡觉吧,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你要愿意,明天再烦恼别的都可以。好吗?”
  她关了灯,屋里顿时一片黑。我躺下,感觉到她的温暖的鼻息就在身边,便一把抱住了她。
  “抱紧我!”她低低地说。良久,又叫:“凯!”
  “什么?”
  “我爱你!”
  我很激动,差点叫出声来。
  早晨,红太阳自天边升起。
  门道里有一封信,我急忙拾起.一把撕开。瑞亚在浴室里一边冲澡,一道哼唱,并不时扬起湿漉漉的头发,回头看屋里。
  我踱到窗口旁,展开信。上面写着:

  “凯文:情况有转机。萨托雷斯决定,利用某种形式的能量,打破中Φ型人的中微子组织结构的稳定性。他想先在空间轨道上检测Φ型人的血浆,并提议由你来做,让你带上一定量的Φ型人血浆,乘航天飞机做一次探测飞行。做不做由你自己决定,决定后请通知我。对此我本人没有意见,不作评论。如果我赞成你去,那是因为那样至少可以表明我们还在工作,否则,我们就连吉布伦也不如了。
  斯诺
  又及:我惟一的请求是:千万别待在屋里。有事可以给我打可视电话。”

  我一边读信,一边忧心忡忡。仔细读了两遍后,才把它撕碎扔到废物处理器里。
  这又是一个针对瑞亚的可怕计划,只能打哑谜,不要让她知道。为瑞亚着想,我已经找借口把这事给搪塞过去了,她没有怀疑。我告诉她我有研究要做,并让她跟我一起去,她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到厨房吃了早餐——瑞亚吃得很少——然后就上图书室去了。
  在冒险执行萨托雷斯的实验计划之前,我想把图书室里有关磁场与中微子结构的文献资料都查阅一遍。对此项计划,我心里还没底,不知如何对待是好,不过决定查证一下萨托雷斯的计划是正确的。我并非要阻止斯诺和萨托雷斯为了解放自己而采取的屠杀行动,只想带瑞亚离开基地,乘航天飞机到轨道上去,在那里等候实验计划执行后的结论。
  我在自动图书管理员的协助下开始工作,它负责对我提出的各种要求做出回答,有时弹出一张卡片。上面简短地写着“无记录”几个字,有时则送来一大堆专业人员的教科书,差点把我淹没其中。对它的建议,真是不敢轻易采纳。
  尽管检索、查阅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但我并不想离开图书室的圆形舱室。待在这小小的封闭空间里,置身于塞满图书和微缩胶片的书架之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感。
  图书室位于基地中心的右侧,四面无窗,它是基地这个巨大的钢铁结构中最为封闭隔离的地区,在这里能感到轻松和安全。
  我漫步在宽大的舱室里,发现几个高及天花板的书架,藏书达600册之多,均是有关索拉利斯星考察史的经典著作,自基斯的九卷本皇皇巨著开始。此专著虽年代久远,仍具有不朽的价值。这里地方太拥挤,只好将其堆起来,无法一一展出。这部巨著是先驱者们伟大贡献的结晶,流芳百世。我把这部厚重的大书取出,找个座位坐下,浏览起来。瑞亚也找到一本自己感兴趣的读物。我从她肩头望去,只见她读的是一本叫《星际烹调手册》的小书,那是最早的探险队带来的,说不定是基斯本人的个人藏书。她专注地读着那一个又一个适用于星际间严酷环境的菜谱。我没有打扰她,收回目光,专心看自己膝头上的大书——《索拉利斯——考察十年·卷一》。这套书在索拉利斯百科全书系列中占第四至十二卷,而近期的增补本则多达数千种。
  基斯是一个冷峻而不受感情驱使的学者。对一个探索者来说,情绪是一个障碍。
  在一颗新星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丰富的想像与妄下结论最不利于研究工作的开展。许多关于海洋原生质变异的记述,看似不可靠,也未核实过——海洋行为千变万化,几乎不重复,事实上也无法核实——但都是对观察到的现象所作的客观忠实的记载。海洋的活动变幻无常,且尺度巨大,完全超乎人类经验与认知范围,任何初次观察者都无法理解把握,只能以自己熟知的类似的自然现象相比较,把它们看成“自然运动”,看成自然盲目力量的偶然展现,例如,将其缩小尺度,即为地球上的火山喷发现象,等等。
  面对索托利斯海洋稀奇古怪、大量涌现的各种变形现象,天才和庸才之间的差别消失了,都被惊得日瞪口呆,呆若木鸡,无所作为;其中奥秘,无人能解。
  基斯绝非庸才,也非天才,而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分类学家,一个能将日常生活压力与严谨工作作风完全分开来的人。他设计了一套朴素适用的术语系统,再辅以自己即兴构造的名词,以此描述、说明海洋的诡异行为,尽管有不够恰当处,甚至有笨拙可笑处,但你得承认,没有任何语汇系统比他这一套更管用的了。“树形山”、“伸肌谷”、“真菌菇”、“仿拟场”、“对称锥”、“非对称锥”、“脊椎梁”、“灵变精”、“天梯”等等术语,均系基斯所造,虽然从语言学角度看,这些名词笨拙无比,但对那些只见过几张模糊图片、看过几段残缺不全的胶片的人来说,它们较好地刻画出了索托利斯的大致印象。然而,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不管基斯多么严谨细致,他仍不止一次地草率做出了不可靠的结论。人类就是这样,不论多么谨慎,他们都免不了要推理,要联想。自认对任何固有观念都具有免疫力、不受其影响的基斯,也曾将“伸肌谷”列为我们熟悉的自然界基本形态之一,把它们比作巨浪的堆叠,类似于地球上的潮汐运动。在其著作的第一版中,他甚至直呼其为“浪潮”。若不是我们常因这种简单的类比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我们还以为地球中心主义也很有道理呢。
