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可靠的收入-支付体系所带来的保障。这个国家因此坚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赐福,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接受或拒绝其他任何一种神学理论,都进一步巩固了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时代与趋势》
影子开车向西而行,经过威斯康辛州、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了北达科他州。在这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脉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公猫骚味。他一点也不喜欢开这辆车。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拉什莫尔山指示牌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低声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圣地。”
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据我所知,那儿过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处圣地。”
“是个圣地。”星期三说,“但在美国,事情是这么办的: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才会怀着崇敬之心来到这里。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准许卖票了,于是,大群大群的人才会驱车来到这里,亲眼瞻仰这个地方,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1000次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减肥。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头上,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有没有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在上面撒尿的?”
影子耸耸肩,“他没说。”
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时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上星期,湖畔镇的一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俩去旧金山的那天。”
“什么?”星期三的声音中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那镇子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里失踪的。”
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啊。那么多贴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想不起来了),还有高速公路洗手间墙壁上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最多不过是个形式,纯粹的形式。‘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
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来。待在那儿,你就等于是离开赛场,脱离了对方的搜索范围。”
“为什么?”
“因为事实如此。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开慢点,但别停下。”
“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调头回去。”
“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时速10或15英里。”
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汽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紧张地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和养火鸡的人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小鸡来!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车子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象一个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吩咐说,“现在加速到30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子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着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的。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它的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冲他们喊道:“靠边停车。”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转右。”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
“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
“没事的。转右,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拉,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时湖上荡漾的倒影。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儿。”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这才从车子里爬出来,说:“好了,我们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还他妈的那么镇定?”
“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劳拉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情了。”
“你是说自从她复活之后?”
“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一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儿?”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竟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种酷寒。他们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两个人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摇摇头,让他别出声。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荧光屏似的荧光,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一堆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有一点火星,比蜡烛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摇晃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小心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他的膝盖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曜石仅仅暂时挡了一下跌落的势头,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而易举,像划破一张纸。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
……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最后那杯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胀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气象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别的路上了,而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在这条路上。”
当地执法人员看上去有点失望。“哦,我还以为可能遇到了类似《X档案》之类的神秘事件呢。”他说。
“恐怕没那么刺激。”他这会儿正忍受着偶发性痔疮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痒得要死,从信号一闪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想回到环山公路上去。真希望这里有一棵树,可以让他躲在后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丢掉烟头,一脚踩灭。
当地执法人员走到一辆警车旁,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摇摇头。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菜单,一页页翻下去,找到那个名字标着“洗衣店”的号码——当初输入这个名字时,他就忍不住想发笑。这个名字来自一部电视剧,《大叔家来的人》。但这会儿看着这个名字时,他忽然想到,其实它来自另外一部喜剧,最初看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请不要挂断,我看他是否能接电话。”
对方没有声音。城先生交叉双腿,把肚子上的腰带费力地往上提了提——真应该减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压到膀胱。紧接着,一个文雅的声音对他说话:“你好,城先生。”
“我们把他们跟丢了。”城先生报告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那些混蛋,那些肮脏的婊子养的家伙!是他们杀害了木头和石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干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头刚死就行动,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准备每个周末带她出去吃顿晚饭,也算为未来投资。对他的关心,她会感激不尽的……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设了路障,他们本来无路可逃的,可还是跑掉了。”
“生活充满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迹,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别担心。你有没有稳定当地警察的情绪?”
“我告诉他们是视觉错觉。”
“他们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听上去非常耳熟——这个想法很古怪,他直接为世界先生工作已经两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话。当然会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们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击他们?”
“用不着采取那么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一上午我也处理不了那么多麻烦。我们的时间还富余,你回来吧。我这边正在筹备策略会议的事,忙得要命。”
“有麻烦吗?”
“意气之争罢了。我提出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而技术派想在奥斯汀或者圣何塞解决,演员们想的是好莱坞,看不见的手中意华尔街。每个人都想选择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肯让步。”
“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还不需要。我会冲他们中的几个咆哮一通,吓唬吓唬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戏。”
“是,先生。”
“继续你的工作吧,城。”
通话挂断了。
城先生想,他真应该带一支特警队来截住那辆该死的温尼贝戈车,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战术性核武器。这样才能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是来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对他说,我们将用火焰书写未来。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话,恐怕他就要失去一个肾了,它憋得快爆炸了。这就像过去他爸爸在漫长的旅途中说的话,那时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开车,他的爸爸说他“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城先生似乎又听到了那个浓重的纽约腔:“我非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
……就在这时,影子感到一只手掰开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把他的手从紧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开。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影子紧跟在后。
机器蜘蛛发出一阵吱吱声,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动。影子也停下脚步,和他一起等待。绿色的光闪烁起来,沿着蜘蛛体侧,绿光一串串上下流动着。影子极力别呼吸得太响。
他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透过一扇窗户,看进其他人的思想里。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当时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试图在脑中辨别那个声音,把它和相应的人配对,可怎么都做不到。
我会想起来的,影子想,迟早会想起来的。
绿色的光转为蓝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暗淡的红光。金属蜘蛛趴了下去。星期三继续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个孤独的影子,戴着一顶宽边帽,磨损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方刮来的风中飘动着,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击着。
金属蜘蛛变成星光下远处的一个小亮点,远远抛在他们身后。星期三说:“现在开口说话安全了。”
“我们在哪里?”
“在幕后。”星期三说。
“什么?”
“想象这里戏院的幕后之类地方。我把我们俩从观众席中拉了出来,现在正走在后台。这是一条捷径。”
“碰到那些骨头时,我出现在一个叫城的家伙的脑子里。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个。他恨我们。”
“没错。”
“他有一个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让我想起某个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谁。我当时在窥视城的脑袋——也许我就在他脑子里。我也不太确定。”
“他们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走吗?”
“我想他们现在停止搜索了,他们并不想跟踪我们到保留地。我们是不是要去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许。”星期三靠在他的拐杖上休息一阵,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么东西?”
