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贝德福德先生在无边的太空

 



  我几乎像个被杀死的人一样。确实,我能够想像出,一个人突然而狂暴地被子死时,会和我具有同样的感觉。一时是一种使人痛苦的存在和恐惧的感情;一时又是黑暗和寂静,既没有光,也没有生命、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只有无边的黑暗。虽然这件事是由我本身的行为造成的,虽然我和凯沃在一起时已经尝到过这种滋味,我还是感到惊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似乎被带到上面一个无边的黑暗当中。我的手指飘然离开按钮,我像被消灭了似的悬在那里。最后,我轻柔地碰到已经飘浮到球体中心的包裹、金链子和金撬棍上。
  我不知道这种飘浮持续了多久。当然,在球体里,一个人在地球上的时间感觉甚至比在月球上更无效。一碰到包裹,我好像从一个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我立刻意识到,假如我打算保持清醒和活下去,我必须弄到一盏灯,或者打开一个窗户,好使我眼睛能看见东西。另外,我还感到冷。因此,我蹬了一下包裹,离开了它,抓住玻璃里面的细线,顺着它爬到人孔的边缘。这样,我打到了灯和卷窗按钮的方位。我推了一下,离开这里,又围着包裹飘浮。一种松散飘浮着的又大又脆弱的东西吓了我一跳。我的手抓住离那些按钮很近的一根线,摸到了按钮。我首先打开那盏小灯看看我撞上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那份旧的劳埃德船舶新闻报散开后飘浮在空间。这样一来,我从无限的空间又回到我自己的三维空间范围。这使我笑得喘息了一会儿,也使我联想到要队贮气筒中放出一些氧气。在这以后、我打开了加温器,直到觉得周身暖和了我才吃东西。最后、我开始小心谨慎地摆弄凯沃物质的卷轴窗帘,看看究竟能下能猜测出球体是怎么航行的。
  我打开第一个窗帘立刻又关闭上,我悬在那里一会儿,太阳光射得我抬不起头,使我看不见东西。我思考了一下,又去开与这上扇成直角的那几扇窗。我看到月球巨大的新月形,而第二次我看到它后面的地球的小新月形。我很惊奇已经离开月球这样远了,我原以为我不仅会有一点或者一点没有在我们起动时地球大气给予我们的那种“踢离”的感觉,我还以为月球旋转的切线“飞离”的感觉会比地球的至少小28倍。我本以为大概还悬在那个陨石坑上空,在夜晚的过缘上。谁知所有那些现在都成了填满天空的白色新月形的一部分了。可是,凯沃呢——
  他已经变得无限小了。
  我竭力想像他会遇到什么情况。但那时我想到的只有死亡。我似乎看见他弯曲着身体被砸烂在高得望不到头的蓝色瀑布的底部。那些愚蠢的昆虫都在他周围看着??