  提到与地球相比这个问题,必须明白,作为一种物质形态构造,“伸肌谷”让地球的科罗托多大峡谷相形见绌了,它们产生于外形极似发酵胶体的一种物质。在神奇的“发酵”过程中,胶体会膨胀为一种僵硬的絮状物,有专家称其为“僵死的肿瘤”,越往深处,越加坚硬无比,50英尺以下,已坚硬如岩石;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虽坚硬却仍具柔韧性,如紧张的肌肉一般。“伸肌谷”看起来系独立长成,在两道肿胀的“僵北的肿瘤”形成的膜状巨壁之间伸展达数英里长,如一条吞下一座山的巨蟒,正在懒洋洋地消化食物,身体不时会轻轻震颤一下,在两侧激起层层波纹。从天上看下去,“伸肌谷”就像一条昏睡的爬行动物;当飞机降低至“峡谷”中,两道“岩壁”巍巍然耸起在飞机上方两侧时,可见这个巨大的圆筒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至另一端,而且,它竟然在动,它是活的!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灰绿色的、油腻的、软泥一样的谷底膜状物在旋转,同时反射出耀眼的太阳光。可是,当飞机从“蟒背”——那掩蔽“伸肌谷”的“谷口”,恰如地质断层的两侧——上空飞过时,你才认识到,“伸肌谷”的运动远比在下面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它由同心波动和暗流横贯两种不同运动组成。那谷底膜状物不时变幻为一层光滑的外壳,反射出天空与云团的影子,继而又突然发生爆炸,被内部喷射而出的气体与流体物质打出许多蜂窝状的洞穴。慢慢地,观察者发现,原来这里产生的是引导力量,正是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那两道逐渐凝固的胶状巨壁才不断向外、向上生长。然而,任是多么显而易见的现象,只要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支持,科学便不接受。为此,围绕“伸肌谷”——它使索拉利斯广阔的生命洋形成了数百万道沟痕和皱褶——内部一系列活动这一关键问题,引发的恶性论战持续了很多年。
  生命洋的其他机体功能都依赖于“伸肌谷”的活动。有专家认为,“伸肌谷”活动的同的在于物质变形;另外一些人则认为,那是在进行呼吸活动;更有人称它们在输送营养物质。如今,通过在图书室的地下室里所做的一系列独特、有时甚至是危险的实验得出的结论,以及无数版本的各色假说都已经不攻自破了。在这个问题上,目前科学家们将不会走得太远,更多倾向于认为,“伸肌谷”是一种相对简单、稳定的物质形态,其周期可以星期计算——比起索拉利斯的其他记录在案的现象来,这已经是一个非常稳定的特征了。
  “仿拟场”则被广泛认为是一种更复杂、更怪异的形态,在观察者中引发了更为激烈的反应,我指的是一种本能反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基斯对“仿拟场”,可谓一见钟情,不久即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到上面,终其一生研究它们,描述它们,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阐释其特性。正如基斯给它们所取的名字那样,它们的特性就在于模仿各种对象,生命洋自身以外的或远或近的对象。
  “仿拟场”形成之初,有巨大的扁平碟形物隐约出现海面下,表面覆盖着一层沥青状的破碎黑皮,几个小时后,圆碟开始分裂出一-些大黑块,继续慢慢上升。接着,一场生死决斗开始,考察者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只见巨浪在四围汇聚,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中心合围过来,如一张张扭曲的血盆大口,贪婪地撕咬、吞噬着那些漂荡的大黑块,然后跌进海底深渊。每一轮攻击,伴随着阵阵惊涛骇浪和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都有数十万吨的大黑块在一瞬间消失在海面下。大黑块或遭沉没,或遇重击,或被撕裂,余者四散,如鼓动的脆弱羽翼,在海面下漂来荡去,那些碎片继而又结成块,结成条,最后又扩成一个整体,再次往海面升上来,后面源源不断地跟着从最初的碟形物分裂出来的大黑块,环形海浪再次扑过来——这种现象有时持续一天,有时拖上一月。
  尽责的基斯把它称为“死产”,他确信,每一次这样的剧变都在追求一种终极条件——“主仿拟场”。这一场所好比一个珊瑚虫聚集地(珊瑚群的覆盖范围面积不过一座小镇而已),不同的是海洋能够在那里仿拟其他生物的形体。相反,尤文斯,另一个科学家,却把这一过程视为一种“退化”与“坏死”,这种“复制品”的出现将导致海洋生命能量的局部散失,说明海洋已经不能再控制其创造物的本来形态。
  对海洋活动的各过程及每一过程的各阶段,事无巨细,基斯一概忠实记述,并确信这一艰难历程终将通向提示秘密的成功,通向完美的终点。他真有愚公移山的勇气啊!