“是事物规律的实体化。一部搜索机器。”
“这种机器危险吗?”
“老是作出最坏的估计,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老的。”
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
“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星期三说,“比我的牙齿老几个月。”
“你那手牌在胸口贴得太紧了,”影子说,“我甚至连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扑克牌都不知道。”
星期三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接下来遇到的山坡更加难以攀爬。
影子开始感到头痛。星光中仿佛蕴涵着一种重击而下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和他的太阳穴的脉搏与胸膛里的心脏跳动产生了共鸣。在下一个山谷的谷底,他绊倒了。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呕吐起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
星期三从衣服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模样时尚的小长颈瓶。“嘬一小口这个。”他说,“一小口。”
液体的味道很刺激,尝起来一点酒精味道都没有,却在他口中像上等白兰地一样爆开。星期三拿走瓶子,装回口袋。“观众发现自己闯进了后台,感觉都不会很好。所以你才会觉得那么不舒服。得尽快把你带出这里。”
他们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稳稳当当地跋涉着,影子则时不时绊倒在地。但喝了饮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嘴里还弥留着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儿。”他指指他们左边两块一模一样、仿佛冻结的玻璃的岩石小山丘。“从那两堆石头中间走过去,记住走在我身边。”
他们向前走着,突然,寒冷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同时扑到影子脸上。
下一瞬间,他们已经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雾消失,阳光灿烂,空气寒冷,天空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山下是一条沙砾山路,一辆红色货车在路面上颠簸开动,像孩子的玩具车。附近一栋建筑中飘来一股燃烧木头的青烟。那栋建筑像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一座移动拖车房子,又把它丢弃在这里一样。
走近以后,门开了。一个有着锐利的双眼和刀锋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视着他们。“哎呀,我听说有两个白人男子正在路上,准备过来看望我。两个开着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我还听说他们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处做记号,白人总是会迷路。看看门口这两个可怜虫吧,知道你们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吗?”他的头发是灰色的,很长。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拉寇塔族的?你这个老骗子。”星期三说。此时,他穿着一件厚外套,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这会儿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刚才在星光下,他穿的还是磨损的斗篷,戴着宽边帽。“好了,威士忌·杰克,我很饿,我的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请我们进去吗?”
威士忌·杰克搔搔腋窝。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汗衫和他头发一样是灰色的,脚上只穿着一双鹿皮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他说:“我倒喜欢站在这儿。好了,进来吧,丢了温尼贝戈车的白人。”
拖车里面,烧木头的烟似乎更浓。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那人穿着沾满污点的鹿皮裤,光着双脚,皮肤的颜色和树皮一样。
星期三似乎兴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说,“看来我们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反倒是件幸事。威士忌·杰克和苹果·约翰尼,真所谓一个蛋、两只鸟。”
坐在桌边的男人,也就是苹果·约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裆下一掏。“你又说错了。我刚检查了一下,我两个蛋都在,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他抬头看见影子,伸出手来,“我是约翰·查普曼,你老板讲的我的任何坏话,你听都别听。他是个卑鄙的家伙,一向是个卑鄙家伙,总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人生来卑鄙,到死都卑鄙。”
“我是迈克·安塞尔。”
查普曼摸摸他胡子拉茬的下巴。“安塞尔,”他说,“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过还能凑合着用。大家一般都怎么称呼你?”
“影子。”
“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杰克,”影子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他说的那个名字比威士忌·杰克的音节多得多。“找到吃的了吗?”
威士忌·杰克拿过一只木头勺子,揭开一个黑色铁锅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在烧木头的炉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说。
他拿过来四个塑料碗,把锅里的东西盛进碗里,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从雪堆中拔出一个塑料壶,带进房间,把壶里浑浊的棕黄色液体倒进四个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个碗旁边。最后,他找出四个汤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边。
星期三有些怀疑地举起他的玻璃杯。“看起来像是尿。”他说。
“你现在还在喝那玩意儿?”威士忌·杰克问,“你们这些白人都是疯子。这比你喝的尿强多了。”说着,他转向影子,“炖肉是野火鸡。约翰带来了苹果白兰地。”
“一种口味比较柔和的苹果酒,”约翰·查普曼说,“我从来不相信烈酒,那东西让人发疯。”
炖肉的味道很好,苹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强迫自己放慢吃饭速度,慢慢咀嚼,不要狼吞虎咽,可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饥饿。他给自己添了第二碗炖肉,还要了第二杯苹果酒。
“有传言说你正在四处走动,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鼓动老家伙踏上征途。”约翰·查普曼说。影子和威士忌·杰克负责刷碗,把吃剩的炖肉放进塑料保鲜盒。威士忌·杰克把保鲜盒放进门外的雪堆里,再把一个装牛奶的柳条箱倒扣在上面当标记,方便下次找到。
“你总结得很好。”星期三说。
“他们会赢的。”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他们已经赢了,而你已经输了。就像白人和我们的人打仗一样。大多数战役都是他们赢,只要失手,他们就会和我们停战,订立和平条款,然后再破坏谈判协议,所以他们会再次打赢。我不会再参加另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了。”
“你看我也没用。”约翰·查普曼说,“即使我为你战斗——当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那些混蛋早把我抛在脑后,彻底忘记了。”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保罗·班扬。”他慢慢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保罗·班扬。”影子从来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听上去却可以如此沮丧。
“保罗·班扬?”影子好奇地问,“他做过什么?”
