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如果其中两个死掉的话。
——本·富兰克林《穷理查德的年鉴》
一连三天,天天都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温度计上的水银柱一直没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没有。影子想不通在电气出现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内衣、便捷舒适的旅行工具出现之前,过去的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漫长冬天的。
他开车去那家卖录象机、鱼饵、钓具的商店,结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泽曼恩收集的手工制作的鲑鱼假饵。它们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各种颜色的假虫子,全都是用羽毛和丝线做成的,每一个虫子里面都藏着一个鱼钩。
他向赫因泽曼恩提出那个关于冬天的疑问。
“真的想听?”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说。
“好吧。”老人说,“时常发生的情况是:人们并没有熬过冬天,而是死于冬天。大批人死于寒冷,同样多的人死于漏风的烟囱、通风不良的炉灶。过去的生活难啊,整个夏季和秋季,都得用来储备过冬的粮食和木柴。最可怕的还是冬天爆发的疯狂症。收音机里说,这跟阳光有关。冬天里,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说法是,人们就那么发疯了。大伙儿管那个叫冬季癫狂症。湖畔镇这里的情况好多了,附近其他几个镇子更严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个笑话,一直流传到现在:如果你家的女仆直到二月份都没动过杀你的念头,那她准是个没脊梁骨的人。
“那时候,故事书珍贵得跟金沙似的。镇子上建成可以出借图书的图书馆之前,你能读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大笔财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亚的哥哥送给他一本故事书后,镇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厅里,听他朗读书里的故事给大家听。芬兰人、爱尔兰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则恳求德国人再把故事转述给他们听。
“从这里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维镇,有人发现一个女人大冬天的敞着怀走路,奶头边是个死掉的婴儿。她不允许任何人把她的婴儿从她怀里拿走。”他沉思着,摇摇头,砰地一声关上装着苍蝇假饵的抽屉。“现在生意很差。你想办一张录像带租借卡吗?租借录像带的连锁店已经快开到这儿了,到那时,我们就什么生意都没得做了。不过现在,我们这儿可选择的录像带还是挺多的。”
影子提醒赫因泽曼恩说他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录像机。他喜欢赫因泽曼恩,喜欢这个老人回忆的往事,喜欢他讲的夸张故事,还有他脸上顽皮小鬼头般的笑容。只是,影子实在不想打开电视,又不敢向老人坦白电视机对他说话的事。
赫因泽曼恩在一个抽屉里胡乱翻找着,最后找出一个马口铁盒子。从盒子的外表来看,它曾是某年装圣诞节礼物用的,可能是那种装巧克力或者饼干的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锈得斑斑点点的圣诞老人,正端着一瓶可口可乐,冲着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泽曼恩打开盒子的金属盖子,掏出一个笔记本和几本空白的票根,说:“你想让我给你记多少?”
“多少什么?”
“破冰车的票。车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们开始出售彩票。每张五美元,十张优惠价四十元,二十张七十五元。每张票等于你买了五分钟的时间段。当然,我们不能保证那辆车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里沉下去,不过距离车子破冰落水时间最近的那个人,可以赢得500块钱,如果车子恰好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内沉下去,你可以赢得1000块钱。越早买票,越可以挑到好的时间段。想看看历年的详细记录吗?”
“当然了。”
赫因泽曼恩递给影子一份复印的资料单。所谓破冰车,其实是一辆拆掉发动机和油箱的旧车,它将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个冬天。等到春天来临后的某个时候,湖面上的冰开始融化,冰层太薄无法支撑车身重量时,车子就会压破冰面,沉入湖中。记录上车子沉进湖中最早的时间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的冬天根本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1950年。那一年,要结束冬天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拿根木桩,直戳进冬天的心脏里。”)。一看就知道,车子沉入湖中,最常见的时间是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点左右。
四月份所有下午三点左右的时间段已经被抢购一空,赫因泽曼恩在标有时间的笔记本里把它们划掉了。影子买了三十分钟,从三月二十三日早晨9:00到9:30。他交给赫因泽曼恩三十美元。
“卖给你彩票真容易,镇子上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赫因泽曼恩说。
“这是谢谢你在我到镇子的第一天晚上开车送我回家。”
“不,迈克。”赫因泽曼恩纠正说,“这是为了孩子们。”他一下子严肃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任何顽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过来吧,你可以帮把手,把车子推到湖面上去。”
他递给影子六张蓝色卡片,每张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泽曼恩用老式手写体注明的日期和时间。接着,他把每段时间的详细资料登记到他的笔记本中。
“赫因泽曼恩,”影子问,“你听说过鹰之石吗?”
“在莱茵兰德镇北面?不对,那是鹰之河。我不太清楚。”
“那么雷鸟呢?”
“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鸟农业用品店,不过早就倒闭了。看来我帮不了你的忙。”
“看来是这样。”
“喂,我说,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图书馆,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图书馆本周推出的降价售书吸引过去的。我告诉过你图书馆在哪里,是不是?”
影子点头和他告别。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想到利用图书馆。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车,向南开上主干道,然后沿着湖边转到最南端,到达市立图书馆那栋城堡一样的建筑。他走进图书馆,一个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写着“图书馆降价售书”。图书馆接待处在一楼。他掸掉靴子上的雪。
一个长相让人难以亲近、嘴唇涂成深红色的女人,语气尖锐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我需要一张图书馆借阅卡,”他说,“还有,我想了解所有跟雷鸟有关的资料。”
“美国本土信仰与传统”部分在城堡的一个炮楼里的独立书架上。影子取下几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阅读。几分钟后,他就了解到雷鸟是一种神秘的巨鸟,居住在高山之巅,它们可以带来闪电,拍打翅膀时还可以制造出轰鸣的雷声。他还了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鸟创造了世界。他又读了半个小时,可惜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书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鹰之石的地方。
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时,影子发现有人在注视他。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年纪很小的小孩,正从旁边的书架缝隙里偷看他。他转过身来看时,那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故意转身背对着那孩子,看他会不会再次露面。
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把银币取出来,放在右手掌心,确定那孩子可以看见,然后用手指把硬币藏到左手指缝中,摊开双手表示两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咳嗽一声,硬币便在左右手中来回跳动。
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转身就跑,很快又回来了,还拉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一脸怀疑地看着影子。“你好,安塞尔先生。里昂说你在给他变魔术。”
“不过是小戏法罢了,太太。对了,我还没有感谢你让我的公寓暖和起来的建议呢。现在我家里像烤面包一样热乎。”
“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图书馆。”影子赞美说。
“这是一栋漂亮的建筑。不过这个城市需要的是多一点效率,少一点美化装饰。你看过楼下的图书馆降价售书了吗?”
