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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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时间旅行的小说有很多,但这篇的视角十分独特,它既没有突出渲染穿越时空的历险,也没有玩弄什么“悖论”,而是从中学生的角度,选取了几个时间片断,所以应该算是一篇“校园青春科幻”。这应该也是这篇小说获得2000年度“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的原因。原文的语言很口语化,还有很多校园里下里巴人的说法,因此译者在翻译的时候也尽量朝校园里学生的语言上靠拢。相信读者们会喜欢这篇小说的。
◇ ◇ ◇ ◇ ◇ ◇
“那么,想和我去参加毕业舞会吗?”
“干吗要去?”我问,“我还以为我们这些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怪胎要自娱自乐一下呢。”
要是那样,就真称得上是“全世界没有舞伴的衰鬼”联合起来了。谁说我们不会找乐子的?
“我就是觉得必须要去那儿。”盖尔说,“我必须去参加毕业舞会,我有预感。”他耸耸肩,我也耸了耸肩作为回应。
我们正站在卡耐基捐建的图书馆老楼台阶上,观察着街对面的教堂,教堂里正在举行婚礼。这也就是说,时间旅行者们很可能会出现,当然也可能不会。不论结果怎样都将很有娱乐八卦的趣味。
“那为什么邀请我去呢?”
“什么意思?”
“干吗不叫网络女和你一起去?”
“她太受欢迎了。”
这倒是事实。网络女才上高一,就已经有五个虚拟男友了。虽然她的体重也已经达到了130千克,可谁会介意?该死的网络啊!
“另外,”盖尔说,“你打扮一下还是挺漂亮的。记得万圣节吗?你在万圣节那天晚上可真辣。”
教堂里的仪式开始了,里面的人从各个大门涌了出来,我们俩则踮着脚尖,想要看个清楚。
一对儿新人走了出来,手中捏着大把米粒①,半举在空中……
观礼的亲友们都在东张西望,人人都怀着同样的疑问:他们会来吗?这对幸福的情侣会在25年后通过时间旅行重新体验他们今天的快乐吗?我和盖尔双手合十,一脸讽刺的表情。他们要是不出现,就意味着这对新人不是死了就是离了,或者变成了穷光蛋。他们要是不出现,今天的典礼就算玩完了。
“打个赌?”我问。
“赌一个炸玉米卷。他们会来的。”
忽然,一辆新款本田轿车旁的空气开始噼啪作响并发出荧光,一对中年男女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他们正迅速地对着新人挥手。刚才还屏息静待的亲友们则整齐划一地长出了一口气。新人也对着未来的自己挥手,所有人发出了热烈的欢呼。街对面的我们也加入其中,祝福这长久的婚姻。
老家伙们的30秒很快就用完了,他们消失后又来了更多的旅行者——兴高采烈的子孙们。五个子女,按年龄大小先后出场,最小的只有不到10岁,最大的则极有可能就是在婚礼当天怀上的。亲友们都快乐疯了。
“老天。”我暗自想道,比整整一周综艺节目中的欢呼声加起来都还多。
“那么,你会和我去吗?”
“万圣节那晚我可是扮成了满嘴酒气、一身血渍的吸血鬼。”
“在我看来很辣。”盖尔说。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随后我俩一起去了墨西哥快餐店。
“你知道那些哑子出现前光线为什么会怪异地闪动吧?”
时间旅行者最早出现的时候,被人们称作幽灵。科学家推断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之后,媒体就改称他们为时间旅行者了,有时候也会用怀旧者这个词。不过公众则继续称他们为幽灵,随后这个称呼就变成了哑巴,因为他们传送不了声音,最终,这个称呼变成了哑子,好与真正的聋哑人相区别。
我觉得,这真是个愚蠢到家了的发明:你只能回到25年前,时间只有30秒,而且还只能以幻象的形式存在。相比之下,橡胶饮料罐、睫毛按摩器、蹦床除臭剂和电脑口技软件都算得上是天才发明了。
“但这很重要。”盖尔坚持道,“这意味着时间是量子化的。也许目前的技术只是初级阶段……说不定人们最终可以旅行到更久远的过去呢!”