“他只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威士忌·杰克说。他从星期三那里拿了一根香烟,两个人抽起烟来。
“有些白痴以为蜂鸟也会担心体重问题,或者得蛀牙,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也许他们只想让蜂鸟免遭糖份毒害。”星期三解释说,“所以,他们在喂蜂鸟的喂鸟器里装满该死的木醇糖。蜂鸟来喂鸟器吃东西,然后就死掉了,因为它们的食物里没有卡路里。尽管它们小小的胃被撑得满满的,它们还是饿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罗·班扬。从没有人讲过保罗·班扬的故事,从没有人真正相信保罗·班扬的存在。1910年,他大摇大摆地从纽约一家广告公司里走出来,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满了整个国家对神话传奇的胃口。”
“我喜欢保罗·班扬。”威士忌·杰克说,“几年前我去过美国商城,上面就塑着大块头保罗·班扬。他倒是对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介意他从来没有砍倒过一棵树。当然,砍树没有种树好。”
“你说得太多了。”约翰·查普曼说。
星期三吐出一个烟圈,它悬浮在空中,慢慢消失,变成一股淡淡的缭绕的烟雾。“该死,威士忌·杰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讨论保罗·班扬,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会帮你。”威士忌·杰克说,“不过,你的屁股被他们踢肿以后,你可以回这儿来。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我可以再次喂饱你。秋天的时候,食物最棒。”
星期三说:“除了战斗,任何别的选择都只能让形势更加恶化。”
“你根本不知道别的什么抉择是什么。”威士忌·杰克说,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寻找。”他说,木头燃烧冒出来的烟和香烟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哑。
“我在工作。”影子纠正说。
威士忌·杰克摇头。“在工作,也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说,“你希望偿还一笔债务。”
影子想起劳拉青蓝色的嘴唇,还有她手上的鲜血。他点点头。
“听我讲个故事。从前,这里首先出现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说,人类将永远活着,即使死了,他们也会很快复活。狼说,不,人类会死,人类必须死,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必须死,否则的话,他们将到处繁殖,遍布整个世界,吃掉所有的鲑鱼、驯鹿和水牛,吃掉所有南瓜和所有玉米。后来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对狐狸说,快点,让我复活。而狐狸则说,不,死者必须死去,是你说服我相信这一点的。说这些话时,他哭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那是他对狼说的最后的话。现在,狼统治着死者的世界,而狐狸总是生活在太阳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怀念着他的兄弟。
星期三突然说:“不想加入的话,不加入好了。我们得上路了。”
威士忌·杰克脸上毫无表情。“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他说,“我不想帮你,但是我想帮他。”他转过来,面对影子,“告诉我你的梦境。”威士忌·杰克说。
影子描述道:“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髅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鸟围绕着高塔飞翔。它们的翅膀上闪耀着闪电。它们袭击我,然后高塔倒塌了。”
“每个人都会做梦。”星期三插嘴说,“我们可以上路了吗?”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梦到雷鸟。”威士忌·杰克说,“我们在这儿都感受到了它的震荡回波。”
“是我告诉你的。”星期三说。
“西维吉尼亚州还有一群雷鸟。”查普曼懒洋洋地说,“至少还有一只老公鸟和几只母鸟,还可以繁衍后代。过去,他们管那片土地叫富兰克林州。老富兰克林其实从来没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那个地方就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之间。当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雷鸟的数量也不很多。”
威士忌·杰克伸出颜色像红粘土的手,轻轻碰了碰影子的脸。“是的。”他说,“你的梦是真的。如果捕猎到雷鸟,你就能让你的妻子复活。但她现在属于狼,应该留在死者的世界,而不是行走在地面上。”
“你怎么知道?”影子问。
威士忌·杰克的嘴唇没有动。“水牛人告诉你什么?”
“让我相信。”
“很好的建议。你准备听从他的忠告吗?”
“有几分吧。我猜。”两人的这番对话既不是用言语,也不是用口形或者声音。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影子猜想,这番对话可能只发生在心跳的一瞬间,或者心跳一瞬间的几分之一。
“当你找到属于你的部落,回这里找我。”威士忌·杰克说,“我可以帮助你。”
“我会的。”
威士忌杰克放下手,转身面对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块头?”
“我的什么?”
“大块头。温尼贝戈车总是这样称呼自己。”
星期三摇摇头:“太危险了。找回那辆车子有风险,他们会四处寻找那辆车的。”
“是偷来的车吗?”
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当然不是。证明文件就在车厢里。”
“钥匙呢?”
“在我这儿。”影子说。
“我的侄子哈里·蓝鸟有一辆81年的别克车。要不,你把你的露营车钥匙给我,你开他的车。”
星期三生气了。“这算什么交易?”
威士忌·杰克耸耸肩。“你知道把你的车从你抛下的地方弄回来有多困难吗?我是在帮你。开走它,或者留下它,随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闭上刀锋一样薄而锐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气的表情变成了懊恼。他说:“影子,把温尼贝戈车的钥匙给他们。”影子把车钥匙交给威士忌·杰克。
“约翰,”威士忌杰克说,“你能带这些人下山找哈里·蓝鸟吗?告诉他是我说的,叫他把车子给他们。”
“我很乐意走一趟。”约翰·查普曼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拿起门边一个粗麻布小袋子,打开门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后面,威士忌·杰克则站在门口。“嗨,”他冲着星期三说,“你!不要再来了,你不受欢迎。”
星期三伸出手指,指着天空。“山不转水转,就算山水都不转,它也会转的。”他和气地说。
他们冒雪下山,在积雪中艰难前进。查普曼在前面带路,他赤裸的双脚在积雪的冰壳上冻得通红。“你不觉得冷吗?”影子问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说。
“她教了你什么避寒的绝招吗?”
“不,她觉得我疯了。”查普曼说,“她总是说,‘约翰,你怎么不穿上靴子?’”山坡更陡了,他们只好停止交谈。三个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连走带滑,不时用山坡上的白桦树干稳住身体,以免跌下山谷。路面变得稍微好走一点了,查普曼这才接着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猜我也许真的变得有点疯癫癫。每个人都可能会这样,你也一样。”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个大块头。”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
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下了山,到达山脚的柏油路面。三个人沿着公路向前走,朝他们在山顶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辆汽车放慢速度,停在他们身边。开车的女人伸手摇下车窗。“你们几个要不要搭车?”