“我没打算去看的。”
“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里很不错。”
“我会记得下去看看的。”
“你先到大厅,再下楼就到了。很高兴见到你,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行。”他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里昂的手,带着男孩去儿童图书区。
“可是,妈妈,”他听到里昂的声音在说,“那不是变戏法。我真的看见它消失,然后又从他鼻子里变出来了。我看见了!”
墙上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油画像俯视着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镶嵌橡木的台阶,走到图书馆的地下室。穿过一道门,迎面是一间巨大的摆满桌子的房间,桌子上堆满各种类型的书,没有任何分类,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纸皮平装书和硬皮精装书,小说和非小说,期刊杂志和百科全书,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书脊向上,有的书脊向下。
影子遛跶到房间最后面,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看起来很陈旧的皮封面的书,每本书的书脊上标着白色的目录号码。“你是今天第一个到那边看书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开的小型金属收银盒旁边的那个人说,“大多数人只买惊险小说、儿童读物和言情小说,比如珍妮·科顿和丹妮尔·斯蒂尔写的书,诸如此类。”那个人正在读的是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桌子上的所有书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买三本。”
影子谢过这个人,然后继续浏览。他发现了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经有些剥落了。这本书让他想起了他留在监狱里的那本纸皮平装本。此外还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面似乎有些用硬币变魔术的例子。他带着两本书到收款箱旁那个人那儿。
“再多买一本吧,还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说,“多拿走一本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我们需要空出来的书架。”
影子又走回破旧的皮面书那边。他决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购买的书,结果发现他无法决定到底选择《输尿管常见疾病及内科医生专用图解》与《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内科医书里面的图解,觉得镇上某处可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会用到这本书来向朋友们炫耀吹嘘。于是他拿了那本备忘录,交给门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钱,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丹维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纸袋中。
影子离开图书馆。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赏了整个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栋公寓楼,坐落在桥边,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桥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个,正把一辆暗绿色的车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压低声音对着湖说,“早晨九点到九点半。”他不知道湖或者那辆车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就算它们听到了,他也怀疑它们会不会满足他的请求。
寒风吹在他脸上,感觉很痛。
影子到家时,查德·穆里根警长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门外。影子一看到警车,心脏立刻猛烈跳动起来。但那位警长只是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装书的纸袋走到警车前。
穆里根放下车窗。“图书馆降价售书?”他问。
“没错。”
“我大概在两三年前买了一箱子罗伯特·鲁德伦,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欢那家伙的书。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带着我那箱子罗伯特·鲁德伦,我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长?”
“什么事都没有,伙计。我只是上这儿瞧瞧你住得怎么样了。你记得那句中国的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说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过还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冈瑟家的紫色车子怎么样?”
“很好。”影子回答说,“车子不错,开起来很好。”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在图书馆看到我隔壁的邻居了,”影子说,“奥尔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屁股被蚂蚁咬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比喻的话。”
“这其中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上车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影子稍一迟疑。“好的。”他钻进警车,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开到镇子北面,然后关掉车灯,把车子停在路边。
“达瑞恩·奥尔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学认识了玛吉,把她带到了湖畔镇。她主修新闻专业,而他学习,见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到镇上时,很多人的下巴都吃惊得掉下来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实在太漂亮了……那一头黑色的秀发……”他顿了顿,“达瑞恩负责管理卡丹市的美国旅馆,在这里西边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馆很快就倒闭了。他们有两个男孩。那个时候桑迪十一岁,小的那个——是不是叫里昂?——还只是个婴儿。
“达瑞恩·奥尔森并不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个不错的高中橄榄球队员,但那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勇气告诉玛吉他失业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他每天早晨开车离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抱怨说他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多么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么?”影子追问。
“哦,我也说不准。我猜他可能开车往北到铁木镇,或者到绿湾镇。我猜一开始他可能还在四处找工作,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酗酒打发时间,喝得醉熏熏的,多半还和妓女胡搞,可能还赌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内把他们两个人共同帐户里的所有钱都花光了。玛吉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嘿,我们跟上!”
他突然发动车子,冲出来,同时拉响警报器和警灯,把一个挂着爱荷华州车牌、以70英里时速从山路上冲下来的小个子男人吓得屁滚尿流。
爱荷华州的无赖被开了罚单。然后穆里根接着讲他的故事。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想起来了。玛吉把他赶出家门,向法院申请离婚。事情演变成了一场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战争。对这种事,《人物》杂志上就是这么叫的:监护权战争。达瑞恩只获得了孩子们的探视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里昂还很小,桑迪年龄大得多,他是个好孩子,那种崇拜父亲的孩子,他不让玛吉说一句他父亲的坏话。他们失去了房产,一栋漂亮房子,在丹尼尔路。她搬进了公寓,而他则离开了镇子,每六个月回来一次,好让每个人心情不愉快。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每次回来都会花钱给孩子们买礼物,可留给玛吉的只有眼泪。我们镇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罗里达去住,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来了,说想把孩子们带到佛罗里达去过圣诞节。玛吉说不可能,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变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赶过去帮忙。家庭纠纷。我赶到的时候,达瑞恩正站在前院里大喊大叫,玛吉又哭又叫,孩子们都快吓疯了。
“我吓唬达瑞恩,说要把他关在看守所里过夜,让他自我反省。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动手。我开车把他送到镇子南边的停车场,告诉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伤害得够多的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镇子。
