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贝德福德先生在小石镇

 



  进入大气层后,我的飞行路线和地球表面差不多平行。球体的温度立刻开始上升。我知道我应该立刻降落了。在我下面的远处,广阔无边的海洋展现在朦胧的微光里。我把能打开的窗户全部打开,往下降落——从阳光中落入黄昏,又从黄昏中落入夜晚。
  地球越来越大,吞没了星群,披着由云层构成的银色半透明的星光纱幕,施展开来抓住了我。
  最后,地球似乎不再是个球形,而是平的,然后又变成凹面的。它不再是一颗天空的行星,而是人类的世界。
  我把向着地球那扇窗户关闭,只留下一英寸左右的缝隙,这样,球体减慢了降落速度。开阔的海面,近得已能看到闪亮的黑色波涛向上涌着迎接我。
  我把窗户的最后一条缝隙也关闭了,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指节,等待撞击。
  球体撞击水面,溅起巨大的浪花——一定把水溅起了好几丈高。在溅落的同时,我猛地把凯沃物质卷帘窗全部打开。我向下沉,但是逐渐减慢,后来觉得球体向上压迫我的双脚,那是球体象个气泡一般又上升了。最后,我飘浮摇摆在海面上——我的太空旅行结束了。
  夜色黑暗而阴郁。远远有两点针尖大的黄光,说明是一条船驶过;在稍近处,一点红光时隐时现。若不是我的白光灯电己耗尽,我本可以当天夜里就被人打捞起来的。尽管我已经开始感到极其疲乏,可我是兴奋的。时间,我以一种狂热而难挨的心情。盼望着我的旅行生活能够终止。
  后来我停止了活动,双手抱膝坐着,凝视远处的一点红光。它好像在上下晃动着,不停地晃动着。我的兴奋劲头过去了。我知道,至少还得在球体里在过一夜。我感到自己无限地沉重、疲乏,于是便睡着了。
  那种有节奏的摆动的改变,把我弄醒了。我透过折射的玻璃向外观看,才看出我已经在一大片浅滩上登了陆。我看到远处的房屋和树木,向海的那一面、一条船的弯曲模糊的形象浮在天海之间。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唯一的欲望是从球体里出来。入孔在上面,我全力对付这些螺栓,我慢慢地打开着人孔。空气终于又伴着嘶嘶声钻了进来、就像以前曾经嘶嘶地漏出去一样。但是这一次我没有等待气压慢慢调整,下一会儿工夫,我已经把人孔的窗子托在手中,窗子打开了,完全朝着在地球上我所熟悉的天空敞开了。
  空气打击我的胸腔,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抛掉玻璃螺栓,喊出声来,双手接着胸坐了下来。有一会儿工夫,我感觉浑身疼痛。我做深呼吸。最后,我又能站起来活动了。
  我想从人孔探出头去,但是球体滚转了。我的头刚伸出去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向下拉它。我连忙缩回来,否则会一头扎在水里。我蠕动着往外挪移了一会儿,总算爬出来,到了沙滩上,正在退去的潮水还在沙滩上一涨一落。我没打算站起来。我的身体似乎一下突然变成了铅块。此刻大地支配着我——不再有凯沃物质,我坐在那里,毫不在意地让水漫过我的脚。
  黎明来临了,一个灰色的黎明,相当阴郁,但各处显示着一长块一长块的带绿的灰色。远处有一条船下了锚停在那里,它那苍白色的剪影带着一点黄色的灯光。海水形成长长的涟漪漫了过来。右边远处是弯曲成弧形的陆地,一道沙石构成的堤岸上边有些小屋,最后是一座灯塔、一个航标和一个地岬。岛屿向内延伸成一段水平的沙地,上面四处点缀着一个个的水洼,约有一英里远,尽头是生着矮树的低低的海边。向东北方,可以看见一处孤立的海水浴场,一排荒凉的住房,这是我在地球上见到的最高的东西,但是和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对比起来,就变成一些呆滞的小块块了。我不知道是哪些奇怪的人能在这样宽广的地方建造起这些直立的堆堆。可是它们在这里,就像一块块碎了的布赖顿城遗弃在荒野之中。
  我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打着呵欠,搓着脸。最后,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我觉得好像举重东西那样费力。后来我终于站起来了。
  我凝视着远方的房屋。自从我们在陨石坑里挨饿以来,我第一次向往人世的食物。“咸肉”,我小声说,“鸡蛋,香香的烤面包和可口的咖啡——可是,我怎样才能把所有这东西(指球体)弄到林普尼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东部海岸,因为我降落之前看到了欧洲。
  我听到有人走在沙滩上发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矮个子男子出现在沙滩上,他有一张圆圆的小脸,面容和善。他身穿法兰绒衣服,肩头披着一条浴巾,游泳衣搭在胳臂上。我立刻知道了我一定在英国。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球体和我。他两眼盯视着向前走来。我敢说我一定很像个可怕的野人——肮脏、衣冠不整到了无法描写的程度,但当时我自己并不知道。他站任了,离我有20码距离。
  “喂,这个人!”他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
  “你喂谁呢?”我说。
  听到我说话,他放心地向前走来。“那个地上的东西是什么呀?”他问。
  “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我问。
  “是小石镇,”他指着那些房屋说,“那边是邓杰内斯!你是刚登陆的吗?你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一种机器吗?”“是呀。”
  “你是漂到岸上来的吗?你是失事了还是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当这个矮个子走近些的时候、我估量了他的外表。
  “真是的!”他说“你可真够倒霉的!我以为你——嗯——你是在什么地方遭难的呀?那东西是不是一种能漂着救生用的?”