“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说,“我们想找一位叫做哈里·蓝鸟的先生。”
“他应该在娱乐中心。”那女人说,影子估计她大概有四十多岁。“进来吧。”
他们钻进汽车。星期三坐在前排的乘客位置,查普曼和影子钻进后座。影子的腿太长了,在后座伸不开,他只好尽力坐得舒服点。车子沿着柏油公路向前开去。
“你们三个从哪里过来的?”开车的女人问。
“我们刚刚拜访过一位朋友。”星期三说。
“他就住在后面的山上。”影子接着说。
“哪里有山?”她奇怪地问。
影子回头从布满灰尘的后窗看出去,望向身后的山峰。可是,后面根本没有什么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空的云层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叫威士忌·杰克。”他说。
“啊!”她说,“在这里我们都管他叫‘因克托米’,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我的祖父过去常讲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很好听。当然了,最好听的那些故事大都有点下流。”车子撞到路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女人咒骂了一句。“你们坐在后面的人都没事吧?”
“我们没事,太太。”约翰·查普曼说。他双手撑在座位上,稳住身体。
“破路一条!”她说,“你们慢慢就会习惯了。”
“这里的道路都是这样吗?”影子问。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说,“这里所有道路都是这样子。你肯定会奇怪,这儿的赌场怎么会挣这么多钱?有脑子的人,谁会大老远到这儿来赌博。反正,赌场挣的那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在地方上。”
“我很遗憾。”
“用不着。”她咔嚓一声换档,汽车发出一阵呻吟。“知道吗,这里的白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无人居住的鬼镇到处都是。在电视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以后,你怎么可能还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农场里?再也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了。他们占了我们的地,在这儿定居下来,现在开始离开了,纷纷迁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许,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大部分人搬到纽约、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我们不用开战,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们好运。”影子说。
他们在娱乐中心的撞球台旁找到了哈里·蓝鸟,他正在一群女骇面前表演撞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蓝色的鸟的文身,右耳刺着很多耳洞。
“哎嚯,你好,蓝鸟。”约翰·查普曼打招呼说。
“滚你的蛋,你这个光脚丫子的疯子白鬼。”哈里·蓝鸟看样子很健谈,“一看见你,我全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
房间远处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的玩扑克,有的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龄和哈里·蓝鸟差不多的年轻人,正等着轮到他们玩撞球。这是一张全尺寸的撞球台,一侧的绿色台面上有个裂口,用银灰色的胶皮修补好。
“我从你叔叔那儿带来一个口讯。”查普曼一点儿也不在乎哈里·蓝鸟的话,“他说叫你把你的车子给这两个人。”
大厅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个人。现在,每一个人都极度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纸牌,或者自个儿的脚丫子、手指甲,拼命假装他们没有偷听。
“他不是我叔叔!”
大厅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查普曼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见过的最糟糕最难看的牙齿。“你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叔叔吗?他说,只是因为你,他才至今留在拉寇塔。”
“威士忌·杰克说过很多话。”哈里·蓝鸟说。但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威士忌·杰克”,在影子听来,他似乎说了一个发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觉得好像是“威萨克加克”。他们大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不是“威士忌杰克”。
影子道:“他是说过很多话,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温尼贝戈交换你的别克车。”
“我没看见什么温尼贝戈。”
“他会把那辆温尼贝戈带给你的。”约翰·查普曼说,“你知道他会的。”
哈里·蓝鸟想打中球,结果打偏了,他的双手不够稳定。“我可不是那只老狐狸的什么鬼侄子。”哈里·蓝鸟说,“只盼他不要再跟别人这么说了。”
“宁肯当一头活着的狐狸,也不要当死掉的狼。”星期三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深沉,像一声咆哮。“现在,你会把车子交给我们吗?”
哈里·蓝鸟的身体猛地一哆嗦,人人都看出来了。“行啊,”他说,“没问题。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常常开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从挂在门旁边衣钩上的一排看起来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来一件厚外套,“我先把我的东西从车里取出来。”他说。
他飞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担心这个老头子发作。
哈里·蓝鸟的车子停在外面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车子走过去,走过一间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教堂。一个穿着神父服饰的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经过。那人在抽烟,但看上去并不喜欢抽烟。
“你好,神父!”约翰·查普曼冲他打招呼,但那人没搭理他。他用鞋跟踩灭香烟,再拣起烟头,丢进门旁的垃圾筒,接着走回教堂。
哈里·蓝鸟的车子没有后视镜。影子从来没见过车胎能磨损成这个样子:花纹全没了,只剩下光光的黑色橡胶。哈里·蓝鸟告诉他们这辆车很耗油,但只要不断灌进汽油,它就可以永远开下去,直到它停下。
哈里·蓝鸟把车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一个黑色垃圾袋(这批垃圾包括几个廉价啤酒瓶,一小袋用银箔纸包裹、随便塞在汽车烟灰缸里的大麻膏,两打西部乡村音乐的磁带,还有一本破烂发黄的旧书《异乡异客》)。“很抱歉,刚才惹你不高兴了。”哈里·蓝鸟对星期三说,递给他车子钥匙。“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那辆温尼贝戈吗?”
“问你叔叔去。搞他妈二手车交易的是他。”星期三气乎乎地说。
“威萨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蓝鸟纠正说。他拿着黑色垃圾袋,走进最靠近的一栋房子,在身后关上房门。
到了苏族瀑布一家食品店的门口,他们把约翰·查普曼放下来。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话都没说。自从离开威士忌·杰克的家,他一直怒气冲冲的。
在圣保罗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厅,影子拣起一份别人丢下的报纸翻看。他看了一遍,又仔细地再看一遍,接着把报纸递给星期三。
“看这条消息!”影子说。
星期三叹口气,看了看报纸。“我很高兴,”他说,“航空管制的争论已得到解决,没有闹到工业诉讼的程度。”
“不是那个。”影子说,“看这儿!报纸上的日期,今天是2月14日!”
“情人节快乐。”
“我们是在1月哪一天出发的?20日?21日?精确日期我记不清了,不过那天是1月的第三周。我们在路上总共只花了三天时间。可为什么今天会是2月14日?”