“两周后,桑迪失踪了。他没有登上学校的校车。他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说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爸爸了,达瑞恩给他带来一个特别棒的礼物:让他去佛罗里达过圣诞节。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非监护人绑架案是最难办的,因为你很难找到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他同时还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爱上了玛格丽特·奥尔森。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穆里根再次开车出击,警灯闪烁,这次拦截下来的是几个开快车到时速60英里的青少年。他没有给他们开罚单。“只是让他们学会敬畏上帝。”他强调说。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厨房餐桌旁,极力弄清怎样才能把一美元的银币变成一分钱硬币。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找到的一个硬币戏法,可是旁边的说明文字实在太让人恼火了,解释得含糊不清,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比如说:“然后以惯用手法让一分硬币消失。”几乎每段话里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影子不知道什么是“惯用手法”,意思是法式掉落法?还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喊一声“老天,看哪,有只山狮!”,然后趁着观众转移注意力把硬币塞进口袋里?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银币抛到空中,然后接住。他想起了月亮,还有那个把月亮送给他的女人。他在脑子里继续书上那个戏法,可怎么想都觉得做不到。他走进浴室,面对镜子继续练习,结果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书上写得非常简单的那个戏法根本无法实现。他叹口气,把硬币放回口袋,坐在沙发上,将一块廉价的小毯子摊开搭在腿上,然后打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字号太小,几乎看不清楚。他随便翻了翻,看了看那个时期的老照片。里面还有几张湖畔镇市议会成员的合影。很多人留着长长的连鬓胡子,嘴上叼着陶土制的烟斗,戴着扁平或者闪亮的帽子,看上去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他毫不奇怪地发现,1882年市议会里那个胖秘书也姓穆里根。只要把他的胡子刮干净,再让他减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个查德·穆里根。他是他的曾曾外孙吗?他想知道赫因泽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里,但书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议会中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影子记得他刚才随意翻看照片的时候,正文里似乎有对一位姓赫因泽曼恩的人的介绍,可想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书里的小号字体让他的眼睛又酸又痛。
他把书放在胸口上,意识到自己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沙发上睡着了有点傻,他想。卧室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想,五分钟后再去也不迟,毕竟卧室和床不会逃到哪儿去。不过,他并不打算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阵……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上,身后就是他刚刚破土而出的地方,那里的大地曾经挤压过他。星星依然不断从夜空中坠落下来,落在红色的土地上,然后变成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男人留着长长的黑发,长着高高的颧骨;而女人看起来都像玛格丽特·奥尔森。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们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
“请告诉我雷鸟的秘密。”影子恳求说,“求你们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妻子。”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背对影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时,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她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夹杂着一缕缕白色)转身离开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红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问他们。”她说。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这块土地,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漫天流动着电光。
在他身边是高耸的岩石,岩石顶峰高耸入云。影子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一块岩石。岩石是陈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块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这是骨头!影子突然想到,这并不是岩石。这是古老的风干的骨头。
这是一个梦。在梦中你没有选择:也许是因为梦中没有任何需要你作出决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所有决定早在梦开始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影子继续向上攀爬。他的手很痛,骨头在他赤裸的脚下砰砰爆裂,坠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风呼啸着,扯拉他。他将身体伏低,紧紧贴在峰壁上,继续向顶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种骨头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每块骨头都是风干的,象个圆球,他想象它们是某种大鸟的蛋壳。但是,在另一道闪电的亮光中,他发现它们并不是什么鸟蛋:它们上面有空洞的眼窝,还有牙齿,毫无笑意地露齿而笑。
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紧贴着骷髅塔的侧面向上攀爬。闪电从环绕高塔飞行的大鸟翅膀下的阴影中喷涌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秃鹫一般的大鸟,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环状翎毛。巨大、优雅而威严的鸟,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轰鸣的雷声。
它们环绕着塔尖盘旋。
影子觉得,展开双翅后,它们两翼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宽。
这时,第一只鸟离开它的滑翔轨道,向他俯冲过来,蓝色的闪电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响。他把身体挤进骷髅堆中间的一条缝隙中,无数空洞的眼窝瞪着他,参差交错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齿冲着他微笑。可是他继续向上攀爬,奋力穿越骷髅头骨堆成的高山,骷髅尖锐的边缘割伤了他的肌肤,让他厌恶、恐惧,心中充满敬畏。
又一只大鸟冲向他,人手一样巨大的鸟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来,想从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为当他回到自己的部落,而手中没有雷鸟羽毛的话,他会觉得非常耻辱,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但鸟重新向上飞去,令他无法抓下羽毛。雷鸟松开爪子,摇摆着飞回风中。影子继续向上爬。
影子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千个骷髅头,甚至有一百万个!而且,并非所有骷髅都属于人类。最后,他终于站在尖塔的巅峰,巨大的雷鸟环绕着他缓慢飞翔,翅膀的每一个细微颤动都可以操纵雷雨与风暴。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水牛人的声音。声音在风中呼唤着他,告诉他那些骷髅到底属于谁……
骷髅塔摇晃起来。一阵雷电轰鸣中,最大的一只雷鸟向他俯冲过来,它的眼睛迸射出蓝白色的闪电。影子开始向下坠落,从骷髅塔顶跌落……
电话铃声在响,影子甚至不知道电话已经联通了。他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拿接电话听筒。
“他妈的真见鬼!”星期三冲他大声吼叫,声音前所未有地愤怒,“你知道你他妈的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我睡着了。”影子呆头呆脑地回答道。
“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费劲心机把你塞进湖畔镇那种地方,让你隐藏起来,可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我梦见了雷鸟……”影子说,“还有一座塔。骷髅……”他觉得应该复述刚才那个梦,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每个人他妈的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万能的基督啊,如果你总是做这种该死的广告,告诉别人你躲在哪里的话,把你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影子没有说话。
电话的另一端也平静下来。“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儿。”星期三说。听声音,他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们一起去旧金山,你爱怎么打扮自个儿就怎么打扮吧。”电话挂断了。
影子把电话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现在是早晨6:00,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浑身直哆嗦。外面的风从冰冻的湖面上呼啸而过,附近有人在哭,声音只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他肯定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在哭。抽泣声持续不断,低沉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
影子走进浴室小便,然后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把女人的哭泣声关在门外。外面的寒风仍在呼啸着,悲号着,仿佛它同样在寻找某个失踪的孩子。
一月的旧金山出人意料地温暖,热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后脖颈。星期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像个娱乐圈里的律师。
两个人顺着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条客和乞丐们眼看他们走过,却没有人冲着他们伸出装满零钱的纸杯,没有一个人纠缠他们。