“那样我们就会见到从遥远未来过来的乏味的游客,而不光是现在这些参加自己周年庆和同学会的人了。”
“也许,从更远的未来过来的人都伪装了起来,这样就不会吓到我们,也不会泄露什么机密啦。噢,或者未来的科学家正在观察更新纪的灵长类动物,或者古三叶虫,或者小行星撞地球呢。不管怎样,这都将意味着我们已经了解了时间的本质,建立了大一统理论。”
我瞥了一眼天花板,盖尔将大把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时间旅行的研究中。他确信自己就是在未来发明时间旅行的那个人。我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这个秋天他就要去麻省理工了,在那里可没有现在这些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怪人们来帮他保持理智,所以他还是找个什么事儿一路忙下去比较好。(顺便说一句,我们不玩国际象棋。社团起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吓走那些蠢货,你猜怎么着,还真有用。)
两个像原始人一样没大脑的同学停在了我们的餐桌旁,“嗨,书呆子,找不到舞伴的感觉怎么样?没在自己的悲痛中淹死吧?”
“不不。”我说,“我们是淹死在自己的悲痛中了,不过是别的原因。作为镇上少数几个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实在是太孤单了,我们为此而悲伤。”
“哟——好文绉绉的词儿啊,吓死人了!”
年龄大一点的那个拆开了几包辣酱,涂在了我的炸玉米卷上。哈哈!
我盯着那个低能儿的眼珠,又拆了六七袋辣酱,涂在玉米卷上,然后高高兴兴地咬了一大口。
两个原始人一脸惨白地离开了。
“真不敢相信。”盖尔说,“他们居然怕加辣的食物。”
还好我常在“怪异烹饪方法同好会”里混。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离开这个镇子,我想看看外面是不是真的有泰式餐馆,但我得先处理好手头这事儿。
“为什么你会对毕业舞会这么热衷呢,盖尔?你都没参加过什么球队,也没买过毕业纪念册。参加毕业舞会听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你想做的事。”
“上周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屋里思考着时间的本质,灯光忽然闪了起来,就像是舞厅的灯光一样,我就那么傻傻地张着嘴……随后我才意识到有人在我屋里,一个哑子。”
“走错地方了?”
他摇摇头,“他就那么看着我,还笑了笑。”盖尔颤抖了一下。别人对我们微笑还真让人不习惯。
他是对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就称得上是最最怪异的事了。
“也许你就要被谋杀啦?”
“是啊,当然是那样啦,一定是。我现在就已经死了呢。”
据我们所知,迄今为止,除了怀旧外,时间旅行的唯一用途就是调查未解决的罪案,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不过这方法一点震慑力都没有。想想看,你正忙着用碎冰锥在一个小老太太头上打洞,这时,一个哑子出现在了你面前。你根本不会说,哎呀,我被抓住了。相反地,你肯定会说,酷,25年了他们都还没抓住我!对犯罪的人来说,25年听上去差不多就是永远了。
“好吧,我们一起去见证你的伟大启示吧,就像克库勒②梦到蛇,牛顿梦到苹果。”
我可不会继续鼓励盖尔的自负。尽管他的智商较高,但是说到底,他也还是个没有舞伴的可怜虫,一个别人口中的笑柄,一个社交能力不良的衰鬼,他最好的朋友们都只能通过网络才能和他顺畅地聊天。而我,则是一个不信神佛的叛逆者,一个被辅导员贴上“态度有问题”标签的女孩儿。
“等到你屋里堆满诺贝尔奖杯的时候,可还要记得我们这些老朋友啊。”
就在这时,空气中又发出了荧光,一个哑子出现在了隔壁桌。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一直到他消失为止,足足30秒,这可算得上是我这辈子最长的30秒了。
“哇哦,”我说,“也许我该留着那些辣酱包装袋,说不定哪天就能卖个好价钱呢。”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嗨,妈妈!”我一回家就坐到了电视前,调出电视购物频道,好取笑那些有收藏癖的家伙。电视上正在卖一辆自行车模型,80块。“妈妈,我明天晚上能去参加毕业舞会吗?”