“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星期三解释说,“在那条糟糕的路上,在后台的路上。”
“还说是捷径,这算什么鬼捷径。”影子说。
星期三一把推开报纸。“去他妈的约翰·苹果籽,去他妈的保罗·班扬。在现实生活中,查普曼拥有十四个苹果果园,他开垦的土地以数千亩计。没错,边疆开拓后,他的故事仍旧流传下来了。但那些故事里没有一句是事实,除了讲到有一次他发了疯之外。不过没关系。报纸不是常说,真相不够轰动的话,刊登编造的传奇故事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属于自己的传奇,即使是没人相信的传奇也罢。”
“但那些传奇是真的,你亲眼见过。”
“我早就过时了。还有谁他妈的会在乎我!”
影子轻声道:“你是一位神灵。”
星期三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可接下来,他只是瘫在椅子里,低下头,盯着菜单。“又如何?”
“做个天神很酷的。”影子安慰他说。
“真的吗?”星期三又问。这一次是影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在距离湖畔镇25英里的一个加油站里,影子在洗手间的墙壁上看到了家庭自制的复印传单,上面是艾丽森·麦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写字,“你见过我吗?”照片与学校年鉴上的照片是同一张。前排牙齿上戴着蓝色橡胶牙套、长大后想从事动物保护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着,。
你见过我吗?
影子买了一条士力架花生巧克力,一瓶水,还有一份《湖畔报》。重头文章是湖畔镇记者玛格丽特·奥尔森写的,附有一张照片:一个男孩和一个成年人站在冰封湖面上一座像户外厕所似的冰上垂钓小屋旁,一起举着一条大鱼。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标题写着:父子俩打破本地北美梭鱼捕获纪录,详见内文。
轮到星期三开车时,他说:“给我读几条你在报纸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细看着报纸,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没找到任何有意思的新闻。
星期三在他公寓门前的车道上让他下车。一只烟灰色的猫站在车道上盯着他。他想抚摩它时,它却飞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门前的木头平台上停下来,极目眺望整个湖面,只见湖面上到处是绿色、棕色的冰上垂钓小屋。有些小屋外面还停着车子。最靠近桥的冰面上是那辆老旧的绿色破冰车,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励地说,“早晨9:15分左右。加油。”
“绝对不可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4月3日,下午6:00。那一刻的温度才够高。”影子忍不住笑起来。玛格丽特·奥尔森穿着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正往喂鸟器里盛鸟食。
“我看了你在《湖畔报》上的文章,打破记录的梭鱼那篇。”
“挺刺激的,对吗?”
“哦,也许应该说,很有教育意义。”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说,“你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帮忙。”影子说,“时间过得真快,简直跟逃走了似的。”
她把最后一块板油块放进盒子,开始用一个塑料奶罐往一只小口袋里倒蓟仁。附近一株冷杉上,几只披着橄榄色冬装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扑腾着。
“我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关于艾丽森·麦克加文的消息。”
“没什么可供报道的新内容。她依然下落不明。有传言说有人在底特律见过她,不过很快就证明只是一条假消息。”
“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奥尔森将鸟食罐子上的盖子拧紧。“我希望她死了。”她就事论事地说。
影子震惊地问:“为什么?”
“因为其他任何结果都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发疯似的在冷杉树枝上跳来跳去,恨不得这两个人赶紧离开。
你心里想的不是艾丽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记得以前什么时候曾听到有人说“我想桑迪”。那人是谁?
“很高兴和你聊天。”他说。
“谢谢,”她说,“我也一样。”
二月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白天很短,转眼就过去了。有几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没下雪。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最暖和的几天,气温回升到零点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觉得房间仿佛牢房一样。于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出门旅行的日子里,他开始外出散步。
白天基本上都在散步,有时甚至徒步走到镇子外面。他独自一人走着,一直走到位于镇子西北部的国家森林,或者南边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场。他走过木材场,沿着旧日的火车轨道步行,再转到公路上走回来。有几次他甚至沿着冰封的湖面,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时候,他可以看到当地的居民、冬季游客和慢跑者,他冲他们挥手打招呼。大多数时候,一路上什么人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有乌鸦和雀鸟。偶尔有几次,他看见鹰享用公路上被车子撞死的负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难忘的偶遇中,他亲眼见到一只鹰从白松河中抓起一条银色的鱼(这条河中央的河水在冬日里依然奔腾流淌)。那条鱼在鹰爪中疯狂扭动着,在中午的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影子想象那条鱼获得了自由,从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他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发现散步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这就是他喜欢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绪都会去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尽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想念劳拉,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不会再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轻松入睡,而且一夜无梦。
有一天,他在镇子广场上的乔治理发店里遇到了查德·穆里根警长。对于理发,影子向来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实践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发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稍微短了一点。查德坐在影子旁边的理发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发结束后,他严肃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正准备对镜中人开出一张超速驾驶罚单。
“看起来不错。”影子告诉他说。
“如果你是女人,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
两人穿过广场,一起去玛贝尔的店,点了两杯热巧克力。查德问:“嗨,迈克,你有没有想过在执法机构工作?”