星期三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影子看得出来,这个人还在生气。所以,当天早晨,黑色林肯车停在他公寓门前时,他什么问题都没问。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得知星期三坐头等舱,而他的座位在经济舱后部时,影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孩提时代之后,影子再也没有来到旧金山,只在电影里看过以故事背景而出现的这个城市。他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还有,那些单栋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艳丽,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这里和湖畔镇居然同属于一个国家。”他说。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是同一个国家。旧金山和湖畔镇并不同属一个国家,就像新奥尔良和纽约,迈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样。”
“是吗?”影子和气地问。
“当然。它们可能会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征,比如钞票、联邦政府、娱乐节目等等。毕竟,它们在同一块土地上,但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们属于同一个国家,比如美钞、夜间脱口秀和麦当劳。”他们俩走进街道尽头的一个公园,“对我们将要拜访的那位女士态度好一点,但也不要好得过头。”
“我会应付过去的。”影子说。
他们走进草坪。
一个年轻女孩,估计还不到十四岁,头发染成绿色、橙色和粉红色,盯着他们走过去。她身边坐着一只杂种狗,狗项圈上系着一根绳子。那女孩看起来似乎比狗更饿。狗冲着他们叫了几声,然后摇摇尾巴。
影子给了女孩一美元,她瞪着那张钞票,仿佛不明白它是什么。“买些狗粮。”影子建议说。她点点头,笑了笑。
“说白了,”星期三说,“你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对待我们即将拜访的这位女士。她也许会喜欢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是。”星期三说。他的怒气好像已经消散了,或者只是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使用。影子心想,愤怒恐怕正是驱使星期三行动的动力。
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摊开一张纸桌布,上面放着很多装满食物的塑料餐盒。
她——不,她不胖,远远不能说胖,只能用一个影子从来没有机会使用的字眼来形容,曲线婀娜。她长着一头近于白色的明亮金发,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女影星就是这种头发。她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年龄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
他们走近时,她正在一个装着芥末鸡蛋的盘子里东挑西拣。星期三走到她身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选的鸡蛋,擦擦手。“你好,你这个老骗子。”嘴上这样说,她脸上却挂着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说。
“难道我还能是别的什么样子不成?”她甜甜地顶了他一句,“算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你是个骗子。去新奥尔良真是个错误——我增加了,哦,大概三十磅体重。真的,我发誓。我走路都开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这时候,我就知道我非走不可了。现在,只要一走起路来,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吗?”最后那句是冲着影子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那女人开心地笑了。“他居然脸红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给我带来一个会脸红的人!你可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
“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绍说。影子的拘谨不安似乎让他觉得很高兴。“影子,和伊斯特打声招呼。”
影子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然后那女人继续冲他微笑。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探照灯下——就是可以将人暂时致盲的那种,偷猎者常用它定住野鹿,然后开枪射杀。从他站立的地方就能闻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种醉人的味道,混合了茉莉和金银花的气味,还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肤的气味。
“你的那些把戏,近来玩得怎么样了?”星期三问。
那个女人——伊斯特——笑起来,是那种全身参与的大笑,充满欢乐。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拥有这种笑容的一个人?“一切都很好。”她说,“你怎么样,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进来。”
“别浪费你的时间了。”
“赶我走之前,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不可能,别烦我了。”
她望向影子。“请坐,随便吃点东西。给,拿着这个盘子,把它装得满满的。所有东西都很好吃。鸡蛋、烤鸡、咖喱鸡、鸡肉沙拉,这边还有兔子肉,准确地说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边的碗里是炖兔子肉。我帮你盛一盘吧。”她说干就干,拿了一个塑料盘子,在上面堆满食物,这才递给他。然后,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吗?”她问。
“我听你的安排,亲爱的。”星期三讨好地说。
“你,”她对他说,“永远满嘴喷粪。那么多大便,你的眼睛怎么还没变成褐色的。”她递给他一个空盘子,“你自己随便吃好了。”她说。
下午的阳光在她背后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环。“影子,”她一边叫他,一边兴致勃勃地咬着一条鸡腿,“真是个好名字。不过,他们为什么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发干的嘴唇。“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说,“我妈妈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我是说她,她在一连串美国大使馆里当秘书,我们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转遍了整个北欧。后来她得病了,只好提前退休,我们返回美国。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孩子交谈,所以我总是找大人做朋友,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走,什么也不说。我猜我是想有人陪着我,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儿。”
“你长大了。”她说。
“是的,”他说,“我是长大了。”
她转身面对星期三,他正在从一个装满似乎是冷秋葵的碗里往外舀东西。“这小伙子是不是就是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安的那个?”
“你听说了?”
“我一向竖着耳朵。”她转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别掺和他们的事。这个世界上,偷偷摸摸的小集团太多,却没有半分忠诚和爱。不管是做企业的、独立开业的还是政府,其实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只是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刚刚称职,有的却过分有本事,到了危险的地步。对了,老狼,我听说了一个笑话,你准喜欢。‘你怎么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刺杀案?’”
“我已经听说过了。”星期三说。
“太可惜了。”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影子身上,“但那伙特工搞的那场把戏却不一样,就是你碰上的那些特工。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必须存在。”她在一个纸杯里倒满看上去应该是白葡萄酒的饮料,站了起来。“影子是个好名字,”她说,“我想来一杯摩卡咖啡。跟我来。”
她抬脚就走。“这些吃的怎么办?”星期三忙问,“你不能就把它们丢在这儿。”
她笑着指指坐在狗旁边的女孩,然后伸出双臂,面对海特大街和整个世界。“喂他们吧。”她迈步离开,星期三和影子在后面跟着。
“别忘了,”一块儿走时,她对星期三说,“我很富有,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帮助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回答说,“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被人遗忘,不再被人爱戴,不再被人铭记心中。你应该站在哪一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店坐下。里面只有一个女侍,挂着一个眉环,像印度种姓制度的某种标志。店内还有一个在柜台后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走到他们身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引导他们就坐,记下他们点的咖啡。
伊斯特把她纤秀的手放在星期三宽厚的手背上。“我告诉你,”她对他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在属于我的节日里,他们依然会用鸡蛋和兔肉举办宴席,还有糖果和新鲜水果,象征重生和交配。他们在帽子上缀满鲜花,互赠鲜花。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义举行的,参加庆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是以我的名义,老狼。”
“于是,你因为他们的献祭变得越来越胖,越来越富足?”他冷冷地问。
“别当浑球。”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亲爱的。当然,我知道,数以百万的人以你的名义互赠纪念品,他们依然会在你的节日进行所有仪式,甚至还会寻找藏起来的鸡蛋。但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谁呢?打扰一下,小姐。”这次是对女侍说的。
她问:“你还要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亲爱的。我忽然想到,也许你可以帮我们解决我们的争执。我朋友和我正在争论‘复活节’这个词的意义。你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吗?”