  从上面看,仿拟场就像一座城市——又是一种幻影,我们将熟知的相似物强制叠加于不明物之上而产生的幻影。天气晴朗时,海上出现一座座柔韧的构造物,一簇簇,一片片,如珊瑚虫聚集地,上有外膜覆盖,更上方还泛着一层微微发亮的热雾。当第一片云从上空移过时,仿拟场便被唤醒,所有露头突然间生出新芽,接着,那层外膜整个被“珊瑚群”弹起,继而扩大,膨胀,变幻颜色,几分钟后,天上那片云便被活灵活现地仿造出来。我想,当初基斯面对这一奇特景象时,一定迫不及待地想揭示仿拟场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但是,与仿拟场后来受到人的“刺激”而表现出来的神奇本领相比,这真算不了什么。
  复制活动将半径在八至九英里范围内的所有对象包围在其中。通常,复制只是对原形进行放大,具体形状有时是很粗略的。对机器的复制尤其简化,最后作品奇形怪状,有如简笔漫画。复制总是在无色的外膜里进行。那膜浮在表面,有脐带状的细线与下面的主体部分相连,经过膜的一系列变化活动,滑动、蔓延、蜷曲、收缩或膨胀。最后具有了原形样本的复杂形态。一架飞机、一张网或一根杆,都以同样的速度复制完成。奇怪的是,仿拟场不以人类为对象进行复制,事实上,它对一切活物均不做出任何反应,例如,对于因实验需要而从地球运来的植物,它就从不复制。另一方面,对于非生命的任何东西,木偶,洋娃娃,雕刻的小狗、小树,则不论材料如何,十分乐于复制。
  考察者一定要清楚,仿拟场不复制人而表现出来的“顺从”,并不能成为它与人合作的证据.因为它的行为从来不是连贯的。这高度进化的怪物也给自己“放假”,假期里,它的生命活动十分缓慢,肌体“搏动”微弱,肉眼已不可见,只有通过快镜头才能看出,大约两小时才“搏动”一次。
  “放假”期间的仿拟场,若非其活动已不复活跃,进入衰老期,则最易于探测,因为其主体部分“抛锚”于海中,隆起部分突出于海面,比较结实,便于人踩踏。若在其活动期间,则可进入内部探测,当然可见度不能太低,接近于零时就不行了——仿拟场活动时,外膜有雪一样的白色尘埃喷出,影响可见度。只是在近距离探测时,无论如何也分不清那片外膜是样本的哪一部分,因为尺度过于巨大,即使是最小的“复制品”,也有一座山那么大。仿拟场的主体部分很快会被一层厚厚的白雪一样的东西覆盖,这层有弹性的覆盖物几个小时后就能冷却固化,“冻结”的硬皮虽比浮石还轻,却可以承受人的重量。届时,整个仿拟场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结构交错,洞穴密布,有的如廊柱环绕,有的如固化的井喷,如果没有特殊仪器,探测人员很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即使在大白天,在里面也可能东西不辨,因为“仿拟爆发”喷发的白色尘埃悬浮在空中,阻隔了阳光。
  仿拟场也有高度活跃的时候,届时它就像在过狂欢节似的,尽情表现,任意挥洒,那场面,真叫人难忘。它会任意诠释模仿对象,复制出各种变体,未了还要添上“正式补笔”,自娱自乐,一玩就是数小时,令抽象派艺术家大饱眼福,令科学家大倒胃口。科学家试图抓住这类表演的共同基调。结果只能目瞪口呆,望洋兴叹。仿拟场长于“拙朴”的简化,同时也醉心于“巴洛克”式的堆砌与繁复铺陈。衰老的仿拟场更倾向于创作各种极端喜剧化的形象。看着那一张张滑稽的照片,我怎么也笑不起来。这谜太让人不安,并不好玩。
  在探险早期,科学家们对仿拟场格外垂青,称它们为海洋向外敞开的窗户,是建立两个文明间梦寐以求的沟通的绝佳通道。然而,不久他们被迫承认,交流的希望丝毫不存在,所渭沟通过程的尝试,不过以形态复制始,又以形态复制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仿拟场这条路是个死胡同。
  于是,神人同形论、神兽同形沦等论调大行其道,一时间,各种思想流派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头来,学者如马滕斯和埃科内,甚至把基斯所说的“脊椎粱”和“灵变精”归为海洋的“感觉器官”和“肢体”一类。突出于海面,高达两英里的隆起物竟成了什么“肢体”,照此下去,地震都成地球的健身操了!