影子耸耸肩。“没想过。”他说,“干警察大概需要知道不少事才行吧?”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你所说的话。”
“真的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到那时,你就可以把手铐铐在嫌犯手上了。不过,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你的力量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我就来找你。”
两个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比方说,如果你有一个表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我在家族某个人的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有家,我是说,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跟我是同一个家族,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觉。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说过一些话,打电话时说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要我说,干吧。”
查德点点头,脸红通通的,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极远处一伙人的交谈声。声音太小,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还有“你是哪位?”但听筒里没有回答,只有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真的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洞洞的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又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蟋蟀,还有满满一袋子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着嗓门向一个留着红色短发、纹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时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待,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说:“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旅行,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还没大到可以让他自己买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午饭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Q县?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色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
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只猫的颜色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别紧张。”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一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辞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倚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带来的纸袋,从上面撕开纸袋,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香水味之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他想,也许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离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后。“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说。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东西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末倒空,再把纸袋折好,放回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觉得非常舒服自在,愿意就这样永远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认道。
“我就在这儿。”她说。
“每到这种时候,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只是一个来自过去或梦中的幽灵,是另外一个生命的时候,我的感觉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对了,”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越来越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朝镇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儿。”
“圣诞节之后,”她说,“我就找不着你了。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儿,但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或者几天。那种时候,你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在这个镇子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那身蓝色套装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的高统靴。影子品评了一番。
劳拉偏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只是在芝加哥暂时待一段时间,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欢寒冷还是跟死亡有关。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我猜,死了之后,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了。我本来准备到德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经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儿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儿。”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成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种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感觉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确实好。”劳拉说。她似乎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对。”影子说。
“召唤出现的时候,我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时侯我刚到德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头注视着他,那枚金币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反正我觉得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渴望。”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知道我在这里?”
“对。”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了。”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没有活着,”劳拉说,“一定很难吧?”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完全复活。我觉得我已经找到路子了——”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摇头,“但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你!”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你忘了?”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冷静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没有人,你只是个人形的空洞。”她皱起眉头,“就连我们俩都还活着、在一起时,也是这种感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我走进房间,以为里面没有人。直到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你独个儿坐着,既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掉她话里锐利的尖刺。接着,她继续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完全是个混蛋,或者是个白痴,他还有点偷窥狂的脾气,跟我做爱的时候喜欢在周围摆满镜子。但是,他实实在在活着,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种东西。他可以填补他所在的空间,不是个空洞。”她停下来,再次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他,于是只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间闯进某个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用这些话救场。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你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说,“但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他问。