那女孩死瞪着他,仿佛他嘴里蹦出了一只绿色的癞蛤蟆。她半天才开口道:“基督教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异教徒。”
柜台后面的女人插嘴说:“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别的什么语言里‘基督复活’的意思。”
“真的吗?”星期三追问。
“当然。”那女人说,“伊斯特,东方,你知道,感觉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样。”
“新生的儿子。这个推测符合逻辑。”那女人笑了,继续埋头研磨咖啡。星期三抬头看着他们的女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需要再来一杯浓缩咖啡。告诉我,作为一个异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么?”
“崇拜?”
“没错。我想,身为异教徒,可崇拜的对象一定非常多。你在你的房子里摆放谁的祭坛?你向谁跪拜乞求?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你向谁祈祷?”
她的嘴唇变换了几次形状,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才开口道:“我崇拜女性主义的神灵,你知道,她能让你拥有力量。”
“当然。你信仰的这位女性主义的神,她有名字吗?”
“她是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挂着眉环的女孩脸红了,“她不需要名字。”
“啊!”星期三说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么,你有没有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纵欲狂欢?你有没有在满月时饮下血酒,在银烛台上点燃红色的蜡烛?你有没有赤裸着身体走进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为你这位没有名字的女神吟唱圣歌,让海浪舔舐着你的大腿,像一千只豹子的舌头同时舔舐着你?”
“你在拿我开心!”她生气地说,“我们从来不做你说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影子怀疑她可能正在从一数到十,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还有人要咖啡吗?您需要多来一杯摩卡咖啡吗,太太?”她的笑容又变成他们刚进来时她欢迎他们的那种职业性微笑。
他们摇头谢绝。女侍者转身去迎接其他顾客。
“这个人,”星期三说,“就是那种‘没有信仰,也无法享受信仰的快乐’的人。真是异教徒。好了,我们出去走走,我亲爱的伊斯特,再重复一遍我们刚才的练习,好吗?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们的复活节源于一位名叫伊奥斯特的黎明女神。让我们来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们应该问一百个过路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真相的话,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头。如果手指头不够用了,还可以切掉脚趾头。攒够二十个不知道的人,你就得和我过一夜。每二十个一夜。输赢概率对你非常有利,毕竟这里是旧金山,满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还有大把的异教徒和巫术绨菡摺!
她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星期三,影子觉得那是阳光照耀在春天绿叶上的翠绿色。她什么话都没说。
“我们可以试试。”星期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估计,到最后,我还是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一个不少,还要在你的床上待满五天。所以,别跟我说什么他们还崇拜你,还记得属于你的节日。他们嘴巴上虽然念着你的名字,但实际上,那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不是傻瓜。”
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头,显得很惭愧的样子。“我很抱歉,”他说。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真正的歉意。“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精力,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战斗?”
她犹豫起来。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阵之后,她终于同意了,“我想我会的。”
老话说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装出诚恳的样子,你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紧接着,他又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星期三亲吻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碰碰伊斯特的脸。他把女侍者叫过来买单,小心地数出几张钞票,把钱折叠起来放在买单本里,交给女侍者。
她正准备走开,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下了这个。”他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不是我的。”她说着,看一眼她手中的钱。
“我看见它掉下来了,小姐。”影子礼貌地说,“你应该数一下钱。”
她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后才说:“老天,你说对了。真不好意思。”她从影子手中拿走那十美元钞票,匆匆走开。
伊斯特和他们一起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白天的阳光刚开始黯淡下来。她冲星期三点点头,又碰了碰影子的手,对他说:“昨晚你梦见什么了?”
“雷鸟。”影子回答说,“还有一座骷髅堆成的山。”
她点点头。“你知道那些骷髅是谁的吗?”
“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了,”影子说,“就在我梦中,它告诉我了。”
她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那个声音告诉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髅。全部是过去的我的骷髅,成千上万个。”
她看着星期三,说:“我估计,这个人是个守护者。”她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着人行道离开了。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试图——但还是没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时大腿互相摩擦的样子。
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转向影子:“见鬼,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那十美元的事?”
“你少给她钱了。如果她少收了款,会从她工资里扣的。”
“见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星期三似乎真的发火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吗?”星期三眼睛瞪着远处,然后说,“七岁的时候,她把一只猫关进柜子里,听着猫在里面喵喵惨叫了好几天。当猫不再喵喵叫的时候,她把猫的尸体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埋在后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么。她总是从她工作的地方偷东西,通常钱数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结果从她祖母邻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块珍贵的金表,又到其他几个房间里,偷了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东西都是老人们在他们金色人生最辉煌的年代里的纪念品。回家以后,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偷来的东西,害怕有人会跟踪找到她,于撬阉械亩鞫既拥簦涣粝孪纸稹!
“我明白了。”影子说。
“还有,她患了无症状的淋病。”星期三继续说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却并不去治疗。男朋友指责她把性病传染给他时,她还觉得很委屈。她为自己辩护,拒绝再看见他。”
“这些并不重要。”影子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欺骗他们,再把他们做过的坏事告诉我,为你自己辩护。”
“那是当然。”星期三道,“被我骗过的人,他们全都做过类似的坏事。这些人自认为手法独特,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可怜地一遍遍重复古已有之的手法罢了。”
“所以你从她那里偷十美元就是正确的行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车钱,两个人走进机场,向他们的登机口走去。还没有开始登机。星期三对他说:“我还能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向我献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献祭杀人者、奴隶、吊死在绞架上的人和被乌鸦吃掉的人的灵魂。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又遗忘了我。这公平吗?”
“我妈妈总是说:‘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说。
“她当然会那么说了。”星期三说,“所有当妈的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还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们都跳崖自尽了,你会不会也跟着跳?’。”
“你少给那女孩十块钱,我补给她十块钱。”影子顽固地说,“我认为我做的是正确的。”
有人通知说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星期三站了起来。“但愿你的选择永远这么一清二楚。”他说。
凌晨时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来。寒流已经明显减弱了。但湖畔镇依然那么寒冷,只不过不再是那种超越现实的异常寒冷了。他们穿过镇子时,M&A银行侧面的灯光指示牌显示此时是凌晨3:30分,温度华氏5度。
早晨9:30分的时候,警长查德·穆里根敲开影子的公寓房门,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认识。”影子睡意朦胧地说。
“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说。那是一张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女孩戴着蓝色的橡胶牙套。
“哦,对,我认识。她坐的就是我来镇上的那辆长途巴士。”
“你昨天在哪里,安塞尔先生?”