  我决定暂时先顺着他说,所以就含糊地表示肯定。“我需要人帮忙。”
  我声音沙哑他说,“我想把一些东西弄到海滨沙滩上去——是些我确实不能随便放的东西。”
  我发觉另外有三十活泼的年轻人顺着沙滩向我走来,他们拿着毛巾,穿着运动上衣,戴着草帽。显然,这个地方是小石镇开放较早的浴场。
  “帮助!”那个矮个子年轻人说,“当然愿意啦!”他不知怎地积极起来,“您特别想我们帮您做什么呢?”
  他转身向另外那三个年轻人招手,他们加快了脚步。
  一会儿,他们把我围了起来,追问我一些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等一下我全告诉你们,”我说,”现在我一点气力都没有,我浑身都要散架了。”
  “先到旅馆去,”最先的那个矮个子说,我们在这儿看着那个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
  “不行,”我说,”那个球体里有两大条黄金哪!”
  他们不相信地彼此对看着,然后又看看我,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走到球体那里,弯身爬了进去。一会儿,那两根月球人的撬棍和那根断了的链条摆在了他们面前。我要不是实在疲劳过度的话,我真得讥笑讥笑他们不可。
  他们像几只围着一个甲虫的小猫,看着那些东西不知怎么办才好。那个胖胖的矮个子弯下身提起一根撬棍的头,哼了一声又撒了手。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都试了试。
  “是铅,还是金子!”一个人说。
  “哦,是金子!”另一个说。
  “黄金,没有错,”第三个人说。他们全看着我,又看看下了锚的那条船。
  “我说!”那个矮个子喊道,“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太疲乏了,不想再说谎。“我从月球上弄来的。”
  我看见他们互相对看着。
  “请听我说!”我说,”现在我不打算争论。帮助我把这几块金子抬到旅馆去——我想,加上半路上的休息,你们两个人可以抬动一根,我拖着这条链子——等我吃点东西之后,再跟你们详细谈谈。”
  “那个东西怎么办呢?”
  “放在那里没关系,”我说,反正——去他的吧!——现在就让它停在那儿好了。如果涨潮,它会浮起来的。”
  这几个年轻人极力惊奇,他们十分驯服地把我的宝物扛到肩上,我拖着像铅块一样沉重的肢体,领着这个队伍朝远方那一小块“滨海区”走去。
  半路上,我们的队伍增加了两个拿着铲子的畏畏缩缩的小女孩,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一个吸鼻声很响的干瘦的小男孩。我记得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我们的右方,保持约100码的距离跟着我们走。后来,我想他是不感兴趣了,放弃了跟着走的念头,他上了自行车,在平沙地上向球体那个方向骑去。
  我回头看着他。
  “他不会碰那东西的,”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用安慰的口气对我说。我当时正是非常愿意听到这种安慰话的。
  最初,我头脑里还有某种像早晨那种灰色的东西。但是,不久太阳从地平线上水平的云层中脱身出来,照亮了世界,把铅色的海洋变成闪闪发光的广阔水面,我的精神振奋起来。随着阳光的到来,一种感觉涌进我的心头,我感到我已经做的和还未着手做的事情的重要意义。看到我最先遇到的那个人抬着金子蹒跚行走的样子,我大笑出声来了。当我在世界上真正占据了我应有的位置时,这个世界将会是多么惊奇啊!