  基斯用了三百章的篇幅对生命洋表面出现的标准形态作了分类整理,这些形态一天之中就可看到几十、甚至几百次。
  对称锥——请允许我继续使用基斯学派的术语和概念——是与人类最不沾边的物质形态,它与地球上的任何物态都没有相似处。探测对称锥的时候,人类已经清楚,生命洋没有攻击性,除因机械故障、探险者的盲目蛮干所导致的事放外,海洋的原生质旋涡没有吞噬过任何人或物。人类可以在“伸肌谷”、“脊椎梁”、“天梯”中随意飞行,而无须有性命之虞。面对外来物的入侵,原生质均以音速退避,为其让道;甚至在海面下打开纵深隧道,欢迎外来物进入——为此,海洋将付出巨额能量,按斯克里宾的计算,耗能高达10的19次方尔格①。
  【① 尔格:能量或功的单位,相当于一达因的力在移动一厘米时所作的功。】
  不过,人类首次进入对称锥考察时,依然采取了最为严格的防范措施。当然,其中大量安全措施后来被证明是多余的。那些探险勇士们的名字为每一个地球学童所熟知。
  庞大的对称锥形态之所以危险可怕,并非探险勇士的梦魇所引发,而是由其自身结构的不稳定性和反复无常决定的。其结构并不遵守普通物理定律。生命洋具有智能这一论断,在进入过对称锥极深处的科学家之中,不乏热情的支持者。
  对称锥诞生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海洋原生质喷发,喷发前一小时,数十平方英里范围内的海洋便出现玻璃化现象,发出闪闪的光泽,但此时仍为流体,海浪波动频率也束发生变化。偶尔,玻璃化现象也出现在“灵变精”留下的竖井周围的海域里。
  然后,那玻璃化海域内若隐若现的海洋表面竟然慢慢向上隆起,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水晶球,球体反射出各种杂色的景物,斑斑驳驳,影像杂陈,有天空太阳,有云雾障气,有整个的地平线。各种光线或分解,或折射,或衍射,创造出一个万花筒似的色彩奇观。
  尤其在蓝太阳日的白天或红太阳日的日落时分,水晶球变幻出的景象更是摄人心魄,活脱脱又一个索托利斯。那情形,好似行星正在生产自己的孪生弟弟,这弟弟升起在海面上,分分秒秒都在长大,长大,长大……直长到极限,长到不能再长,大到不能再大,然后突然从顶部开始,上下裂开,成为许多瓣。注意,它只是如花蕾一般开放,而不是爆炸。这是对称锥活动的第二个阶段,持续数秒钟时间,称为“花萼期”。
  接着,耸入云天的圆弧形“花瓣”向内收拢,合成一个厚壁圆筒,把里面的变幻活动围起来。由七人组成的哈梅勒探险队最早对圆筒内的情况进行了考察。在圆筒中心,一个超大规模的多晶体化过程正在发生,一根擎天柱巍巍然耸立起来,令人叹为观止。这根巨型轴被通称为“脊椎骨”——我觉得这名儿并不恰当。同时。周围海面上的许多大小洞穴不断向上喷射出一束束流体柱,呈胶体状,柔韧性极强,黏糊糊的。这些流体柱迅速晶体化,形成支持柱。固定“脊椎骨”。
  此时,外围海面白沫翻滚,气泡蒸腾,巨大的轰隆声持续不断,响彻云天。由中心至外围,更有大小各种坚固的支撑柱,从海面下飞旋而出,柱身黏液横流。同时,由于对称锥动力系统的控制,各间歇喷泉柱移动起来,将黏液喷射到指定的位置:那情形,直如一个不断吐口水的婴儿,同时柱身飞快地旋转,且不断有粉红色的“血液”和深绿色的分泌物流淌下来。
  接着,对称锥开始展示其特性中最为奇异的一面——“演示”五花八门的物理定律,甚至是相互悖反的定律。(记住:没有两个对称锥是相同的,每一个的几何特征都独一无二,都是生命洋的独创。)其内部则变为生产“巨型机器”的工厂。尽管这些所谓的“机器”大得不可思议,超乎人的想像,非人所能建造,但由于其活动有明确的目的性,在一定意义上它是“机械的”,因而称其为“机器”,并无不妥。
  间歇喷井喷出的胶体物质固化为柱子、通道或走廊,而薄膜则演变为地板、隔板或拱顶,且各部分彼此相接,左右相连,上下相通,组成一座纵横交错的三维迷宫。整个建筑构造分为两大部分,萁中一部分简直就是另一部分的镜中影子,彼此相映,完全相同,哪怕最为细小之处,也无不一致。对称锥,真可谓名副其实。
  20或30分钟后,“脊椎骨”可能会有8到10度的倾斜,这时,庞然大物长到最大。它大小不一,但即使是最小的,高度也可达半英里,数英里之外即可望见。然后,它开始下沉,并在一定高度上稳定下来,各种活动相继停止。这时进行考察,最为安全,可以从最高处的管道口进入。一个完整的对称锥所代表的,是某种超越方程的空间再现。
  众所周知,任何方程均可用非欧几里德几何的图形语言表达,以王三维立体的形式表达。如果这样来思考问题,对称锥与罗巴切夫斯基①锥形和黎曼②反曲线之间便有了某种联系。当然,这种联系由于对称锥超乎想像的复杂性而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对称锥的最终形态不仅离奇古怪,且达数立方英里之巨,其复杂性超越了常规数学的处理范围。还有,对称锥的扩展是四维的,因为其方程含有时间变量,以表达一定时间内对称锥的内部变化。
  【 ①罗巴切夫斯基(1792~1856),俄国数学家,创立非欧几里得几何(1829),在无穷级数理论、三角级数厦积分学和概率论方面也有贡献,在世时未受数学权威赏识,死后才成名。】
  【 ②黎曼(1826~1866),德国数学家,创建黎曼几何学,时代数函数论和微分方程也有重要贡献,著有《关于构成几何基础的假设》等。】