  经过那份飘浮的报纸启示性的接触之后,我一时又成为讲求实际的了。我很清楚,我必须要做的就是回到地球上去,但是就我所知,我正在飘离地球。不管凯沃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还活着——但在见到那块有血污的纸片之后,我以乎无法相信他还活着——对于凯沃,我是无能为力了。他呆在那里,在那漆黑的夜幕后面。或是活着,或已死去,至少他要在那里呆到我能召集我们的人去援助他的时候。我应该那样做吗?我心里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有可能,我返回地球,然后经过比较周密的考虑之后,或者把球体给几个谨慎的人看,并给他们解释清楚,和他们一起行动;要不就保守秘密,卖掉我的黄金,装配一些武器,弄到给养和一个助手,有了这些有利条件,再回到月球,势均力敌地对付那些脆弱的月球人。要是那时仍有可能,就拯救凯沃。反正不论怎样,要取得足够的黄金,给我以后的行动提供一个更稳固的基础。但这邻想得太远了,首先得返回地球,我努力去考虑究竟怎样才能回到地球上。当我在这个问题上绞尽脑汁时,我就不再去想到达地球以后该做的事了。我唯一关心的是回到地球上去。
  最后我想出来,为了增加速度,我最好的机会应该是落回月球,而且敢于落多近就落多近,然后关闭窗户,在它后面飞,飞过去之后,打开面向地球的窗户,这样就能高速度飞回地球。但是,用这种方法能否到达地球,我是否能仅以双曲线或抛物线或其他曲线围绕月球飞行,我就说不清了。
  后来,我得到一种令人高兴的启示。那时,月球在空中出现在地球的前面。我打开面向月球的某些卷窗,使我的航线偏离而迎着地球飞去。显然,就是不用这种权宜之计,我也一定得绕过去。我深思苦想了这些问题,——因为我不是个数学家——最后,我敢肯定,我撞回地球来,多半是我的好运气。而不是我的推理。现在我知道了,如果当时我懂得数学上的对我不利的或然率,我都怀疑是否会费那些事去摸弄按钮来打任何主意了。在经过深思并想好了我应该做的事以后,我打开了所有面向月球的窗户,然后蹲伏下来——那种力量把我举起大约好几英尺,我也以最古怪的方式悬在空中——等待那个新月形逐渐变大,直到我觉得离月球近得足以保证安全的地步为止。然后我要关闭所有的窗户,以我从月球获得的速度飞过月球——假如没有撞碎在月球上——就这样继续向地球飞去。
  而我正是这样做的。
  最后,我觉得向月球飞行的程度已经够了。我关闭了窗户,月球完全看不见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思想状态令人难以置信,一点焦急和忧伤的性质都没有。我坐在那个象天边无际的大空中的一颗极小的物质微粒里开始值夜,直到它落在地球上为止。加热器使球体里相当温暖,氧气使空气恢复了清新,除了自从离开地球时就有的那种轻微的头部充血的感觉之外,我觉得身体完全舒适。我把灯又灭了,免得后来没灯点。除了来自下面的地球的反照和星星的闪烁以外,我周围一片黑暗。一切都是那样绝对的沉默和寂静,好像确实宇宙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生活着。相当令人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孤单或害怕的感觉,就像在地球上睡在床上一样。现在回想起这种情形,我更加感到奇怪,因为自从我在月球上那个陨石坑里呆的最后几个小时起,那种极端孤单的感觉一直对我是一种苦恼。
  说起来似乎无法令人相信,我在太空中过的这段时间和我一生中任何其他一段时间都不能相比。在那一段时间里,有时好像我在无法衡量的永恒中一直坐下去,像个神仙坐在一片荷叶上;一会儿我又像从月球旅行到地球时有个瞬间的停顿。实际上,这个瞬间一共有地球时间的几个星期。但是,我已经和关心、焦急、饥饿或恐惧都断绝了关系。我飘浮着,以一种奇怪的毫无限制的自由心情想到我们的全部经历,想到我的一生和全部动机,也想到有关我的存在的秘密问题。我似乎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大,已经丧失了活动的官能,我似乎飘浮在群星之间,地球的渺小和我在地球上的生命的无限渺小的感觉,一直存在于我的思想之中。