  要不是我过度疲劳,这位小石镇旅馆的主人倒是让人觉得怪有意思的,他一方面看到我的黄金和我那几个体面的伙伴,另一方面也看到我那肮脏的外表,有点不知怎么是好。但是,末了我发现自己又在地球上的一个浴室里了,我洗了热澡,换了衣服。衣服实在小得可笑,但还干净,这是那位和气的矮个子借给我的。他还借给我一个刮胡刀,但我满脸都是刺蓬蓬的胡须,我甚至连向这一片胡子的前哨进攻的决心都下不了。
  我坐下来享用一顿英国式的早餐。我的食欲缓慢,是一种许多星期以前的衰退的食欲。
  我一面吃,一面鼓动自己回答四个年轻人的问题。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们。
  “好啦,”我说,“既然你们逼着问我——我告诉你们,金子是从月球弄来的。”
  “月球?”
  “不错,就是天空里的月球。”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没别的!”
  “那么你是刚从月球来的吗?”
  “一点不错!通过太空——在那个球体里。”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口鸡蛋,私下里想着要是再回月球时,我一定带箱鸡蛋去。
  我看得很清楚,我说的话,他们一句也不相信,但是,他们显然把我当成了他们所见过的最体面的说谎者。他们彼此交换眼色,然后集中地看着我。
  我猜想他们像是想从我加盐的方式里找到一个线索。他们又似乎要在我给鸡蛋加胡椒粉时发现某种有意义的东西。刚才压得他们打晃的金块的古怪形状占据了他们的思想。这几块金子摆在我面前,每块都值几千镑,而且像一所房子或一块地皮一样谁也偷不走。
  我边喝着咖啡,边看着他们好奇的面容。
  我明白了,要想让人能够重新理解我,我还得作出一大堆的解释。
  “你绝不是那个意思,”年纪最小的一个年轻人开了腔,他用一种跟一个固执的孩子说话的音调说。
  “请把那个面包烤架递给我,”我说,这就完全制止了他说话。
  “您听我说呀,”另外一个人开始说。”您知道,我们没法相信您说的话。”
  “啊,好吧,”我说着,耸了耸肩。
  “他不愿意告诉我们,”年龄最小的那个年轻人舞台旁白似他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表面上带着泰然自若的神气说,“我抽支香烟,您不会介意吧?”我向他挥手表示同意,继续吃我的早点。另外两个人走到较远的那扇窗前,向外望着谈话,我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潮水在涨吗?”我说。
  有一会儿没人说话、他们大概不知道谁应该回答我。“接近退潮了,”肥胖的小个子说。
  “反正它不会漂远的,”我说。
  我把第三个鸡蛋的头切下来,开始和他们谈。
  “听我说,”我说,“请不要认为我脾气不好或是我无礼地向你们说谎等等。我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有点几急躁和让人感到神秘。我完全理解,这件事要多古怪有多古怪,你们就拼命地猜想了。我能向你们保证,你们正在经历一个意义重大的时代。但是,现在我无法给你们说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我向你们担保,我是从月球上来的,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但是,尽管如此,我对你们非常感激,你们知道,非常感激。我希望我的态度没有对你们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哦!一点也没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年轻人和蔼可亲他说。“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向后仰身,使他坐的椅子向后倾斜得险些翻倒,后来又用了点儿力气把椅子恢复到原位。“一点儿也没有,”那个肥胖的年轻人说,“你不要那样猜想!”说完,他们全站起来,分散开,四处走动,点燃香烟,他们都想表示他们完全是亲切而随便的,对于我和那个球体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不管怎样,我得留神那边那条船。”我听见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低声说。
  我相信,只要他们能迫使自己到那里去,他们甚至会抛下我跑到外边去。于是我继续吃我的第三个鸡蛋。
  一会儿,那个胖胖的矮个子说,“天气一直非常好,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夏天?”
  噗!——嘶——!像一个巨大的火箭的声音!
  什么地方的一扇窗户打破了?