  很自然地,我们可能会把对称锥没想为生命洋的“计算机”,为后者执行计算任务,只是其目的尚不为我们所理解而已。这是所谓的弗里蒙特理论,它现在已不大为人们所接受了。这个理论很有诱惑力,但它无法支持这样一个观念,即,仅通过巨大的井喷,生命洋即能处理诸如物质、宇宙及存在等重大问题;而在那些井喷中,每一个物质微粒都作为一个受控的要素而存在,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事实上,弗里蒙特理论也与大量现象相矛盾。这个理论过于简单化,有人戏称为“孩子般的天真”。
  科学家们作了许多努力,试图找到一个模型,说明对称锥的构造与演化过程,其中,埃弗伦演绎被广为接受,它让我们这样设想:在伟大的巴比伦时代,有一座由活性物质构成的大厦,它有生命,有感觉,能进化。
  这座大厦的构建理念经历过一系列的进化阶段,先有古希腊风格的吸收,后有古罗马式样的应用。典雅挺拔的圆柱被广泛采纳,而且变得口益精巧;屋顶越来越轻,越来越高,越来越弯曲,直到后来由抛物线形的圆顶,突然变为箭头形的尖顶。于是,哥特式造型诞生了,它逐渐成熟,后来又被更新的造型所取代。简洁严谨的线条让位予繁琐复杂的线条,形态渐趋多样化,巴洛克之风盛行起来。
  这一进程如果继续下去,而且把它的一系列突变视为有机体在进化过程中所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那么,我们终将看到太空时代的建筑,同时,也就有了理解对称锥的町能。
  不幸的是,这种演绎无论如何推广,如何完善,如何借助实物模型,试图利用影像而使之直观化,这样的比较仍显得流于表面,肤浅,并且过于虚幻缥缈,难以捉摸,它偏离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对称锥完全是异质的,完全不同于地球演化出来的任何物态,任何物种。
  人的大脑有一个局限,即一次只能理解、接受一事件的少许片段,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地点范围内看见发生于我们面前的一件事,而不能同时看见先后发生的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无论这一过程如何完整、如何连贯也不能。
  我们的理解力是有限的,即使面对一个十分简单的现象,也是有限的。一个年不过百岁的人的生命历程是富有意义的,而数十亿人的历史叠加在一起,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因而都毫无意义。
  对称锥,则更是数雨万、乃至数十亿个过程的N次方的总和,因此,它更是不可思议的。在这里,人类穿过一个个巨型厅堂——每一个的容量达10个克罗内克①单位;人犹如蚂蚁,爬过一个个拱顶,翘首张望一根根大梁——探照灯下呈乳白色——横空穿越,更有一座座弹性圆顶宫交错往来,相互平衡,完美无缺。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的完美,因为这里的一切即生即灭,出现与消失,只在眨眼之间。这个结构体系的本质在于,它的所有运作都指向同一个精密的目标,完全同步,谐调。我们观察到的,仅是一个过程的一个片段,就好像一个大型交响乐队在演出,而我们只听到其中一根弦的振动。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数十亿个越乎人类理解与想像的变形过程,正在同时发生,他们彼此相通,环环相扣,正如一部用对位法记录的深奥乐谱——对此,我们知道,却无法理解。这是一部几何学的大型交响乐,可惜我们少一双消受它的耳朵。
  【① 克罗内克(1823~1891),祷国数学家,对代数和代数数论,特别是椭圆函教理论有受出贡献。“上帝创造了整数,其余都是人做的工作”这句数学界的名言即出自此人之口。】
  只有在远处,我们才能目睹变化的全过程;另一方面,如果那样,岂非错过了观察其内部奥妙的机会。对称锥外壳掩蔽的内部,有一个庞大矩阵,那里,创造活动相互继起,一轮接一轮,被创造者转眼成为创造者,完全相同的“孪生兄弟”在两个相反的基点诞生。两三小时以后,这一曲自创的管弦乐便临近尾声,开始谱写自己的结束乐章。场面变得惊心动魄,考察者们感觉自己成了一场悲剧,一场公开杀戮的观众——生命洋的袭击行动开始了。平静光亮的海面开始扭曲翻滚,波浪迭起。脱水硬化的泡沫再次液化,并开始沸腾,起于地平线的巨浪军团从四围卷杀而来,张开贪婪的血盆大口,将新生的仿拟物团团围住。对称锥的水下主体部分迅速收缩,好像挣脱了引力的束缚一般,巨大的锥体一下子浮起来。海面上层的活动愈加剧烈,臣浪一浪高过一浪,它们包围了对称锥,拍打着它的各个侧面,固定并封锁了各个洞穴。对称锥内部遭受到更为猛烈的攻击。首先,所有的创造活动突然开始遭冻结,接着,“恐慌”出现了。面对危险,对称锥似乎急于完成尚未完成的工作,原来流畅的形态变化。和谐的线面组合,一下子加速了,各种活动突然忙乱起来。再后来,圆顶屋宇的壮丽的穿梭开始摇晃起来,一个个拱顶开始坍塌下陷,一些部件出现撕裂,另一些则成为不及完成的残品——交响乐章的“错误音符”出现了。一阵阵隆隆的巨响,从海底深处、管孔洞穴、倒塌的崖宇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一声声痛苦的哀号。尽管对称锥正经历着歇斯底里的暴力破坏,但整个结构仍巍然挺立,观望者仍可待在原处,稳立不动。只有直抵海底深处、透贯廊道屋字的龙卷风的力量,才能支撑起这庞然大物,使其挺立不倒。不久,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对称锥开始解体,下沉,最后震荡,扭曲变形,抽搐悸动,土崩瓦解;然后被吞噬,淹没。慢慢地,巨物消失,一切烟消云散;海面上泡沫涌起,白浪翻滚,复归平静。
  这一切,说明什么?