自从我把校长称作新极权主义分子之后,我就差不多被永久禁足了。本来我还很有可能会被开除,不过有人最终向校长解释明白了那个词的意思,它的意思还没有坏到能让我被开除的地步。
电视上正在卖一个鹌鹑化石纪念品,真该为美国而感到骄傲。
“舞会?”
我被吓得跳了起来。妈妈就站在我身后。她从厨房跑了出来,手上沾满面粉,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毕业舞会。”我说,“只此而已,又不是天塌下来,用不着激动。”
妈妈有些神经质地在围裙上擦着手,“我们现在就去给你做头发,再买两件礼服,然后……”
“妈,我只是和盖尔去,穿那件黑色的礼服就好了。”
妈妈的劲头一下子凉了下来,我都要觉得不舒服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毕业舞会这个词儿对她的意义: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我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儿,期待着正常世界的时装、男孩子以及家庭,而不像现在这样,只是个想去电影学院深造,想要纹身的低能儿。
我父母还真的做过一次亲子鉴定。他们一直确信我在育婴房里被调包了。
“那么,我可以去吗?”
妈妈叹了口气,“去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记住,27天后你就要去大学上学了,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让我们感到羞耻了。”
“谢谢妈妈。你开这个玩笑的时候,我差一点就相信我们真有血缘关系了。”
她畏缩了一下,走回厨房,又转过身。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她说,“我希望未来的那个你能在舞会上露面,我希望她能告诉你,你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有多糟。上帝啊,我真希望你能改一改。”
这次轮到我发抖了。我想到了那幅景象,那些肥胖的笨蛋在毕业25周年同学会上集体回来欣赏他们在毕业舞会上的光辉形象——每个没死的、没破产的、没有被大家抛弃的家伙都会回来,我不想这样。我可不愿意成为那些挥舞着全家福、汽车、大房子照片的俗人。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咕哝道,“我可不会做这么普通的事。”
另一方面,如果到时候我真想要重游这次毕业舞会,我一定会打扮得很酷,比如说全身都挂满鹌鹑化石纪念品。
盖尔给我带了一枝红色康乃馨,正好衬我衣服的颜色。我们先到国际象棋俱乐部来参加怪人版的毕业舞会。八个人、七台电脑、一大堆薯片还有两大瓶饮料。
“天哪,你们俩看上去真漂亮。”网络女说,“我喜欢你的晚礼服。你们俩看上去就像著名舞蹈演员弗莱德和金吉尔。”
“是啊。”简·卢克说,“美梦成真啊。”
这个可怜的家伙有三个短处:第一,他太聪明;第二,他17岁就几乎谢顶;第三,他喜欢用芬兰语写哲学随笔。不过这次,他的眼神中有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成分……
这下可好,我现在是凄惨衰人组中的性感女神了。
“跳完舞我们就回来。”盖尔说,“只要我们没有被杀或者被送进医院的话。”
随后,我们开车前往校体育馆。“听说你要来参加舞会,我都不敢相信。”特劳特夫人说,她是我们的辅导员,对我恨之入骨,而我对她也怀着同样的感情,“我早就知道你会打扮成这样子。”
“这是我最好的衣服,夫人。”
我们没有跳舞。我不会跳,而盖尔看上去则会对我的足部关节完整性构成威胁。于是我们俩就站在墙边,时不时地大声说两句讽刺的话来盖过周围的嘈杂,真是无聊到家了。
哑子们开始出现了。看着18岁的家伙和43岁的哑子互相对抗很有意思。18岁的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变得那么老,而那些哑子则觉得自己还很酷,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是文物了。丢人啊!