  “那是什么?”我说。
  “那是不是——”那个矮个于喊着冲到屋角的窗子跟前。
  其他人也都冲了过去。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
  突然间,我跳起身——把第三十鸡蛋也撞翻了——向那个窗户冲过去。
  “这儿什么也看不见,”那个矮个子喊着往门外跑。
  “是那个男孩子干的!”我嗓音沙哑,暴怒地喊道,“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孩子!”我转过身,一把推开侍者——他正给我端来一些烤面包——猛地冲出房间,跑到旅馆前面那块怪模怪样的小空地上。
  一直平静的海面,让疾速的猫掌风一吹,变得起伏不平,原来球体停放的地方的周围,浪涛翻滚,像轮船驶过那样。
  天空中,一小团云像正散开的烟那样打卷,海滨上三四个人面带疑惑的神情仰头盯视传来那意外的响声的地方。全部情形就是如此!旅馆的搬运工、侍者和那四个穿各色运动衣的年轻人也跟着我跑了出来。从窗户里、门里传来喊声,各种各样焦急不安的人们也了出来了——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
  好一会儿,我站在那里,完全被这种新发展压倒,一点没想到这些人们。起初,我吓懵了,以致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祸事——我就象一个人出其不意地挨了猛烈一击后被打晕了,直到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受了什么样的伤。
  “我的上帝!”我觉得好象像有人用罐子从我脖子后面往下倾倒“恐怖”。我两腿发软。我这才意识到这场祸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这个该死的孩子——高高地上了天!我完全被“抛弃”了。
  黄金还在餐室里放着——那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财产。事情会怎样解决呢?后果是场非常难以处理的混乱。
  “我说呀!”站在我身后的那个矮个说,“我说,您要知道。”我转过身,有二三十人全用一种无声的疑问神情和无限的惶惑和怀疑的眼神向我围攻。我感到无法忍受他们目光的压力。我大声地哼着。
  “我不能!”我喊道,”我告诉你们我不能!我办不到!你们应该好好思索思索,这——你们这些该死的!”
  我痉挛般地指手划脚。他退了一步,像是给我吓住了。
  我冲出人群跑进旅馆。我冲进餐室,疯狂地按铃。
  侍者刚一进来,我就抓住了他。
  “你听见没有?”我大声嚷道,“找人帮忙,立刻把这两根金棍搬到我屋里去。”
  他没听懂我的话,我对着他喊叫、咆哮。一个围着绿围裙带着吓怕了神情的小老头和两个穿法兰绒衣服的年轻人来了。我向他们猛冲过去,命令他们给我干活。
  黄金刚一搬进我的房间,我就觉得可以随便吵了。
  “现在,给我出去,”我喊道,“如果不想看着一个人在你们面前发疯,就全给我出去!”
  那个侍者在门口犹豫不定,我一推他肩膀,把他推走了。然后,我刚一锁上屋门,就把那个矮个子借我穿的衣服脱下来随便一扔,立刻上了床。我躺在床上好长时间咒骂着,喘息着,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终于冷静了,跳下床按铃叫那个圆眼睛的侍者,向他要一件法兰绒睡衣。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和几支上等雪茄烟。他耽搁了半天,惹得我发火,按了好几次铃,这些东西才送来。我又锁上门,开始仔细地考虑面临的全部局势。
  这个伟大实验的最后结果看起来是个绝对的失败。这是个大溃败,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它也是个绝对的崩溃,而现在这件事是最后的灾难。除了拯救自己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也就是按照可以看到的前景,尽我所能地从我们的崩溃中把自己拯救出来。由于这一个巨大的致命打击,所有我的一些关于返回和复原的模糊决定全部告吹。重返月球,把球体装满黄金,以后拿一小片凯沃物质去化验分析,以便重新找到那个伟大的秘密,也许最后甚至寻回凯沃的尸体——所有这些想法全成泡影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如此而已。
  每逢紧急关头,我总有一个最幸运的想法,那就是想上床睡觉。否则,我深信我不是发疯就要闯大祸。可是在这里,我锁上屋门,排除掉任何干扰,能够从各个角度去考虑我的处境,从容地作出安排。
  当然,我很清楚那个孩子是怎么搞的。一定是他爬进了球体,瞎摆弄那些按钮,以致关闭了凯沃物质的卷帘窗,球体一下子腾空而起。他把人孔的挡板阀都拧好的可能性极小,即使他拧好了,他能回来的可能性也只有千分之一。相当明显,他会因重力的关系和我的那些包裹一起集中在接近球体中心的某处,并且停在那里。不管对于太空中某个遥远地方的居住者来说,他是多么稀奇的东西,他再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法的地球上的一分子了。我很快地就相信了这一点。至于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问题,我越想越清楚,只要我对种种事情保持缄默,就无须再为它担心。如果那一对悲痛的父母找我赔他们丢了的孩子,我就要求他们赔我的球体——或是问他们是什么意思。起初、我产主了一种幻觉,我想象到哭哭啼啼的父母和一些保护人,还有种种复杂的情景。可是后来我看清了,只要我闭口不谈,那种事就不会发生。确实,我躺着吸烟,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明智而无懈可击的。