“这个嘛,”她说,“我已经见过你了,所以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德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得在这儿等着,”影子说,“直到老板派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这样不算真正的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种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一次她冲他微笑,都能让他感到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他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户外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
◆ 穿插事件
战争开始了,可是没有人看到。风暴逼近了,可是没有人知道。
在曼哈顿,一根从空中坠落的钢梁把一条街道堵死了整整两天。钢梁砸死了两个行人、一个阿拉伯出租车司机,还有出租车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个卡车司机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谋杀的工具是一把带橡胶把手的羊角锤,凶器就扔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他的脸没有任何损伤,但后脑却被砸烂了。浴室的镜子上用棕色唇膏写着几个外国文字。
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个邮政分捡站,一个男人突然发疯,开枪打死了外号叫“巨怪”的泰瑞·艾文森。死者是一个患肥胖症、行动笨拙的人,平日独自一人住在拖车里。当晚的新闻里报道了此事。枪手还向邮局里的其他几个人开了枪,但死者只有艾文森一人。开枪者逃脱了。警方最初以为他是某个心怀不满的邮局职工。他们澄清了这个错误,但一直没有确认凶手的身份。
“老实说,”巨怪泰瑞·艾文森的上司在五点钟的新闻报道里说,“要说有谁会发疯,巨怪发疯还差不多。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的工作做得还行,就是人有点怪。我是说,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说是吧?”
晚上新闻重播时,这段话被剪掉了。
蒙大拿州则发现一个宗教团体的全部九名隐士全体死亡。记者在报道中推测这是一次集体自杀事件,但没过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确定为老式壁炉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里,一个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污损。
在爱达荷州,一辆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的客运火车撞上了一辆联邦快递公司的货车。货车司机被撞死。列车上的乘客没有任何人受到严重伤害。
到现在这个阶段,双方的对抗仍旧是冷战,是假战争,不会带来什么真正的好处,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风在枝桠间呼啸,火星从火焰中飞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
人们都说,希巴女王拥有源自她父亲的一半恶魔血统。她是个会巫术的女人,是个充满智慧的女人,还是一位尊贵的女王。在希巴最富有的时代,她统治着那块土地。那时候,船和骆驼将希巴的香料、宝石和香木运送到全世界的各个角落。甚至当她还在世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国王视为女神。此刻,她站在凌晨两点的日落大道的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路上的车流,像结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里,仿佛她拥有整条人行道,拥有环绕在她周围的黑暗。
只要有人看她,她的嘴唇就会开始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男人们开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会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冲他们微笑。
这是漫长的一夜。
这是漫长的一周,这是漫长的四千年。
她很骄傲,因为她谁的债都没欠。街上的其他姑娘,她们有自己的皮条客,有吸毒的毛病,有私生子,她们任由别人摆布。但她和她们不同。
她的职业不再有任何神圣性,再也没有什么神圣性了。
洛杉矶从一周前就开始下雨,路面湿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体开始滑坡,泥石流把房屋冲进峡谷。大雨清洗着整个世界,把一切冲进排水沟,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土排水渠里的乞丐和无家可归者。洛杉矶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突如其来的暴雨。
上个星期,比奇丝一直待在房间里。她无法出街,站在人行道上拉客,只好蜷缩在那间肝脏红色的房间的床上,一边倾听外面雨水打在空调窗机金属外壳上的声音,一边把自己的个人资料放在互联网上。她在“成年人找朋友”、“洛杉矶伴侣”、“漂亮娃娃”网站上留下自己的邀请,还留下她的匿名邮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进入新的领域,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长期以来,她一直极力回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踪迹的文件,甚至从来没有在《洛杉矶周报》后面刊登过小广告。她更愿意亲自挑选她的顾客,用眼睛、嗅觉和触摸找到适当的人选。当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时候,他们会母是樵傅爻绨菟崛硇牡匕炎约悍钕赘
现在,浑身发抖地站在街角(尽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经过去了,但是雨水带来的寒冷空气却留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她也有一个坏习惯,相当于其他妓女吸毒的恶习。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得沮丧起来。她的嘴唇开始再次蠕动起来。如果你能靠近她红宝石般的嘴唇,你能听到她说的话。
“我将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宽阔的大街上寻找我所爱的人。”她悄声自语着,“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寻找我的灵魂所爱慕的他。让他用嘴唇亲吻我的全身,我所爱的人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比奇丝希望雨停之后,嫖客们会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日落大道附近的一两条街上走,享受着洛杉矶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会向洛杉矶警察局的一个警官交保护费,他代替了她过去交保护费的上一个家伙。那人已经失踪了,他的名字叫杰瑞·里贝克。对整个洛杉矶警察局来说,他的失踪一直是个迷案。事实是,他被比奇丝迷住了,开始盯她的梢。一天下午,她被某种噪音惊醒。她打开公寓的门,发现是杰瑞·里贝克。他穿着便衣,跪在门口,在破旧的地毯上摇晃着。他的头低垂着,等待她开门出来。她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跪在那里前后摇晃时,脑袋苍诿派戏⒊龅纳簟
她抓住他的头发,命令他进来。事后,她把他的衣服放进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塞进几条街区外的一家旅馆的垃圾桶里。他的枪和钱包被她放进一个杂货店的购物袋里,上面倒上咖啡渣和剩饭菜。她把袋子顶端折叠起来,丢进了汽车站旁的垃圾桶。
她没有留下任何纪念品。
西边天空出现橘红色的晚霞,与海平面远方的灯光交相辉映。比奇丝知道这意味着大雨即将来临。她叹一口气,她可不想被大雨赶上。她决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个澡,再刮掉腿毛——她觉得这段时间剃毛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然后睡觉。
她开始沿着旁边的一条路往上走,走上坡路,朝她停车的地方走去。
背后突然亮起汽车头灯的灯光。车子靠近她时,速度慢了下来。她把脸转向街上,露出职业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辆豪华的加长版白色大轿车时,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加长豪华轿车的男人总喜欢在加长豪华轿车里干,他们不会去比奇丝那间秘密的私人圣殿。管他呢,当成一次投资好了,为了未来而进行的投资。
比奇丝笑眯眯地走近豪华轿车,一扇单面车窗摇了下来。“嗨,亲爱的。”她说,“在找什么人吗?”
“在寻找甜蜜的爱。”车厢后部传出一个声音。她瞄了一眼车身里面,尽可能地通过打开的车窗看到更多情况。她知道有个女孩进了一辆坐着五个喝醉的橄榄球员的加长轿车,结果被他们害惨了。她只看到一个人坐在车里,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她感觉这个人不像是个膜拜者,但却很有钱,她可以从他手中搞到好多钱。钱本身也是拥有能量的好东西,她用得着。说实话,这年头儿,小钱也能派上大用场。
“多少钱?”他问。
“取决于你想要什么,想干多久,”她说,“还有你付不付得起。”她闻到了某种烟雾,从车窗里面飘出来,像在烧电线或者加热电路板。车门从里向外打开了。
“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付得起价钱。”那人说。她倚在车上,瞧了瞧车里。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客人,是个长着一张胖脸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除他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她安心地上了车。
“有钱的小孩,是吗?”她问。
“比有钱更加有钱。”他告诉她,沿着真皮座椅朝她挪过来。他移动的姿势有些笨拙,她冲他露出笑脸。
“嗨,让我热乎起来吧,亲爱的。”她对他说,“你准是报上说的那种搞.com的人,对吧?”
他得意极了,像只牛蛙般吹起了大气儿。“对,.com,还搞过其他行当。我是高科技小子。”车子开动起来。
“好吧,”他说,“告诉我,比奇丝,让你舔我的鸡巴多少钱?”
“你叫我什么?”
“比奇丝。”他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唱起歌来,但那副嗓音实在不适合唱歌。“你是个非物质女孩,却生活在一个物质社会。”这句歌词听上去好像事先练过,也许是在家里冲着镜子练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变了,变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无情。“你想要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甜蜜的爱。”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她说。她得想法逃出这辆轿车。她想,车子开得太快,无法跳车,但如果不能说服对方放过自己,她还是会跳车。她不知道这里在搞什么名堂,反正不是她喜欢的事。