影子觉得他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即将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罪恶感(你是一个用假名生活的刚获得假释的重罪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说,这还不够吗?)
“我在旧金山,”影子说,“加里福尼亚。我帮我叔叔运送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
“你有没有票据存根?有没有任何类似的证明文件?”
“当然有。”他的裤子后袋里面就有两张登机牌存根,他掏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查德·穆里根仔细检查登机牌。“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了。她在湖畔镇慈善社团里帮忙,负责喂养动物,带狗散步之类。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那儿待上一段时间,晚上关门后,负责管理慈善社团的多莉·诺普总是开车送她回家。可是,艾丽森昨天没有去。”
“失踪?”
“没错。她父母昨天晚上打电话报警了。孩子太天真了,总是搭便车去慈善社团,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诉过她不要那么做,可这里不是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地方……这里的人甚至用不着锁家中的房门,再说,那种事你也不好跟孩子们详细解释。好吧,再看看照片。”
艾丽森·麦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着,牙齿上的橡胶牙套在照片里是红色的,不是蓝色。
“你可以诚实地讲,你并没有绑架她、强奸她、谋杀她,或者做过任何类似的事吗?”
“我当时在旧金山。再说我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该死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伙计。你想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吗?”
“我?”
“就是你。今天早晨带警犬搜过了,什么都没发现。”他叹了口气,“唉,迈克,但愿她只是去了双子城,去找某个混账男朋友。”
“你认为有那种可能?”
“我认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队吗?”
影子想起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里见到那女孩的情形,还有她那一闪而逝的带着蓝色橡胶牙套的羞涩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长大之后,她会变得多么漂亮迷人。“我会来的。”他说。
消防局大厅里聚集了二十来个男女。影子认出其中有赫因泽曼恩,还有几张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还有一些穿着棕色制服、来自县治安官部门里的人。
查德·穆里根告诉他们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大红防雪服,绿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蓝色羊绒帽),然后把志愿者按三人一组分成小组。影子、赫因泽曼恩和一个叫伯甘的人组成一组。他提醒他们白天很短,还有,如果不幸找到她的尸体,千万不要破坏现场的任何证据,只要用无线电报告、请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要尽力保持她的体温,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他们在县警官的带领下出发搜寻。
赫因泽曼恩、伯甘和影子沿着一道冰封的山脊边缘走。每个三人小组在出发离开前都派发了一个小型手持对讲机。
乌云压得更低了,整个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内没有下雪,足迹在松脆的雪壳上清晰可见。
伯甘看上去像个退役军官,留着一抹细长的小胡子和白色鬓角。他告诉影子,他其实是个退休的高中校长。“我不再年轻了。这些日子里我仍然上一点课,管理学校的赛事项目。比赛永远是学校里的大热门。还时间打点猎。我在匹克湖边有座小木屋。”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怎么说话。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里拿着对讲机的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另外一个人则说更像只猎鹰。那只鹰飞走了,争论也就此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一个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但他祖父仍旧坚持练习,却没能吹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解冻。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来,把我祖母吓得够戗。”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令人沮丧。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有人会开车接他们,把他们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上那儿治疗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互相谈论着天气将变得多么寒冷,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坏,”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许没人介绍他们俩认识,“是北伍德县最好的镇子。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不到二十人。”她说,“镇内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它们很多都成了没人居住的空镇了。还有那些主要经营农场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肉猪降价,整个镇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又接着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自个儿的打猎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儿生产CD或别的什么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自己酿造的,用的是春天里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点空泛的感觉。他似乎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员。他相信自己卖的产品,而且确信当你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买下他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发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
“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的吉祥物,一只黑猫,钻在影子的两腿之间,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点别的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两角五分钱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他的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顺利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他让硬币一枚接一枚从右手中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响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经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吹了一口气,把二角五分的硬币变成了一分币。他把钱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钱,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仍旧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币。
“你简直是个霍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笑道,“魔术大师!”
“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骄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柜台后的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撸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衣袖。
她胸前挂着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就减轻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回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吱的一声,价格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影子递给她两美元。
“我非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搬到阿什兰德市,和我妈一块儿住。艾丽森出事了,桑迪·奥尔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出事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恨恨地说,“当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亚,萨拉·林奇斯特是远足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没找到她。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去阿什兰德。”
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一会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冲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无影无踪。没什么,估计是上头的吩咐,给顾客找钱时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品,扫描价格。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
◆ 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无暇的手写体写着。
故事其实就这么一句,其他的只是细节。
有的故事中有些细节,说明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用在灭绝犹太人上。他把自己欣赏的音乐当背景音乐,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从浴室里出来时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恐惧的心,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然后,我们的这位好心肠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描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会因为它们而感到痛苦。看这个孩子吧,腹部肿胀,苍蝇叮满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梦想和他的恐惧吗?你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那就让我们再对他的姐姐来一番解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好吧,你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内心。但除了这两姐弟之外,还有上千个孩子成为饥馑受害者,上千个孩子即将成为苍蝇们无数蠕动的蛆虫的食物。难道说只有那两姐弟重要,其他所有那些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的小说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大脑,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我们会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理死亡”,然后跳出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中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就是: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人们常说,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当母亲的是谁,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亲一系而定,但权利却掌握在男人手中。于是,一个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握有绝对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不同部落村庄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而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制度是那个地方几千年沿袭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互相毁灭彼此。
这对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不敢把他们将被卖掉的事告诉他们,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两个孩子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了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住了。