  一桩往事浮上心头.那还是我任吉布伦助手期间发生的事了。一群小学生前来参观位于亚丁的索拉利斯研究院,他们穿过图书馆大厅,望着一侧满架满架的微缩胶卷,听导游讲解。导游告诉他们,我们以影像资料形式,保存了大量索拉利斯上一发生的现象,而这里的所有胶片,都是关于对称锥的零星片段的,不是单张的胶片,而是长长的整卷,多达9万多卷!
  一个戴大眼镜、年方15的胖姑娘,突然好奇地问道:“那又有什么用呢?”
  随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接着,带队的女教师带着责难的神色瞪了她那位叛逆的学生一眼,并得意其所取得的效果。可是她无极责难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索拉利斯的研究者们,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全部工作不过是扮演一个讲解员,不幸我也是这样的讲解员之一。
  每一个对称锥都是独一无二的,其内部的演变千变万化,匪夷所思,人类对此心里就更没有谱了。时而有声,时而无声;时而折射率上升,时而又降低;搏动节律有时竟伴有引力的变化,好像对称锥的心脏按照引力的调节而跳动;有时考察队员的指南针发疯猛转;有时高空电离层突然上升,并完全消失……这个清单要列下去,真个没完。再说了,即使有朝一日,我们破解了对称锥之谜,也还有非对称锥等着与我们较量呢!
  非对称锥以对称锥同样的方式诞生,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消亡,而且,除了震颤、抽搐和摇晃外,其内部情况一概不可见。但我们知道,其内部隐藏着神秘的运算操作,速度之快,令人困惑,完全不遵守物理定律,人称“巨型多项式现象”。然而,与原子核的各种三维立体模型相比,其数学相似性非常不稳定,往往倏然而逝,以至于评论家们通常把相似性视为次要的,即使出现相似,也只当一时偶然。非对称锥寿命很短,往往只有15至20分钟。其死亡方式比对称锥更为恐怖骇人。阵阵狂风从整个建筑体席卷而过,浓稠的黏液从里面奔涌而出,咕咕怪叫,把一切都淹没在污秽沸腾的泡沫之下。接着,一声巨响,随即一股泥流从海面喷出,卷起残骸碎片,冲天而起,然后又如暴雨一般,落回沸腾的海面。残骸甚至落到数十英里之外,黄色,扁扁的,水分脱去,如一块块撕碎的软骨。
  此外,海上还有其他创造活动发生,只是发生频率相对较低,且间歇周期更为多变,部分还伴有父代的完整尸骸。这些“独立个体”一度被认定为生活在海洋深处的生命体的遗骸——后来被证明并非如此。这些不定期出现的遗骸有一种特殊的形态,常让人想起多翼鸟来。它们从灵变精的躯干上飞出去。然而,人类从地球获得的经验,无助于解开索拉利斯的谜团。奇怪的是,海豹一样的怪物不时出现在露头岛礁上,在太阳下爬来爬去,然后又懒洋洋地回大海去了。
  人类总摆脱不了地球经验的干扰,总以此考察问题。与索拉利斯生命沟通洋交流的前景变得渺茫起来。
  考察队员在对称锥深处跋涉数百英里,安装了许多测量仪器和遥控摄像机。天上的人造卫星也捕捉到了仿拟场和伸肌谷的诞生,如实地摄录下了它们生长与毁灭的全过程。所获资料汗牛充栋,结果图书馆塞满了,档案馆装不下了,而人类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夺去了106人的生命,基斯本人也未能幸免。当时,探险队正在对称锥内进行实地考察,结果一场非对称锥活动的突然爆发,摧毁了整个探险队:两秒钟内,突然喷发的黏液将79名队员及其考察设备全部淹没;乘飞船和直升飞机在此区域考察的另外27人也被喷射流击中,一并遇难。
  106人遇难事件以后,在索拉利斯研究领域内,首次出现请愿呼声,要求对索拉利斯海洋实施核打击。如果这一要求付诸实施.其残酷性将远远超过一般意义的报复,因为核打击意味着彻底摧毁一个我们并未理解的文明。后来,由于查思肯通牒——一个备受官方指责的要挟行为——的阻挠,核打击方案才在最后表决时被否定了。
  时任基斯探险队后勤组组长的查恩肯,因为通讯故障偏离了原定航线,才幸免于难。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已是爆炸发生数分钟之后,天空还浮着海洋喷发留下的黑色蘑菇云。查恩肯接到可能实施核打击的通知后,立即威胁说,如果该计划实施,他将先行炸毁索拉利斯基地,与里面的另外18名幸存者同归于尽。
  今天,基地仅存我们三人,设施运转完全由天上的数颗卫星控制。整个基地,就是一个先进技术设备的盛宴,人类完全有资格为此而骄傲和自豪。索拉利斯海洋即使能在数秒钟内建造出更为宏大的什么怪物来,相形之下,基地的技术设备也毫不逊色。
  基地是一个半径一百码的嘲碟形建筑,中央四层,外围两层。它悬浮于距海面5至1500码的高度上,由引力发生器产生反引力场,抵消来自行星的引力场。除普通太空基地必备的机器设备和大型人造卫星外,索拉利斯基地更装备有专用雷达系统,可以捕捉到海而最细微的波动。一旦海波触及部署在海面的通电线路,表明海洋原生质有剧变迹象,立即会有小钢碟被弹射到平流层上部,雷达便可开始工作。