  我不愿意去解释我心里产生的想法。无疑的,这些想法都直接或间接的和我所生活的古怪的身体状况有关。现在我下管真假,姑且把它们记在这里,不加任何评论。这些思想最突出的,是我对自己究竟是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我和贝德福德断绝了关系,我看不起贝德福德,他是个浅薄平庸的东西,我和它只是碰巧有了联系。在许多事情上,我看到贝德福德——像一头驴或是一只可怜的畜生,但是我以往一直以一种相互的自豪感把他当作一个生气勃勃的相当强有力的人。这时,我看到他不仅是头驴,而且是许多代驴的子孙。我回顾贝德福德的学生时代、青年时代和他的初恋,就像人们观察沙土中一只蚂蚁的活动一样??我懊悔那个清醒时期的某种东西至今仍然缠绕着我,然而我怀疑是否还能恢复我早年那种内容充实的自我满足感。但我在这个时候,对这件事丝毫也没有感觉痛苦,因为事实上我当时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念,觉得我既不是贝德福德,也不是任何其他的人,只是飘浮在太空里死气沉沉的平静之中的一个想法。我为什么要为这个贝德福德的缺点而烦恼呢?我对于他或他的缺点并不负责。
  我和这种真够古怪的想法斗争了一会儿。我设法回忆起一些生动活泼的时刻,回忆起温情或给予我帮助的强烈感情,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回想起一种真正的感情上的痛苦,那种逐渐增长的决裂就会停止。但我做不到。我看到贝德福德在去参加大学考试的路上,在千色犁巷里奔跑,帽子戴在后脑勺上,上衣后襟飘在身后。我看见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躲闪着和他一样的小生物,和他们撞在一起,甚至向他们行礼。这是我吗?我看见贝德福德在同一天晚上在某女士的客厅里,帽子摆在他旁边的桌上——帽子早就该刷了——他正流着眼泪。那是我吗?我看见他和那位女士在一起的种种不同的态度和感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分离的感觉??我看到他匆忙赶到林普尼去写一个剧本,他和凯沃打招呼,他穿着衬衫制造球体,看到他走出门去坎特伯雷,因为他不敢来了!那是我吗?我不相信。
  我仍然认为,这些情形都是由于我的孤独和我失去全部重量和抵抗意识
  所造成的幻觉。我向球体碰撞、捏自己的手,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竭力想以此来恢复抵抗的意识。我开亮了灯,抓住那份撕破了的劳埃德船舶新闻报,重新再读一遍那几段具有说服力的真实的广告——关于卖Cutaway自行车的,那位有私人财产的绅士和那位因贫穷要卖“叉子和匙子”的太太。无可怀疑,这些人和这些事确实存在,于是我说:“这是你的世界,你是贝德福德,你就要回去生活,在这些事情中、过你的后半辈子。”但是,我内心的怀疑还在争论:“正在看报的不是你,那是贝德福德——可你并不是贝德福德。毛病就出在这里。”
  “该死的!”我喊道,“如果我不是贝德福德,我是什么呢?”
  但在这方面,没有出现任何启示,尽管一些最奇怪的么想飘进我的脑海,一些古怪而模糊的怀疑,象是从远处看到的一些影子。您可知道?我当时有一种想法,我确实是某种不但超出这个世界,而且超出所有世界,超出空间和时间之外的东西,这个可怜的贝德福德只不过是个窥视孔,我透过它来观察生活。
  贝德福德呀!不论我怎样不承认他,我也非常肯定和他有密切关系,我知道,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是什么,我必须感觉他的各种欲望的压力,必须同情他的欢乐和哀愁,直到他的生命终结为止,可是,随着贝德福德死去——以后又怎样呢?
  我这非凡的经验之谈,就谈到这里吧!我讲这些,纯粹为了说明一个人如果离开这个地球,并且和它隔离,不但他身体每个器官的功能和感觉,而且确实连同他的思维结构,都会受到一些奇怪而预料下到的骚乱的影响。几乎在那广大无边的空间的全部旅程中,我悬在那里,思考这一类非实质性的东西,孤单而冷漠地悬在那里,成了太空空间的群星和行星之间的一个糊涂的妄自尊大的人。不管是我正在返回的世界,还是月球人的蓝光照亮的洞穴,它们带着头盔的面容,它们巨大而神奇的机器,无可奈何地被拉进那个世界的凯沃的命运等,对我都似乎是无限的渺小而完全微不足道了。
  直到最后,我才开始感觉到地球对我身体的牵拽,拉我重新回到人类真实的生活中。那时,我确实越来越清楚了,我到底还完全是那个贝德福德,在经历了惊人的冒险之后,带着一条性命正在返回我们的世界,而这条命,本来很可能在返回的途中丧失的。我开始琢磨,应该在什么条件下降落到地球上。



《月球上最早的人类》作者:[美] H·G·威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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