他们的舅舅是个又胖又懒的人。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条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没有那么多。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被人再次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们一起,被六个带着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线走了几英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还用绳索把彼此的脖子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问他们将遇到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齿雪白整齐,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总是让乌图图感到同样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地昂着,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颤。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色恶魔,白色恶魔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不允许他们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会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是感到饥饿。”
乌图图哭了起来。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仍旧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从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色恶魔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他们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只开来,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把俘虏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隔开,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彻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向他微笑。
船开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那些白色恶魔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受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后,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沉),他们真的那么短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他们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们煮东西的罐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暴风并不很厉害,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航行一周后,再也看不到陆地了。奴隶们被允许摘下铁链。他们被警告说,如果不遵守任何制度,惹出任何麻烦,他们都会受到想象不到的可怕惩罚。
早晨,俘虏们要吃豆子和船上带的饼干,还有一小口酸橙汁。他们的脸干燥得扭曲变形,他们开始咳嗽、胡言乱语。被灌下酸橙汁的时候,有些人会呻吟号叫,但不准他们把它吐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他们把酸橙汁吐出来或者故意从嘴巴上滴下来,他们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们吃用盐腌的牛肉,味道很难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层彩虹一样的光膜。这还是航程刚开始的时候。航程继续下去,肉的味道变得更加糟糕了。
只要找到机会,乌图图和阿加苏就会挤着坐在一起,谈论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家和他们的玩伴。有时候乌图图给阿加苏讲故事,那是他们的妈妈曾经讲给他们听的,比如最狡猾最机警的神艾拉巴的故事,他是伟大的玛乌神在这个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负责将消息带给玛乌神,然后带回玛乌的回复。
到了傍晚,因为航程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水手们就让奴隶们唱歌给他们听,还叫他们跳当地的舞蹈。
乌图图很幸运,被分在孩子们中间。挤成一团的孩子们不受重视,但女人们就不那么幸运了。在有些奴隶船上,女奴隶被水手们一次又一次强奸。这种事只是航行过程中给船员的隐形额外津贴。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样,但并不是说不存在强奸的事。
一百来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们的尸体从船侧抛进大海。有些俘虏被抛进大海时还没有完全死掉,冰冷的绿色海浪让他们的高烧退掉,他们从枷锁里滑出来,在水中窒息,然后消失不见。
乌图图和阿加苏是在一艘荷兰船上,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一条贩奴船而已,它完全可能是一条英国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或者法国船。
船上黑人水手的肤色比乌图图的还要黑,他们告诉俘虏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去,什么时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乌图图发现其中一个黑人看守盯着她看。她吃东西的时候,那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那男人,“你为什么要服侍那些白色恶魔?”
他冲着她笑,好像她的问题是他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然后他弯下腰,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朵,热乎乎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上,让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纪再大一点的话,”他告诉她,“我会让你在我身下快乐地尖叫。也许我今晚就会来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见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毫不畏惧,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阴茎插到我身体里,我就用我下边的牙齿把它咬断。我是会巫术的女人,我下面也长有牙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感到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那些话虽然从她嘴里吐出,但其实并不是她说的:她既没有想到那些话,也没说出来。不对,她意识到,那些话其实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说出来的。玛乌神创造了这个世界,然后,因为艾拉巴的诡计,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聪明狡猾、勃起时硬得像铁的艾拉巴通过她的身体在说话。那一小会儿,他附上了她的身体。那晚睡觉前,她感谢了艾拉巴。
有几个俘虏拒绝吃东西。他们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他们把食物放进嘴里吞下去。但鞭刑实在太严酷了,有两个人因此丧生。从那以后,船上再没有人想通过绝食来获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从船边跳进大海自杀。女人成功了,但那男人被救了上来,他被绑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是鲜血。到了晚上,他仍然被绑在桅杆上,没有人给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发疯,胡言乱语起来。他的头肿得很大,皮肤软软的,像一只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乱语的时候,他们把他丢进大海。接下来的五天里,那些试图逃跑的俘虏们全都安静地待在他们的镣铐退蠢铩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快极了。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即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子,充满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了一个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像墨水一样黑。他逃跑了,但他们带着猎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了他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当他拒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圣多明哥岛的一个甘蔗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个名字,管这个没有门牙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她的手指太粗糙,还有关节炎,于是被送进了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持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以免他们联合起来起义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彼此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
他有了几个孩子。尽管被严格禁止,但他还是和其他几个奴隶在晚上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分溜进树林,跳卡林达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赞歌(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条黑色的蛇)。他还唱歌献给艾拉巴、给欧古、尚古、扎卡和其他众多神灵,所有这些神都是奴隶们带到这个岛屿来的,这些神居住在他们的脑中,秘密地活在他们心中。
圣多明哥甘蔗种植园的奴隶很少能活过十年。他们有自由休息时间:每天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和晚上最黑的五个小时(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但这也是他们可以种植照料自己食用的粮食的唯一一段时间(他们的主人不负责喂养他们,只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种庄稼喂养他们自己),同时又是他们睡觉和做梦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仍旧利用这段时间集会、舞蹈,向神灵奉上赞歌。圣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里,达霍梅、康古还有尼哥神让庄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实长得丰饶肥大。他们还许诺给那些在夜晚崇拜他们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只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伤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开始坏死。没过多久,整条胳膊都肿胀成紫色,手也抬不起来,胳膊不停抽搐着,疼痛难忍。
他们给他劣质的朗姆酒喝,然后在火上加热大砍刀,直到刀锋变成红白色。他们用锯子把他的胳膊从肩膀处锯了下来,又用烧红的刀锋烧灼伤口。他发烧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条胳膊的奴隶参加了1791年的奴隶起义。
艾拉巴在森林里控制了海森斯的身体,他驾御着他,就像白人驾御马一样,他通过他的嘴巴说话。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诉他说,他许诺解放他们,给大家自由。他只记得自己勃起了,那里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难当。他还举起了双手——一只他现在拥有的手,还有另一只他永远失去的手——向着月亮礼拜。
他们杀了一只猪,种植园里的男人女人们喝下猪的热血,宣誓他们已经结成兄弟姐妹。他们发誓他们是一支为自由而战的军队,向他们被劫来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们在与白人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告诉彼此说,“我们将在非洲获得重生,在我们的家园,在我们的部落中再度重生。”
参加起义的还有另外一个海森斯,于是他们称阿加苏为独臂巨人。他爱思考问题,他受人崇拜,他勇于自我牺牲,他善于谋划策略。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和爱人被一一杀害,但是他仍然继续战斗。
他们战斗了整整十二年,这是一场疯狂的、血腥的、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他们与种植园主战斗,与他们从法国调来的军队战斗。他们战斗,继续战斗。最后,不可思议的,他们终于获得了胜利。