“这个,我想要的是,唔,”他顿了顿,舌头绕着嘴唇舔了一圈,“是一个干净的世界。我想拥有明天,我想要进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带领我的同类走上高处,从边缘进入主流。而你们却钻到地下。这种做法大错特错。我们需要站到聚光灯下,闪闪发光,站到前排,站在中央。你们在地底下过得太久,已经丧失了视觉。”
“我的名字是艾尔莎。”她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街角另有个姑娘,叫比奇丝的是她。我们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时要我们两个……”
“别装了,比奇丝。”他说着,戏剧性地长叹一声。“世上的信仰只有那么多,他们能向我们提供的信仰已经快耗尽了。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信用差距。”他又叹了口气,用跑调的鼻音哼唱着:“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豪华轿车在街口转弯时速度过快,他从座位上往前一跌,跌到她的座位上。开车的司机隐藏在深色玻璃后面,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没有人在开这辆车,这辆白色豪华轿车是自己开车驶过贝弗利山的。
这时候,这家伙伸手拍拍黑色的玻璃。
车子慢了下来。没等它停下,比奇丝猛地推开车门,她连跳带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上。这是一处山间公路,她的左侧是高耸的峭壁,右侧是陡峭的山谷。她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华轿车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开始下雨了。她的高跟鞋打滑,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继续跑,雨水浇透了衣服。她四处寻找可以离开这条山间公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拥有法力,但只是与欲望相关的魔法,性的魔法。这种魔法让她在这块土地上活到现在,但其他一切问题,她只能用她精明锐利的眼睛和头脑来解决。
右侧是高齐膝盖的栏杆,以防汽车从山边翻落。雨水冲刷着山间公路,将公路变成了一条河。她的脚底开始流血。
在她面前铺开的是洛杉矶的璀璨灯光,一闪一闪,像一个想象中的王国的电子地图,像地上的天国。她知道,只要离开这条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肤黝黑,但我美丽迷人,她对着夜色和暴雨喃喃说着,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一道分叉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在地上滑了几步,腿和胳膊都擦破了。她刚刚支撑着站起来,只见闪亮的车灯从上向下,沿着公路向她扑来。开得太快了,开得不顾一切。如果她跳到右侧,车子就会把她挤在峭壁上,挤得粉碎;如果跳到左边,车子就会把她撞下山谷。她冲过公路,想爬上湿漉漉的峭壁。白色豪华轿车沿着陡峭的山路冲来,时速肯定超过了80英里,说不定已经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了。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抠住泥土。她知道,她就要爬上山壁了。但泥土松动了,她重新跌回路面。
车子猛地撞上她,冲撞力大得撞碎了散热前格栅,将她抛在半空,像抛起一只手套布偶。她跌落在豪华轿车后面的地上。冲击撞碎了她的骨盆和头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她开始诅咒谋杀她的人,无声地诅咒他,因为她已经无法张开嘴唇。她诅咒他,无论她是清醒还是昏迷,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她恶毒地诅咒他,只有因为父亲的关系拥有一半恶魔血统的人才能发出这样恶毒的诅咒。
车门响了一下,有人走近她。“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码世界。”他再一次没腔没调地唱起来。然后,他骂道:“该死的麦当娜,你们这些该死的婊子!”他走开了。
车门再次关上。
豪华轿车开始倒车,从她身体上面慢慢碾压过去,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车轮下被碾碎。然后,车子再一次朝她开过来。
当车子最后沿着公路向山下驶去时,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谋杀所残留的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形。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遗迹也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 插曲二
“嗨,萨蔓莎。”
“玛格?是你吗?“
“还能是谁?里昂说我洗澡的时候萨米阿姨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们俩聊得很开心,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没错。我想我能保护好他。”
一时间,两个人一阵不自在,电话线里只有轻微的劈啪声。然后,“萨米,学校怎么样?”
“给了我们一周假,锅炉出了问题。你在北伍德那边怎样了?”
“呃,我有了一个新邻居,他会玩硬币戏法。《湖畔镇新闻报》的读者来信专栏上最近正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讨论从湖南岸的旧墓地那边重新划分镇区域的事。我不得不写出一篇言辞尖锐的编辑摘要评论登在报上,却既不能冒犯谁,也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真正立场。”
“听起来很有意思。”
“根本没意思。艾丽森·麦克加文上周失踪了。她是洁莉和斯坦·麦克加文家的大女儿,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她给里昂做过几次临时保姆。”
对方似乎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再次闭上了,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太可怕了。”
“是呀。”
“那么……”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不会伤害到对方的。“他可爱吗?”
“谁?”
“你的新邻居。”
“他叫安塞尔,迈克·安塞尔。他还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太年轻了。他很高大,看上去……怎么描述呢,用M开头的单词。”
“普通?阴郁?高贵?已婚?”
对方发出一阵笑声。“是的,我猜他已经结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就有那种感觉。但我想说的描述语是忧郁。他的样子似乎很忧郁。”
“而且神秘?”
“不算特别神秘。刚搬进来时,他看起来有点无助,甚至不知道应该封住窗户来保暖。过了这么些天,他看起来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只要他在——他总是在这儿住几天,然后出门——他总是出去散步。”
“也许他是个银行抢劫犯。”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
“才不是呢,这是我的创意。听着,玛格,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当然。”
“真的吗?”
“假的。”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要过来看你。”
“萨米,不要。”
“就是这个周末,在锅炉修理好、学校重新开课之前。会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发上帮我铺张床,再邀请那个神秘的邻居过来一起吃晚饭。”
“萨姆,想当媒人了?”
“谁想当媒人了?跟那个见鬼的克劳迪亚相处之后,也许我打算重新和男孩子们交往一阵子。我搭车到艾尔帕索过圣诞节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陌生男孩。”
“这个,听着,萨姆,你一定别再随便搭车了。”
“你觉得我搭车来湖畔镇怎么样?”
“艾丽森·麦克加文就是在搭车途中失踪的。即使像我们这种镇子上,搭车也不安全。我给你寄钱过去,你可以坐车过来。”
“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萨米!”
“好了好了,玛格。寄钱给我吧,能让你安心睡觉就行。”
“只要你别再随便搭便车,我才会安心睡觉。”
“好了好了,我专横的姐姐。替我拥抱里昂,告诉他萨米阿姨要来看他了,这次别再把他的玩具藏在本阿姨床上了。”
“我会告诉他的,有没有用不敢保证。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明天晚上。不用来汽车站接我,我会请赫因泽曼恩用泰茜把我送过来的。”
“太晚了,泰茜现在闭关冬眠呢。不过赫因泽曼恩会让你搭车的。他喜欢你,你总是爱听他讲的故事。”
“也许你可以让赫因泽曼恩帮你写评论报道。估计他会这么写:‘说到从旧墓地开始重新划分区域,我想起这么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边的旧墓地旁射中了一只牡鹿。当时他的猎枪子弹打光了,于是他用祖母给他带的午饭里吃剩下的一个樱桃核做子弹,打中了牡鹿的脑袋,鹿却像钻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样逃掉了。两年之后,他又到那里打猎,看见了当初的那只雄鹿。它头上两只鹿角之间顶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桃树。这次他终于打到它了,樱桃多得不仅让祖母做了很多樱桃派,他们还一直吃到下一年的7月4日独立纪念日。’”
她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 插曲三
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凌晨2:00
“广告上说你们在招人。”
“我们总是缺人手。”
“我只能上夜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填好这张申请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干过吗?”
“没有。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这当然不是什么卫星科技,难倒没什么难的。嗯,太太,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话,但你脸色确实不太好。”
“我知道,是药物的影响。实际情况比看上去的还糟。不过不再性命交关了。”
“那就好。你可以把申请表留给我。我们现在晚班很缺人手。在这儿,我们管夜班叫僵尸班。干的时候长了,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么说……你是不是叫劳娜?”
“劳拉。”
“劳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种人总是夜里来加油。”
“没问题,我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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