绝大多数哑子都拿着标语牌或是记录着他们生活点滴的照片:全家福、豪宅以及看上去像是豪华轿车的东西。
我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知道你将会住在哪儿,你的孩子将会长什么样,还有比这更糟的吗?这就好比在读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前,先浏览了最后一章的结局。
盖尔还在左顾右盼。我猜他还在等脖子上挂着诺贝尔奖章的未来的自己出现吧。也许还会一边搂着一个美貌的物理学研究生,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
学生会主席走到话筒前,敲击着麦克风,直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刚刚见到了未来的自己——大红鼻子头,举着一张汽车代理执照的照片,旁边还站着一位女士,很有可能是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有可能是穿着极为不当的女儿。他心里正在乐呢。
可怜的乡村乐队停了下来了,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听过乡下的说唱乐没,但愿没有。
“现在,宣布今年的舞会之王与舞会王后……”
他念出了我们的名字。
“该死的。”我不太喜欢这句话的发音。
我们被推上了舞台。学生会主席和辅导员将我们拉了上去。“未来的你还没有出现,不是吗?”辅导员嘲笑道,显然是在说:你付不起那个钱,或者你已经因为吸毒过量死在哪条阴沟里了,再或者你一点成就也没有,实在是羞愧得没脸回来。
“当然没出现了。”我说,“说得好像我想回忆这个无聊透顶丢人现眼的狗屁舞会似的。”
“每天课后留堂,到毕业为止。我发誓,宝贝儿。”她低声说。
学生会主席将冠冕套在我们头上,迅速地闪到一边,一大堆馅饼从各个方向飞了过来。幸好我早有防备,一下子躲到特劳特夫人的身后,将她推上了火线。留堂,现在应该改成留校察看了吧?
可怜的盖尔正在擦眼镜上的香蕉冰淇淋——那些蠢货不知道干这活儿应该使用专用的泡沫,还有就是要关掉麦克风。
“你们这些……幼稚的家伙。”盖尔说,他的声音一开始有些颤抖,不过随后越来越坚定了起来。我走上前,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没有时间警告他,这让我觉得有些不爽。
“你们这些没有创造力、无聊、无望、墨守成规的资产阶级。”
“耶!”一个原始人叫道,随后整支橄榄球队都高叫了起来。他们不太清楚这些词的意思,但是如果四眼田鸡反对这些词,他们就一定要拥护。
“你们只不过是嫉妒。因为我会离开这个山窝子,而你们都会留在这儿,生老病死都在这儿。没有人会记得你们,而我将会成为大人物……”
“美国第一号呆子!”
“好笑话。”我叫道,“咸鱼手,谁帮你想的?”
“我会为人类的知识宝库添砖加瓦,而你们,你们……最多为退休金账户添几个铜板。”
盖尔不擅长即兴演讲,我应该预料到需要准备讲稿。
“你们只会作为取笑我的浑蛋而被人们记住,就像笑话达尔文、反对伽利略的那些……”
就在这时,气氛变得更诡异了,人们忽然意识到舞厅里的人几乎多了一倍。到处都是未来人,他们四处观望、录像、背诵着盖尔的讲辞。除了嘲笑参加舞会的其他学生以外,所有的哑子都注视着盖尔。
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想要取笑我们,到头来自己却成为“短视的乡下傻子”而出了名。他们这一辈子都将会是历史的笑柄,为了让人们忘记这事儿,他们会变得更加的目光短浅、保守自闭。
尽管为这个垃圾小镇的下一代感到惋惜,但我还是爱死这个时刻了。
而且,我还看到了成年的盖尔——终身教授盖尔先生,搂着一个美貌的女研究生。
我挤出人群,觉得自己在历史中那舒适惬意的脚注已经写完了,作为盖尔的吸血鬼舞伴,我的历史作用应该已经完成了吧。他现在不需要我,他正享受着未来精英们的关注。“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句话在他心里肯定已经想过几万遍了。
我来到停车场,靠在墙上,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我应该还会去参加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晚会,盖尔则很可能就要回家去提出他的时间理论了,我有预感。
角落里忽然冒出了个东西,我发现我正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未来的我有着中年人的体型,看来我在未来的25年里依然留着吓人的发型,依然没有一点时尚感。
不过我的脸上还是挂着那特有的讽刺性微笑,这是我的专利。这时,未来的我拿出了一样白色的东西。
“可别是照片。”我呻吟道。
还好不是。这是一张小卡片,我的字迹看来也没有变得好看些。“还没有变得无趣。”
我耸耸肩,未来的我消失了。
还没有变得无趣。
挺不错的,我喜欢。
注:
① 米粒:欧洲部分国家与美国有在婚礼上抛撒大米的习俗。
② 克库勒:相传克库勒因梦到一条头尾相连的蛇而发现了苯环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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