1804年1月1日,圣多明哥获得独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次被称为海地独立战争的奴隶起义。不幸的是,独臂巨人没能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死于1802年8月,被一个法国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独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杰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远都是阿加苏),他的姐姐感到冰凉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乌图图。刚到卡罗莱纳的一个种植园时,主人叫她玛丽,后来成了家务奴隶时她被叫做戴西,被卖到新奥尔良河边一个姓拉维瑞的家庭时,她又被改名为苏琪)。在那一瞬间,她尖叫起来,痛哭流涕,无法自制。她的双胞胎女儿被惊醒了,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的新生儿的肤色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过去在种植园生下的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比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的肤色更浅。生在种植园的孩子们到了十岁、十五岁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本来她还有个女儿,死了一年了,那之后她再度被卖掉,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自从上岸以后,苏琪被鞭打过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后还被人用盐抹在伤口里。还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几天都无法坐下,甚至不敢让任何衣物触碰她的后背。年轻的时候,她被强奸过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觉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还被铁链穿过,但她没有哭泣。自从她的兄弟被人从她身边永远带走之后,她只哭过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罗莱纳州,当时她看到给奴隶孩子们和狗吃的东西被倒在同一个饲料槽里,然后又看见她的小孩和狗争夺那些残羹剩饭。这一幕她从前也见过,种植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今后还会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恕
有一段时间,她很漂亮。但痛苦艰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再也不美丽动人了。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褐色的眼睛中饱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的右臂突然开始萎缩。没有一个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从骨头上融化了。她的右臂仍旧悬在身旁,但只比包着皮肤的枯骨好一点,几乎不能移动。在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家务奴隶。
她做饭的技术和做家务的能力给拥有种植园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条萎缩的胳膊总让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于是她被卖给了从路易斯安纳搬来这里刚一年的拉维瑞家。拉维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好厨子和一个打理所有工作的女仆,而且他也不怎么讨厌奴隶戴西那条萎缩的胳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路易斯安纳州,奴隶苏琪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在新奥尔良时,女人开始来找她,后来男人也来了,来买治疗疾病的药物和爱情媚药,还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有白人。拉维瑞一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许他们喜欢这种声望,喜欢拥有一个让别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隶。然而他们并没有卖给她自由。
到了晚上,苏琪会溜到小河边,她在那里跳卡林达舞和邦布拉舞。就像圣多明哥和她家乡的舞蹈者一样,在小河边跳舞的人也有一条黑蛇,作为他们的伏都教信物。但即使这样,来自家乡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区的神明却并没有像附在她兄弟和圣多明哥岛人的身体上那样,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坚持向他们祈求,呼唤他们的名字,祈求他们的恩赐。
当初,白人们谈到圣多明哥岛的奴隶起义及其注定失败的结局时,她曾在一旁仔细偷听——“想想看!一个被食人族占据的岛!”——后来,她发现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很快,她发现他们假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多明哥岛的地方。至于海地这个名字更是从来无人提起。仿佛整个美国都觉得,只要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加勒比海岛屿在他们的意愿下不复存在。
在苏琪的照料下,拉维瑞家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牙牙学语时不会叫“苏琪”,只叫她祖祖妈妈,这个名字就此保留下来。这一年是1821年,苏琪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门前卖糖果的老萨尼缇·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称伏都女王的玛丽·萨罗佩知道得更多。她们两个都是成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妈妈至今还是个奴隶。正如她主人说的,到死都是个奴隶。
那个前来找她的年轻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成为帕瑞斯寡妇。她有着高高的胸脯,年轻而骄傲。她体内流着非洲的血,还有欧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肤是红棕色的,头发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她的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杰克·帕瑞斯可能已经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出生在一个曾经很骄傲的家庭里,一个从圣多明哥岛搬到这里来的家庭。和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他们都是生来自由的人。
“我的杰克是不是已经死了?”帕瑞斯寡妇问。她是一个专为女人做头发的理发师,从一个家庭干到另一个家庭,为新奥尔良优雅的女士们梳理发型,让她们光彩照人地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
祖祖妈妈用骨头占卜,然后摇摇头。“他和一个白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北面的什么地方。”她说,“那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白女人。他还活着。”
这不是魔法。在新奥尔良,人人都知道杰克·帕瑞斯到底和谁私奔了,也知道那个情妇的头发颜色。
祖祖妈妈惊讶地意识到,寡妇帕瑞斯似乎还不知道她的杰克就躲在考尔非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儿的小鸡鸡插进那个粉皮肤的女人体内,或者说,那些他还没有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后,他那个鸡鸡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也许这些她都知道,也许她是为了其他原因来找她的。
寡妇帕瑞斯每周都来看望这个老女奴一两次。一个月后,她给老女人带来了礼物:束头发用的缎带、果仁蛋糕,还有一只黑色的公鸡。
“祖祖妈妈。”那女人说,“现在是时候把你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了。”
“是的。”善于辨别风向、判断形势的祖祖妈妈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寡妇帕瑞斯曾坦白说,她出生时长着有蹼的脚趾,这意味着她也是双胞胎,但在子宫里杀死了她的孪生姐妹。祖祖妈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教给那女人把两颗肉豆蔻种子中的核仁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绳子断掉。那以后,她就可以用这两颗核仁治愈心脏杂音;把一只从来没飞过的鸽子切开,放在病人头上,可以让病人退烧。她还教给她怎样制作许愿袋,那是一个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着十三枚一分钱硬币,九粒棉花籽,还有一根黑色公猪的猪鬃。祖祖妈妈还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让愿望实现。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的兴趣只是实用的巫术,比如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接着,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型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这根钩子形骨头挂在某个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你;而那根心型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爱人的爱情就会转化为对你的憎恨)。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自己淹死的话,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内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约翰的根须,有的大,有的小。她向她传授龙血、缬草和五指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统统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向她传授隐藏在表象下面的最真实、最深刻的知识,她想把莱格巴爸爸、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告诉她。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们了,后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们听说过的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的黑土地,那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神灵们。”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那个地区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帘和床单。克莱曼汀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到后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只想吃老鼠。”
“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并且对此心存感激。这是真的,她看过太多人的死亡了。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非洲的神灵的帮助,没有莱格巴和玛乌神的宠爱和帮助,他们无法战胜他们的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骇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生离死别,太多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只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重。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克(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凭几个特征才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于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这个属于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黑蛇一样的小河中一同吟唱着。
“除了使你自己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之外,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学习。”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黑蛇般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回到旧日的感觉。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色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僵硬地悬在体侧。她还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见过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一个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附体。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她最后一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桩。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那只左手。
“别走,留下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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