  今天,尽管有忠实的“访客”不时光顾,索拉利斯基地还是给荒废了,个中原因,十分蹊跷。自机器人被锁到下层甲板的储藏舱后——原因尚待查明——在这幽灵出没的基地四处转悠而碰不到一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看完基斯专著的第九卷,把它放回书架上。这时,塑料覆面的钢铁地板似乎震动了一下。图书室是一个独立房间,不与其他舱室相连,因此震动只可能由航天飞机离开基地引起。想到这里,立即警觉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接受萨托雷斯的提议而离开基地呢。我所以假装同意接受他的计划,是想稳住他,推迟他针对访客的敌对行动,以振救瑞亚——我已下定决心要救她。没有我的帮助,萨托雷斯也有可能成功,他有他的优势,毕竟他是个优秀的物理学家;而我呢,却处于一个十分可笑的境地,得依赖海洋的优势,方可取得最后胜利。我花了一个小时时间,聚精会神地观看胶片资料,强迫自己去啃那些陌生艰涩的中子物理学。开始的时候,我的努力似乎看不到希望,因为在中子物理学领域里,流行的理论不下五种,而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哪一种更具权威性。终于,我大致弄通了,把一些主要推算过程抄录下来。
  突然,有人敲门。我赶紧起身,轻轻开了一道门缝,一张汗晶晶的脸露了出来,是斯诺。他身后,是空荡荡的走廊。
  “是我。”斯诺声音沙哑地说。只见他两眼深陷,布满血丝,身上穿防核实验服,透明橡胶做成的那种,里面则是一条破旧的吊带裤。
  他眨了眨眼,把整个圆形的图书室扫了一遍,目光落在站在远处椅子旁的瑞亚身上。未了,又扭头看着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拉下眼皮,若无其事地说:“瑞亚,过来见见斯诺博士……斯诺,这是我妻子。”
  “我、我只是普通成员,不常走动……”斯诺说话眷吞吐吐,好歹挤出这么两句来。“所以,没能荣幸见到你。”
  瑞亚微笑着伸出手来。斯诺一怔,机械地握了握她的手。眨巴着眼,舌头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站着发愣。我示意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噢,对不起,”他连忙说,“我想跟凯文说句话……”
  “是啊,是啊。”我假装镇定自若,不过装得很蹩脚。不如此,我又能怎样?“瑞亚,别管我们。我们说些工作上的事儿……”
  我领斯诺走开,远远坐下。瑞亚则坐在我原来的椅子上,并转过半圈,面对我们,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往这边瞅。
  我压低嗓子,说:“有新消息吗?”
  “我离婚了。”斯诺耳语道。
  要是几天前,有人这样说话,我一定会被逗得大笑;现在则不会,我的幽默感钝化了,基地的生活把它摧毁了。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只觉度日如年。”他继续说,“你的情况呢?”
  “我没什么。”我一时语塞,不愿多说。我喜欢斯诺,可不信任他,准确地说,不信任他此行的目的。
  “没什么?这么肯定——”
  “什么?”我故意装傻。
  斯诺眯着眼,凑近我,鼻息都喷到了我的脸上,说:“凯文,听着,有桩事让人不明白,我联系不上萨托雷斯了。我所了解的情况,也就是给你的留言条上那些。那还是上次开会后萨托雷斯告诉我的——”
  “他把电话线切断了吗?”
  “没有,但他那头总短路。也许那是他故意干的,还有……”他龇牙咧嘴地挥舞着拳头,一副有恨无处撒的样子,“凯文,我来是为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对你那封信的态度。好,我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事实上,我已经做好准备——”
  “不,”他打断说,“我要谈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说呀。”
  “萨托雷斯以为,出路让他给找到了。”斯诺说着,目光盯着我不放,我不吭声,显得很平静,“一切都由他和吉布伦制定的那个X 射线实验引起。那实验汁划一旦实施,必将引发变故——”
  “什么样的变故?”
  “他们用X 光直接打击海洋,强度由预先设置的程序调节。”
  “我知道。尼尔林等许多人已经这样做过了。”
  “不错,不过那些人做的是低强度打击;这一次却是超强度打击。”
  “那是要引起很大麻烦的——毕竟违反了四国宪章,联合国将会——”
  “得啦!凯文,你我都明白,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啦。吉布伦已经死了。”
  “这么说,他成了萨托雷斯的替罪羊?”
  “这我不知道,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总之,访客的出没把萨托雷斯激怒了。它们总在我们醒来时出现,这就意味着海洋对我们的睡眠时间特别感兴趣,它正是利用这一时间从我们的大脑提取了访客的原型。为此,萨托雷斯决定把醒着的人——有意识的人类大脑——发送给海洋。明白了吗?”
  “以邮件形式?”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具体办法是提取我们中一人的脑电波图,让它与X 光发射器相连,从而调整X 光的强度。”
  “啊!”原来是这样!此时东方已经发白,“提取脑电波图的,该不会是我吧?”
  “正是你。萨托雷斯选中你了。”
  “转告他,我很荣幸。”
  “你愿意去吗?”我犹豫了。
  斯诺瞥了一眼瑞亚。她专心地看书,可我却紧张起来。
  “去吗?”他继续追问。
  “用X 射线向海洋炫耀人类的伟大,我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难道不是吗?”