  对于每一个英国公民来说,只要他没有任何破坏行为或是无礼行为,他就有权突然出现在现在随便什么地方,愿意穿得多破多脏都行,愿意随身携带多少纯金也行,任何人根本无权干涉,也无权扣留他。最后,我给自己构成了一个公式,把它当作一种有关我的自由的私人大宪章来反复背诵。一旦我把这种思考的结果放在一边之后,我就能以同样的方式着手考虑一些以前几乎不敢想的问题,也就是由于我的破产而发生的一些问题。那时,由于冷静而从容地考虑这件事,我看到,假如我只是暂时采用一个别人不太熟悉的姓名来掩盖我的身份,假如保留我这两个月中长起来的胡须,那么,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心肠狠毒的债主能找我麻烦的危险性就确实很小。从这种情况再转入一般合理的行动过程。就会一帆风顺了。无疑的,所有这些都是过于琐碎渺小的事情,但是除了这样做以外,我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反正不论我干什么,我决定要保持公正。
  我要来文具纸张,给新罗母尼银行写了一封信——侍者告诉我这是最近的银行——告诉经理我要开一个存款户头,请求他派两个可靠的人来,他们要坐一辆套着一匹好马的马车来做为识别,取走我的显得累赘的约112磅左右的黄金。我在信上签的名是“威尔斯”,我觉得这完全是个体面的名字。办完了这件事,我找了一本福克斯通商业蓝皮书,挑选了一个服装商店,写信请他们派一个裁缝来给我量一身浅褐色苏格兰呢的西服;同时,我还订购了一只旅行皮箱。盥漱用品袋、黄皮靴、衬衫、几顶帽子(为了试一顶合适的)等等;我还向钟表商订了一块表。
  发出这几封信以后,我要了一份旅馆所能准备的最好的午饭,然后躺下抽雪茄,我尽量保持冷静,直到按我提出的识别办法从银行来了两个办事员,他们称了黄金的重量就带走了。
  办完这件事以后,我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耳朵,挡注任何敲门的声音,就非常舒服地睡着了。
  我睡着了。一个首先从月球回来的人这样做,无疑是很乏味的事,我也想象得出,年轻而富于想象力的读者会对我这种行为感到失望,但是我疲乏烦恼得已达到极点,除了睡觉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即使当时我把事情都讲出来,也肯定不会有人相信我,而且还一定会让我受到难以忍受的烦恼。所以我就睡觉了。当我再醒来时,我已习惯于面对这个现实世界。事实上,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已习惯于面对这个现实世界了。于是我到意大利去了,现在我就是在这里写这个故事。假如大家不承认我写的是事实,那么拿它当小说看也可以。那就与我无关了。
  这一篇记事已经完了,可是一想起这一场冒险消失结束得这样完全彻底,我自己也感到惊愕。大家都相信凯沃是个不大高明的科学实验家,他在林普尼做实验时把他自己连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了。在小石镇两英里以外,有个城镇叫利德,那里有个政府机构,经常进行爆炸试验。我来到小石镇以后发生的那一声轰然巨响,人们解释成和利德城的试验有关。
  我必须坦白地说,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承认我和汤米·西门斯的失踪有关系——汤米·西门斯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那件事,要想找到论据,解释清楚,恐怕很难。至于我一身穿着破烂,可是带着两根真正的金棒,出现在小石镇的海滩上,人们作了种种不同的巧妙解释——他们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并不担心。他们说我把所有这些事情连贯在一起,是为了避免别人追问我财富的来源。我倒是愿意看到有个人能够编造一个故事,只要能象我这一篇一样前后衔接就行。好吧,他们一定把它当成小说——就这样吧!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现在我又该为我在地球上的生活操心了。即使去过一趟月球,一个人也总得要谋生。所以我就在阿马尔菲写起剧本——就是凯沃走进我的世界以前起草的那个剧本;同时,我正在设法把我的生活重新连接起来,就象我没有和凯沃见面以前一样。我坦白地说,每当月光照进我的屋子,我的心思就很难集中在剧本上。现在这里正值满月,昨夜我在外面那个意大利式小亭子上呆了好几个钟头,凝望着那个遥远的、高不可攀的发光的白色东西。设想一下吧!桌子、椅子、架子和棒子,都是金的!他妈的!——要是再能碰上那种凯沃物质该多好!可是那种事情一个人一生不会遇上两次的。现在我在这里,比在林普尼的时候生活稍微富裕了一点,如此而已。而凯沃以他那比以前人类更为精心设计的方式寻到了自己的归宿。所以,这个故事像梦一样,最后完全地结束了,这件事和生活中所有其他的事情能够协调的地方是如此之少,其中许多情形,离着所有的人经验又是如此的遥远——如在失重时的那种跳跃、奇异的吃东西的方式,那种费力的呼吸等——以致尽管有我从月球上带回的黄金,然而每当想起这些情况的时候,我确实多半相信整个事情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月球上最早的人类》作者:[美] H·G·威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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