  “你真这样想?”
  “是的。”
  “好!”他笑起来,好像我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这么说你反对这项计划?”
  他一副成竹任胸的样了,凡事他总要领先我一步。
  “很好。”他继续说,“那就实施第二套方案——建造洛希①干扰器。”
  【① 洛希(1821—1883),法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1848年计算出行星对卫星的引力干扰范围,即卫星运行轨道与主星之间的理论临界距离,称为洛希极限。】
  “歼敌机器吗?”
  “是的。萨托雷斯已经做了初步计算,方案可行。干扰器耗能小,可以每天24小时、无限期地产生一个反向场。”
  “结果呢?”
  “很简单。那是一个反中微子场,只摧毁——各种中微子结构,而普通人体、物件则不受伤害。明白吗?”
  斯诺望着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则心里发慌,呆呆地站着,张口结舌。他看着我,收住笑,皱了皱眉,接着说:“我们放弃了第一套方案——就叫‘脑电波行动’吧,萨托雷斯正在着手搞第二套方案,我们称为‘解放计划’。”
  我脑袋飞快地转出一个决定。斯诺不是物理学家,而萨托雷斯的电话又断了,或是被破坏了,他们彼此不能沟通。我正好可以钻一个空子:“这样的计划,还不如叫‘屠宰场计划’。”我说。
  “你要知道。机会不容错过,没有后悔药卖!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计划实施后,就再没有访客,没有Φ型人了,它们一出现即遭到分解!”
  我点头,尽量微笑,并沉着地说:“有一点你忘了。道德良知即是一条,但更重要的是自保……我不希望同归于尽。”
  说着,我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几个算式,斯诺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疑心重重。 我继续说:“不要做出惊讶的样子,我一商在研究这个课题。要知道,中微子理论最初是由我提出来的。想一想,就算反中子场正常获得,而且普通物质不受影响,情况又会怎样呢?中微子结构的稳定是需要能量的,一旦解体时,这种能量会怎样?假定1000克普通物质蕴藏的能量为108耳格,那么1000克Φ型人机体蕴藏的能量则为108耳格的57倍,那就相当于在基地内部引爆一颗小型原子弹。”
  “你是说,萨托雷斯竟漏过了这‘点?”
  这次轮到我嘲笑人了:“那倒不一定。萨托雷斯师从弗雷泽·卡若拉学派,按他们的理论,潜在能量将以光能的形式释放出来,强大,但不具破坏性。不过,就中微子场来说,他们的理论并不是惟一的。而根据卡亚特、阿瓦洛夫和希永的理论,能量释放的波谱要广得多,释放量最大时,还伴有大规模的伽马射线爆发。萨托雷斯信奉他的老师。我不是说不尊重他的推算,问题是还有其他老师,其他理论。还有一点,斯诺,”看得出来,斯诺有些动摇了,“我们不要忘记了,海洋本身!图谋它所创造的东西,得用最佳手段。与海洋斗,我们自然不能轻易相信其他理论,可也不能完全支持萨托雷斯。输不起啊!
  “把那张纸给我。凯文。”
  我递给他,他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
  “这是什么?”他指着其中一步计算,问。
  “哪里?噢,这个,磁场的变化过程。”
  “这个我留下。”
  “为什么?”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故意装傻。
  “我要给萨托雷斯看一看。”
  “随你的便。”我不以为然地说,“我不介意,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所有这些关于中微子的理论鄙未经实验证明,所谓中微釉籴构,迄今为止也还只是个抽象概念。萨托雷斯信奉弗雷泽的理论;而我则相信希永的理论。也许他会说,我不是物理学家,希永也不是——至少在他看来不是;他还会怀疑我的数据。他一时兴起,还不知会怎么诬蔑我,我不与他争论。你,我可以说服;至于他,我既找不到人,也没想过说服他。”
  “那你想怎么样?他可是行动起来了……”
  斯诺一改刚才的兴奋劲,有气无力地说。他是不是信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只说:“你想我会怎样?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时会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
  “我争取和他联系上。也许他还有其他吏安全稳妥的办法……再说,我们还有第一方案。你愿意配合吗?那个方案,萨托雷斯是同意的,我也有把握,至少值得一试。”
  “你真有把握吗?”
  “不。”他反问道,“可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我没有匆匆表态同意。我需要的是时间,而斯诺能帮我拖住萨托雷斯,赢得时间。于是,我说:
  “我再考虑一下。”
  “好的,我走了。”他站起身来,骨头咔嚓作响,“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方案,从脑电波图开始做起。”他一边说,一边擦拭他的衣服,好像上面有什么不可见的斑点需要除去似的。
  斯诺没有和瑞亚打招呼,径直开门出去了。
  门一关,我立即跳起,一把抓起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我没有篡改希永的方程,但我对他的理论任意发挥,他未必同意。这时,什么东西突然吓我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瑞亚。她摸着我的肩头。
  “凯,他是谁?”
  “给你说过了,他是斯诺博土。”
  “他人怎么样?”
  “这个——不大了解——怎么?”
  “他刚才狠狠盯了我一眼。”
  “那是因为你是个漂亮女人——”
  “不,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好像……”接着,她一阵哆嗦,瞥了我一眼,垂下目光,“我们回房去吧。”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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